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越长大,内心愈发变得空虚,身体里如同裂开一个巨大的洞,里面深藏一片苍茫的宇宙。我是站在某个小星球上的人,看着经纬翻转,日落日升,双脚却始终没有脱离原地。 往往出现这样黯淡不堪的情绪时都是在雨天,自己撑着一把大雨伞在空阔的街道上行走,像一颗蒲公英永远飞不起来的种子落在世界里,没有人能看到我的表情。雨水似乎要加重我这般冷落的境遇,瓢泼一般地砸下来,有一瞬间,真的感觉自己形同薄纸,要被这个世界撕开了。
糟糕的时刻,远远不止雨天。
上课时走错了班级,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像看到外星生物一样扫视过来;通宵达旦写完的故事,在第二天打开电脑时变成空白的结局;屋子常常漏水,与抠门的房东太太沟通后,她也没让人来修;暗恋了一段日子的人有一天竟然带着男朋友,兴高采烈又故作娇羞地来见我;每天深夜寂寞时室友用微信扔出的漂流瓶被人捡到的几率是百分之百,而自己扔光了当天所有的漂流瓶也没有听到一丝回声。
这个世界让快乐的人无比快乐,让忧伤的人一直忧伤。而我是被忧伤的洪水冲到最深谷底的青蛙,抬头仰望,天空并不晴朗,岁月也不安好。
还有一段时间,真是觉得全宇宙没有哪只生物会比我更难过了。
大一刚开学那会儿,自己坐在梯形教室里看傍晚四五点的夕阳有情调地一坠一坠,心血来潮想用500万像素的手机去学校后山拍照,觉得要站在高高的山顶上才能拍下全世界最美的黄昏。匆匆忙忙整理好书包,等到放学铃声一响就屁颠屁颠地冲到后山,结果摸摸口袋,空的,再打开书包,空的。突然想起来手机还落在教室的课桌上,想必此刻定是被人顺手牵羊了。我站在山顶歇斯底里地大喊数声,吓得底下偷偷接吻的情侣刚要碰到一起的嘴唇霎时分开了。
暑假途经大连时悲惨的经历也让人刻骨铭心。买到早上7点去沈阳的火车票,自己偏偏睡到了6点半,七手八脚收拾一通后,在旅馆前招手拦下了一辆的士,然后情节像小说一样发展。赶在火车开走前5分钟马不停蹄地奔进站内,自己却越走越觉得身心轻便,直到双脚顺利跨进车里的一刻,才发现拉杆式行李箱竟然没有从的士的后备箱里提出来,一瞬间如同在所有悲剧的结尾,总有那么一个人不争气又俗烂地掉眼泪。山寨版的CK行李箱连着我那大学期间擒获的一堆证书和杂志样书就这么被出租车载到下一个远方去了。我捶打着火车上的大玻璃,火车理都不理我,直接撅着屁股咣当咣当地开了。
生活是奥特曼,我是那只永远被他打败的怪兽。但是每次当奥特曼快要把我扔到外星时,我才不会那么庸俗地像灰太郎一样说:“我会回来的!”。我要说:“这个世界不会好了。谢谢你趁早让我滚蛋!”
可是,有天,会有人把我这颗怪兽蛋重新捡回来吗?
一度以为像自己这样20岁时才买到盖子上有“再来一瓶”的绿茶的人,一定要被世界欺负到摧枯拉朽,一定没有人会看见角落里那个低头看鞋的自己。我是一粒被煤灰染黑的金子,飘到哪里,都会被人当做尘埃一样拍掉。我的痛,是粉身碎骨的伤。
“哥,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你,我也会把你捡回来的。”
每次难过时,看到郑义的短信,心里总会感动一把,对他简直是感激涕零,虽然这个毛头小子说的话真是煽情得让人想喷一口盐汽水。
郑义是我认的一个弟弟,又高又瘦,竹子一样正在高三的艰苦岁月里抽节。我说:“你能不能使劲吃胖点啊?不管你是吃成八戒还是龙猫,我都会认你的。”这时,他只会傻笑,然后喊着“哥,哥,哥……”
他是个好男孩,讲文明,懂礼貌,爱学习,听妈妈的话,简直太像我的从前了。
他会一个人早上6点起来大声读书,会买各种各样好看的笔记本当做纪念品一样收藏,会用钢笔把英文字的尾巴拖得很长,会奋笔疾书到凌晨一点钟然后虎头虎脑地趴在大床上,会瞒着妈妈用手机偷偷上网,会坐在公交车上的最后一排打瞌睡:18岁的年纪,小小却很有神的眼睛,戴着扁长型的黑框眼镜,穿着条纹的衬衫,外批一件肥大的校服,斜靠着车窗,光线轻柔地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真是可爱的少年,在成为大人前还像一枚发光的水晶。
而我的从前也像这样的一枚水晶,不过它并不发光,常常就像块石头,被父母的决定左右,被不喜欢的人讨厌,被很多坏学生嘲笑,被一个老是忘记的单词气得脑袋爆炸,被长相刻薄的数学老师说得一无是处。但我似乎习惯了这些轰炸机带来的伤害,一次次和自己说:“再糟糕,我也会看见未来的!我不是那么笨的孩子,英语、数学,你们有什么好得瑟的!总有一天,我会请水冰月代表月亮消灭你们!”
毕竟是年少,单纯得如同一瓶蒸馏水。时间证明,多年以后,我没有消灭掉数学和英语,相反,却被他们报复了,一拖就从南方城市拖到了遥远的佳木斯,享受起了一段被放逐边疆的时光。但幸好,我遇到了这个叫郑义的弟弟。
弟弟最初是我的读者,是第一个在企鹅微博上关注我的高中生。那时,我的读者远没有现在多,写的作品也没有现在多。那时,自己还是个普通青年,还像颗青青的橘子,没有好看的颜色,也没有好闻的气味,远远达不到众多作家所标榜的文艺青年的水准。
弟弟问:“你能教我写作文吗?”我说:“我已经不写它了。”弟弟又问:“为什么?”我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已、经、老、了。”
那时窗外吹的是呼啸的北风,光秃秃的枝桠使劲地摇脑袋。我握着玻璃杯,手不停颤抖,好像时间的齿轮真的把我推向了暮年。我打了个喷嚏。弟弟在视频的那一头,傻傻地笑着,说:“读大学以后人真的就会变得苍老吗?”我点点头。“那我得趁现在多学点。对了,哥能送我一本笔记吗?”弟弟很乖地看着我,脸上还留有男孩特有的调皮相。我漫不经心地答道:“笔记没有,不过以后出书了就送你。”弟弟这下兴奋了,又傻笑了一阵,然后在对话框里打出:“一定要签名的哦!”我发了个哭泣的表情过去,后面跟着:“我的字很丑,还在努力突破小学二年级的水平。”
没想到过了两天,美好的事情发生了,弟弟为我网购了一支派克钢笔。那天我高兴极了,如同回归到孩童时代,把金色的钢笔放在指尖上反复转动,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闪闪的线条。没有人会想到,我是在20岁的年纪里第一次收到由外埠寄来的礼物。弟弟说:“你以后要好好写字。”我说:“好。”
被人关怀,内心就如同花朵开遍的暖季,河流汩汩流淌,枯枝缀满新叶,冬天变成了春天。
后来,弟弟又为我买来了一个阿狸的蓝白色抱枕。在这之前他先发来了一张照片,里面是一张棕木做的学生桌,放着中学时自己读过的教科书,蓝色线条的阿狸在白色的枕面上微笑,柔软的台灯光线打在上面,仿佛我那过去的时光。我说:“我羡慕你现在的一切,虽然我也曾这样走过。”弟弟没有及时回复我。我知道他肯定又在妈妈监督的目光中埋头看书了。
皎皎新月把清辉抖落在床前,我在白霜的梦里就要睡着的时候,弟弟发来一条短信:“哥,阿狸很快也会出现在你世界里了,希望你会喜欢。它是让人温暖的孩子,一直在找自己的梦之城堡。哥,我们也都会找到自己的梦的。”
是的,我相信。
直到现在,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弟弟。
弟弟不知道他寄来的派克钢笔,我到现在还没有蘸墨水。
弟弟不知道他送来的阿狸抱枕,我到现在还没有拆封。
弟弟不知道不管他送什么给我,哪怕是一件空信封,我都会喜欢。
我曾以为,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可是,现在,我想放弃这想法。
因为再可恶的世界也会有可爱的一面,再黑暗的时光也会有一个用微笑发光的弟弟。
赵自力摘自《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
作文获奖者范本散文卷》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