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蕾
父亲过世时米兰6岁。母亲是个性格特别柔的人,她20岁嫁给他,他就是她的天。突然天塌下来,顶也顶不住,她没有任何法子想,背倚着门溜下去,坐在毛毡垫子上痛哭。母亲的恐惧也传染了她,晚上更怕,她们回到家把门锁三道,顶上一个死沉死沉的单人沙发;米兰还嫌不够,往上再添一个泡脚时坐的红木矮凳子。
母亲还年轻,后来厂里有男人爱慕她。他时常找个什么理由来敲门,送点东西给她们母女,换电灯管,或者帮干点重活。米兰看那人长得高,从心底怕他是坏人,一步不离守在母亲身边,只要他来了,全心全意盯着他。日子久了,她知道他带来的水果都甜,用过的工具都搁回原处,大衣柜上头也再没有了灰尘。他甚至不在她家抽烟,说对小孩子身体不好。
上中学了。一天院子里老太太扯闲话,米兰并没疑心,依旧搓自己的校服。突地听着“寡妇”这个词,她心像给针扎了一下。朝她们望一眼,她们又赶紧把脸扭开,仿佛不看她就证明没议论她家。真不懂,为什么有人那么热衷别人家的事,了解得比自己的事更清楚,也没见帮过任何一个小忙。
要睡觉前,米兰说刘叔叔这两天没来。她本来从不提起这人。母亲很意外:怎么了?米兰:你们结婚吗?母亲很沉默。先前他提过结婚,也和米兰商量,米兰听了个开头,死命把他推出家门去。米兰:你们要不然就结婚,要不然不许他再来了!
之后刘叔叔再没来过。并且从此,也再没有男人踏进过她家一步。
米兰25岁常常想,其实自己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是接受了他,但她更愿意选择再不用见他。母亲则显然选择了让米兰过得舒心。
她把这些年的事都和小龙念叨了。她倚着他,双脚踩到他的大腿上,小龙冰得一激灵:你脚丫怎么这么凉呢?他撩开被子,用手给她焐。她告诉他,小时候冬天冷,屋里无论暖气烧得多旺都冷,她忍着睡下来,缩手缩脚,转天清晨醒了,两只脚还是冰凉。同时她才想到:兴许母亲也觉得冷,但她也没提过。小龙说没觉得呀!
或许男人血气足,不但自己不冷,有他们在,家里的温度都会高起来。到了岁数,米兰发现身边有个男人很必要。母亲不爱出来,就和他俩吃过几顿饭。小龙长得壮,饭量大,他边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饭,边监督米兰,“你不吃肉!”“你又不吃米饭!”反正必定要她把饭吃干净。他也劝母亲多吃,给盛满一碗饭还拿饭铲子压一压。和小龙吃饭,母亲总抿嘴笑。
然后要结婚。米兰诧异,母亲把缎子被面,棉花被胎,茶叶枕芯,炊具,睡衣什么的早备齐了,仿佛多少年前就存下了。只一样母亲不依她,她不想和他们小夫妻一起住。从米兰大一点,母亲凡事都听她的,完全是她新一任主心骨,但这回女儿无论怎样求她,她都不应。
出门,米兰抱着母亲大哭一场。待到一切安定,对着新房簇新四壁,她开始捣腾从前的事。小龙对她越好,她越感觉幸福,另一方面,也越备受煎熬:幼时觉得可以一辈子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就把自己的生活彻底关闭,专心爱她。可终归要把这种亲密拆散,她不在时母亲做什么?母亲一个人的日子孤单吗?她成宿成宿睡不着。
后来米兰生了个男孩,7斤半。母亲一个月没让她下地,她闲了旁观,发现母亲样样强,伺候她,采买,煮饭,打扫卫生,带孩子,脚不沾地,丁点不乱。白天睡多了,晚上听见母亲轻微的鼾声,明白她多乏。她背过身擦泪。
娃娃满了月,米兰仍赖在床上,她横下心依赖母亲。小龙也听她的,并不重新置办母亲的生活用品,而是把她用的东西全取过来了,老房子像被洗劫一空,母亲回去住倒有许多不方便,她又不舍得都再买。
直到母亲在他俩身边住惯了,米兰才抢着干家务,两人说说笑笑的。母亲还会管她,像她极小极小的时候那样惊慌,说:嗳,不要烫了手!她很享受。
母亲啊,她只在米兰最最需要她的时候才肯留在她身边,她怕自己多余。可母亲不知道米兰多需要她,她最完整的世界里,有丈夫,有孩子,还必须有母亲。
李政摘自《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