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生
1987年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山村,这里都是客家人。学校坐落在一个山坳里,校舍是“凹”字形两层楼房,没有围墙,没有大门,有一块不大的草坪操场,厨房是杉木条支起的,四处透风。一条只能拖板车的小路从学校左侧蜿蜒而过,学校前后村庄都有一里多路远,上二楼才能看到翘起的屋檐,两边都是高山,一边是密密郁郁的竹林,一边是高大葱茏的杉林,杉林下是马家坳村的祖坟地,一年里难免添几座新坟。
学校里有8名老师,有五个学级,有168名学生,其巾7名是当地民办老师,散学后都回家干农活,不住校,校长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老师,只有我一个人住校,年仅18岁,身子矮小、胆子更小的我,从异乡来到这陌生的地方,顿时一阵心悸。
深山里的夜幕拉得早些,黑黢黢的,今夜我必须首次接受恐惧的挑战。
夜刚袭来时,完全凝重,死一样的静寂,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夜归的水牛的“哞哞”……我住在靠竹林的那间二楼边房里,木板铺得不平,踩上去发出“咯吱”声,心里发毛的我早早闩了门,点燃了煤油灯。
夜渐渐深了,夜间活动的生灵蠢蠢欲动,楼下的老鼠“窸窸窣窣”起来,吱吱地互相嬉闹、交配、追赶,嘟嘟地蹿上二楼来了,像是有人在楼板上急走,继而又蹿上了屋顶的倒板上,掀得碎瓦片咯咯响,厨房里的碗盆也弄出撞击声,我孑然一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装着看书,其实毛骨悚然。妈啊!独守庙庵一样的夜怎么度过?
随着气温下降,风也起了,竹林里沙沙作响,杉林里呜呜哽咽,猫头鹰叫魂一样“挖坑、挖坑”的叫声很凄切,偶尔又变化为“呛呛呛”一样的敲锣声。据说猫头鹰很少开口叫,开口叫了,近期就有人要仙逝了。对面杉树林里麂子呼唤配偶的声音也叫开了,那声音,“哇——哇——”怪像小孩的哭喊,惨凄凄的,越叫越近,似乎就在楼下。
煤油灯微弱摇曳的光,只能照亮书桌和我发青的面孔,身后背凉飕飕的,随着摇曳的灯光,墙上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再也不能强装镇静装着看书了,抖瑟着拉紧窗帘钻进被窝,只留两只闪着泪花的眼睛死盯着忽闪摇曳的煤油灯火,煤油灯时而也突然“噗”地蹿着火苗,不知是为我壮胆,还是嬉笑,单薄的窗帘布随风一鼓一波,似乎有人在窗外撩拨,看着心里越加发毛。从喧嚣热闹、灯火通明的城市突然来到这样恐怖、漆黑、惊吓的山村,空楼孤人,听着窗外的怪叫,看着室内的昏暗,是多么地无助和惊悸呀,我哭了,我害怕,我不敢入眠……我后悔当时考入师范。
只有那盏煤油灯陪伴我,它孱弱灰黄的光竭力驱散着黑夜,也竭力帮助驱散我内心的恐惧,那一蹿一蹿的火苗像母亲的眼睛在注视着她的儿子,在这无助的夜里,煤油灯是我心中的圣火,是我坚强的卫士。这一夜我陪着煤油灯一夜无眠,不,是煤油灯守护我在彻夜燃烧。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疲惫地爬起床,满屋子的烟雾冲门而出,鼻孔熏得黑黑的,我头昏昏地走下楼梯,驼背的炊事员老刘已在为我做早饭。老刘四十岁就守活寡,现已有70多岁了,她一眼看出我昨夜没睡好,就问我:“娃,是么生地方有怕呀?”此时,我“哇”地哭了,她抚着我头:“有怕,有怕,也是的,戛小的娃守庙一样……”
这一天,我云里雾里给孩子们上课,心里一直在惧怕又一个夜的袭来。
可是可怕的夜很快又来了,我赶紧添满煤油,做好让夜吞噬的准备。就在我闩门之时,看见小路的尽头扑闪一点亮光,渐渐地近了近了,是人,我看清了轮廓。“娃,我来陪你,有怕!”啊!是老刘,她驼着的背被黑夜压得似乎贴着地面,腋下挟着卷成筒样的被褥,一手把着煤油灯,怕风吹熄,紧贴前胸,直照着满是皱纹的脸,穿着那时老媪常穿的连襟粗布衫。
“我在隔壁房住,你好生改作业看书吧!有怕呀!”
“嗯!”我此时真想叫她一声妈。
夜的生灵还是同样发出寒心的叫声,此时,我几乎已全然不顾,因为,今夜有老刘的煤油灯光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
在龙源小学执教的三年里,我倾心倾力倾情地哺育着孩子们,这里的人夸我,这里的孩子们爱我,我授的年级和课程每年都考全乡第一,教的毕业班全部都高分升入初中。山里人淳朴善良,你给予他一分,他馈赠你十分,逢什么节日,轮哪家杀猪,哪怕搞到什么野味,都要请我去他家吃饭,我成为这里的贵客,他们说我是建校以来第一个分配过来的正规师范生,而让我接受的第一个馈赠是老刘的煤油灯。
调离龙源小学时,我只带走那盏煤油灯,后来又搬了好几次家,我一直没有丢。三十年来,我珍藏它,更是珍藏一颗美丽善良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