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五分纸币背后的真情

2015-05-30 10:48喻虹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5年4期
关键词:知识青年苦菜大军

喻虹

外婆所在的那个村子叫榆树村,以出产榆树出名。

1961年春天,虽然到了长榆钱的季节,但榆树村的榆树却十棵有九棵已经“壮烈牺牲”了。在周围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时,榆树村的老老少少竟安然无恙,因为那些榆树皮被大家剥光填肚子了。

那一年,生产队的食堂因没有粮食停办了。饥饿的人们把目光转向了地里,每个人都像刨食的母鸡一样,尽一切可能寻找每一星点可以吃下肚的绿色。刚满6岁的舅舅,被饥饿折磨得腹痛,也被外婆叫出去寻找野菜。

其实野菜早就被人们挖光了,舅舅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丁点。突然,他眼睛一亮,在一条水沟沿边,一大丛干蒿草里面,居然生长着一株肥肥嫩嫩的苦菜!

舅舅欣喜地伸出手去采摘苦菜。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也发现了这株苦菜,他飞快地扑过来,用整个身子护住那株苦菜:“我先看到的,不许和我争!”

为了一株苦菜,舅舅和男孩撕打起来,男孩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头砸在舅舅的脑袋上。

血,顺着舅舅的脑袋往下淌。舅舅“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男孩跑了。舅舅忍着痛,还不忘采了那株苦菜回家。

外婆带着舅舅到男孩家问罪时,男孩的父母看到舅舅脑门上的血口子,吓坏了,一个劲地赔罪。外婆叹一口气,要他们好好教育孩子,就带着舅舅离开了。

偏巧的是,那天男孩家一只几个月不曾下蛋的老母鸡下了一个蛋。男孩的母亲赶紧拿着那个热乎乎的鸡蛋送到外婆家来,说给舅舅补补身体。外婆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她知道那个鸡蛋或许是男孩家一个月的盐巴钱,准备把鸡蛋卖了,再把钱送过去。

外婆把那株苦菜洗净了,放到锅里炖。这时,屋外“扑通”一声响,有人在外面大叫:“小刚!小刚你怎么啦?”

外婆赶紧跑出去,只见一个小男孩倒在地上,旁边的中年男人看着外婆,哽咽着用外地方言说:“大嫂,救救我的孩子吧!他饿了……”

外婆看着倒在地上的孩子,赶紧做了一碗苦菜蛋汤,端给男孩。男孩吃了一半,摇头说吃饱了,把碗推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招呼一旁默不作声的舅舅:“孩子,来,你也吃一点。”他的话还没说完,舅舅已经欢呼着上前,三下五除二把那碗剩下的苦菜蛋汤吃光了。

外婆含泪在一边看着,她又端出了半碗用开水冲泡的榆树皮粉。这些本是准备在最难过的时候给大家充饥的,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中年男人再不吃点什么,也会饿昏的。

中年男人千恩万谢领着小男孩离去的时候,外婆才发现,饭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小纸条,还有两张五分纸币。

外婆拿着两张5分纸币追出去,发现那父子俩早就没有了踪影。外婆懊恼地说:“怎么能要人家这么多钱呢?他们吃的那些,顶多只值5分钱的。”直到外公回家,外婆依然在念叨。

外公看完纸条告诉外婆说,父子俩是从上海来投奔乡下亲戚的,以为农村里能有个活路,没想到他家亲戚早饿死了,现在他们只好打道回府。纸条上还留了中年男人的名字:陈大军。

外婆唏嘘不已。后来,外婆把其中的一张5分纸币给了送鸡蛋的那家人,说是卖鸡蛋的钱。另外那张,外婆一直保存着。她一直念念不忘:“不知道他们父子回到了上海没有?”

外婆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因为这张5分纸币,她挨了外公的打。

那年的春天真难熬,而上面的救济粮,迟迟没有发下来。据说,是因为公社见榆树村没有饿死一个人,把本该拨到这里的救济粮拨到别的村子去了。

孩子们经不起饥饿,开始全身浮肿,外公外婆急得没办法。村里有个赤脚医生,用草药自制了一种小药丸,可以治全身浮肿。外公想买点药丸应急,可家里所有的钱加起来也才2角6分,而买那种药丸,要3角钱。外公突然想起外婆那里还有5分钱,叫外婆拿出来。外婆不肯,说再穷也不能用别人的钱买东西。

外公当时就急了,人都快饿死了,哪还顾得上这些。外公说:“你拿不拿?”外婆还是不拿,说那5分钱是要还给上海人陈大军的。外公对外婆一向很好,结婚多年两人都不曾红过脸,可这回真火了,一巴掌甩过去,吼:“你今天不把那5分钱拿出来我就打死你!”

外婆摸着被打的半边脸,呆住了。我妈在一边吓哭了。哭声提醒了外婆,她踉踉跄跄走到房间里,从枕头下摸出那张5分纸币,交到外公手里。

突然,外公当着妻子儿女的面肆无忌惮地流泪。外公为什么流泪呢?也许是想着生活的艰难,想着自己堂堂五尺男儿,竟然要靠威逼老婆拿出5分钱来。要知道,在那之前,外公未曾动过外婆一根小指头。

外公拿着3角1分钱走出家门时,碰上了外婆的哥哥——我的舅老爷。原来舅老爷他们村子发了救济粮,就匀了点送过来。

外公满怀愧疚地把5分钱交给外婆,摸着外婆脸上5个红红的指印,心疼地说:“以后,我再也不打这5分钱的主意了——就当你已经把它还给上海人了。”

果真,这以后,无论多么苦,外公再也不提那5分钱。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10年。1971年,榆树村突然来了很多“上山下乡”的上海知识青年。

外婆很兴奋,一个个地找到那些知识青年,操着家乡话问人家:“你们认识陈大军吗?他有一个儿子叫小刚,也是上海人啊!”

知识青年里有个叫陈红的女青年,一听“陈大军”这个名字,张嘴就说:“陈大军?就是我叔叔啊!”

外婆激动地拉着陈红的手说:“陈大军真是你叔叔?他现在还好吧?小刚还好吧?”

陈红被外婆问得张口结舌,她有个叫“陈大军”的叔叔,却没有叫“小刚”的堂兄弟,更重要的是,她的叔叔一直在上海,从来没有到过榆树村。

外婆的惊喜,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当弄清楚自己要找的“陈大军”并不是陈红口中的“陈大军”时,她的失落是可想而知的。

但失落的外婆并不失望,她更密切地和这些上海知识青年接触,逐个地恳求他们写家信时,让家人帮忙打听曾经逃荒到过榆树村的陈大军和陈小刚父子。

外婆在这些上海知识青年中的人缘极好,到了后来,每一个落户榆树村的上海知识青年写信回去,都不忘写上外婆这个请求。

有人问外婆:“大婶,您找的那个陈大军,是您什么人啊?”

外婆说:“他不是我什么人,可是1961年,我平白无故多收了他5分钱。我得还给他。”说完,外婆又开始叹气:“那年头,他身上多放着5分钱,那就是多一条活路啊!哎,不知道他们父子俩现在怎么样了。”

1979年,榆树村的知识青年开始陆续回城。那些知识青年走的时候,外婆总不会忘记嘱咐他们回上海后帮着寻找陈大军。

只是,茫茫人海,外婆再也没能找到他。那张5分纸币,成了外婆心上的一个伤疤。

2008年深秋,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就像一片深秋还挂在树上的叶子,在风里摇晃着,枯黄着,只等着最后坠地的那一瞬间。

握着外婆干瘦的双手,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外婆醒了。她看着我,半晌,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币,往我手里塞:“虹妹子,这5分钱,替我好好保存着啊!我这一生,怕是没有机会把它还给陈大军了。”

我哽咽着说:“外婆,不会的,我今天就到互联网上发布人肉搜索的消息,看能不能找到陈大军和陈小刚。外婆您等着啊!”

外婆有点不相信:“虹妹子,人肉搜索真的那么神奇?能搜到陈大军?”

我拼命点头。此前,我就跟外婆说过人肉搜索的神奇,把外婆听得心驰神往。

3天后,当我带着那个和舅舅年纪相仿的上海男人走进外婆的病房时,外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打量着这个叫“陈小刚”的男人。她伸出干瘦的手,抓住男人问:“你爸爸,陈大军,现在还好吧?”

男人不停地点头,说:“大婶,难得几十年过去,你还记着我们父子。当初,多亏了你的苦菜蛋汤救了我一条命啊!这几十年我一直在感谢你呢!我爸也好,身体硬朗着,就是年纪大了,不能来看您啦!”

外婆颤抖着双手,要我扶起她,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珍藏了47年的5分纸币,郑重地把它交到陈小刚手里:“你爸还好,这回我可放心了。”

就在第二日,外婆像是完成了人生中一个大任务,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陈小刚一直到外婆的葬礼结束后才走。他走后,舅舅拉住我:“虹妹子,那个冒牌陈小刚你从哪里找来的?”

我大吃一惊,不知舅舅什么时候发现的。舅舅说:“当年那个陈小刚,我记得很清楚,他左耳垂上有个黑色的痣。可是这个陈小刚没有,肯定是冒牌货。”

我对舅舅说:“舅舅,至少外婆这回真的放心地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她完成了一个心愿,无牵无挂地走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舅舅点头。

那张5分纸币,上海男人走之前还给了我。他说:“我没有白来一趟,你外婆的故事让我对人生有了更多的思索。这张纸币我鉴定过了,是1955年3月1日发行的,俗称‘长号码币,极具收藏价值。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把它还给你了!”

我想,我会珍藏的,并且一代代地,把它传下去。

王文华摘自《一朵花开的时间》

(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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