漆宇勤
雪是空灵的。在每一个落雪的夜晚或者白天,在每一个落雪的山谷或者屋顶,梦幻般安详飘落。当然,最好的雪远离城市,仅限于停驻在田野和高山。在那里,有着与雪同样轻灵可爱的生命,黛色的山岚,翠色的草木,冬雨里水润后的泥土。
晶莹,剔透,婉约,清幽。一小场雪就让江南的整个深冬或初春都拥有了让人怀念的理由,有了让一个爱美的孩子或女子欢呼雀跃的闪耀之美。
从这个意义上讲,江南的雪是小资的,它满足着一个渴望精致、渴望惊喜、渴望优雅者的内心梦想。它让我再一次确信,雪是有感情、怕孤独、要等伴的。
整整阴雨了几天后,天空在傍晚时突然亮堂了起来。日暮时分,竟从西边的云层里透出几缕绯色的阳光,仿佛太阳即将挣出这阴天多云的束缚。但闪耀了几分钟后,又阴暗了下来。过了不久,再次重复这一过程。与此同时,霜风也一阵一阵紧了起来,吹得田埂上站着的人缩紧了脖子。多年的乡居经验让人想起,这是在“开日眼”了,第二天很可能会要天晴的。但是母亲抬头看看天,却念叨着:又刮雪风了,这老天一明一暗不是“开日眼”,而是在“开雪眼”啊,明天恐怕要下雪了。
这样的雪下了一天加上半夜,地上终于积覆起三寸厚的白雪了。第三天太阳稍微露了一下脸,雪便开始消融。估计到傍晚的时候,除了山岭背阴处外,所有的雪便会全都化了。南方的雪总是这样,来去都匆匆。但这次不这样,雪融化到一半后,突然停顿了下来,气温又寒冷起来,夜晚到来了。此后两天天气都是阴晴不定,北风断续地吹,太阳只偶尔露一下面,但又并不下雨,天气是真正地保持着寒冷。
雪下过后的第四天,路过村旁的矮房子时,屋顶瓦片上竟然还敷着小半茬的雪。母亲看了,说,这是雪等伴啊,看来还要下一场雪才会真正天晴。
雪等伴?雪,在,等,伴?
再过一日,新下的雪覆盖着残雪,覆盖着上一场雪拥抱过的草木,覆盖着上一场雪悄悄潜入其巾的泥土,重新粉雕玉琢了这乡村里的田园世界。这场雪后太阳真正露面了,只用半天时间就将新雪残雪一并给融化了。
真是奇怪。雪真的也等伴吗?雪也怕孤独,也有着自己农耕意义之外的生存准则,期待更多的雪来陪伴自己一起离开这农历十二月的乡村?等来的雪应该能够感知前一场雪的气息和孤独吧,能够感知它们的呼唤和热切渴望。
孤单,清寂。这深幽的词语洞穿了一场雪的内心。它们渴望一次来自同伴的深度拥抱,接下来的路,不管是继续柔软,还是变得坚硬,再或是融化成水,消亡,我们都同伴,牵手同行。
想想又是几年不见下雪了。记忆中的雪会不会等得有些焦急?记忆中的雪会不会最终等得不耐烦和绝望,感到寒冷和孤独?我知道,雪本身是不觉得冷的,这道理就像水里的鱼不会流泪一样。但等伴的雪等不到牵手的同伴,肯定会觉得彻骨地冷。它在最终融化成水时还在担心和遗憾:假如新来的雪看见自己不在原地等它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失信了,又能不能找寻到已经融化成水的等待者呢?去年的雪,前年的雪,大前年的雪,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来新的一场雪。
我在江南见过了这么多场的雪,但竟然直到最近跑到北方认真亲近了一回那里的小雪,才真正明白南方北方雪的差异。在南方,雪是丰腴而润泽的,有着肿胀而蓬松的湿润,用力捏一把就紧紧揉成一团,而且还能捏出水来。但北方的雪则是奇崛而枯瘦的,一捏就成为食盐般的雪白粉末,根本无法捏成坚固硬实的雪团。其他区别当然还有很多——例如,北方的雪不会等伴,它们下过便下过了,在铲成的雪堆里结成冰状的外壳,接连十天半个月都龟缩在寒冷的风中。但这种因气温低、空气干而保持不融的积雪,并没有等待另一场雪的想法。它们独来独往,即使恰巧下一场雪重叠赶到,这新雪与残雪也是重叠和覆盖的关系,被坚硬冰雪外壳隔开,并不交融,且相互格格不入。只有南方的雪才会等伴,只有南方的雪才会有等伴的想法和情感。
其实,每个人已有的知识,又何尝不是在等待新的知识到来和交融,对自己进行深化、升华、更新或更替呢。就像一场雪,等待另一场雪到来,拥抱,融合,化成雪水,再难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