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丽娜
1
在约克镇的妇产科诊所,陆以旋隔着两个大腹便便的德国村妇,一眼瞥见了从林荫道上疾步走来的韩若曦。一张不容置疑的中国脸,又都是女人,俩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德法边界的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勉勉强强的几百户人家,不是散居在莱茵河狭长的谷地,就是点缀于错落有致的森林间。久负盛名的黑森林古老而又神秘,从罗马时代起就护佑在小镇周边了,远远地望上去,黑压压地盖过来,颇有些金戈铁马严阵以待的威仪呢。镇上的人经了这里的山风日照,肤色多半呈现出一种粗糙的暗红色,像熏过的小牛肉一般;表情也木木的,有点远离尘嚣的意味。眼下,以旋就是这种肤色,乍一看,疑似东南亚女人。
若曦眼毒,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同胞,她幽深的目光随即穿过前廊,落在亭子间的候诊室里。五六个女人若无其事地静候着,或捧一本自带的小书,或随手撩起茶几上的画报杂志浏览着,悄无声息。四角的空地上摆了几盆马蹄莲,葱绿的枝叶托起妍妍的花朵。雪白的墙上有两幅油画,一幅是凡·高的《向日葵》,另一幅是莫里斯笔下的《美少妇》。若曦是无锡人,骨头缝儿里嵌着那么一点小资,无论走到哪儿,都喜欢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周围环境,尤其是陌生环境。她款款走进候诊室,在一张空位上坐定了。
万里辞家,举目无亲,有数不清的理由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中国女人一见如故。俩人斜对着眉来眼去,隔空喊话似的压低了嗓门聊起来。
以旋:两个多月没讲汉语了,嘴巴里都要发霉了。
若曦:女人每天不讲够五千个字,会影响健康的。
以旋:我早习惯了,每天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无论如何是达不到标准了。你也住在约克镇呀,来德国多久了?
若曦:这是第三年,你呢?
以旋:六年了。可前几年我们不在镇上,在小镇北部的卡尔斯沃。
若曦:我也常去卡尔斯沃,好歹是个城市,老待在这里,我都要疯掉了。
以旋:你也是来检查的吗?
若曦:哦,我吗,不全是——
以旋眼风一挑,像个巨大的问号,挂在她喷砂点点的脸上。有人不加掩饰地白了她们一眼。俩人面面相觑,迅疾压低了不经意间拔高的音调,尴尬地笑了笑。便又鸦雀无声了。一阵风从山巅吹过来,几片树叶打着旋儿从敞开的窗子飘进来,带着松枝云杉的缕缕馨香。
护士推门进来,响亮地喊了声:“Frau Lu Yixuan,Bitte!”这是请以旋过去就诊了。以旋答应着起身跟护士向指定的诊疗室走,一面回头朝若曦歉意地挤了挤眼。
这是约克镇上最大的一家妇科诊所,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叫“金十字”。去年弗雷德第一次带以旋到金十字来做年度检查的那天,是个午后,掩映在绿荫深处的金色小楼,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以旋顶着万道金光走过去,抚摸着镌刻在白色大理石上的花体德文“Goldenes Kreuz”,顷刻间内心涌起一股难掩的神圣感。
这些日,种种迹象表明,以旋千呼万唤的亲骨肉,在自己和丈夫的不懈努力下似乎指日可待了。以旋的幸福感像山里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她瞅着四野的青葱与墨绿不知不觉冥想起来。时间过得多快呀,一晃就是三年,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的人生是如何一点一点被焊在这个村子里的。实际上,以旋最初来德国时不在约克镇,也不在紧贴小镇的卡尔斯沃,而是在举世瞩目的大学城海德堡。那是德国二战后期未遭盟国狂轰滥炸的为数不多的一个文化名城。盟国深知海德堡的名气,出于对知识的尊重,而打消了对这个城市的摧残。以旋恍然大悟,原来知识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可以改变一个城市的命运呢。
那个时候,弗雷德也不是约克镇的铁路调度兼站长,而是卡尔斯沃铁道总部的一名工程师。弗雷德父母去世早,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唯一的亲人便是伯父老约翰。老约翰就住在约克镇的一座山上,常常背着他那杆来复枪出没于黑森林。那年春上,伯父在晨雾里追猎一头雄性赤鹿时,突然心肌梗死,猝然过世。伯父一辈子没结婚,也没留下什么子嗣。依照德国的地方法律,伯父山上的一套老宅,连同四头奶牛和一只八哥犬,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弗雷德的名下。弗雷德年轻时跟一个白俄罗斯女人结过婚,生下女儿尤利娅之后没几年,那女人莫名其妙地就离开了弗雷德。伯父的去世,让弗雷德思想斗争了好些天。他本来就向往黑森林的神秘与清净,像伯父一样热衷狩猎,天生喜欢在丛林里窜来窜去,厌倦了没完没了地在铁路沿线上敲敲打打的日子,就向单位递上一份工作调动的申请,同时做通了妻子的思想工作,夫妻俩退掉城里的租房,举家搬到了伯父山上的老宅里。
诊疗室的门无声地开了,以旋从医生那里做完了检查,满面春风地走出来。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刚刚结识的中国同胞来分享自己的幸福。
候诊室里只剩下两个病号——中国女人不见了。以旋张了张嘴,怅然若失。她从候诊室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接过护士递过来的医生给她开具的保胎药方,转身告辞时,接待员忽然叫住了她:陆女士请留步,这儿有张纸条,是刚才那位中国女士留给您的。
2
约克镇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山下那条举足轻重的铁路线,让小镇四通八达,又神气活现。虽说每天定时路过的几班列车,在此逗留的时间不过三两分钟,然而登上它一路地开出去,往西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法国重镇斯特拉斯堡,朝南打个盹儿便是瑞士金融中心苏黎世。当然,约克镇总的来说隶属德国巴登-符腾堡州,州府斯图加特是盛产奔驰的工业基地。小镇特殊的地理位置,让以旋联想到中国历史上的三国——那种三足鼎立的局势,有股子霸气在里头呢。
以旋夫妇的宅子,在小镇东头的一座山上,刚好位于黑森林纵深地带的接口处。以旋顶喜欢山里的夏天,清凉,舒适,山花烂漫,只是稍嫌短暂了些。时光在以旋的忙忙碌碌中缓缓流淌,犹如绕膝而过的莱茵河水。初来乍到的日子,以旋常常站在自家的院落前放眼四望,天空辽远,森林壮阔,心也随之爽快而明朗。早年间,以旋在电视节目里看过几档欧洲的风光片,详细描述了德国和瑞士的风情与民俗,以旋陶醉其中,内心充满向往。她做梦都想不到,眼下她每天都沐浴在那样的湖光山色、天光云影中,过着自己一度向往的日子。
晚上,弗雷德按时下班回到家,以旋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饭桌上,两颊红晕的以旋,将自己怀孕的确切消息透露给丈夫——没承想,这天大的喜讯在弗雷德这里并未引起意料中的那份惊喜。他一如既往地喝着碗里的奶油洋葱汤,胡楂上挂着亮晶晶的汤汁,专心致志地嚼着。以旋顿感失落,瞪了丈夫一眼,委屈的泪水直往上涌。她转身回了卧室,从包里翻出若曦白天留给她的纸条,琢磨了一下上头的电话号码,毫不迟疑地拨了出去。
一番寒暄之后,俩人一拍即合,随即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下一天午后,以旋和若曦在镇政府对面的露天咖啡馆接上了头。天高云淡,花木扶疏,两个中国女人衣着光鲜地相对而坐,遥看花圃里争奇斗艳的玫瑰、百合和三色堇,各怀心事。风从教堂的圆顶上刮过来,凉津津的,将若曦搭在肩上的水墨画丝巾荡得遮住了眼帘。以旋担心孩子会着凉,慌忙拿出包里的毛外套,往肚子跟前裹了又裹。
若曦的爆炸性决定,是随胸前那一缕风吐露出来的。这让以旋犹如遭了严霜,顿时掀起一阵秋风乍起的寒意。她好看的杏仁眼一下子瞪得好大,错愕地盯住对面的若曦,反复问道:什么什么,你想打胎?疯了吧你!
初次约见,两人便如此推心置腹,口无遮拦,真乃缘分使然。有许多生活在外的同胞,相互间都把心事捂得紧紧的,表面上看起来光鲜无比,而关上门生活得究竟怎样,只有自己才清楚。实际上在哪儿不一样呢,人和人挨得那么近,心却远隔山水。以旋和若曦倒是个例外。特定的环境和心态让她们自愿丢掉包装和伪饰,心无旁骛地相互贴近,推心置腹。也许在诊所碰面的那个瞬间,彼此就已认定了对方,今生今世可做掏心掏肺的姐妹呢。
以旋定了定神,表情凛然地对若曦道,你流产的原因我暂且不问,可你是否知道,德国是不可以随随便便做人工流产的,除非自然流产。否则,你不仅要支付高昂的医疗费,还要给出充分的理由。你打胎的事,和你老公商量过吗?
若曦沉默,拉下眼皮瞄准自己的鼻尖,暗自诧异了半晌,才平静地问,真有这么复杂吗,打个胎就这样困难吗?
以旋白了她一眼,嗔怪道,你以为,这是在咱们中国呀?
若曦长叹一声,慢悠悠地靠在座椅上,没敢接话。以旋默默打量起广场上的一座老建筑来。古旧的石拱门下立着两尊咖啡色大理石雕塑,三角门楣上的四个小天使,正张着翅膀凌空欲飞。以旋的思绪霎时飞得很远,很远。她想起含辛茹苦的姐姐,想起年幼时跟姐姐一家挨过的那些日日夜夜。以旋不到八岁,父母便相继病逝。出嫁不久的姐姐,说服姐夫接纳了她。两口子骑着自行车,把以旋从家徒四壁的房子里接走。为了供给妹妹生活和读书,姐姐含辛茹苦,委曲求全。小外甥女儿三岁那年,姐姐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夫妇俩欣喜若狂,因为透过B超已看出小家伙的屁股底下,明显拖了个小尾巴。婴儿在姐姐的肚子里拳打脚踢时,外头的计划生育一阵紧似一阵。孩子接近六个月大时,姐姐单位的人事科长开始死盯着姐姐那日渐隆起的肚子,从和颜悦色的动员到苦口婆心的奉劝,到后来,就变成了赤裸裸的强制。姐姐死活顶着,眼看孩子到了七个月,突然有一天,姐姐和姐夫双双收到了一纸红头文件——计生委和人事局联合下达的引产令。期限三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夫妻俩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仅公职会尽数丢掉,钱财名誉乃至孩子将来的前途,连带着妹妹以旋,也要从县重点高中里退出来……一夜之间,姐姐的头顶白了一片,天不亮就跟着计生委的工作人员走进了引产院。
若曦忽地碰了碰以旋,盯着她问道:想啥呢?看你这副严肃劲儿,好像要打胎的是你,而不是我。
以旋说,你太年轻了,许多事不是你能理解得了的。咱们的计划生育政策让人工流产变得合理合法,平常得如同一日三餐。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时候要是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话,今天的中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德国则不一样,经历了二战之后的教训和反思,他们对生命尤为珍视。觉得任何死亡,都是一种变相的谋杀。每一条生命都应该得到体恤和尊重,随随便便地终止妊娠,是极不人道的。眼下这个国家的人口增长率,连续几年都是负增长。也不知为什么,这样富有的地方怎么都不愿生孩子呢?反而是穷困潦倒的国家,孩子铺天盖地,人口多得没办法。知道吗,德国政府为了鼓励妇女生孩子,给婴儿和哺乳期的母亲种种奖励和补贴呢。许多带园子的小别墅,都特价提供给有孩子的家庭。
若曦一下子抱住以旋,说,你太了不起了,把德国的政策搞得这么清楚!
傻丫头,这都是些最基本的常识。既然来到这里,生活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就有义务活得明明白白。其实我也知道,这片土地上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不少,但人与人之间毕竟单纯得多,万事都透亮透亮的,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和算计。
可是,若曦执拗地说道,这个孩子我还是不打算要,我有我的原因啊。
无论什么原因,以旋咬牙瞪着若曦,你可千万别犯傻,这不是做买卖,还有价钱可讨,这是条生命。你要三思而后行啊!
若曦把染成了栗色的波浪长发撩到胸前,翻来覆去地抚弄着,像是对以旋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很精彩,也很奇怪,一言难尽啊。
这个世界还有比孩子更重要的吗?以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心想,真是造化弄人。十年前她要是有个一男半女,那场婚变恐怕也不至于发生,她也不会人到中年还要背井离乡,来到这万里之外的深山老林里。
3
出国前,以旋是一名出色的高中英语教员,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亲手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算得上桃李满天下了。可她自己家里的那棵树,寒来暑往,年复一年,不仅没有开花结果的迹象,连青枝绿叶都勉为其难。夫妻俩在近乎八年的婚姻里,始终如蜻蜓点水,若即若离的。以旋曾试图努力改善一下他们的夫妻关系,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丈夫金睿赢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作为省教委的一名业务骨干,金睿凭借外语优势,顺利通过了行业内的层层筛选和考核,直至被国家教委选中到中国驻印尼大使馆做教育参赞,一走就是两年。虽说在丈夫外派期间,以旋曾两次踏上那个海水浸泡的岛国,与丈夫例行公事般地团聚了几日,而他们之间的温度,却丝毫不像南亚的天气——恒定而持续高温。
丈夫在印尼的工作顺风顺水,两年后如期回到北京时,适逢一批亟待实施的教育项目,他继续留在了国家教委,并且被委以重任。是谁说的,中国人一旦当了官,首先就没了长相,而是有了统一的官相,其次是没了名字,也没人敢喊他的名字,他也不乐意别人再喊他的名字。以旋发觉丈夫自从进了京,自从他的姓氏后面被拖了个“官衔儿”,夫妻俩每次相见,金睿那油浸了似的脸上都怪怪的,体态也四下里拓展了。原本清晰的五官有些朦胧了,眉眼模糊得如同抽象派画家笔下的一张脸。夫妻俩的感情,本来就有些微妙,这样一来就更微妙了。
他们居住的那个城市,离京城需坐七八个小时的夜车。春夏之交,以旋去北京参加一个教研方面的培训,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她事先没把消息告诉丈夫。五天的培训很快就结束了,以旋粉面含春,淡妆素裹,不言不语地搭上一辆公交车,径直朝国家教委对面那栋现代化住宅楼奔去。午后的京城花红柳绿,草长莺飞,令人赏心悦目。以旋的衣袖被窗外的风鼓荡着,身心有些轻飘飘的。暗想,这次培训真是天赐良机,又处在这不冷不热的季节,正是夫妻团聚的好日子。下了车,以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一小段,接近黄昏时她已站在丈夫租住的宿合楼下,一抹淡金色的光正投在二十三层的那个小窗口上,看上去温馨无比。这一刻,以旋的心柔软得无力跳动,她拉起小箱子冲进了电梯口。
房门打开的刹那间,以旋怔住了,本来就不大的房间,这会儿显得异常拥挤,异常凌乱。以旋滚烫的心一下子降至冰点,红扑扑的脸由灰而青,由青而黄,手里的拉杆箱咔嚓一声摔落在地上。以旋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脑子里像有个留声机,嗤嗤地转动着,放的全是戴安娜王妃当年面对全世界黯然吐出的那句话:“在我的婚姻中,有三个人存在,这显得太拥挤了。”
以旋回去后,把自己幽闭起来,不吃不喝将近一周。终于平静下来,她似乎想通了。怎么就没想到呢,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让自己接受现实。纠缠,责骂,央求,能换来什么?这个世界最终还是要靠自己体恤自己。她别无选择。哭完了,以旋噙着泪给京城的丈夫发去一封措辞坚决的通牒,大意是:我希望尽快离婚,但条件是,你必须把我办出去,随便哪一个国家都行。
在以旋心里,法律上还依旧是她丈夫的这个男人,早已形同路人。以旋曾一直认为,丈夫有知识,有思想,有能力,只是有点爱算计,把钱看得有点重,而已。现在想来,他在他们俩睡过的那张大床上公然招来了另一个女人,事后竟一言不发,安之若素。她太低估他了!既然一颗心在喧嚣和孤寂中荡来荡去,没着没落的,不如干脆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旋只剩下一个信念,尽快离开这个世界,把所有熟悉的面孔和环境统统甩向脑后,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去。她只想远离这一切。以旋不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女人,但她把尊严看得高于一切。她鄙视同类中把男人拖死,连带着把自己也拖垮的那些女人。既然天寒地冻,就没有必要临出门还要把身子靠向火堆,直到把自己烤得皮开肉绽才肯拔腿——何苦呢!她是个含蓄得体、讲究分寸的女人,不管是素有的秉性,还是为人师表的身份,都不允许她为了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撒泼打滚,颜面丢尽。她不愿在这个本已落魄的世界,再失去内心这最后一点高贵。
正如以旋所料,丈夫没过多久便爽快地接受了她的条件——但条件是,家里那套价值四十万元的房产,俩人平分。
来到德国西部的卡尔斯沃,是以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几经辗转的结果。最初,她根据前夫的安排去了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在遍布温州人的中国城里找到一份小商品批发行的理货员工作,并租住了商场附近一条老巷子的地下室。通风不畅的小房间既阴且潮,尤其秋冬之交。湿气如墙角的蜘蛛网,在房间的四壁悄然蔓延。青苔在背阴处的地面上渗出来,并沿着她的躯体蠕动。住到第九个月时,以旋在夜间的一个梦里,看到自己变成了热带丛林里的一棵树,浑身上下长满绿油油的胡子。早晨醒来,以旋掀开大腿处,发现细腻白净的皮肤上起了赤豆色的斑点,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趋势。以旋的心里起了恐慌,情绪也郁闷到了极点。
老板娘一向苛刻,把同胞的工资压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但私下里对以旋吐了真情:你这都是压抑出来的毛病,跟我十年前初来乍到时一个样。女人家不容易,孤身在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万事憋在心里。不像男人,可以撕开脸面打野食儿。你想想看,白天忙活一天,到了夜间,心里跟猫抓似的。我就是那个时候学会抽烟的,最难熬的时候一天两包万宝路。想办法找个男人吧,解一解燃眉之急。只要你愿意,这横七竖八的唐人街上,有上千个汉子等着你呢。
以旋左思右想,决定采纳医生的建议:尽快搬出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换一份远离塑料化纤尼龙制品的工作环境。由于签证的局限,以旋只能沿着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打转转。在一个东北同乡的帮助下,以旋很快去了捷克,在布拉格一家中餐馆做起了跑堂,并和江西的一个女孩儿合租了楼上的一个两间套。以旋特意把自己的床摆在一张大窗户底下,只要时间许可她便敞开窗子来通风,阳光无私无畏地照进来,以旋的心为之一颤,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阳光了。恍恍惚惚地打量着窗外的世界,蓝天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眼前的布拉格比传说中还要美,画廊似的建筑群下游人如织,小巷子里流淌着音乐,以旋出神地望着,一颗心豁然开朗起来。
这天晚上,酒店的餐桌上来了一位德国客人,他要了份肉排、酸菜和烤馒头片,外加一杯捷克黑啤。完了,又添了一杯。以旋老远打量着他,心想,这个德国佬,胡子拉碴的,一个人喝着闷酒,都深更半夜了,但愿不要再喝下去吧。德国人似乎读懂了她眉目里的潜台词,打个手势要和她结账。以旋微笑着收了钱,转身之际,却被男人压低声音叫住了:女士,您少收了我十欧元。以旋恍然大悟,连连道谢,慌乱中竟脱口问道,先生,您从哪里来?男人回答,德国,卡尔斯沃。
以旋最终决定到德国来,是受了她的室友慧心的一番暗示。慧心早年在德国的大学城曼海姆攻读MBA——工商管理硕士,是个不折不扣的德国通。眼下她因为居留问题,临时搬到了布拉格。在慧心的引导下,以旋不顾一切地来到曼海姆,在这座古老典雅的大学城里一面学德语,一面寻找打工的机会。闲暇时光以旋开始背着包四处游览,走来走去就走到了卡尔斯沃。春光正好,卡尔斯沃的大街小巷花团锦簇,生机勃发。市中心那座红色尖顶小教堂里,像是在举办一场新人的婚礼。以旋一向喜欢西式婚礼,经由牧师主导下的那种庄严、肃穆和圣洁,让她倾慕已久。人群里有个似曾相识的德国人,着一身蓝灰色的西服,右手托着一袭婚纱的年轻姑娘,从闪开的人群中向教堂的正前方走。以旋看清了,这人是新娘的父亲。他一脸庄重,步伐沉稳,在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中,将女儿的一生隆重托付给牧师身旁的那个青皮小子。
婚礼结束了,新郎和新娘携手走出教堂,披着雨花似的玫瑰花瓣和父亲拥别,而后踏上一辆黑色的敞篷轿式马车,扬长而去。欢乐的人群如四散的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那德国人目送女儿离去后,靠在教堂门外的一棵菩提树下,如释重负地吐起了烟圈。乌云从山巅荡过来,转瞬之间,豆大的雨点吧嗒吧嗒落下来。以旋张开手里的红伞走过去,在男人的头顶举了起来。
半年后,弗雷德牵着以旋的手再次来到这座教堂。众目睽睽之下,这对跨国婚恋的男女主角儿,以不容置疑的句式,郑重回答了黑袍牧师的提问:
你愿娶她为妻,温柔耐心地来照顾她、敬爱她、保护她,并尊重她的家族为自己的家族,不再和其他人发生感情,恪尽你做丈夫的本分吗?
你愿意嫁给他,以温柔端庄来顺服这个人,敬爱他、帮助他、唯独与他居住,尽你做妻子的本分直到终身,并且对他保持贞洁吗?
4
以旋私下里觉得,若曦很美,而且,不是一般的美。若曦的美并非出自沉鱼落雁之容,而在于身段、气质以及她那幽暗细腻的肤色。若曦的肤色,暗合了欧洲女人花钱费时跑到地中海沙滩上烘烤出来的性感之色。除此之外,若曦的唇肉感红润,微微闭合时那随之淡然下沉的双眸,竟透出一股子风尘味,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呢。若曦生在无锡长在太湖边,大学生涯却是在上海交大度过的,高校与海派文化的双重熏染,点化了若曦智性而洒脱的气质。在乡风保守的德国西南小镇,若曦这含着点野性的东方美,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安茨乐的母亲曾当着儿子的面,隐隐约约地敲打她这位中国儿媳,一个女人,重要的是端庄,家里有客人时,不能穿得太露。这叫若曦想起三年前,她和安茨乐在上海金茂大厦举行婚礼时,安茨乐十分动情地盯着她说,亲爱的,你既柔弱,又性感,既依赖,又独立,太完美了。而彼时,若曦眼里的安茨乐,既浪漫又固执,既爽直又刻板,矛盾得简直不可理喻。但若曦认定了这个男人,并坚信他们的相遇,是天作之合。
可是以旋怎么都想不通,神仙般的一对眷侣,在德国这块土地上才共同生活了三年,怎么说冷就冷了呢?作为同胞,也作为老大姐,以旋拉开苦口婆心的架势,劝慰若曦道,你虽年轻,可女人家像根草,转眼就枯萎了。趁年轻力壮把孩子生下来,女人的一生不能没个寄托。否则,终究不圆满。
若曦不为所动。她甚至用怜惜的目光端详以旋那皱纹密布的眼角,反而对以旋道,人生圆满不圆满并不取决于孩子。不错,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职,可不生孩子就不能拥有圆满的人生吗?你看欧洲有多少女人,一心一意只享受两人世界,动不动游山玩水,天马行空,活得多潇洒。难道人家的人生就不圆满?
可是,以旋不屈不挠地说,咱们住在这里,山高皇帝远,总是清寂无聊的时候多,有个孩子在跟前跑来跑去,热热闹闹的,这一日三餐也就多了几分色彩。所谓好山好水好寂寞,你不觉得吗?
我正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若曦眯着眼对以旋说,可你我打发寂寞的方式不尽相同。不瞒你说,我总觉得我和安茨乐的婚姻过不到头,能跟他在这深山老林里待到今天,已经是我俩的造化了。实话告诉你,我已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了。
看你说的。许多欧洲人不也喜欢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吗?你没注意到,越是大雪封山,他们越是争先恐后地往山里跑,我真不明白,他们跟雪怎么能玩出那么多花样来?咱们不出门就能与雪为伍,登上雪橇漫山遍野地跑,倒也乐在其中。再说了,想什么时候进城娱乐消遣逛商场,开上车就可以去。这难道不是城里人梦寐以求的日子吗?
若曦竟同情起以旋了,说:你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山村。尽管如此,仍有千百种理由让我发疯。我是天生的都市女人,喜欢时尚、繁华、咖啡馆、音乐厅、歌剧院……要是让我在这儿待一辈子,那还不如杀了我。我真心佩服你,无论身居何处,都能随遇而安,独享这份宁静与清寂。空气,山林,松鼠、麇鹿、萤火虫,对你来说可能具有永恒的魅力,而于我,最初的新鲜感过后,它们就是死寂荒凉的代名词。
以旋明白,这个世界的确有那么一种女人,生来就是与商场餐馆酒吧舞厅连在一起的,她们活色生香,千娇百媚,热衷礼服加身,被男人簇拥着在舞厅里翩然起舞。她该知道,比自己小了整整一旬的若曦,无论个性、学识还是内在追求都与她大相径庭。她没有理由将一个年轻的现代女性,与她这个老气横秋的中年妇女相提并论啊。
若曦大学毕业后供职于一家中美合资企业,作为总经理助理若曦洒脱、干练,深得老板信任,干到第三年就被提升为人力资源经理,在偌大的企业独当一面。所谓白领、骨干、精英,名副其实的“白骨精”。那年的圣诞之夜,若曦和两个姐妹在外滩的一个酒吧里欢庆她们的三十二岁生日,怀着穷途末路的哀叹,跻身于沪上不断壮大的单身贵族行列。在感情上屡遭波折的若曦,虽然未产生嫁不出去的焦虑与恐慌,但她预感到自己的漂亮、干练和高薪,在众多男人的眼里并非优势,而是罪过,他们瞅你的眼神都像是一个个问号。若曦看透了这些个男人。你温柔贤惠,他说你缺乏个性,你能干高薪,他又觉得你可疑。反正横竖都是你的错。若曦含泪饮完一杯马丁尼,心一横,当夜刷新了自己的求偶标准:把目标锁定在西方男人的圈子里。大千世界,只要精通外语,胆大,心细,即便没有姿色也用不着灰心,山不转水转,东方不亮西方亮。
中国改革开放的标志之一,不就是拓展了女人的择偶天地吗?中国产品连同中国文化都在处心积虑地往洋人堆里扎,她怎么就不能轰轰烈烈地走出去呢?凭借她上海交大英语系的资质和四年合资企业白领阶层的阅历……若曦的信心犹如飘扬在江边的那面五星红旗,在海风中剧烈地抖动着。为了寻找猎物,若曦能出差就出差,尽量往陌生人群里扎,并不惜花大钱外出旅游,专拣那种服务于西方客人的高档项目,三亚的五星级海景房,北京上海的皇冠假日,以及深圳珠海的希尔顿和香格里拉。找准了下午茶光景,夹本书旁若无人地踱进咖啡厅,一面啜饮咖啡,一面暗自打量。
诱饵就这么下出去了,若曦收获的那个季节不在金秋十月,而是人间的四月天。在重庆和武汉之间的三峡豪华游船上,四天三夜的行程中,若曦显得游刃有余。每天黄昏,她都气定神闲地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披着晚霞欣赏沿途风光。她的一举一动,招引得四下里的蓝眼珠暗暗惊叹。若曦心里明镜似的,这个时候的她,本身就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
猎物终于上钩了。俩人一照面,就如电光火石,即刻火花四溅。不到三个月,若曦和安茨乐这对跨国新人的婚礼,便在上海金茂大厦的露台上隆重举行。
5
《五杂俎·地部一》:“水田自犁地而浸种,而插秧,而薅草,而车戽,从夏讫秋,无一息得暇逸,而其收获亦倍。”
以旋披着薄雾目送丈夫下山时,脑子里突然就进出了这段话。她手搭凉棚站在敞开的宅院前,感觉整个山头都成了自家的院子。四头奶牛和一辆小型拖拉机,还有活蹦乱跳的八哥犬,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以旋望着当头的大朵白云,将奶牛一个个赶到坡下去撒欢,然后操起家里那台半旧的割草机,伴着机器的轰鸣,在绿浪翻滚的草坡上走来走去。奶牛们闻到了新鲜的草腥味,晃荡着大奶追过来,在女主人的屁股后头边走边嚼。
搬到山上不久,以旋便在场院一角开出一片菜地来。西红柿、辣椒和黄瓜,不日从肥厚的地里钻出来。山上凉爽,热度不够,但它们还是长得郁郁葱葱。第二年以旋回国探亲时,姐姐应她的要求老早预备好了豆角丝瓜和韭菜种子,以旋回到山上,也都撒上。入夏,长势良好的蔬菜将园子撑得越来越大,像模像样了。饭后以旋喝了小半壶铁观音,歇息了两个时辰,就套上那双黄色橡皮手套,到菜地里拔草,顺便摘了把豆角,掐两根丝瓜,弯腰拽下一疙瘩蒜,进屋丢在厨房的菜板上。她想好了,等弗雷德晚上回来,叫他品尝新鲜的中国小炒。今晨夫妻俩对坐在桌前吃早餐时,弗雷德好像特意跟她说,想念自家园子里的青菜啦。
以旋忙完了一切,就在草地上铺块绒毯子,躺下来享受一番山上的静谧与安适。正是夏秋之际,天空是那种澄澈耀眼的蓝,森林之巅盘踞着硕大而缭乱的云,犹如不规则的冰山雪峰,变幻莫测。要说,以旋生来就喜欢安静的,然而这里的静,是接近死寂的。幸好院子里有一群畜生,寸步不离地围在她身边,恋人似的与她亲切耳语。以旋就和它们说话,絮絮叨叨的。八哥犬顽童似的在她身上蹭来蹭去,不高兴了,就没完没了地和她厮打。有时候,以旋摩挲着牛背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的小调。
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那大门外,手拉着(那个)手儿,问郎你多咋回来。回不回来,你定要捎上封信儿啊,免去了我小妹妹时常挂心怀……
到了黄昏,以旋像庄户人似的扯起嗓子吆喝几只奶牛归圈。八哥犬机灵,夹紧尾巴一个跟头跌进客厅,对准墙角的食料罐儿猛扑过来。以旋这才意识到,自打跟弗雷德来到山上,住进伯父留下的这套老宅,不知不觉就在欧洲大陆的山水之间,过起了农户般的日子。可话又说回来——以旋喜欢这么安慰自己,世上的农民千千万,农民与农民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跟祖国土地上的那些个农民弟兄们相比,德国的农民从耕种到收获一年四季,春华秋实,即便喂牛、挤奶、制奶酪,都是伴随着一系列机械化运动。除此而外,家家户户的院落里或新或旧都停着一辆小车,山下的柏油小马路直通到高速路口。那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景象在德国这地方当然有过,但恐怕要追溯到上上个世纪去了。
前天,山下的艾里希夫妇给他们送来了一筐甜菜疙瘩。温良朴素的艾里希太太,和以旋是同龄人,脖子那儿却老得不成样子了。以旋记得刚搬来那会儿,弗雷德带她到镇上的馆子吃饭,曾和艾里希夫妇碰到了一起。艾里希夫妇还共同举杯,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呢。以旋真不知道如何享用这种新鲜的甜菜疙瘩,就诚心诚意向对方请教。艾里希太太十分耐心地给以旋讲解,并掏出一张打印好的单子,上头仔仔细细注明了烹饪的方法和步骤。这就是德国人的风格啊,以旋心里说。还是在前些日,以旋和弗雷德一同散步时,见艾里希夫妇在莱茵河畔平原上种的甜菜,有十多公顷呢。以旋掰着手指头一算,大吃一惊。十公顷,一百五十亩地,多大一片地呀!夫妇俩就那么各自开着一辆收割机,来来回回几天,就把十公顷甜菜堆成了一座大山。
每隔一周,以旋把牛赶到房子后头的坡上之后,便顺着山道盘旋而下,穿过林子往镇上去。总有一些小东小西需要添置,比如起居室、卫生间以及大厨房里。今天的镇上好不热闹,像是在举办一场什么活动。好些年轻人穿得奇形怪状,裸着的上身涂满了一道道的彩漆,在小广场上摆出各种造型,还不时挑逗一下站在旁边维持秩序的公干。以旋明白了,这是在用人体彩绘给什么产品做广告呢。溜溜达达的,很快就到了黄昏。回家的路上,以旋穿过一条遮天蔽日的林荫大道。西沉的晚霞从背后穿透林子,照亮了草丛里的花花草草,光怪陆离的,仿佛晨光透过的三棱镜。
怀了孕的女人,看什么都像是亲切、柔和与安妥的。时光匆匆,以旋的外表和体型渐渐起了变化。腹部隆起的同时,脸颊和腿脚似乎也不再受她的支配,模样变得怪怪的,像是忽然间脱离了从前,要变成另一个自我。以旋在电话里跟姐姐唠叨,说自己变得越来越丑了。姐姐大喜,在电话那头兴冲冲地对她说,你怀的八成是个小子。常言道,女儿是妈妈的梳妆台嘛。以旋满心欢喜,眉眼之间的皱纹都是蜜色的。
6
弗雷德不是不喜欢孩子,而是对孩子的到来有些恐惧和胆怯。
那天的晚饭桌上,以旋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弗雷德时,他在回家的路上刚刚听完了女儿尤利娅的哭诉。尤利娅声称自己的婚姻长不了,没准哪天就带着儿子跑回父亲这栋老房子里来避难。女儿还说,她的男人是个混蛋,越来越不着调了,工作不顺心就拿她撒气,对儿子几乎不管不问,好像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这个南斯拉夫杂种。女儿对着电话听筒连哭带骂。
这孩子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弗雷德独自哀叹道。沮丧与无奈让弗雷德不由得想起了前妻。只有他最清楚,女儿尤利娅不仅继承了前妻的美貌,也延续了前妻的做派,母女俩如出一辙。自从前妻无端地离他而去,弗雷德便独自一人带着女儿生活——那可真是劳心劳神,百般曲折的日子啊。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因为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他往往缺乏耐心,极易冲动。但他是问心无愧的。他一直竭尽全力地照顾女儿,让她吃好,穿好,好好读书。可到头来,竟事与愿违。女儿脾气暴躁,大胆任性,我行我素,好像什么都敢做,就是不把心思放在读书上。中学没毕业就和一个德国小子眉来眼去,出双入对,动不动就在外头住,没过半年俩人就腻了,说崩就崩。女儿有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蛋儿,身边从来就不缺少男孩子。十六岁那年,尤利娅和几个同学混进巴登的赌场,因伪造证件喝酒赌博被当地警察局抓走了。
六年前在卡尔斯沃举办的那场婚礼,是迫不得已,因为尤利娅怀孕了。然而眼下,女儿与小外孙的现状,再次让弗雷德寝食难安。果真像女儿嚷嚷的——闹到离婚那一步,小外孙怎么办呢?孩子是无辜的。为此弗雷德简直伤透了脑筋,他再次陷入焦虑。怎会料到,结婚、成家、生子都没能让尤利娅的生活安稳下来。一想起这些,弗雷德便身不由己地朝山下跑,就想一头扎进那个小酒馆。他又开始借酒浇愁了。
那晚,以旋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消息时,作为丈夫,他本该高兴才是。可弗雷德却高兴不起来,何况他还处在气头上呢。但事后弗雷德意识到自己可能由此而伤了妻子的心。即便当时,也是为了照顾以旋的心情,才不想把那些烦心事一股脑抖落给她。弗雷德是个犟脾气,不会伪装,也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自从和以旋结了婚,妻子就表示想要个孩子。起初,弗雷德未置可否,实则是不乐意。但他很快觉察到自己的自私,这样做对妻子是不公平的。以旋并未生过孩子,她有权利拥有自己的骨肉。如若扯到法律上去,他的行为是站不住脚的。德国这地方,一切都拿法律说事。他于是努力配合妻子的愿望,力争让她如愿以偿。尽管对孩子的出现,弗雷德有着本能的胆怯。
弗雷德对他的中国妻子是有信心的。他知道以旋和他的前妻绝不是一回事。以旋善良、文静,吃苦耐劳,属于西方人心目中典型的东方女性,天生具备相夫教子的秉性。而他那位当年从白俄罗斯来德国寻找机会的前妻,是个坐不住的疯丫头,连小学都没读完,就喜欢涂脂抹粉穿衣打扮,一心一意只想凭借自己的美貌坐享其成。这么多年过去了,前妻的嘴脸在弗雷德的脑子里都模糊得不成形了。但有一点,弗雷德至今都无法否认,那的确是个美人。弗雷德也有过年轻潇洒精力充沛的时候,挣钱之余他便花天酒地,围着漂亮女人转来转去。然而这个世界,男人最终的心思,还是要落在持家过日子的好女人身上。对此,弗雷德不仅深有体会,也付出了沉重代价。
孩子既然来了,我很高兴,这是你多年的愿望。弗雷德终于对妻子坦陈道。为了迎接小家伙的到来,弗雷德开始不声不响地做起了准备。他将卧室对面的那个小房间倒腾出来,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不能没有自己的小天地。虽说旧了点,只要收拾干净,再添几样小东西,就很像那么回事了。周末,弗雷德又把储藏室里的一堆木板儿清理出来,吭吭哧哧地搬到院子里。和煦的阳光下,他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对着那些木板比比画画,把它们一块块地截开来,再用砂纸打磨得溜光水滑,圆润透亮。松木云杉的清香缕缕弥散过来,以旋又高兴又好奇,问弗雷德究竟要捌饬什么嘛。弗雷德也不吭声,只管闷声不响地忙活,却不时拿神秘的眼神扫她一眼,额头上的汗珠子音符似的,一颗接一颗滴落在明晃晃的草地上,不动声色地串起一段音乐,在以旋的心里悄然流淌。
没出两周,一张带栏杆的实木婴儿床陡然摆在了小房间里。又过了些日子,婴儿室的小床周围,又添了香樟木的小马,核桃木的野兔、地鼠和猫猫狗狗……以旋忍不住笑了。笑声惊动了肚子里的宝宝,以旋赶紧捂住肚子,跑到弗雷德跟前叫他听。弗雷德抱住妻子亲了又亲。傍晚,以旋弯着身子从菜园里掐了把韭菜,给弗雷德做他最爱吃的韭菜馅儿饼。
7
以旋从若曦家里回来之后,也不知问题出在哪儿,总觉着若曦的丈夫有点别别扭扭的。安茨乐高大挺拔,温和周到,言谈举止中规中矩,好一个绅士形象。可他每讲完一句话,都要略微点一下头,像是怕你听不明白,又像是对着你频频致意。安茨乐早年毕业于曼海姆大学的化学专业,目前在小镇东郊一家生物制药厂任质量副总监。该厂隶属德国拜耳集团,是欧洲生物界享有盛誉的老字号,位居世界五百强之列。兴许是受原料来源的限制,安茨乐供职的这家企业制药厂,就建在卡尔斯沃和约克镇之间的一座山上。
在若曦家里,以旋同样见到了她的婆婆,安茨乐的母亲舒尔茨太太。一位年逾古稀的德国老人,却保持着良好而匀称的身段,眉目清爽,颧骨微凸,花白的头发吹得一丝不苟,目光灼灼的脸上打了淡淡的腮红。以旋被隆重邀请在插了鲜花的圆桌前,和他们一家三口共享咖啡和蛋糕。盘子里盛着草莓、蛋糕和阳光,舒尔茨太太擎着细瓷小杯端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她一面细品咖啡,一面和以旋聊几句,并不时扫一眼桌上的《南德意志报》。
以旋跟着若曦到庭院里散步。森林和宅院之间,有两棵菩提树,枝叶茂盛,一直覆盖到坡上的那条砖石小径。葱绿之中,一座灰色小教堂若隐若现。以旋瞄了一眼那条蜿蜒的砖石小径,禁不住问若曦道:你婆婆挺贵气的,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婆婆以前就是金十字的妇产科主治大夫,有一半的法国血统呢。安茨乐六岁时,我公公因一场意外事故,猝死在了车间的指挥台上。母子俩因此而得了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老太太是六十岁离开诊所的,退休金也不少拿,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两个中国女人沿着花草蔓延的小径往绿荫深处走,接近小教堂时以旋突然对若曦说,跟着安茨乐这样儒雅和绅士的男人,你大概不会受什么委屈吧。
若曦表面上附和道,的确是个绅士,却也是个不愿妥协和为我付出一丝一毫的绅士。我在这里都快闷死了,一直跟他商量着搬出去住。他强调自己任职的那家制药厂前景广阔,待遇优厚。分明在搪塞我。其实我也没让他放弃工作,只是搬到卡尔斯沃去住,我也好在城里找份像样的工作。再说了,从城里到他们公司的距离,跟从镇上是一样的。
以旋会意,却也认为不大可能。你们这里住的是别墅,四野里连着如此漂亮的花园子,你婆婆身体又好,把家里侍弄得天堂一般,安茨乐怎会舍得离开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若曦眯起她那双尖锐的眸子说,在他妈妈的精心打理下,安茨乐舒坦得小王子一般,当然不愿离开。而他自己又总是把公司的理念挂在嘴上,说什么我们拜耳的发展史,就是要满足每一个员工对高品质生活的追求。
以旋觑了一眼若曦,难道你生活得不开心?若曦叹了口气说,他在工作上独当一面,可在家里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那也不足以构成你终止妊娠的理由啊。你打算做掉这孩子,安茨乐和他母亲会同意吗?安茨乐可是个孝子啊,你看他们母子俩,多默契呀。
何止是默契!若曦恨得形诸于色。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个孝子,对自己的老婆总不会太差吧。现在想来,我真是大错特错了。一辈子都离不开老妈的男人,老婆在他眼里就永远位居次要地位。这还不算,若曦咬牙切齿地说,我恨死了他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说白了,这个男人从生理到心理都还未断奶呢。
这是怎么说的,以旋听得目瞪口呆。她哪里想象得到,这个貌似完美的三口之家,在白天的绚丽多姿消失之后,到了夜幕降临时分,将会上演怎样的一幕?
晚间的餐桌上,若曦木然地坐在桌前凝望这一对母子,犹如站在大红幕布的内侧,冷眼旁观一场精彩的演出。母子俩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公司人事到产品质量,从总理大选到北约东扩乃至科索沃增兵,大事小情,无所不及。要说若曦的英语,经过同济大学四年的锻造,语音语调堪与美国人媲美。但婆婆就是讨厌她那一口美国腔。说平生最受不了美国人,一开口,就像晴天白日里滚动的雷——油腔滑调的。若曦都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自己在这个大房子里成了一个局外人。她目前的德语,还达不到德国人学前班的水平,在德语表达上当然无法与婆婆分庭抗礼。但若曦与安茨乐之间的交流从来就没有过障碍,也不存在任何文化差异。可是只要老太太在场,这个家里的官方语言就是德语。安茨乐也只能讲德语。既然老太太横下一条心要与儿媳争夺儿子,又是如此的优雅得体,若曦眼下还真不是她的对手。他们旁若无人地开始,理直气壮地结束,平常得如同一日三餐。面对母子俩密不透风的闲扯、逗乐,若曦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眼瞅着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若曦恨不得把自己磨成一枚子弹,带着风声和火光,射进去。
若曦由惊诧莫名,到无可奈何,伤心、失落、憎恨,直到报复的火星四下里蹿动。女人到了这步田地,已无法做理性的思考,那由焦灼愤懑而引发的烈焰,带着偏执与疯狂,顷刻之间便熊熊燃烧起来。嫁给一个男人,就意味着这个男人是你的整个世界。而他呢,一个顶天立地的小男人。在他的眼中,最理想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原本他也是要找母亲那样一个女人的。潜意识里,安茨乐是打算等母亲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再考虑自己的婚姻之事的。有母亲在身旁,他还需要其他人吗?直到有一天,他发觉这个有着东方面孔的女人,睡姿是那么优雅,端庄,就像他的母亲。
对安茨乐来说,与若曦走到一起纯属意外,又在情理之中。清寂无聊时,若曦不由得回想她和安茨乐在三峡游船上的情景,他们拥在一起,性事水到渠成。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在关键时刻竟流露出莫名的畏怯和惶恐,甚至在高潮来临之际都缺乏雄性和冲劲。乍看之下,安茨乐像是一位成熟稳健的男人,实则外强中干,纸老虎而已。好在若曦善解人意,又精明过人,她掩盖了自己的沮丧和气馁,为了成全这桩婚事,为了本世纪末把自己成功地嫁出去,为了实现自己在父母跟前的承诺,她不得不无条件理解和接受这个男人。
婆婆像大多数德国人一样,有洁癖。除了没完没了地打扫和收拾房间之外,曾一度把儿子结婚成亲的字眼列为禁忌。久而久之,安茨乐也习以为常,安之若素,对婚姻和女人失去欲望的同时,在性方面的自卑感却油然而生。为了安慰母亲并疏解她的孤单和寂寞,安茨乐早就信誓旦旦,向母亲表示不近女色,愿意终生守着母亲。
子夜,若曦挣扎着从睡梦里睁开双眼。梦境的奇诡和怪异令她毛骨悚然。
一场大雪过后,婆婆牵着她那两条蝴蝶犬独自下山去,在通往莱茵河谷的大片林子里转来转去,如粉如沙的雪粒依然在空中飞扬,婆婆眼角的皱纹细细碎碎,目光如雪中的天空,空茫,迷离。突然间老太太天旋地转,仰面朝天倒了下去。枯枝败叶和皑皑白雪拖住了婆婆的肉体。丛林里静悄悄的,两只黑色的蝴蝶犬争先恐后围着主人一圈一圈地转,形成一个偌大而规则的圆。婆婆瞪视着一线蓝天,四仰八叉,染着玫红指甲的十指深深凹进雪中。狗狂躁地叫着,没完没了。村民们闻声赶来。老人最终被发现时,那舒展的肉体犹如少女的胴体,莹润,美丽,富有光泽;紧贴着尸体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男人已经冻僵了,两只手却与母亲的脖颈焊在一起。那是若曦的丈夫安茨乐。太阳高悬在浓荫密布的森林之巅,几缕阳光拼命投入林荫深处。光影笼罩下的母子俩静卧于雪中,安详,满足,千姿百态的蝴蝶往来盘旋,蓊蓊郁郁。
8
日子依旧如山脚下绕膝而过的莱茵河水,从容不迫不管不顾地流淌着。以旋每天埋头于简单而明朗的琐碎生活,没有应酬,没有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只要把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处理好了,这个世界仿佛就太平无事了。
在德国住久了,以旋觉得在对家庭的坚守和牵挂上,中西方男人似乎并无差别。说西方男人性自由、性解放、家庭观念淡薄,是没有道理的。至少她所看到的不是这样。弗雷德对工作恪尽职守、严谨勤奋,每天埋头于时刻表、报表、车皮和人头的统计数字,极具工作效率。他觉得自己就是庞大系统中的一个小齿轮,不能有丝毫松懈。他为人坦诚,讨厌推托和谎言。还有,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和典型的欧洲绅士相比,以铁路工人起步的弗雷德似乎显得粗朴而鲁莽些,但以旋丝毫不在乎。她吃过知识分子的亏,她乐意自己的生活多一些简单和淳朴。她恨透了算计和欺骗。弗雷德生性有点沉闷,甚至不苟言笑。但他真实、坦诚,与这个国家约定俗成的理念很合拍。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以旋觉得心里很踏实,也很安全。
以旋从外界乃至村子周围,渐渐领悟了德国男人的内在习性和品质。总的来讲,结了婚的德国男人——尤其二婚,都能做到爱家,爱老婆,尽心尽力地维持家庭的和睦,忠贞不贰,即便是功成名就的男人。他们身上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诚实的品性,就是用来叫你信任的。六年前,以旋和弗雷德手挽着手从教堂出来后,常常于闲暇时光踱进村子里的教堂,像教徒那样静思默想,让自己的心随上帝的节律跳动,感受一番天国的神圣。这个国家有八成以上的公民是天主教徒。有信仰的人,内心更容易保有底线。德国人的婚姻,多半被这个民族普遍张扬的一种操守约束着,此外还有固若金汤的婚姻法。在德国,离婚的高昂代价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承受得起的。德国前总理施罗德,在第三次离婚时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坦言道:如果我处理不好个人的感情,也就治理不好这个国家。施罗德离了三次婚,离得倾家荡产。但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而不是伪君子。以旋崇拜他,并惊叹这个世界,竟然会有如此诚实的政治家。
弗雷德的酒瘾似乎越来越大了。这让眼下的以旋多少有些失望和担忧。说起来,他们两个的结合倒是源于弗雷德的酒瘾呢。也由此,以旋对丈夫的酒瘾总有些袒护,心存宽容。布拉格之春的那个夜晚,若不是弗雷德贪恋捷克的黑啤,她也不会把这个德国人生生烙在了心里头,更不会促使自己下决心离开布拉格,转而跑到德国来读书。也是上天有眼,让她和弗雷德两年之后再度相逢,并在卡尔斯沃喜结连理。以旋不是一个迷信的女人,但她是相信命运的。冥冥之中,一切仿佛都是命运使然。与弗雷德的结合,甚至令以旋想到了佛家的禅语:爱情是宿世的缘分,是前世未了的尘缘,是今世逃无可逃的因果轮回。
弗雷德下班后总喜欢喝点小酒,又怕妻子唠叨,便把饮酒的乐趣放在山下的小酒馆里。刚才在车站的月台上,他还一本正经地专注于铁道和客运,转瞬之间便被烟雾缭绕的小酒馆熏得眼花缭乱。两杯啤酒下肚,弗雷德灰蓝色的眸子就迷离了。两只煎肠搭上一块黑面包,再抹上些黄灿灿的芥末膏,弗雷德两腮鼓胀地嚼完,红头酱脸地回到家,对着妻子道了声歉,一头栽到床上呼呼睡着了。
这天,深秋的第一场雪从早上落到黄昏,渐渐才有了停的意思。更冷了。蜷缩在沙发里的八哥犬,望着以旋的脸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以旋这才发觉壁炉旁的柴火筐空了。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平素都是弗雷德把柴火筐堆得满满的,今天早上走得慌,竟忘记了。眼看着火苗由强势变成弱势,都奄奄一息了,弗雷德还没有归来的意思。以旋推开门,雪早停了,却寒光四射的。一片刺眼的光亮打得她差点流出泪来。以旋用木制雪铲刮了几下,清理出一小片干净过道,并顺着过道小心翼翼地往山墙下铲,一截截的木头全都码在那里。以旋腾出手来抱了几只就往屋子里放,壁炉添了潮湿的木柴,噼里啪啦地轰然作响。折回头再出来去抱。毕竟五个月的身孕了,以旋笨手笨脚地,一个趔趄滑倒在地。以旋试图扶着木柴一点一点往上爬——结果,连人带木头,整个就倒了下去。
弗雷德将要清场时,总部来了位领导。也是担心下雪天火车道出故障,临时决定过来查看的,并听取站上负责人的情况汇报。完了,弗雷德就陪着领导在小酒馆里吃了晚饭,自然又喝了点酒。以旋挣扎着给他打电话时,已接近晚上十点了。酒馆里本来就嘈杂,因为天气因素,这天的客人格外多,也格外嘈杂。送走了主管领导,弗雷德脱身往家里赶。走到半山腰,草地的雪像一面镜子,不再柔软,而是冻成了爽滑的一层冰。晕晕乎乎的弗雷德一个跟头翻到了石桥下的河沟里。划破雪面的水冰凉冰凉的,像无数根针头一下子刺醒了弗雷德的意识。他好歹站了起来,连滚带爬上了岸。
踉踉跄跄地回到家时,弗雷德对眼前的一幕大惊失色:妻子的两条裤管,已结成了黑乎乎的血块。
9
这场意外,让以旋痛失爱子。她躺在金十字的妇产科病房里,心如死灰。阳光战战兢兢地探进来,打在以旋毫无血色的脸上,伤心疼痛连同绝望统统化作疲倦,平息在她瘫软无力的肉体上。到了晚间,以旋斜着身子望向窗外,影影绰绰的月亮不是挂在森林之巅,而是长在了她的心里。愁云密布的月亮里头,没有嫦娥、玉兔和月桂树,分明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婴儿。
以旋心理上的联想所引起的突变,在她急剧升高的血压上凸显出来。护士查房时觉察到了,及时安慰并给她服了药。夜半醒来,意识尤其清醒。黑暗中,以旋想起了在布达佩斯打工时遇到的一个人。
那是秋季午后,以旋请了半天假,应约去巷子里的一家诊所看医生。她身上不断蔓延的红斑,让她起了莫名的恐慌,也坏了她平静的心绪。她脚步匆匆地出了货行,沿多瑙河狭长的堤岸一面走,一面寻找拐向私人诊所的那条街口。以旋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她吓了一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错觉。孤独病弱的人思家心切,恍恍惚惚地总像踩在梦境里。昨天的梦里她不是和日思夜想的姐姐碰面了吗,还唠了半天的嗑呢——不然这陌生的洋人堆里,怎会有人喊她的名字呢?
一个男人从道路旁边闪了出来,直直地站在她的对面。以旋双眉紧蹙,从头到脚扫了对方一眼,目光冷峻而警觉。
对不起,你别害怕,我不是拦路抢劫的。男人一脸笑容对着她连连解释。我是北京人,来布达佩斯九年了,也在中国城上班,和你打工的那家货行是对门邻居,每次见你都想跟你打个招呼。认识一下好吗?
以旋索性停下来,靠在黑色桥墩的铁栏杆上,说,我听出来了,你是北京人。好亲切的北京话啊。我刚来这里不久,谁都不认识,什么也不熟悉,两眼一抹黑。
嗨,不都一样吗。刚来那会儿我还不如你呢,有时候我在这多瑙河边溜达过来溜达过去,都想一头栽河里死了,时间一长也就那么回事了。能坐下聊会吗,要不,我请你去对面喝杯咖啡?
以旋指了指堤岸的一条长凳,说,就在这儿坐会儿吧。我是请假出来的,待会儿还有事要办,否则,怎会这个时候跑出来。
男人告诉她,不少中国人在外面见了面跟仇人似的,何必呢。我嘴挺笨,不善于表达,但你也知道,咱们这些人在外头,五花八门,都他妈不容易。好好的家不能回,各有各的窝心事儿,经历了太多的不圆满呀。
以旋这会儿根本没有心思和人聊天,她累得都快散架了。但她知道对方人不坏,所谓各有各的不幸吧,就顺水推舟地说,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圆满可言,比如架在布达和佩斯之间的这一座座老桥,历经沧桑巨变,哪一座没有缺陷,一个比一个破败。可有时候,残缺不全,也是一种美。
男人被以旋说得两眼放光,执意护送她去那个私家诊所。说路上车多,他很熟悉那条街,把她带到诊所门前他就返回去了。接下来的一个周末,俩人又约见了一次。男人执意要请以旋喝点什么,于是就在临街的露天咖啡座上面对面聊了一个下午。
男人着实欣赏以旋,反复说,你很斯文,一看就是个知识女性。戏里的人生我见多了,往往只有高潮,而真正的人生,是散戏之后才开始的。山不转水转,人的际遇在变,人也就得跟着变呀。
一辆小车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从他们的座位旁呼啸而过。男人的目光追随车尾扬起的一团烟雾,认真对以旋说,我不知道你遭受过怎样的打击,但我希望能为你的生活投注一点亮光,别这样下去了,搭个伙一块儿过日子,成吗?
以旋想哭,为对方,也为自己。转眼间她来到匈牙利近一年了,还是第一次跟男人如此悠闲地坐下来聊天。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讲话了,她一直封闭自己,杜绝来自外界的色彩和刺激,让自己沉入井底,一灰到底。晚上下了班回到住处,一张嘴,胃里的酸腐直往上顶。以旋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说她目前不需要男人,也没这个心思。实际上,以旋还无法接受任何男人。虽说那份屈辱和打击已然过去,但留在心里的阴影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也许她是个放不开的女人,但眼下她只能这样。
你是怎么来到匈牙利的?以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仰脸问对方。
男人沉默良久,幽魂似的目光对着一片虚无——半晌,现出一腔难言之隐。见此情景,以旋慌忙转移话题说,算了,不说也罢,一切皆可想象。
男人突然开口说,她死了。因为吸毒。男人从阴郁里回过神来继续道,不是我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而是我怕吓着你了。十年前她和我商量好的,先一个人出来打打基础,我留在家里带儿子。谁知道三年后当我带着孩子来到布达佩斯时她已经不成样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惨不忍睹……
以旋无语。有那么一瞬,她真想靠过去,紧紧地拥住对方——如同灾难来临,大家不得不拥在一起共同承受天塌地陷似的。以旋头一甩,伸手要了两杯啤酒,推到男人跟前,示意他端起来,俩人碰了杯,仰头猛喝。以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喝酒,真痛快呀,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在酒杯里吧!
毕竟同病柑冷,即使走不到一起,彼此倾诉一番,又有何妨呢。她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她又想起老板娘的告诫,别总端着,把自己憋出毛病来。实际上和丈夫在一起她就这样,好像从来就没放松过。多少个漆黑的夜里,她流着泪抚摸自己。她情愿自慰,用一种不着边际的幻象来完成肉体的狂欢。她从头到脚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茧,越结越硬,离婚后,她更是把自己层层包了起来。即便把自己深置于陌生之地,那种深藏的悲凉步步紧逼,让她透不过气来。哀莫大于心死。以旋的满腹愁绪从来就未驱散过。可她这副愁绪满面的模样,在男人眼里,似乎更加楚楚动人了。
夕阳越过多瑙河漫不经心地洒在酒桌上。天边霎时起了一片红晕,以旋远远地瞥见了佩斯山上那辆红色缆车,满载游客往返于葱绿的山顶。一首带点怀旧意味的曲子隐隐流出来,以旋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自从来到布达佩斯,她好像从未见到过日出。而今天,她和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一同瞧见了日落的辉煌。也许是天意吧,以旋的脑中竟冒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佳句来。
两人破天荒留下来吃了晚饭,月亮升至中天时握手言别,互道珍重。以旋望着男人微微前倾的背影,呼吸比先前似乎顺畅了几分。
10
若曦曾偷偷咨询过卡尔斯沃的心理专家科尔,科尔先生耐心听完了若曦对自己家庭关系的情景描述后,只有片刻沉吟,便婉转而确定地告诉她:通常说来,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如果既不结婚,也没有过情人,那他身边不是有个老母亲,就是同性恋。见若曦骇得哑口无言,科尔先生进一步解释道:在德国,乐意守着老母亲过活的男人,其实并不在少数,他们在这方面的坚守、信仰和虔诚,甚至超过某种哲学信条。
安茨乐和若曦结婚之前,的确没有情人,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恋爱过。直到十三岁,安茨乐都和母亲同睡一张床。虽然那个时候的安茨乐,已经有了朦朦胧胧的性觉醒,却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对情人的渴望投注在了自己的母亲身上。这种反常的依恋,使得安茨乐到了大学期间,都无法用整个身心来接纳试图和他亲近的女孩儿。在中国三峡的那艘游船上,安茨乐的男性意识突然间被一个东方女性的魅力所唤醒,现实的力量猝不及防,促使他跨越心灵的防线,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年轻女子的怀抱。
爱情让人变得脆弱不堪,让坚持的人卸下所有的防备,让所有的坚持瞬间失去理由。安茨乐的温文尔雅,含情脉脉,也轻而易举地俘获了若曦的芳心。但事后经过反思,若曦总觉得安茨乐对她的一见倾心,并非出自本性上的婉转承欢,而是纯粹的肉体释放。那个时候的他们,彼此都像是储满了无限的能量,以至于从相恋到成婚迅如闪电。然而,那种匆忙的结合,是在母亲缺失的情况下速成的,并且掺杂着德国同事们的好意怂恿。他们对安茨乐打赌说,假如你敢和这个姑娘在中国成婚,我们就在上海的金茂大厦上,请你喝一九九八年的酩悦香槟!
眼下,这个小男人被老母亲一个眼神,轻松勾去。一旦回到德国,回到原有的生活氛围,安茨乐雄性的亢奋随母体怀抱的回归,无可救药地疲软了。在母亲不动声色的呵护下,安茨乐很快重蹈覆辙。连夫妻俩的外出度假都务必带上老太太。最让若曦受不了的是,每当安茨乐一丝不挂地从浴室里出来,老太太都张开手里的粉色浴衣迎上去,并朝儿子屁股上轻拍一把。
若曦感到了窒息,她强忍着怒气冲上楼去,在自己的卧室里泣不成声。一个无微不至的刽子手,终有一天你会将你的儿子一步步带向阉割!若曦恨恨地想。
安茨乐跑上来,吃惊地问若曦,发生了什么事,你病了吗?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自打生下来都是妈妈给我洗澡,擦身,直到认识你之前向来都是如此,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小两口言归于好之后,手挽着手出来散步时,老太太直挺着腰背站在落地窗前,一双松弛的灰蓝色眸子紧跟儿子和媳妇的背影,直到俩人消失在山道尽头。她的目光由淡定,霎时变得冷凝起来。这个女人是一朵黄玫瑰,在儿子的抚慰下舒展,膨胀,妖娆。舒尔茨太太的内心翻江倒海,电闪雷鸣。三十年过去了,我为儿子放弃了多少幻想,杜绝过多少诱惑,按捺住多少欲望,除了死去的丈夫之外我连一个男人的吻都未享受过。如今,我的身子骨已然枯萎,浑身的肉都散架了,却要容忍一个外乡的女子,在我的眼皮底下汪洋恣肆?办不到!我要亲眼看着劫走自己儿子的这个女人,在水草丰满的花园里,一步步走向委顿和凋敝。
爱情和政治一样,适合丛林规则,终究走不出弱肉强食的世界。都说母子和父女,是天生的恋人。有时候,情欲和恋人间的占有欲,会轻易受到外界的影响,由情浓迅速转向平淡,甚至薄情寡义。而母子和父女之间的占有欲,由于溶入了血缘的爱,血浓于水,只会日久天长,恒定忘我一生都割舍不掉。而这种爱走过了头,就如同吸毒,不是你想戒就能戒得掉的。安茨乐的母亲视儿如命,儿子是她的骄傲,儿子是她的人生,儿子也是她的命脉。自打丈夫出事的那个晚上起,她就把整个人生的幸福,全部押在了安茨乐身上。
即使刻薄的时候若曦也承认,婆婆是个优秀的女人。有一半法国血统的舒尔茨太太,从职场回归家庭,依然格外注重生活品位,厕所卫生间一向弥散着薰衣草的芬芳,四角里放着烟熏和玫瑰。无论什么季节,舒尔茨太太都要求儿子的衣服每天必换,着装务必和身份吻合。老太太自己呢,对围巾挎包和鞋子的颜色搭配,那是从来就未含糊过。昔日干练的妇产科医生,一日三餐上同样身怀绝技。不仅饭菜做得极其到位,蛋糕甜点也样样拿手。除此之外,老太太对儿子的床单被套、内裤和手帕都要亲自打理和熨烫。德国法律严谨,老太太怕雇了人就得为对方支付杂七杂八的保险,便彻底打消了雇人做家务的念头,万事都由自己扛。
安茨乐深爱自己的母亲,他觉得母亲是为了他才终生守寡的。三十多年来,母亲的心思全都花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作为儿子安茨乐万分体谅母亲,并且觉得陪伴母亲,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安茨乐从小就习惯了以母亲的标准,来丈量其他一切女性。这点,若曦在与丈夫的朝夕相处中早就察觉出来了。若曦是清淡的,不像他的母亲永远弥漫着粉底色,在生活上也无法把他照顾得滴水不漏。对此若曦很无奈,因为安茨乐自始至终爱吃的,都是母亲精心烹制的各种西餐,而不是她笨手笨脚弄出来的几个中式小菜。
终于有一天,若曦擦干眼泪推开安茨乐下楼去,失望和冷漠已化作鄙视的利剑,插在若曦冷冷的眼神里。安茨乐昨晚加班回到家,又倒在妈妈的床上睡了。早晨,安茨乐踱上楼来对若曦解释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妈妈的房间离客厅近,省得吵醒你,再说妈妈正好还没睡呢。安茨乐轻描淡写地安慰妻子说,你难道会跟一个老人争风吃醋吗?
怎么着,若曦也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母爱的刻意渲染,实际上是担心失去自己的儿子。所以最初,若曦曾以退为进,竭力表现出应有的宽容与大度,以期博得母子俩的认同,让他们心存愧意,有所收敛,一招不行,再施一招。若曦一度得到婆婆的赏识。安茨乐也曾有意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然而,短暂的努力终究难抵几十年的痼疾。安茨乐习惯了那种专属于中老年女人的成熟与温度。作为一个成年人,安茨乐并非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但他摆脱不了那种根深蒂固的母体依恋。和母亲在一起,他一派天真,如鱼得水。只要老太太在身边,他便逃不出那种诡异的旋涡。
但若曦作为妻子的身份,谁又能替代呢?只有她可以通过肉体融合,来激活男人的生命和创造力。当初两人在三峡的游船上一见钟情,如胶似漆,不就仰仗她十足的魅力吗?而今身在异乡,若曦再度变着花样努力尝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收效甚微。还算年轻的若曦竟有些力不从心了。与此同时,小两口的交流与互动差不多仅限于卧室这个私密的天地了。婆婆的若隐若现,无形中已构成小夫妻情爱生活里的一道屏障。无论是精神还是在肉体上,安茨乐都在不断沦陷,进而丧失了自我。
若曦惊恐地感觉到,安茨乐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夫妻之间的肉体接触,渐渐成了那张松软床铺上的一道鸿沟。这可真叫人啼笑皆非呀,若曦对自己说。正常的性生活遭到灾难性钳制,其后果是可怕的。性是实现生命、完善生命的手段,是幸福和健康的起点,是陷入文明困境中的人走向新生活的途径。困顿中,若曦一脸沮丧走向早间的餐桌旁,母子俩正披着晨光端坐在柔和的光线里。婆婆一面给儿子的咖啡里加无糖甜味剂,一面敲打立在瓷器上的煮鸡蛋,那橘红色的温存里透着殷实、富足和漫不经心——一个不可一世的帝国老贵族的形象。若曦的心直抖,想起安茨乐夜间的呓语:你睡姿优雅,端庄温存,就像我妈。
一个人的克制和隐忍到了头,便只能跟着感觉走了。当四壁所有通向阳光的大门上,都留下若曦以头撞击的鲜血后,她的内心涌起一股壮士断腕,用青春和生命追逐天边那一缕星光的冲动。她推开窗子,目光掠过山间古堡的残垣断壁,在莱茵河堤岸的芦苇间犹疑不定。落日西天的彩霞,如蝴蝶翻飞,潇洒地定格在视野内。若曦从养精蓄锐的婆婆跟前从容走过,驾起家里那辆宝蓝色的奥迪,瞬间跃上通往卡尔斯沃的高速公路,绝尘而去。
11
弗雷德担心妻子,因丧子之痛而深陷忧郁无法自拔,便将原定于年底的休假计划提前了。近来,弗雷德发觉妻子和他对坐桌前用餐时,目光总有些凛凛的。她面无表情地手握刀叉,嚼着嚼着,突然瞅着某个方位就凝住了。再回头时,妻子正泪流满面。弗雷德知道说什么都晚了,一道无法弥补的伤痕已深深烙在了妻子的心里。忧心忡忡之余,弗雷德去了一趟金十字,和以旋的主治大夫聊过之后,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担忧,于是当机立断,暂时请人照料一下家里,携以旋登上了莱茵河上的一艘游船,由南向北沿途旅行。
畅游莱茵,是以旋曾经的一个梦。以旋至今都还记得,她的中学语文老师当堂讲解海涅的诗《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时,激动得声音颤抖,两眼发光,一只手握着课本,另一只手在半空中不住地抓挠。讲到海涅时,不知怎地就提到了恩格斯。恩格斯一旦遭遇挫折或者情绪低落,不是攀登阿尔卑斯山,就是畅游莱茵河。以旋记住了莱茵——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名字。发源于瑞士雪域高原的莱茵河,由南到北贯穿了列支敦士登、奥地利、德国,最后经荷兰入北海。仅在德国境内,莱茵河就涵盖了八百多公里,堪称德意志文明的摇篮。
在海德堡学习那会儿,以旋无意中读到席勒的诗:“莱茵河与世界上其他大河不同,它宁静,安详,高贵,秀丽,有如淑女。”
初冬的莱茵河两岸天阔云淡,棕树林立。平素碧透了的远山近景,此刻全然成了一派动人心魄的金黄与火红。逆光行驶的途中,棕树的叶片如玫瑰花瓣泼洒在船头,映在碧蓝碧蓝的河道上,构成一幅明暗交错、气韵生动的瑰丽画卷。以旋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手扶栏杆看两岸风光急速流转,更迭,恍如穿行于虚幻世界里。雨果也曾描述过莱茵河,说它雄浑、曲折、细腻,集万种风情于一身。以旋静静地欣赏着,内心充满会意。从美因茨以来,河段上似乎没有架设桥梁,过河采用的还是传统的摆渡方式。来往船只也都屏息静气,汽笛都不肯拉响一声的,就为保持莱茵两岸生态的原始与天然。沿途经过无数小镇,堤岸的花儿开得曼妙。一些石头做基的木制小屋子,犹如积木搭建而成,仿佛传说中的红房子、灰房子、蓝房子,浸透着童话般的美妙。以旋从心里喜欢这些粗朴的小房子,觉得在它们面前,都市里的摩天大厦都要黯然失色了。
河道渐行渐窄,这一带多岩石,两岸山峰随之陡起、对峙,颇具峡谷风光。峰峦叠嶂之间惊现一座座城堡,九重秋色里透着中世纪的繁华。依托山地制高点兴建的这些军事堡垒,在以旋脑中引起的都是些盔甲、骑士、骁勇善战、行吟诗人这一类的字眼。古代欧洲,同样充斥着野蛮、杀伐、征战、臣服、刀光剑影、硝烟弥漫。那个时候,一处城堡就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小型城邦,不可一世的封建贵族和领主们割据一方。城堡的一砖一石,都在向后人诉说着那曾经的苦难、悲愤,连同浪漫和奢华。如今,城堡的建造者已然作古,而他们的杰作却留存了下来,即便伤痕累累,即便满目疮痍。
在莱茵河最古老的一座城堡下,以旋意外碰到了慧心。两个失去联系多年的昔日好友,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天才确认了一度模糊的记忆,瞬间拥抱在一起。一别四年,俩人回想起在布拉格同一个屋檐下度过的时光,都有些百感交集。以旋十分兴奋,问慧心目前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干上导游这行了?以旋从内心感激慧心,当初毕竟是受了这丫头的点拨才下决心到德国来的。
慧心快人快语,说以旋走后不久她也离开了布拉格,眼下在法兰克福一家德国旅行社做专职导游。这不,慧心拿小黄旗一指,十几号人的中型旅行团断断续续就跟了上来。以旋微笑着和远道而来的同胞们握手问好,大家都觉得能在这样的地方遇见老乡,好舒心好亲切啊!
以旋忙拉了弗雷德过来与慧心见面,彼此热烈地寒暄了几句。匆忙间,以旋竟没忘记把家里的电话和住址留给慧心,并拉着慧心的手说,啥时忙里偷闲,到姐姐家的山庄里来住几天,我包韭菜馅的饺子给你吃呀。
慧心顿时眉飞色舞。说,我就喜欢德国的小山村,早就想吃姐姐包的韭菜饺子了。等我忙完了这几个团,年底一定会跟你联系的。
以旋高声应道,说话可要算数啊!
相逢的喜悦和兴奋,沸水似的在以旋周身洋溢了半天。她带着好心情继续观赏莱茵河沿途风光。过了科隆之后船行得很慢,一座造型怪异的石雕悠然闯进以旋的视野。那石雕年深日久,已残缺不全,可以旋还是看清了:女人张着两只翅膀,跨在一位年轻伟岸的男人身上,目光忧伤而凄艳。以旋甚至看到了女人眉眼间丛生的青苔。她好生奇怪,就问身旁的弗雷德。弗雷德沉吟良久转而问她道,你可听说过古希腊神话里的俄狄浦斯?以旋摇头。弗雷德就说,那是关于儿子与母亲的一则神话和寓言。做了国王的儿子后来意识到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时,羞怒不已,亲手弄瞎了自己的双眼,避开世人的侧目,自我放逐去了。
以旋听罢,蓦然陷入沉思。待她回过神来,弗雷德正指着两岸的一片片葡萄园对她说,莱茵河谷有一种冰葡萄,下了霜结了冰,紫红的浆果挂着冰碴儿,却是莱茵香槟的好原料。以旋凭栏望去,阳光下的葡萄藤如秋海棠的叶柄,赤红透亮,煞是好看。众多男男女女的酒农们,个个身背箩筐在汪洋似的葡萄架前穿梭、往返,像一串串音符汇聚成一曲波澜壮阔的田园交响乐。
山风送来熟透了的葡萄的甜香,浓郁而清冽,以旋陶醉了。这一刻,她的心倏地被点亮,所有的苦涩和郁结都随风而逝。旅行还未结束,以旋已急着回家了。她开始怀念自己解甲归田种豆南山下的那份忙碌和闲适了。
12
十二月的约克小镇,已沉浸在圣诞节浓浓的氛围里。镇上最大的那家荷兰花房前,悬起两只硕大的松枝花环,点了金粉的各色装饰物闪闪烁烁,异彩纷呈,唤起人们对节日的热切期盼。以旋从镇上采购回来,特意绕到金十字门前。林荫道上的那条石板小路,在乌沉沉的空气里泛着青光。两个月前,她就住在朝向森林的那个病房里,一抬眼,若曦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
这丫头,怎么一转眼就杳无音讯了呢?以旋心里嘀嘀咕咕,七上八下地到了家门口,见山墙上的信箱里多了个蓝皮信封,她的心本能地一阵狂跳。果然,是若曦的信,却是从上海寄来的。亲爱的以旋:你好!
你想象不到,我是如何在仓促之间决定离开德国并回到上海的。我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听从了你的劝告,把孩子生下来。尽管这孩子,与安茨乐没有丝毫关系。
以旋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喊出声来,她倚住靠背半天没缓过劲来。难怪这丫头铁了心要流产,原来孩子根本就不是安茨乐的!可是,又能是谁的呢?以旋使劲闭上眼睛,以便让自己聚聚光,然后对着窗户猛地睁开,迫不及待地往下读。
绝望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绝望不动声色就能将人一把推向悬崖,并让人做出异乎寻常的举动来。十五年前,我的高中老师詹婷婷突然自杀身亡。那是我念初三的暮春时节,我的班主任兼中文老师詹婷婷,是个才华横溢、温顺内敛的年轻女性。然而有一天,课堂上豁然传来了詹老师的死讯,并且是自杀。震惊之余,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有一天黄昏,我到办公室交送作业时,偶尔听到两个老教师的议论。她们拼命压低了嗓音,你一言我一语,比声音更诡异的则是两个女人的眼神——触了电似的闪烁不定。我双手一抖,作业本随即滑落了一地。詹老师的死竟然与她的丈夫和婆婆有关?这个疑问,若干年来一直潜伏于我的脑中,直到嫁给安茨乐来到德国与他母亲朝夕相处,我才真切体悟到詹老师当年的困顿与绝境。
可我不是詹婷婷!我不会像詹老师那样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可詹老师的悲剧,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与可悲,也让我于惊惧和混乱中千方百计寻求自我解脱的途径。否则,我不是癫疯就是像詹婷婷那样死路一条。于是在安茨乐下班之前,我常常独自驱车到卡尔斯沃郊外的酒吧里去。有一次我连喝了两杯,我压抑得太久了,我心头冒火,我必须释放自己。有个男人来到我对面,用眼睛对我说: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经喝了两大杯黑啤了。
这是个亚洲男人,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柔情和怜惜。
为什么不呢?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纷乱与朦胧中我似乎听得见他接连不断的叹息:我是因为思念韩国的妻子才时常来这里喝上一杯的。你呢?他盯着我问。
我白了他两眼,垂下眸子,无言以对。我的丈夫近在咫尺,可我却感到无家可归。时间和空间刹那间对我失去了意义,能够辨别的只有被撕裂的隐痛与悲哀。
第二天黎明,我从韩国男人的单身宿舍里走出来时,见他的办公桌下压着他妻女的彩色照片。我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尽管我醉得一塌糊涂。我就像溺者求生那样,拼命抓住这根轻飘飘的生命稻草——只为抵制和报复那日益寡淡的感情,却不由自主地陷入另一桩诡秘的两性关系。然而,凭借这种虚拟的存在和力量,我从绝望的深渊里一步步爬了出来。
两个月前,我亲眼目睹了你失去骨肉后的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你干枯而绝望的眼神让我感同身受,也令我悲从中来。离开你之后我再次驾车上了高速,我开得很疯狂,随时都有车毁人亡的危险。人生就是不幸,人生总是伴随着至深的哀痛。还是那家酒吧,还是角落里那个座位。我喝到第二杯时,忽然瞥见吧台背后的木板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是莫里斯的名画《捕蝶》。林木葱茏的画面上一位身着白裙的少妇,手持扑蝶网在追捕几只蝴蝶,身后的孩子们在草地上采着野花,嬉戏、玩耍、无忧无虑。这是我最喜欢的法国印象派女画家莫里斯的作品,她是那么擅长在平常日子里撷陬生活的诗意,把世俗烟火再现得温暖无比。
那一刻,我突然泪流满面,柔情迭起。我甚至相信,上帝是和遭逢不幸的人们在一起的。我感觉失落已久的灵魂,像墙角里的那架老式钟摆,在夜空下荡来荡去。当黑暗像潮水一般从森林里退去,天色由浅入深,变作成熟的南瓜红时,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座万劫不复的孤岛。
我决意把孩子生下来,但你明白,我必须回到中国去……
13
晨曦初露,以旋从东墙的大窗口望出去,昏暗的林子里现出一圈雪白的轮廓。什么时候又落了一场雪。雪很薄,很浅,铺得却很开,拂晓前的一阵风把它们吹得纷纷扬扬。细微而轻盈的雪粒,如初春的柳絮,四处蔓延,附在草尖上,附在枝丫间,带来细碎而真切的希望。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点亮对面的群山时,以旋靠在窗前展开了雪白的纸张。
亲爱的若曦:你好!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在我的眼里你总是那么至纯至率,始终对我赤诚相见。这不仅仅是同胞之间的单纯情谊,而是咱们姐妹流落外乡的至深缘分。你决定把腹中婴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举动,令我感动得日夜流泪。可静下来仔细想想,你一个年轻女子该如何养育这个孩子呢?其中的困窘和难处,是难以预料的。若曦,你若信得过我,就带着孩子回来吧,让我替你照顾和养育——不管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都会让我欣喜万分的。你知道,家里的婴儿床是现成的,我们有足够的牛奶,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玩具,我和弗雷德绝不会让孩子受半点委屈的。
生命复萌的出路,就在于回归大自然,返璞归真,若曦,等着你回来啊。以你的聪慧和美丽定能赢得一份真爱,用完美的两性关系重新点燃希望和未来吧。
以旋顿了一下,突然想问问若曦,到底如何处置自己的婚姻和一系列遗留问题呢?转而又一想,若曦是何等有勇有谋敢作敢当的一个女子!她有主见,有魄力,果断而执着。离开德国之前这丫头必定已成竹在胸,否则怎会走得那样决绝。既然若曦自己都未提及此事,我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扯出这些个糟心事呢?只会给若曦添堵,进而影响到她此刻的情绪。就让她照自己的谋划在上海静养一段时间吧,所有的一切都会事关小宝宝的发育和成长。以旋这么想着,两只眼睛瞬间成了B超探测器,清晰地瞅见了小家伙的轮廓,一个可爱乖巧的小人儿。以旋心满意足地合上信,都有些踌躇满志了。她把信贴在胸口上,目光从墙壁到天花板一径地走下去,直落到门前那两簇绚烂的石竹花上。
第二天,以旋坐在阳光下把信又誊抄了一遍,交给每天下午从山下过来的邮递员手上。牛吃饱了,并排卧在风里吼两声,甩着尾巴扑打屁股上的蚊蝇们。以旋将哼哼唧唧的八哥犬拴在树下,独自沿山道往金灿灿的坡上走。正是落日黄昏,黑压压的云杉霞光纷披,耀眼夺目,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感攫住了她,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蕴含着一股难以抵挡的气势。以旋专注的眼神,忽地被一只棕褐色的麇鹿分散了。一只母鹿冷不丁地从林子里蹿出来,从她身旁一闪而过,轻盈地跳到一棵树下,舌头一卷,一颗熟透了的苹果就被卷进了它的嘴里。以旋十分欣喜,想冬季休耕的山坡上有不少果树,叶子落光了,却留下油滋滋的浆果。腊月天狐狸找不到猎物时,浆果是它们一冬的口粮呢。还有森林里的马蜂、蚂蚁和小松鼠们,全和人类一样善于储存食物。看着看着,以旋的泪直往外涌。
圣诞节一过,春天也就快了。以旋心里的憧憬如蝴蝶翩跹,擦着花朵与草尖翻飞。一只带斑点的褐色蝴蝶,云彩似的坠落在一棵颜色与它相仿的鳞状杉树皮上,在晚霞和阴影的笼罩下,以旋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以旋简直要羡慕这些小东西了。它们栖息在枝干的浓荫里,辗转于美丽的花丛中,与清风低语,随阳光鸣啭,还能保持一派天真与安详。这一发现,让以旋兴奋不已。她想动物和人类的行为是多么的相像啊——为了生存,为了保全自我,不得不藏起个人的意志,最大限度地跟周围的环境妥协,回环退让,曲意逢迎,明哲保身,恰似蝴蝶这种妙不可言的拟态和保护色。
人的存在早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比如作家的文字,需要种种修辞和粉饰,所谓春秋笔法,文过饰非也。自然淘汰的途径也是新的意识形成和诞生的方式。以旋想起了前夫,想起离婚之前他的种种表现。为了赢得那次外派的工作机会,前夫在自己的履历上撒了弥天大谎。而她呢,以旋自然想到了自己。她之所以万里迢迢离乡背井不顾一切地潜入这片陌生的天地,不就是想规避离婚后的失落和周围打探的目光吗?
以旋轻快地走上山坡,俯瞰莱茵河水。雪岩碧立,波光帆影,尽收眼底。她心里的田园风光,随莱茵河一波一波的细浪缓缓升起。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