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

2015-05-30 07:14刘永彪
安徽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超大西北丈夫

刘永彪

“毛毛醒了。”

听到女儿小超的声音,澡帐里的杨景丽打了一个噤,小超怎么偏偏在这时候醒来了呢?

说起来好笑,杨景丽住的这套新房暂时没有浴室,只能在后面一个房间里挂澡帐洗澡。其实浴室是有的,但是房子还没有装修,杨景丽一家就从租住的房屋里搬过来住了。这样可省去每月五百多块钱的房租,她已在新房里住了一年多,几千块钱房租省下来了,却还没来得及装修卫生间。杨景丽从不到公共浴室去洗澡,天一凉,就在家用澡帐洗澡。

红色澡帐像孕妇一样鼓胀着,里面罩着一个塑料浴盆。浴盆里的水是用液化气烧的。杨景丽叉腿坐在盆里,用蓝条棉毛巾把颈部擦好,擦胸部时动作慢了下来。杨景丽身材纤瘦,四肢细长,胸脯却很丰满,她低头看着两边胸脯,就奇怪地想起挂在细藤上的两个瓜来。她被这个联想吓得一惊。她知道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眼前常出现丈夫啃瓜的样子。然后就像怕这两个瓜要掉下似的,双手兜住,慢慢抚摸。她先是看着抚摸,后来闭上眼睛,好像在想,到底像西瓜还是哈密瓜呢?哈密瓜里面是黄的,应该不像;西瓜里面倒是红的,但表面上是有点凉和硬的,也应该不像。那,倒底像个什么瓜呢?还没进一步想到合适的喻体,就听到小超在叫喊了。自己的女儿她最清楚,只要醒过来,那是静不下来的事情,但只要有人把她抱起来,就又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而现在,她怎么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呢?

“毛毛醒了!”

女儿继续叫着,声音比第一次更大,并且带有命令的意味。小超命令里虽然没有妈妈两个字,但杨景丽知道这就是在叫妈妈。去年以前,小超一岁、两岁、三岁的时候,是常叫妈妈的。那时候,女儿嘴里的妈妈这两个不是十分清晰的字音,总像蜜糖一样在她心里溶化。那时候她的乡下妈妈在这里,丈夫陈扬也在家。小超不叫奶奶,也不叫爸爸,就叫妈妈,把妈妈从三个人当中提拣出来,使妈妈一下成为这个家庭最具有特殊意义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她这做妈妈的心里就像有种瓜果的甜蜜在融化一样。杨景丽在与陈扬谈恋爱期间,还在一家不错的企业的办公室上班,不巧的是她们刚结婚,那个企业就撑不下去了,许多姐妹下岗,一些不可一世的领导也成了闲置人员。杨景丽一下成了无业妇女,丈夫却还在一个很了不起的机关上班。这使她常感到这种婚姻有多么脆弱。她与陈扬在结婚前就同居了,同居的那段时间,她从企业下班回到租住的房屋时,陈扬也从机关下班回来了,她刚到自来水水池洗菜,他就说,让我来吧。结婚以后,也就是她下岗后,为保证饭菜新鲜,一般都要等陈扬下班回家才烧饭。陈扬见她细长的手指在冰冷的水池里洗菜,总是挽起衣袖说,让我来吧。虽然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和以前一样,但杨景丽认为内容已有区别。是啊,现在我没事干,挣不到钱,洗菜做饭都不用了,那不是挖苦我吗?她经常这样想。她有太多的时间这样想。她没有打麻将的习惯,也没有跳舞的习惯,还没有逛街串门的习惯,总是一个人守在租住的那套房子里,这个时间,足以使她一再地想起婚姻方面的事情。倘若万一陈扬说我们离婚吧,那怎么办呢?那不是不可能的。陈扬为让她消磨时间,有意在机关带回一些报纸,但杨景丽基本不看,因为一看就会看到某某又离婚了,谁谁又因离婚不成而犯罪了,她心里总是一惊一乍的,后来她不再看报纸,也不看总是掺和婚姻的电视,只想着丈夫以后会怎样对自己。直到肚子大了起来,大得像一只肥胖的冬瓜,看着丈夫摸她的肚子、听她的肚子的样子,才认为自己的担心多余了。再后来小超出世了,这个家庭活泼了,有了光明和生气,小超就是家庭的小太阳。小太阳的每一声妈妈,都让她感觉充实,感觉自身的不可替代,感觉到这种婚姻是这个家庭的稳定剂。她也就经常地把脸埋在一个襁褓的胸口左右摇摆,痒得小太阳嘿嘿大笑。

去年春天,搬到超市旁边这套新房时,小超已经四岁,杨景丽的乡下妈妈为减少女儿的负担,说小超大了,主动要回家,也就回乡下了。丈夫陈扬考虑买房子欠下的债务,凭他那点工资永远都还不清,更不用说今后还得装修,于是想下海。人就是这样,一逼就逼出路子来。陈扬就办了“内退”,随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去了大西北那个正在开发的城市。家里一下就剩下杨景丽和小超母女两人。对于四岁的小超来说,也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小超承接了她爸爸的遗传基因,聪明、不啰嗦。所以不用喊妈妈,只要说我要吃饭,那就是命令妈妈给她盛饭,只要说我要洗澡,也就是命令妈妈给她洗澡。杨景丽总是很自觉地执行女儿的命令。

“超超醒了!”

听得出小超已经很不耐烦,都把自己的十分重要的名字说出来了!小超不相信幼儿园的阿姨妈妈还不管她。杨景丽没有选择了,一丝不挂地钻出澡帐。虽然全球气候变暖,但这仲秋的气温还是不同于夏日的,尤其对一个刚出澡帐的湿淋淋的身体。但她这时并不在乎这些。她先是让一丝不挂的身体缩在门后面,探出头朝外看看。她的头很快又缩了回去。因为大门是开的,小超就睡在客厅里的便床上。她家是六层楼最底下一层,大门口就是人行道。杨景丽当时决定买最底层的这套房子不光出于价格上的考虑,也为小超进出方便。如不是最底下一层面对人行道,就算大门开着,她也会光着身子冲出去抱起小超。

杨景丽今天洗澡,是因为明天要去大西北那个城市探望丈夫。明天是中秋节与国庆节长假的第一天,幼儿园放假了。她已经与陈扬说定到大西北去看他。陈扬自去年春天去大西北以后,没再回过家。杨景丽理解丈夫,他才到那个私营企业,不能不有点工作热情的表示,尤其是房地产开发行业,竞争激烈,暗道汹涌,人家越是放假,你越是要活动,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也是事半功倍的事情。所以去年的五一长假、春节假和今年的五一长假,丈夫都没有回来。她也支持丈夫不回来,只需把钱寄回来就行,假期的工资本就是诱人的。这个家庭需要挣钱,钱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但到了去年国庆节,夫妻都已感觉离别太久了,都认识到还有比挣钱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重温,就像有时吃瓜比吃饭更有意义一样。虽然陈扬也来电话提出请假回来探亲,但杨景丽权衡了一下丈夫回家与自己去大西北的利弊,还是说我去吧。但是那次小超上的南苑幼儿园要登台表演节目,上电视的。在那小节目里,小超是六人幼儿舞蹈中的一个。幼儿园园长找到杨景丽,叫杨景丽为小超买一套统一的表演服,上红下绿的,也就是绿叶衬红花的意思。杨景丽想也不想就照办了,她不能影响女儿的兴趣。十一的夜晚,她和许多妈妈们一样,笑逐颜开地在观众席上欣赏女儿跳舞。陈扬打电话问她,说得好好的怎么没来?她说哎,事出有因啊,春节吧!春节一定去。当时,她想春节又不是很遥远,三千年都过了,八百年还不能过吗?但是,等到春节幼儿园放寒假,气候一下子冷了。其实也不是太冷,和以往的冬天差不多,只是要带一个四岁的女儿,坐那么几天的汽车、火车,那就是很冷的天气了。她就问丈夫你那里气温怎样?丈夫在电话里说,大西北呀,你说呢?都有冰雕看。

“看冰雕是好,可是,小超才四岁。”那天杨景丽说,“明年五一吧,五一天气暖和,我一定去。我真想你……”那个电话打得很长,见不到面,多听听声音也好,听觉能填补视觉的空虚和抽象,从而产生体贴感。在那次电话里,杨景丽还说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了。电话那头丈夫好像有些吃惊,问她,你跟我吵过吗?杨景丽说,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你不摆在心上就好。不过以后我肯定再也不会对你用那么重的语气了。后来两人约定,今年的五一节杨景丽去大西北看陈扬。

今年五一节总算来到了。节前的那几天,小超又在排演舞蹈节目,叫《幼儿天鹅湖》,杨景丽每次骑电瓶车去接女儿时,女儿都在和几个小朋友一起平撑双手,踩着脚尖走那种小碎步。那个教舞蹈的女老师,据说是群艺馆的专业演员,还是省舞蹈家协会的会员。看来南苑幼儿园对这次歌舞很重视。但是,杨景丽不想再让女儿参加什么舞蹈节目了。她找到带女儿的张阿姨。那个张阿姨听她说完,用不认识的眼光看着她,“你说你,不要你的孩子跳舞?”张阿姨又说,“你不想让孩子上电视?”张阿姨还说,“那你去找我们园长吧!”张阿姨后来说得很气愤。

幼儿园园长是个中年妇女,人家说,只要是什么长,就会很胖,但南苑幼儿园的园长就很瘦,瘦得与杨景丽差不多。园长是认识杨景丽的。杨景丽每天第一个把孩子送来,又第一个到幼儿园门口等放学接孩子,这给了园长深刻的印象。而且杨景丽抱孩子的样子与众不同,她身材瘦弱,抱着这么一个大胖娃娃,至少要把胯骨向一侧挺起来,支撑胖娃娃的身体,那体态就会很特别,显得很吃力。从背后看,那条不是很粗很长的马尾辫特别大,几乎遮蔽大半个背部。因此园长对她印象特别深。

“作为家长,你为什么不要孩子登台表演呢?”园长说,“这对激发幼儿潜能,启发幼儿智力大有好处的呀!”园长说,“你是听说过有许多家长找我们,都想让自己的孩子登台表演,是吗?但这个幼儿园是我私人办的,我不会开后门。不管谁家孩子,我们都会根据特长和兴趣进行启蒙培养的。小超她确有艺术天赋。”

“你还是……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吧!”那天杨景丽坚持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个长假再不去大西北,又得到国庆节了,至于国庆节能不能去得成,她都不敢肯定。

“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妈妈!”园长答应了她的请求。可是,杨景丽刚转身出门,园长又对着马尾辫叫了她的名字,先问她在哪里上班,后来突然又问她愿不愿意到南苑幼儿园当阿姨。园长认为,她这样善解人意而又顾全大局的家长,真是太难得了,素质没得说。

杨景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样子还有些感激涕零。且不说工资,每天能在幼儿园看着女儿,照料女儿,不用专门接送,对一个失业多年的家庭妇女来说,这种诱惑太大了。

园长说,“那你五月一号就上班吧,正好那天有些阿姨放假,你先照看一下要表演节目的孩子。”

就这样,今年的五一长假又没能去看望丈夫。杨景丽成了幼儿园阿姨后,丈夫在西北不再打她手机,就打幼儿园电话,平均通话时间长了许多。昨天,丈夫又打来电话问她,这个国庆长假是我回家还是你来大西北?她说这个长假幼儿园没有活动了,全体放假,还是我去你那里吧。丈夫说,“那就定下了,可别再出岔子啊!”

明天是中秋节和国庆节长假的第一天,是杨景丽决定起程的日子,她今天不能不洗一个澡。她是在把女儿哄睡后才进澡帐的,没想到刚洗上半身,下面还没洗,女儿却醒过来了。

“超超”是女儿在幼儿园里的自称。杨景丽对女儿说过,在幼儿园是不允许叫妈妈的,你也不能叫毛毛,要叫名字。

“超超醒了!!!”女儿继续大叫着。

“来了来了。”杨景丽风一样刮了出来,她已套上刚脱下的脏外衣。她弯腰抱起女儿,莫名其妙地在女儿屁股上拍了一掌。

“哦,毛毛要有麦克汉姆喽!”女儿欢呼着。

“谁说给你买麦克汉姆了?”杨景丽板着脸说。

“你刚才打了超超屁股。”小超说。

杨景丽发觉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平时,在杨景丽成为幼儿园阿姨之前,她是从没给小超买过麦克汉姆的。她一直不知道麦克汉姆是什么东西。杨景丽在当了幼儿园阿姨后,常见到有些小朋友把麦克汉姆和牛奶带到幼儿园吃,而这时的杨景丽不仅有工资,中午还能和女儿在幼儿园享受免费午餐,对女儿用钱方面确乎能有些松动。所以,当女儿小超也找她要麦克汉姆时,她是不想拒绝的,往往会在女儿屁股上打一巴掌,再抱起女儿往麦克汉姆店走。她好像就为买麦克汉姆,才一次又一次地在女儿屁股上打一巴掌。那一掌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今天,她又在女儿屁股上打了一掌,小超可不就以为妈妈要给她买麦克汉姆了?

“今天买两个,毛毛吃大的,小的妈妈吃。”小超说。

“明天再买吧。”

“不行,你今天打了毛毛屁股,今天就要买。阿姨说要诚实,不能撒谎。”

“毛毛先去拼图板好吗?妈妈洗完澡,再带你去买麦克汉姆。”

“不行,毛毛现在就要。”

杨景丽没有办法。明天就要去大西北了,今天是不能让小超不愉快的。虽然,去大西北与女儿心情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她却要这样联想。她必须立即去买麦克汉姆。

麦克汉姆就是鸡腿,也可能有鸭腿、鹅腿,不知用什么方法烤熟,又弄成油晃晃的金黄色,每只卖四元、六元或十元。杨景丽买了两只六元的,取六六大顺的意思,内心预祝明天的旅途一路顺风。回来经过服装超市,她又想起要给小超买套新衣服。由于刚才在麦克汉姆店里没有人看出她这个幼儿园阿姨只穿了件脏外套,里面没有丝毫的内衣、衬衣什么的,使她在进服装超市时也没怎么犹豫。她让自己瘦小身子的胯骨向一侧挺起来,看上去胖大的女孩像扒在她肩上或坐在她手上,其实那重量全由于胯骨的作用才没有滑下去。服装超市里灯火通明,没有人抱小孩,至少没有人像她这样抱一个很胖也已不能算太小的小孩,所以那样子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那些目光中有方琪的妈妈和阿瓜的妈妈,她们一眼就认出了杨景丽,“这不是杨阿姨吗?”

很快,杨景丽也认出了她们。方琪和阿瓜都在南苑幼儿园上学,和小超在同一个班。阿瓜和方琪总是一道,有阿瓜的妈妈或方琪的妈妈轮流接送,据说他们两家是邻居,还是同时买的房子,就在幼儿园附近的花园小区,一幢楼房的三楼。她们的老公在同一个单位上班。这是杨景丽熟悉的。杨景丽笑着说,我是来给小东西买衣服的,明天,小东西要去大西北见她爸爸了。那两个妈妈说,我们也是给小孩子买衣服的,孩子们说国庆节就是过节,要穿上新衣服才肯去漂流河玩。杨景丽就说孩子嘛,还不都这样。说话间,三个小朋友也聚到一块儿,做着手势说着话,进入自己的境界了。三个妈妈望了下孩子,都笑了,笑逐颜开地一道进童衣区,挑选衣服。

三个妈妈的审美取向差不多,选择了同样的衣服。虽然阿瓜是男孩,阿瓜的妈妈还是选择了和方琪、小超一样花花绿绿的衣服。她们选好衣服走出童衣区时,三个小朋友已经在过道上玩起了幼儿园骑木马的游戏。阿瓜是男孩,做小木马趴在地上,方琪和小超一前一后骑在阿瓜背上,身子一高一低一伸一缩。三个年轻的妈妈脸上都掠过一丝红晕,就像想到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但很快又显出正常的神态。阿瓜用头一点一昂,表示木马在动,两个女孩在那背上一高一低地动着。三个小孩子都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三个妈妈看着三个小孩子唱了好几遍,才叫他们试衣服。三个小朋友穿着新买来的同样款式的衣服,并排站在一起,那样子又吸引了许多人的眼光。直到这时候,许多看着杨景丽的人,包括阿瓜的妈妈和方琪的妈妈,都没有发现幼儿园阿姨杨景丽脏外衣里面没有穿一点布料。还是杨景丽自己在回家重新脱衣洗澡时,才发现自己原来就这样逛了超市。这使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这一夜,杨景丽没有睡好。她越想很好地睡一下,越是睡不好。天快亮的时候反而又想睡,却被丈夫的电话吵醒。

“动身了吗?”丈夫问。

“啊?这就动身了。”

杨景丽赶紧起床,头有点昏昏涨涨,一摸额上,竟有了热度。

开始,小超还挺高兴,因为要见爸爸。但是小超在穿上新衣服后,记忆又回到了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在超市里,小超兴致太好了。

“毛毛比阿瓜漂亮吗?”小超转着身子问。

“那还用说。”

“比方琪漂亮吗?”

“是的是的。”

“可是,方琪和阿瓜今天要去漂流河玩去了。”

杨景丽正在收拾东西,这时只顾检查包里的东西,看看有没有忘记带上的。

“毛毛要跟他们去漂流河。”小超说。

“超超想和他们一道去。”小超又说。

杨景丽的手在包里停止了动作,她扭头看着一本正经的女儿。

“这次从大西北回来,就带你去漂流河。”杨景丽说。

“超超现在就要去。”小超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坚持着。

杨景丽没有说话。

“呜——”小超哭了,身子扭摆不停。

杨景丽很清楚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只有想,明天再去大西北吧,不就耽搁一天嘛,今天就陪女儿去一趟漂流河吧!

漂流河在外县山区,虽是外县,却又临县。杨景丽没有漂过,到了才知道,漂流河不过是一条发源于山区的溪流,春潮涌涨或雨季里,溪流就如河流一样能撑竹筏,加上山区河床时有陡峭、急弯,城里人往往来这里寻找刺激。可这个秋天,没有漂流的条件了。有些竹筏系在树上,都已经搁浅了。阿瓜他们的爸爸都知道这回事儿,不过他们开着单位的车,难得一个长假,主要也就是游山玩水,吞吐新鲜空气。

杨景丽的心情看起来也不在漂流上。只要小超愉快,漂不漂是无所谓的。本来,早上上车时,她看到阿瓜是由爸爸妈妈带着的,方琪也是由爸爸妈妈带着的,心里还真有过一点别扭,可她很快端正了位置,我又不是主角,只要小超高兴就行。她眼里的小超无疑是高兴的。

三个穿着同样衣服的小孩跑到溪水边玩水去了。杨景丽不到旁边去,那是孩子的天地。方琪的爸妈和阿瓜的爸妈各自撑起一把阳伞,在河床上如情侣散步,她也不靠近他们,那是他们夫妻的空间。她脸上一直笑嘻嘻的,因为她想明天就能去大西北了!到了大西北,叫陈扬也找个地方游玩一下,还不就弥补了今天的空虚?杨景丽在车子一侧的阴凉处坐了下来,想眯一会儿,手机响了,丈夫问她到哪儿了?她只好说到什么漂流河,不就耽搁一天时间吗?明天肯定动身去,小超不玩好,路上添乱不是个事儿,我可吃不住她。她不是你在家时三四岁的小样子了,已经五岁了,个子都要赶上我了,体重都快超过我了。这回机会好,搭幼儿园家长的便车,不用花钱的。丈夫陈扬说我本来住办公室,因你们要来,就重租了房子,单门独户的。我想租三天,人家不干,说至少要租半个月,我就付了半个月的房租。不过什么都是现成的,床,被子,窗帘……杨景丽说,你看你,怎就记着那事呀?嗳嗳,我们明天肯定动身,到时,你要带我们去一个河边玩。你那边有河吗?陈扬说有河有山,漂亮得很。你要明天动身的话,我后天下午到车站接你。你要提前给我打电话。你从来不先打电话。杨景丽说你急了吧?我比你还急。

杨景丽感觉自己说漏嘴了,左右看看,好在旁边没有人听她说话。

上午的时候,漂流河岸边的所有人都很高兴,杨景丽也是面带笑容。这时,她是不着急回家的。中午,阿瓜、方琪他们的爸妈热情地邀请她一道吃饭时,她还说自己备了面包、麦克汉姆和饮料。可是三个同样衣服的孩子已坐在了餐馆的桌子上。小超用手拍着身边的一截空着的板凳,说,妈妈坐,妈妈坐。杨景丽就只好坐在板凳上。这时她心情也还很好。想着既然漂流不起来,吃了饭以后总要回去的吧?

杨景丽忽略了一个问题,既然吃了饭回去,就不如回去吃饭了。大家又不是没有带点心,又不是没有带车子。吃饭的时候,她听到阿瓜、方琪的爸爸提到一个什么人,这又是她不该用心去听的,也就不在意。饭后她早早地来到车子旁边,表示着她的心情。阿瓜、方琪的爸爸出了餐馆后,又跑去河边捡石头了。阿瓜他们的妈妈没有跟丈夫去捡石头,她们说没有那闲心,就到杨景丽身边聊天。她们要杨景丽对孩子管严一些。她们说孩子是不能惯的,我们从来就不惯孩子。杨景丽笑了笑,说我们也不惯孩子,但是幼儿园不同于学校,主要是把孩子带好,让孩子玩得高兴,要谈启蒙教育,也必须寓教于玩乐之中。

三个年轻的妈妈不时地扭头看一眼孩子。河滩上,三个穿着同样衣服的孩子跟在两个男人后面跑了一截后,也在低头捡石头。一会儿,他们胸前都抱着一堆石头,新衣服早已印上了灰不啦唧的图案。

看来孩子们是不用妈妈们操心的,妈妈们就说到车上坐着吧。拽一拽车门,锁的。阿瓜的妈妈就有些生气,说出来玩也没有什么意思,麻将都打不成。方琪的妈妈说,白天打不成,晚上打,打通宵,把白天补回来。我们还到赢家棋牌室去,那里正规一些。阿瓜的妈妈说,我跟你打麻将从来没赢过,你总是扣我的牌。方琪的妈妈说,又不是故意的,有时反而扣好了,让你进到好牌。

杨景丽听说她们晚上还要打麻将,就认为今天是会回家的。只要回家就行了。明天就能去大西北了,所以她听两个孩子家长说打麻将的事很认真,脸上一直微笑着,频频点头。

阿瓜的妈妈看出杨景丽对打麻将饶有兴致,问杨景丽,“你打麻将吧?”杨景丽笑笑,“学不会。”阿瓜的妈妈说,“那双休日,在家还不急死了?你把手机号码给我,以后三缺一,我约你。”杨景丽依旧笑着说,“我学不会。”阿瓜的妈妈说,“我们教你。”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杨景丽才感觉到,阿瓜他们的爸妈有可能不回家了。阿瓜他爸的一个什么熟人坐小车子来到漂流河景点,要带大家到镇上去。那个熟人很胖,又矮,好像是镇上一个有权力的领导,都喊他书记。那个镇管着漂流河风景区,胖书记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时,杨景丽如果回家,还能赶上车子。漂流河风景区有一个中巴车终点站,有车到邻县县城,邻县县城到杨景丽所在的县,班车是很多的,断黑前都有车,只是来时一班人,回去就她们母女俩,她又有些犹豫,还想等一等看。等了又有一小时,中巴车喇叭连续叫着,一个卖车票的妇女在喊:“最后一班车,最后一班车了。”

杨景丽问阿瓜的妈妈,“今天到底回去不回去?”

阿瓜的妈妈说,“怎么不回去?不打麻将啦?”

开始杨景丽想回去早一点儿,是想给小超洗个澡,自己也洗个澡,再把衣服洗了。她可不想从大西北回来后,还有一堆脏衣服等着她洗。现在她想晚一点就晚一点吧,大不了衣服就不洗了吧,所以她也没表现得过于焦急,没有坐最后一趟班车回家。

上了阿瓜他爸单位的车,跟在胖书记的黑色小汽车后面往小镇走。车子沿着山间的柏油马路开了一会儿,小超在杨景丽怀里睡着了。杨景丽用手箍着胖女儿,心里又有了一种柔情蜜意。

他们是在镇政府附近的一个饭店吃的饭。吃饭的时候,那个矮胖书记叫大家今天就不回去了,说难得来一趟,明天带大家去登山,带上猎枪,运气好能打到野鸡。阿瓜的妈妈说回去回去,这么一大家子,无论如何得回去。阿瓜的爸爸用手肘捅了捅矮书记说,我老婆一天没摸麻将了,不是我要回去。杨景丽听到这话,看阿瓜他妈的眼神有些感激不尽了。可是饭后她与阿瓜的爸妈他们一道,礼节性地去那个书记家里拜访,刚坐下,麻将就摆上桌子。

阿瓜他们的妈妈们笑逐颜开。由于杨景丽坚持没有学麻将,胖书记的爱人打电话叫来一个妇女,四人围在桌上。这时杨景丽如果坚持回去,大概也会安排车子送她回去的。但是,她没有给人家添麻烦,她以很有修养的样子看她们打麻将。

方琪、阿瓜他们的爸爸们不打麻将,胖书记说明天要爬山,叫他们早点休息,方琪、阿瓜的妈妈们叫杨景丽也早点休息,杨景丽这才不太好意思地跟胖书记他们去了旅馆。

虽然是山区旅馆,私人经营的,由于景点多,茶季业务更是兴旺,装饰得也时尚。现在相对还是淡季,胖书记指了202、206、208三个房间,要杨景丽先选。杨景丽又不好意思了,“格格,202和208就给他们吧!”说完,就牵小超进了206号房间。

杨景丽把女儿洗了放到床上,自己也洗了睡到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心想要不是小超坚持到什么漂流河,明天的这个时候,就该和丈夫在一起了。因为女儿的执拗,明天的美好体验又得推迟一天,本该两晚的体验也只能缩聚到一晚。她微垂眼帘,看到了自己的胸脯,那是两片不得不引以为豪的胸房。刚才在浴室时,那两处胸房又让她想起了瓜的样子,想起了西瓜还是哈密瓜的比喻,结果当然都不贴切,都被自己否定了。可是,丈夫在她胸前的样子,明明就是啃瓜的样子呀。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丈夫啃瓜的样子,她听到丈夫的呼吸,自己呼吸得也越来越急促,一阵手忙脚乱,突然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使她大失所望。她很快安静下来,空气里全是女儿小超均匀的鼾声。她看着女儿,又想这孩子两三岁的时候还是听话的,可爱的,现在却变得犟了,有时简直不能让人喜欢。可是自己的女儿,做母亲的又如何不喜欢,不顺从?

第二天,杨景丽早早起床,她想好了向阿瓜他们的爸妈道别的话,在给小超穿衣服时,又把那些理由作了更加完美的修正。她走到202号房门前抬了下手,又放下了,又走到208号房间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抬了下手,又放了下来,回到自己的206号房间,在床头坐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阿瓜、方琪被他们的爸爸领了过来,爸爸们笑嘻嘻地说要跟书记爬山去了,孩子们的妈妈还睡着没起床,孩子要来与小超玩。杨景丽笑容可掬地说,没事没事,小超也正要找他们玩呢。三个穿着同样衣服的幼儿园孩子,已各自摆出头一天在河边拾得的石头,三个头凑在一起比谁的石头漂亮。他们的身子像一朵花的三片花瓣。他们的声音像溪水流淌。

“我的石头上,图画好像一棵树。”

“我的石头样子最好看,就像一把手枪,啪,啪。”

后来,三个幼儿园小孩就由幼儿园阿姨杨景丽带着。小镇有车子直接到县城的,杨景丽要是赶回去,去大西北也还来得及,但是,杨景丽能只带小超一个人走吗?丢下阿瓜和方琪?这事怎么做得出来?

阿瓜他们的妈妈们到午后才起床。下午,一边等丈夫,一边说说笑笑到小镇上买一些干笋、蘑菇,还有毛竹做的茶叶筒什么的土特产。杨景丽也买了几样东西给小超。这时杨景丽想,大不了在大西北再少住一天,其实只要能与丈夫见见面就行了,别的什么事情,比如吃饭啃瓜什么的,多一次少一次味道还不都那一回事?这样想着,杨景丽也就与阿瓜他们的妈妈们表现出同样快乐的样子。

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杨景丽先给小超洗好澡,小超一上床就睡着了,杨景丽这才想起要不要先给丈夫打个电话。刚拿出电话,铃声就响了。丈夫说你怎么总是不打电话?杨景丽说,正要给你打哩。丈夫问现在到哪里了?杨景丽说现在在家里,突然就哽咽起来。电话那头,丈夫陈扬好像也被她弄得疲惫不堪,或者心灰意冷,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只问了句,那你还来不来?

“去!一定去!”

“可要抓紧时间呀!”

“知道,人家又不是小孩。”

包括双休日在内的中秋节、国庆节七天长假,已经过去了两天,再加上去两天、来两天,与丈夫团聚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了。为了那一个晚上的团聚,杨景丽也下定决心要跑一趟。

这天晚上,杨景丽又没有睡着。她身体不舒服,后半夜开始咳嗽、鼻塞、头脑发热。其实,在漂流河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这种不适的感觉。不过当时她认为可能是头天夜里没穿内衣带小超出去受了点凉,拖一拖就会好的。这次她一次又一次地擤着鼻涕,搞得床一颤一颤的。小超被摇醒了。

“毛毛醒了。”

杨景丽赶紧把小超抱起来,边穿衣边问,爸爸好吗?小超说好。

“想去看爸爸吗?”

“想。”

杨景丽就想,小超兴趣上已经没问题了。为了巩固小超的好心情,又说,“毛毛乖孩子,先在家里,妈妈去买火车票,顺便买麦克汉姆,给毛毛带在路上吃。”

杨景丽知道火车时间,没急着去买车票,她直接到了医院。医生还没有上班。她必须让医生看一看自己是什么情况,再带上一些药品,要不一路上怎么照顾孩子呢?等医生上班,诊治,开票,划价,取药,已到九点多钟,她想只有坐下午的火车了。坐下午的火车不必匆匆忙忙的,但她还是走得很匆忙,这倒不是因为坐下午的火车与丈夫团聚只有半个夜晚的时间,主要是她已出门好几个小时了,担心小超一个人在家里是不是闹脾气。

回家一看,小超没有闹脾气,乖得很。小超把昨天带回来的石头全都摆在地上,旁边摆着一盆水。小超在认真地清洗石头。石头上的图案由于清洗,变得清晰、好看了许多。

“这块石头像什么呀?”小超问。

“太阳。”杨景丽说。

“不,月亮。”

“是月亮。”

“这块呢?”

“一棵树吧?”

“不,向日葵。”

“是向日葵。”

“阿瓜没有这样好看的石头,方琪也没有。他们是大傻瓜,我去找阿瓜和方琪比石头。”小超说。

杨景丽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他们的石头没我的漂亮。”小超说。

“你不想去看爸爸了?”杨景丽说。

“爸爸是谁?”

“爸爸你都不记得了?”

“你带我去找阿瓜、方琪吧!”

“走吧,走吧!”杨景丽有些不耐烦地牵起小超的手,“不然真的赶不上火车了。”

“毛毛要去跟阿瓜他们比石头,毛毛一定会赢。”小超说。

火车站在大门的左边,方琪、阿瓜的家在大门的右边。杨景丽刚要往左拐,胸前女儿的身体就扭动起来,一直往下沉,杨景丽挺起的胯骨显得毫无用处,没走两步,小超滑下来,哭声响起。杨景丽赶紧弯下腰箍住一个胖乎乎的身体,最大限度地挺起胯骨,向大门的右边匆匆地走去,马尾辫因这回并不再贴在后背上,悬空似的摇摇晃晃。

到了阿瓜他们住的那幢楼房前时,杨景丽眼睛还湿湿的,但见到阿瓜、方琪的妈妈时,她又是一脸的笑意了。

过了这一天,再去大西北已没有住宿哪怕半夜的时间,就要另外请假。她怎好为这种小事一本正经地请假呢?到中秋节、国庆节长假结束,丈夫也没来电话,杨景丽好几次拿出电话,但终于没有拨。

中秋节、国庆节长假过去了。幼儿园的几个阿姨经过一个快乐的长假,各自愉悦的笑容都洋溢在脸上,又由于一个长假的分别,大家见面也亲热了许多。她们对杨景丽跑了一趟大西北就憔悴成这个样子,内心都重复了小别胜新婚的经验,回以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笑,虽然那种笑多半是友好的,祝福的,但杨景丽不想看到那种笑,就急匆匆地离开办公室,独自到她带的那个班上去了。

孩子们一见杨景丽,既欢乐又整齐地叫着:“阿姨好!”

杨景丽说:“小朋友好,小朋友节日快乐吗?”

“快乐。”

“是谁给你们快乐的呀?”

“妈妈。”

“我们要不要感谢妈妈?”

“要,我们要唱首歌给妈妈。”孩子们齐声唱了起来,“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杨景丽受到感染,就去办公室找这首歌的磁带,准备带回班上放。

杨景丽刚进办公室门,就有个阿姨叫她接电话。原来丈夫把电话打到办公室了。丈夫的态度还是很友好的,语调很平静地问她,“上班了?”杨景丽也很平静地说,“上班了。”但是,过了一会儿,阿姨们都惊呆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杨景丽怎么这么粗鲁啊——她们都听到了杨景丽的声音,“去你妈个×,当老娘什么人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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