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台报道

2015-05-30 10:48霍君
安徽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新闻部县委书记

霍君

黑色的星期一。

黑得叫人胆颤,黑得叫人抑郁。那种黑不是属于一个两个星期一,而是属于每个星期一。手搭在前额上,别说一眼,就是眼珠子快瞪掉了,也望不到一丝曙光。

新闻部的四男一女五个记者,集体陷入对星期一颜色的绝望之中。

是谁把一个又一个的星期一涂抹成黑色的,靠——他们把跳跃着愤懑火苗的眼睛转向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一座庄重森严的大楼,大楼里有无数把椅子,椅子上坐着的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支使他们。你必须这样,你必须不这样。椅子上的人不是画家,却喜欢涂抹,结果合力把他们的星期一变成了黑色。只有一个人可以解救他们,那个人坐在大楼里最高的一把椅子上。只要他一句话,他们的星期一就能够重新五彩缤纷起来。可是,他会吗?他不会。他不但不会,而且,他就是那个始作俑者。数月前,自从他来任职,成了这个雁山脚下一个小县的县委书记,他们的黑色之旅就开始了。呀呀个呸!五口唾沫飞出去,他们又一次弄明白了这个道理。尽管这个道理他们已经弄明白了上百次。

赵赵,你呸谁呢?

钱钱,你呸谁呢?

孙孙,你呸谁呢?

李李,你呸谁呢?

还有周周,你是女人,怎么能像男人那样粗野,随便呸来呸去的呢。快说,是谁让你放弃淑女的形象,愤而一呸呢?

想呸就呸了,呸想呸的人,呸该呸的人,管天管地还管我这根舌头呸谁,切!

赵钱孙李周四男一女五个新闻部记者,谁也不会从嘴巴里说出呸的对象,但是他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不能说,即便在统一战线上也不能说。意会了,就足够了。从嘴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它随时都会成为炸弹,将你炸得血肉模糊。那时,不光星期一是黑色的,星期二至星期天都将失去颜色,被黑色遮盖。因为那时的他或者她,说不定卷铺盖走人了,终止了本台报道的新闻生涯。

在新闻部摸爬滚打的他们,尽管年岁不老,却早就被工作这锅油水炸成五根老油条了。

但凡新官上任都要烧上几把火的吧,新一任的县委书记也不能例外,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展示与众不同的同时也是高瞻远瞩的施政方针。其中一把火就是“争创全国卫生模范县”。这把火一出炉就惊艳四方,几乎亮瞎了广大干群的眼睛。一个被雾霾和沙尘暴所青睐的小城,居然要以卫生城的面貌示人,不可谓没有气魄和胆量。听到消息的小城,审视了一下灰头土脸的自己,缩了缩肩膀——神,这件事和自己有关吗?这颗火种子抛撒在小城的深秋,首先灼痛了金黄的落叶,它们以决绝的方式赴死,飒飒秋风帮助它们把最后的舞姿留在天地记忆里。环卫工人们以平时几倍的数量,安插在每一棵的落叶树下,确保在落叶的季节里,地上没有一片落叶。

让落叶魂飞魄散,只是争创模范城这把火的一个具体小细节。更重要的是,要让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埋下一颗火种,然后熊熊燃烧起来,以“争创”为荣耀,为“争创”而努力。怎么燃烧?仅仅利用好各种宣传媒介,让群众了解“争创”的意义是不够的,领导干部们就要起带头作用,真正把潜藏在群众内心的能量激发出来。在某一次常委扩大会议上,新任县委书记亲自定下一条规矩:每周的星期一早上,四大班子的领导干部上街清扫卫生,电视台跟踪报道。

新闻部主任王王接到县委办公室的指示,第一时间就召开了全体记者会议。

赵赵钱钱孙孙李李周周五个记者等着编晚上的新闻,就嚷嚷着:王王,快点,总编室那边都催了呢。

五个小兔崽子,怕你们吃不饱,给你们加点早餐。人到中年体重足有二百斤的王王,大屁股扑的一声拍在椅子上。椅子腿儿晃了几晃。五个人齐刷刷窃笑,嘴巴上抗议着:还加餐,还让我们活不。

王王一贯地忽略五个人的窃笑和抗议,宣布:从下周开始,每周一早上五点,全体记者出动,赵赵盯县委,钱钱盯政府,孙孙盯人大,李李盯政协,把领导拍全了,落下哪个,不用我说,你们都知道后果。

这么大动静,还这么早,打狼去啊?

打不打狼,到时候就知道了。

王王离位,会议结束。

哎,王王,还有周周呢,您不会重男轻女,没有周周的份儿吧?赵赵喊。

他们的王王主任隔着脑勺,扔过来一句话:老规矩,周周负责文字。

说到周周,王王忽然止了步子,扭过一张大饼脸对着周周,说:周周,你的担子不轻,别掉链子啊。说完,就走了。

头儿,把心放肚子里吧。唯一称呼王王“头儿”的周周,砸了一颗定心丸儿给王王后,和赵钱孙李四个大男人重新往九楼的编辑室涌。边走,周周边寻机报复赵赵:我跟你有仇哇?

不识好人心了不是,我不是怕浪费你的才华嘛。瘦得颧骨凸出来的赵赵很委屈。

师父,替我教训他。在电梯里,周周坏坏地挑拨离间。

被周周唤作师父的钱钱,果真朝着赵赵晃了晃他的大号拳头,龇出来一嘴的暗黄烟牙:要懂得怜香惜玉,你的明白?

孙孙和李李嘿儿嘿儿笑:就像我们一样,怜香惜玉。两个人说着,一左一右扶住了周周的手臂。

周周一脸的满足相,说:一个字——舒服!

你这是一个字吗?几个人嘻哈着下了电梯。

称呼的戏谑,会场气氛的过度宽松,并不代表几个人对领导的不尊重,恰恰相反,他们对王王主任的指令,从来都是无条件执行。从新闻部记者提拔起来的王王,太知道新闻部的特殊性,记者们是台里的精英,由精英组成的队伍最难带。因为年龄最长而就地提拔的王王,上任第一天,就从几个小子的身上闻出了一股怪味道。这是一股试图与他隔绝的味道,从此他不再是他们之中的王王,他被他们剔除到了圈儿之外。味道就是警告——你不是我们的人了。

王主任——果然,怪味儿从他们嘴巴里喷了出来。

扯鸡巴蛋,想不要你们的王王大哥了,没门!王王一脸的愤怒。以宽厚著称的王王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这是第一次。王王的愤怒是虔诚的,也是痛心疾首的。他的愤怒表达出了哥儿们的情谊,那时周周还没有加入,心里有了几分舒适感的小子们,赶紧杀了一个回马枪:王王,你要是胆敢不要我们,哥几个做鬼也不放过你。

分裂和隔膜暂且弥合了。王王这个主任当得非常下贱,重大的领导干部会议,王王亲自上,给摄影记者背包打灯。集中了全县各部门一把手的会场上,冒着一头大汗的胖子王王鞍前马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打杂的。哪个主任可以做到?除了王王,再无二人。新闻部历来是一个血腥惨烈的战场,记者们披着风光的战袍杀伐征战,到处横陈着紧张、焦虑以及抱怨的尸体。停!王王用微笑的眼睛注视着战士们,然后敞开怀,将贴在胸膛上的开心果捧出来。开始不一样了,放松的气氛像皮球一样,挤压着紧张和焦虑的空间。更何况,王王不仅仅是放低身段,新闻部该有的福利,不该有的福利,他都争先恐后,甚至是死皮赖脸,一一给争取来。台长开会点名表扬王王是“大笊篱”,惹来一阵哄笑。只有新闻部的人不笑,他们有这样一个大利小利都往家捞的“大笊篱”,骄傲着呢。

人就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在王王领导下的新闻部,成了全台最和谐最团结的一个部门。和以往一样,这次的任务,王王同样不担心会出问题。

周一早上,天空的颜色刚一变浅,赵钱孙李就自驾车,分别蹲守在了四大班子门口,只等领导们一出来就“开炮”。周周的老公把周周送到县委门口,与新闻部最瘦且帅的赵赵会合。新闻的猫腻,周周早门儿清了,把一把手伺候舒坦了,是绝对的真理中的真理。

两个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县委大门口,表情严肃地斗嘴儿。嗯,逗嘴儿。那时候的他们还是有斗嘴儿的心情的。

你师父不要你了吧?

这聪明啊,他老人家抬起巨无霸的大脚,一下子就把我蹬这儿来了。

明明坐车来的,睁眼说瞎话儿,当初没收你一点都不后悔。

别提这事儿,一提我就来气!

周周义愤填膺了,她心里第N次地再现刚来新闻部的场景——

五年前,周周从天津某院校新闻系毕业,由刚升任新闻部主任的王王带着,走进清一色发散着雄性荷尔蒙的新闻部。四对眼珠子落在周周身上,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分辨。仿佛他们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玉器。

王王知道(这个心理活动是周周的猜测,她相信它的准确性),这四个坏东西别有用心,他们想给周周一个下马威,让她主动走人。扛机子的活儿是女人能干的吗?一个弱女子的加入,会拖累他们的。

识破四个人奸诈用心的王王,在简单介绍了一番周周后,大声询问:周周刚来,谁带一段?

再看四位,早噼里啪啦敲起了键盘。他们很忙,在赶晚上新闻的文字稿。总编室可等着配音呢。每条新闻都是自己摄自己写,容易吗?

王王刚想点将,周周先开了腔:各位前辈,周周初来乍到,有不懂的规矩,还请多多海涵。哪位师父肯带我,我保证不变心,不背叛,一辈子追随师父的脚步。

非常江湖的开场白,有意思。个子最高脚最大的钱钱,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无论多么善意也总显得有几分轻薄的笑,高高地举起了手:我愿意让你一辈子追随!

成了,一句话定了师徒关系。周周每日果然追随着钱钱的脚步,钱钱摄影,她负责文字。按照过去的惯例,两个人一条新闻,该一份的报酬,王王给改了,钱钱和周周各一份。省了写文字稿的钱钱每天得意地笑。其他几个小子好不嫉妒(据周周自己说又是她看出来的),就绞尽脑汁地借周周。钱钱一句“要知现在何必当初”,就打发了众饿狼。周周大度,师父没活儿时,就轮流给几个小子扛活,给不给报酬也不计较。时日不长,就颇得人心,最终确定了新闻部唯一不扛机子的女记者身份。周周哪是不计较,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褪去了女性的温婉(小子们怀疑:你温婉过吗?),雄性十足地和男记者们混为新闻部的一体时,周周就抓住时机冷嘲热讽了,以报当日被嫌弃之仇。

哥哥我没收了你,主要是为你的人身安全着想,你长那么漂亮见天跟我屁股后头,我媳妇还不挠你来。

我少跟你屁股后头了吗?

出来啦——

赵赵一句“出来啦”没说完,就迅速将十几斤重的摄影机拎上肩头,一股旋风似的刮了过去。

县委书记带领县委大院的一班人马出来了,紧跟其后的是办公室主任,怀里抱着两把扫帚。再后边的是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最后边沙丁鱼一样拥挤着的是非常委系列。到了县委大院门前的街上,县委书记站定,身旁的办公室主任立马将怀里的扫帚之一递了过来。县委书记接过扫帚,环视一眼周围,左右上百人都将扫帚把儿操在手中,扫帚苗儿静止于地面。县委书记嘴角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绝对是扬了,赵赵后来在编辑机上特意定格了这个微动作。

刷——

县委书记手里的扫帚在地面上拖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后,左右上百把扫帚兴奋点爆发了,唱着哗哗啦啦的歌子,把大略百多米长的卫生段儿听得热血沸腾,香烟头纸片落叶微尘抓狂地舞蹈一番后,演艺生涯止于垃圾箱内。十五分钟后,清扫表演结束,一行人呼呼啦啦地跟在县委书记身后,打着哈欠进了大院。县委书记的身影在门口即将消失时,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那些正在打哈欠的人,惊骇得不知道是该闭拢嘴巴,还是该将未完的哈欠继续下去。赵赵把打哈欠的镜头放大,再放大,在心里嘀咕,这个二逼,自作多情,人根本就没看你。的确,县委书记的目光穿透人的丛林,投在光溜溜的马路上,他给了它一个意味深长的注视。

这边赵赵和周周收了工,钱钱孙孙李李那边也都完活了。毫无疑问,这是周一晚上的头条新闻。周周白天没有被安排其他的新闻,一心一意地写文稿。她把赵赵他们四个拍的带子,放在编辑机上看,以防落下某个常委级别的领导名字。写稿子之前,周周想想王王主任的训诫:写稿子要站在领导的高度,写稿子时你就是县委书记、县长。周周就把自己假想成县委书记,怕自己进入角色不深,还特意把赵赵拍的那个站在大门口回眸凝望的镜头定格住。几秒钟的对望后,注满激情、深情、豪情的十根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跳来跳去,一篇活色生香的文稿就出炉了。周周把鼻子贴近了屏幕闻了闻,靠,味道不错,肯定会受到领导的表扬。

周周确实受到王王表扬的文稿,配上剪切好的画面,再佐以播音员动听的声音,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那个晚上,本县的人都看到了这条新闻,尤其是下边各乡镇的老百姓,他们奔走相告:看见了吗,咱们新来的县委书记,带头扫大街呢,说是要争啥卫生城。争啥卫生城大家不感兴趣,他们觉得离他们过于遥远,县委书记是个大官,大官扫大街倒是蛮有意思的。县委书记因为扫大街,一夜爆红。

县委书记都扫大街了,县直机关的干部职工岂有坐视的道理,他们要用实际行动落实县委县政府的精神。于是,所有县直单位都加入到每周一的清扫中来。再看周一早上的县城,那真叫一个壮观,扫大街的人流像链条似的,一环一环地衔接起来。街道睁开一双惊惧的眼,还来不及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将一个喷嚏憋在鼻腔里,唯恐一个发力,密匝匝的人群会被气浪顶到半空去,再摔下来把自己的老腰给砸断了,就压抑着清咳了两声。

地震了吗?

赵钱孙李拍够了四大班子领导的画面,又把镜头对准县直的队伍,吝啬地扫了两下。计生委一个女“文青”想抢一个镜头,但是她抢得太突然了,发生了踩踏事件。女“文青”穿的是细高跟儿的鞋子,足有四寸高的鞋跟儿,钉子似的钉在某同事的一只脚面子上。恰巧这个某同事和女“文青”平素不睦,积压已久的情绪突然就被戳了一个洞洞,愤怒喷薄而出了。嗨,想露脸也不能牺牲别人的脚吧?女“文青”的脚狠狠崴了一下,脚钻心疼不说,损失更大的是,四寸高的鞋跟掉了。你陪我鞋子!受到双重损失的女“文青”,比被踩的人还愤怒,全顾不得钱钱的机子还开着。

钱钱在编辑机上放这段,赵赵孙孙李李三个人笑得哈哈的,周周却没心思笑。她开始觉出了压力正山一样大起来,简称“压力山大“。为嘛呢?每个周一,相同的人,相同的镜头,文字稿却总得出新,旧食材必须要翻炒出不同的花样儿来。烩豆腐,煸豆腐,麻辣豆腐,小葱拌豆腐,香菇豆腐,砂锅豆腐,西兰花烧豆腐,榨菜肉末蒸豆腐,肉酱炖豆腐,苦瓜炒豆腐,锅塌豆腐……就差脑汁拌豆腐了。如果这道菜可以吃,周周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开瓢儿了,无偿奉献出脑汁来,蒙混过去一周。

周周就去找王王,说周一头条的文字稿能不能换个人写啊,我这筒牙膏早就穷的只剩下一张皮了。头儿,我真的不是推卸工作,要不您罚我扛机子,保证宁死阵前不死阵后。周周怕语言的说服力不够,还委委屈屈地落了几颗泪珠子。王王也觉得难为了周周,周一的头条越来越寡淡,还招来了众声议论,说他拍县委书记的马屁。电视台每周一晚上的新闻,上边不是不知道,可是没有说过让他们停止啊。王王转而又想,上边没让他们停,可也没明确指示每个周一都要播。同样的新闻,播个一两次还行,久了谁都会腻味。借着周周找上门来这个契机,王王去和主管局长商量,周一扫卫生的头条儿能否停播。主管局长却不在。眼看片子编完了,总编室那边播音员已经化好妆了。没时间了,王王不敢擅自决定,但是王王动用他的智慧,打了一个擦边球。

周一晚上新闻的头条,依旧是四大班子领导清扫卫生。画面和以往都是相似的,稍稍不同的是,没有配像念诗歌一样的优美文字。一段画面只有一句总结性的语言:这是本台记者在幸福路拍摄的;这是本台记者在前进路拍摄的;这是本台记者在光辉路拍摄的;这是本台记者在朝阳路拍摄的……

幸福路前进路光辉路朝阳路,分别是县委县政府和人大政协所在地。

头条新闻刚播出来没五分钟,王王就接到一把手台长的电话了。台长劈头一句就是:你好大的胆子!

原来县委办公室主任,也就是县委书记的贴身大秘,亲自致电电视台台长,很温和地问了一句:你们新闻部没有文字记者了吗?

王王的擦边球没打好,球撞在柱子上弹回来,把头砸了个大包。在电视台召开的全体大会上,王王做了深刻的书面检讨。念检讨的王王,表情深度凝重,念几句,就产生一个小小的停顿。目光借着停顿,和他几个手下的视线进行对接。这是一个颇具寓意的对接。王王想从他们那里看到感动,眼底闪了泪花最好。他一个人把所有的责任承担下来,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们嘛。他希望他们是感恩的,然后带着感恩精神,投入到新闻事业中,给他争光。王王要什么有什么,感恩的目光有了,目光里的泪花花也如愿的有了。新闻部一众是坐在后排的,离着王王大约二十米的距离,依着王王平日的视线,是绝对看不见人眼里的泪花花的。今天的王王视线超常发挥,他看清了新闻部众生眼底正在闪烁的、将要闪烁的泪花花。那一瞬,他想起了卧薪尝胆的勾践,想起了摔死亲生儿子的程婴,想起了视死如归的刘胡兰,还想起了手托炸药包的董存瑞……冲啊,同志们!

与会人员大惊愕三秒钟之后,爆发出排山倒海似的哄笑。人人眼里都笑出了泪花花。飞溅的泪花花和笑声拥抱,然后疯狂接吻。

周一的新闻头条安了避雷针,雷再响也劈不动。新闻部照旧采,播出部照旧播。又是一个新的周一,写文字稿的周周病了。

在新的周一的头天晚上,周周老公就把电话打到了王王手机上,说周周高烧,人都快烧迷糊了,给周周请个假。王王嘀咕,上班也没见她哪儿不对劲儿啊,过个周末咋就突然高烧了呢。

利用中午下班的空当,王王带着新闻部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地奔向医院,去探望周周。

额的神呢,这还是绿林好汉似的周周吗?一张小脸脱了水似的,干黄干黄的,嘴唇儿上的燎泡亮闪闪地排成一队。

是周周吗?

我是周周哇,周周对不住大伙,不该在关键时刻发烧,给我台的工作造成损失。周周呢喃着,小嘴一撇,再一撇,两颗眼珠儿就罩在一片雾气里了。

是真病了。一行人往来时的路走,王王的嘴兜不住,漏出一句话来。

你怀疑周周假有病来着?钱钱接住了王王的话。

王王转头恶狠狠地盯着钱钱:今天头条文字稿归你了。

凭什么?钱钱腰杆一蹿,忘了个子高这码事,脑袋差点把车顶棚戳个窟窿。

谁让你是周周的师父呢,徒弟病了,就得师父顶上。王王眼神里有了不悦。

王王,不是我不写,是难度系数太高了,你懂的,你懂的,你懂的……钱钱对着副驾驶座上王王的后背咧开嘴,做欲哭状。

开车的赵赵朝着钱钱伸出一根大拇指:钱钱,你行的,我们信任你!

后排的孙孙和李李紧跟形势:钱钱,你行的,我们信任你!

去哪儿吃?本王允许你们宰一顿。

钱钱目光呆滞,说,让同志们吃去吧,我没心情。然后让赵赵把车开到台里,下了车,直奔编辑室。钱钱视死如归了,赵赵李李孙孙岂能去饭店大快朵颐?把王王推下车,几个人开车去了超市,在超市一通席卷,再进编辑室时,每个人的手上都负了或轻或重或大或小的物件。钱钱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橡胶奶嘴已经塞到他嘴里了。

乖啊,先喝口奶垫垫底儿,等把活儿干完了,好吃的大大滴有。

靠,只有嘴儿,没有奶。含着奶嘴儿的钱钱呜呜咽咽地抗议。

写完了就有了,不劳动不得食,婴儿也一样。

你们仨不得好死……钱钱瞅着排开的香蕉橘子大苹果骂。

伺候着!

喳!

赵赵揉肩膀,孙孙李李一左一右蹲在地上捶腿儿。三人异口同声地督促钱钱:爷爷,您快写吧。

孙子——

哎——

三人齐声作答。钱钱龇出来一嘴暗黄烟牙,差点儿没哭了:你们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除了周一的日子,周二至周日几天像装了滑轮,带着风声嗖嗖地往前滚。滚到下一个周一跟前,仿佛被脚下的障碍物绊了一跤,停滞不前了。

这个周一,周周依旧没来上班,因为她高烧不退已经转到市里的医院了。怎么也查不出来高烧的原因,怕是新型的病毒感染呢。不想,周一这个特殊的日子,钱钱也请假了,说是也发高烧了,体温高得险些把温度计热爆了。电话是凌晨三点打给王王的。四大班子四台机子,缺了哪个都不行。听钱钱的意思,早上政府那边他是去不了了。这个问题是清醒剂,王王再也无法入睡,大胖的身子在被筒子里兴风作浪。白眼狼,成心给我上眼药儿。熬到了天麻麻亮,身子出了被折腾得面目全非的被子,套上衣服,连脸都没顾得洗,驾车去了台里拿机子。机子拿了,车却开不动了。一眨眼的工夫,街上就灌满了扫帚大军。王王的车寸步难行。妈的,这叫啥事!王王甩了一句粗话,弃了车子,扛着机子开跑——肥肉一嘟噜一嘟噜地在羊毛衫里剧烈颤抖。

从站在县政府门口开始,直到拍完了,王王脸上只有一个表情——无表情。王王很少有这种表情,自从当上新闻部主任,谦和一直是他的主打表情。使用无表情的表情,证明王王是真的不悦了。王王带着他的无表情回到台里,而且把他的无表情展示给了赵赵孙孙和李李。

头儿?

头儿?

头儿?

三个人的称呼都变了。他们第一次没有喊王王。然后,赵赵暗中致电钱钱:咱可都是一条线儿上的蚂蚱,你小子不会是想飞了吧?回应的却是一个女声:是赵赵吧,钱钱病了。

操,真的假的,那样一个硕大的东西也会病,而且还是一点创意都没有的发烧?挂了电话,几个人用眼神交流。

然后是默默地吃早饭,默默地准备上午的采访。默默地想心事,如何才能让下午头条的文字稿儿不落在自己的头上。

三路人马出发前,突然就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钱钱来了!他是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来的。

钱钱是挂着水来的。自己摇摇晃晃地举着输液瓶子,老婆抹着眼泪儿拉着他的衣襟紧紧相随。

我是真发烧了……说完,钱钱身子一软,手里的瓶子险些扔了。

钱钱的小娘子“妈呀”一声就哭了,差点给王王下跪,您找找好医生救救我们家钱钱吧,给钱钱看病的医生,找不出来发烧的原因……

不明缘由的高烧,枯黄的面色,唇上一串大燎泡,和周周是多么的相似。一丝惊惧伸出小手,狠狠地揪了一下王王的心。

不会吧?

事情的发展正朝着王王担心的方向而去。下下个周一,赵赵病了。也是高烧。

一切都不是王王能够掌控的了。恐慌的气息从电视台弥散开来,台里的人都绕着新闻部剩下的几个人走,甚至都不敢从门口经过。能外出的外出,能请假的找各种理由请假。不得不坚守在岗位上的人,都戴着医用口罩。孙孙和李李神思恍惚,他们无法正常工作。在县委书记主持召开的争创全国卫生模范县的推动会上,替代赵赵的孙孙和李李,把镜头拉近,想给正在讲话的县委书记一个面部特写,结果他们在镜头里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唾液从侃侃而谈的县委书记嘴里飞溅出来,迅疾变成了小火团,朝着两个人扑过来。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扔了机子就跑。跑出会议大厅,跑出院子,在街上狂奔。他们不敢回头,不敢停歇……火团在身后哈哈大笑:跑吧,跑吧,看谁跑得过谁。

你们是咋了啊?除了他们的家人,没人敢靠近他们,以为他们精神失常了。赶来的家人想强行终止他们的奔跑,他们歇斯底里地阻止,说你们也以为我们疯了吗?是有火团在追赶我们,你们看不见嘛。我们不要停下来,停下来会被烧死的。开车来,赶紧开车来。家人赶紧开来了车,让他们坐上去。奇怪的是,他们快火团也快,随时都可能追上他们。两部车子日夜不停,轮换着加油,轮换着奔跑。有人拍了视频,放在网上播放,只一天点击率就过百万了。

简直太奇葩了,王王开始不信,以为孙孙和李李是在逃避即将而至的星期一。但是,孙孙和李李的状态,又绝对是装不来的。成了光杆司令的王王,十万火急地向台里申请援助,不料,所有部门的主任一致抗议,说本部门的工作还忙不过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新闻部有瓜葛,他们宁肯被台里处分,哪怕被开除,都无所畏惧。生命是宝贵的,且只有一次,谁不爱惜呢。万幸的是,这两天没有领导新闻,王王将前几日积存的新闻全翻腾出来,拿出来蒙混过关。

又是周一了,王王一夜未眠。身边放着一只温度表,隔一段时间就量一下体温。还好,直到天色放亮,体温都是正常的。体温正常能预示着平安吗?王王不敢确定。孙孙和李李就是现成的例子。他会以什么方式为新闻事业而光荣倒下呢?临踏出家门,王王再现了一个电影里的场景,俯身看了看熟睡的妻儿,目光一万分的深情,一万分的不舍,一万分的留恋。然后,脸上坠着一万吨悲壮的神情,扛着摄像机,踏上去往县委大楼的幸福路。

王王的皮靴子叩击在坚硬的路面上,咯噔声嘹亮。太过于专注悲壮的情绪,王王没有注意到这个周一早上的马路,竟然是如此通畅。县委大门口,冷冷清清,执勤的保安也不见了踪影。王王的潜意识告诉他,他来得太早了。

脱光了树叶的白蜡树,在寒风中摇晃着手臂,想努力护住自己的羞部。永远孤独的太阳,蹲在树梢儿看了会子热闹,大概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猥琐,也或者看久了生出无趣来,就纵身一跃,跳走了。小城的白天一下子清晰起来。

王王感觉不到这些,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扛着摄像机,始终保持一个姿态,像白蜡树一样矗立在县委大门口,一心一意地等着县委书记出来扫街。改变王王姿势的,是他裤兜里的手机。等到王王注意到它的存在,它已独自疯响了很久。

王王冻僵的手,掏了几次才将手机掏出来。他费力地按下接听键——

周一早上的清扫取消了,据说县委书记出事儿了。孙孙和李李的视频引起了上边的注意,顺藤摸瓜,查出县委书记不切实际地搞政绩……

谁的电话,是台长的吗?不管了,王王开口就骂:你他妈的早打这个电话多好,我就不至于成光杆司令了……

赵赵钱钱孙孙李李周周,今天的你们,这一秒钟的你们,还好吗?

王王放下摄像机,手指颤抖着,将刚才电话的内容编辑成一条短信,群发给了他手下的五员大将。发完了,将手机朝着明媚的天空掷去,然后泪流满面。

在市里医院住院的赵赵钱钱周周,以及在路上开车奔跑的孙孙李李,五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王王的短信。他们打开并阅读了短信。刚读完,奇迹就出现了。

赵赵钱钱周周持续的高烧退了。追赶孙孙李李的火团消失了。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此事成为医学专家无法破解之谜。后来有心理专家说,这应该是心理范畴的疾病。于是,一批顶尖级的心理专家,开始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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