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远航

2015-05-30 10:48:04陈启文
十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黄忠历史

陈启文

黄忠会去医院探视高先生时,忽然有一种异常强烈的紧迫感。

高先生的身子骨一向硬朗。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恰逢先生寿诞。先生每年过生日都很低调,除了家人,一般便只有黄忠会和杨芝这师兄师妹俩陪伴在身边。但这次生日,对于高先生显然还有着不同于往年的特殊意义,为此他还亲书一条幅以自勉。黄忠会和杨芝一个为先生研墨,一个为先生叠纸,当先生悬腕而书时,黄忠会分明感觉有一股丹田之气如电流般贯注先生的肺腑与胸膛,从手臂传至手腕,但见先生下意识地顿了一顿,猛一回腕,一股力量喷薄而出,化作一个个雄浑而奇崛的篆隶:“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孔夫子说这话时才六十三岁,而高先生此时已虚岁七旬。按男虚女实的传统,高先生已迈入古稀老人的行列了,但看上去,他还真不像是一个古稀老人,一张脸在透过窗户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红堂堂的光泽,脊梁也依然挺得笔直。尤其让高先生自负的是那一头天生的鬈发,如今虽不如年轻时那样茂密,却依然乌黑发亮,那几根掺杂在黑发中的银丝既是岁月不饶人的证据,却也恰好证明了他这头发丝毫没有掺假,每一根都是真的。

黄忠会一时间竟有些忘形,连呼几声,宝刀不老,宝刀不老,绝了!

高先生却猛瞪他一眼,我老了吗?

杨芝冲黄忠会吐了吐舌尖,就像一个经常受大哥欺负的小妹,看到大哥遭到了父亲的惩罚而幸灾乐祸,咯咯咯地发出一阵欢笑声,笑得不知有多坏。

没想到一夜过后高先生就因突发脑溢血躺在了ICU重症监护室病房里。黄忠会的探视那是名副其实的探视,由于高先生的生命体征还处于高危的状态,他只能透过监控视频看看高先生此时的模样,感觉就像是一次无比遥远的注视。那危险的病房像一个安静的天堂,高先生的脸还是红堂堂地发着光,但明显是充血后的肿胀。那头鬈发连同掺杂于其间的银丝一起剃光了,开颅的伤口和导流管是厚厚的白纱布也无法掩盖的残酷真相。一个学者一生的记忆、智慧和思想或许已连同脑中的血水一起被清洗得一片空白了,他可能正在浑浑噩噩中变成植物人,也可能正在大脑的一片空白中急遽地滑向死亡的深渊。

大约十分钟后,黄忠会终于退出了一次无比漫长而沉闷的探视,他仿佛提前看到了一位史学家躺在玻璃棺里的遗体,感到自己也快要窒息了。他想喘息一下,从肺腑深处却翻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东西,他明显感到那是一阵恶心,在他想要呕吐的一刹那却变成了浑浊的眼泪。他泪眼模糊的样子被师母看见了,她急忙扭过头去,把脸伏在椅背上低低啜泣起来。

黄忠会去洗手间里用冷水洗了把脸出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清醒了,而那种异常强烈的紧迫感又一次出现了。高先生一直放不下的那桩心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他原以为这事是可以从长计议的,高先生扬言要活一百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真像催命一般啊,他只能把事情往前赶了。心里一着急,他脚步也加快了,刚刚走近ICU病房门口,却看见师母正拦着一个人,市社科联主席吴楚东。吴楚东来探视高先生自在情理之中,史学会是挂在社科联名下的一个社团,高先生既是会长,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史学家,吴楚东就是不想来,也得来,既然来了,不想看,他也得看。但高师母却拦着不让他看,吴楚东狼狈得不得了,又显得特别小心,高师母推推搡搡时,他一边后退一边举起两条浑圆的胳膊,生怕高师母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上了。幸亏黄忠会过来了,才让他从狼狈中解脱出来,他冲黄忠会摇晃着那半秃的脑袋,又低声下气地对高师母说,大姐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才好啊。

高师母清了清哽咽的嗓子平静地说,等他醒了,你再来跟他解释吧。

事出有因,个中原因其实用不着吴楚东解释,杨芝已提前透露给了黄忠会,高先生突发脑溢血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与吴楚东发生了激烈争吵,高先生还气得拍了吴楚东的桌子。高先生那比石头还倔强的性格是谁都知道的,但他也是一个极有涵养的史学家,很少发脾气,而一旦气得他拍桌子,那就是惊天动地的事。

在黄忠会的印象中,高先生唯一一回拍桌子就是为他考研录取的事。那时他从湖滨大学毕业后已回家乡陆城当了五年中学历史教师,考研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他的笔试和面试成绩都是最高的,可按湖滨大学的政策应优先录取本校直接考研的应届生,他这个往届生只能读自费,而你爱读不读,就随你的便了。为这事,高先生闯进校长的办公室拍起了桌子,在研究生录取这样的大事上,堂堂一所大学竟如此随便,如此不公正,你这大学还有什么资格教书育人?如果不录取黄忠会,他宁可不当这破教授了!当一个有良知而不同流俗的教授把一个研究生的录取一下上升到了教育权利是否公正、公平的高度,而且以辞职相威胁,那就不是你爱当不当的事情了,那还真是一个可能会引发国内外热议的事件。没有哪所大学愿意卷入旋涡的中心,一个大学校长不得不对一个大学教授做出让步。

高先生这一次拍桌子,直接改变了黄忠会的命运,也让高先生从此遭受了冷落、边缘化的命运。按他的资历、学术成就和教学成果,早该提到校领导的位置上去了,可他愣是连个人文学院的院长副院长也当不上,一直熬到退休还是个历史系主任。不过,高先生也从未为他个人的待遇、职位发过脾气、拍过桌子,在这方面他倒是非常看得开、想得通,他开口闭口说自己是个破教授,其实最看重的身份还是教授,尤其是特别怀念他父辈那个教授治校的年代。在高先生本人遭遇冷落、边缘化的同时,历史也越来越被冷落、边缘化,他们这些教历史的、学历史的,在那些热门时尚专业的人看来,一个个都成了孤僻的、古板的、不合群的怪物,而历史专业生的就业前景也像历史一样黯淡,一般就是考个教师资格证去当个中小学历史老师,再好也不过是像黄忠会这样读研攻博士后,或去社科文史部门谋生,或去高校历史系任教,这让很多学生对历史望而生畏,一旦你选择了历史就意味着你选择了一条狭窄而黯淡的人生路,一条道走到黑,一辈子坐冷板凳。

高先生在退休时开了一句玩笑,我的命运就是历史的命运啊。

高先生退休后,还继续当着市史学会会长。史学会是个一无编制二无经费的空架子,在高先生退休之前这牌子就一直挂在他办公室门口,而以他那性格,一旦退了就决不会为保留一间办公室而向谁乞求,他一辈子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名声,也不想在退休后还落下个倚老卖老的话柄。而史学会好歹还能找到了一个挂牌子的地方,说来也是恰好赶上了一个机遇,就在高先生退休之际,湖滨市委大院建了一座三十多层的主楼,便将一幢老旧砖瓦楼腾出来给社科联等边边角角的单位办公。社科联就那么几个人,一下分到了一层楼,吴楚东一看那么多空房子,心里空落落的。副秘书长杨芝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这些公房是不能对外出租的,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还会被别的单位占去,可不可以把一些无处挂牌的学会引进来?杨芝很会说话,很会来事儿,吴楚东也很敏感,很有政治觉悟,他原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在年龄即将到限、眼看升迁无望时,走了一个冷门转到社科联来谋得一个正职。社科联也是个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的单位,被人戏称为“是可怜”,但吴楚东也不想就这样混到退休,他也想为那些更可怜的下属学会干点实事,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如此,他也算是没有白当一届主席。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市属正局级单位,他也巴不得手下多几个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下属机构。就这样,那空荡荡的老旧房子被废物利用了。高先生看到史学会的牌子挂起来了,又开了一个玩笑,历史还将延续。

高先生也只是隔三岔五地去去办公室,一来二去地,和吴楚东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就免不了打打招呼,打打交道。黄忠会偶尔从高先生有意无意的谈吐间,也感觉出先生对吴楚东的满意度还是很高的,说这个人很实在,很能干,对专家学者很尊重,不像某些人,简直把高校和学术界变成了官场。按说,像高先生这样一个豁达、天真而快乐的老顽童,对吴楚东又这样看好,吴楚东又是那么圆滑世故的一个老好人,对高先生还那么尊重,两人是不该发生什么争吵的,又怎么会造成那么致命的一个后果呢?

黄忠会心里十分清楚,这又与一段历史有关了。历史是个无比庞杂和宽泛的大专业,术业有专攻,高先生一辈子专攻的是中国现代史,尤侧重现代知识分子在动荡起伏的历史变局中的命运,而高先生的学问还做得特别具体,对他来说,研究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就是研究他父辈的命运,甚至就是他父亲的命运。高先生的父亲高书恺老先生在民国时代就在湖大历史系任教,是当时最年轻的、风头最劲的教授之一,尤其是在中国航运史上有专攻。解放前夕,高书恺做出了一个很冲动的惊人之举,他卖掉了老家陆城的一座祖辈传下来的大宅院,按照郑和最后一次远航的船型复制了一艘大明宣德年间的木帆船,发起了一场乘木帆船横渡太平洋的实验,试图以实证的方式验证中国人在哥伦布之前就已抵达美洲,发现了新大陆。很多人都认为他发了疯,更有人把他的惊人之举形容为一个令人发疯的历史神话,但他也得到了很多专家学者的响应。1949年春夏之交,那条满载着历史学者的木帆船被命名为“大明宣德号”,从洞庭湖和长江交汇处的城陵矶港启航了,一条遥远的航线已经确定:经洞庭湖驶入长江,由长江进入东南沿海,穿过台湾海峡横渡太平洋,最终抵达美洲。由于这条船是一条历史科学实验船,也有人直称为历史船。但这条船很快就沦为了历史,刚刚驶入湘鄂交界处的陆城寡妇矶就触礁沉没了。这是在国共大决战之际发生的一个历史的小插曲,旋即便在划时代的历史巨浪中淹没了。许多年后,高书恺的儿子高山重新发现了这一被湮没的历史事件,并将它命名为“历史船事件”。随着一个个历史谜团被他解开,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事件对揭示处于历史大变局、大断裂中的知识分子的命运非常具有典型性,但高先生很少使用知识分子这个词,他更喜欢把他们称为中间人,他们夹在时代的裂缝里,又处于社会的中间状态,而他觉得,他父亲就是一个典型的中间人。

高先生对“历史船事件”的研究实在是边缘中的边缘,冷门中的冷门,但随着他的研究成果陆续发布,也吸引了海内外的不少中国现代史学者的加入,其中还有不少“大明宣德号”罹难者和幸存者的后裔,而高先生苦心栽培的得意门生黄忠会也扮演了一个越来越重要的角色。高先生在多年的研究后基本上可以猜想和推测那条船从启航到沉没的情景,但他也深知,若要探悉一个历史事件的真相,那不是你凭猜想和推断就能感同身受的,你没有坐上那条船,你就永远体会不到那一代知识分子为什么会有那样几近疯狂的、不可遏止的冲动,也体会不到一条船、一船人在沉没时的那种悲壮。高先生和他父亲一样,在别人眼里他们父子俩都是那种很冲动的历史浪漫主义者,对此,高先生从不否认。他甚至认为人类历史实际上就是一连串的冲动。但无论有多冲动多浪漫,他们都是以实证为依据的最严谨的学者,高先生一直想打捞那条沉船,甚至想复制一条“大明宣德号”那样的木帆船,把海内外的研究者召集到这条船上,从当年启航的地方到沉没处重走一遍,然后就在这条船上开一次“历史船事件”学术研讨会。他这想法既天真又认真,却也实在,按高先生的想法,这次研讨会必将吸引更多人对“历史船事件”的关注和兴趣,这条船在会后还可以作为游船,如今江湖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木帆船啊,况且“大明宣德号”当年行经的一条水路的两岸又有长江中游峡谷段绝美的风景,一定会让游人趋之若鹜,纷至沓来。

还别说,陆城县的父母官们就对高先生的奇思妙想特别感兴趣,他们一直想开发寡妇矶的旅游资源,却又嫌寡妇矶这个名字不吉利,很多人一听这名字,任你再美的风景也不愿意来了。这样一个难题,他们觉得只有历史学家才能解决。这不,他们开车来请高先生去实地考察。寡妇矶是高先生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高先生一开始并不知道他的父老乡亲打的是另一番主意。高先生跟他们把打捞沉船的事说好了,连重新打造一条“大明宣德号”木帆船的事也基本上谈妥了。一个设想眼看就要付诸实施了,高先生有些喜出望外,一般中午滴酒不沾的他还破例开戒喝了几盅陆城老窖。眼看高先生到了兴头上,他家乡的父母官才慢慢说起,寡妇矶原本不叫寡妇矶,叫卦父矶。陆城是三国时东吴大将陆逊筑造的军事重镇,相传陆逊手下有一位神机妙算的卦父,陆逊又为啥偏偏要选在这里筑城,就是卦父卜卦的结果,在此筑城必旗开得胜、连战连捷、功成名就。高先生酒醉心明,这样的把戏他也见得多了,如今最吸引人的不是风景,而是《易经》八卦风水之类的玩意儿,而他家乡的父母官特意请他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想让他这个历史学家为家乡的卦父矶正名,并在“历史船事件”研讨会上正式对外发布。

结果可想而知,高先生一听便拂袖而去,荒唐,荒唐,简直是开历史的玩笑!

此事就发生在高先生突发脑溢血的当天中午。高先生是自己搭车回来的,他气急败坏地冲上楼来时,又恰好遇上了正气喘吁吁爬楼的吴胖子。吴楚东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随即又看见了高先生那铁青的脸上充满紫胀的血光,看上去很恐怖。他立马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要开导开导高先生。高先生似乎也想找个人倾诉,告诉他是怎么一回事。吴楚东一听差点要笑了,但马上就摇晃着他那半秃的、浑圆的脑袋控制住了自己的笑声,荒唐,真是荒唐,怎么能这样开历史的玩笑!一个局势基本上控制住了,没想到高先生又郑重其事地给他递上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是以史学会的名义向社科联打的,看日期几个月前就写好了,但高先生一直没有拿出来,这说明他一直在犹豫,而高先生此时拿出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神情,就像一个溺水者盯上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事实上,高先生一开口就是这么个意思,吴主席,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开口求人的,你是我找过的唯一的一位领导,我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这件事你若不能解决,我再也不会去找任何领导了,我也彻底死了这份心了。

高先生一般都叫他小吴、楚东,还是头一回如此严肃地叫他的官名。可这个压力对吴楚东实在太大了,一个社科联主席又怎么能解决得了高先生的问题呢,社科联下属的所有社团搞活动、开研讨会,都是自筹资金,自己去拉赞助,他这个主席能够出席就是最大的支持了,要说拿钱,社科联根本就没有这笔经费。可高先生却有理直气壮的理由,他那份报告像学术论文一样有着严谨的逻辑推理,史学会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但社科联是参照公务员管理的人民团体,是可以向市里申请专项经费的。一次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竟然要不到经费,我们纳税人的钱都去哪儿了?眼看高先生刚刚好了一点的脸色又开始变了,吴楚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显得格外小心,他感觉到了一个学者的脆弱,就像一只古老的陶罐一不小心就打碎了,但他同时又感觉到一个学者的逻辑辩证能力是如此强大,他每说一句话就被高先生轻易驳倒了,他的好话、乖话、巧舌如簧、世故圆滑在一个一旦认真起来的史学家面前如同泡沫一般不堪一击,无论他怎样强打起笑脸,都已经无法挽救一个史学家孤注一掷的希望了。当高先生一边猛拍他的办公桌一边失声吼叫时,他坐着没动,不敢动,但他听见了高先生声嘶力竭的吼叫,你们不把历史当回事,我也不想给婊子立牌坊,我要砸了那牌子!

高先生冲出去砸史学会的牌子时,吴楚东依然坐着没动,不敢动,但杨芝赶过去了,很多人都赶过去了,吴楚东是最后一个赶过去的,高先生已经把牌子摘下并举起来了,就在奋力一摔的瞬间,他浑身一挺,随即便仰头向后倒去,那是一个缓慢得令人难以忍受的过程,七八个人一起伸出手臂,最终也没有抵挡住一个史学家高大而沉重的身躯轰然一声倒下,那感觉就像一堵墙倒塌了。仰倒在水泥地板上的高先生手里还死死地抱着那块没有来得及摔出去的牌子,像是抱着一块灵牌……

这就是事发的整个过程,黄忠会对吴楚东的说法深信不疑,高先生的确是孤注一掷了,这些年,为了了却一桩心愿,高先生一直在到处奔波,四处碰壁,如果不是倍感绝望,他也不会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了吴楚东身上。而他在事发前喝了酒也是事实,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确实太冲动了,几乎把他所有的屈辱、愤懑全都发泄在了吴楚东身上。这甚至是高先生一生所有积怨的总爆发,吴楚东实在很无辜,高先生这一次拍桌子还真是拍错了地方。

吴楚东摇摇头,又冲黄忠会苦笑道:老弟,你能理解就好,我现在真是后悔得肠子发青了,当初真不该听杨芝的,一不小心,我就成了历史罪人啊!

黄忠会接到杨芝的电话时,他刚和吴楚东在湖滨大道和金鹗东路的交叉路口分手,社科联和湖滨大学其实挨得很近,也就隔着这样一个交叉路口。黄忠会听见杨芝的手机里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他这边大街上的噪声也很大,听了半天他也没有听清楚,便加大了嗓门喊,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这次他终于听清了,杨芝说她马上过来,老地方见。

往湖大校园里一走,感觉就像走进了另一个时空。湖大一周前就放了暑假,偌大的校园一片寂静,那些高大的香樟树从民国初年一直沧沧桑桑长到如今,它们的历史和这座从不显山露水的大学一样漫长。穿过现在的校门后还有一座高耸的哥特式尖形拱门,依稀还能看见一座教会大学的影子。和许多岁月幽深的学府一样,湖大最早也是一座美国传教士创办的教会大学,在这座尖形拱门的两条廊柱上,还能斑斑驳驳地看见那早已被凿去的校训,一边是:“神愿意万人得救,并且完全认识真理!”另一边是:“你们必认识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如今这一切已徒具象征意义,如果不是一些老教授拼命保护,这座老校门也早已随着那座老教堂、老校舍一起被铲平了,荡然无存了。幸存下来的,还有这些香樟树,这片暗香浮动的绿荫,也是黄忠会教授最喜欢的一个地方,甚至是他值得在这所大学待下去的理由。哪怕在这燥热的大暑天,最心烦意躁的时刻,往这儿一走,他一下就变得神清气爽了,这里的温度至少要比外边低四五摄氏度。

他在溪边一块清凉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刚点燃第三支烟,就看见了杨芝从那尖形拱门里一闪而出的身影,她的裙子带起一阵风,又在风中翻卷起来,露出两条弹性十足、光洁无比的长腿,那种优美而有节奏的行走,让他的心情有些忐忑。他赶紧把眼光闪开了,又把那支刚点燃的烟使劲掐灭了。

黄忠会和杨芝虽说是同窗三年的师兄师妹,却绝非金童玉女的那种。他考上研究生时都三十出头了,而为了考研他一头钻在故纸堆里,别说结婚,连恋爱也没有谈过,也没有哪个姑娘会看上他,他个子高是高,却像根瘦长的竹篙一样,额头前倾,颧骨突出,尖削的下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那总是青着的眼圈,谁看了都觉得倒霉。杨芝呢,父母亲都是市人民医院的大夫,从小就是娇生惯养又格外聪敏伶俐的独生女,十七岁上大学,二十一岁又应届考上研究生,还是历史系冒出来的一朵分外鲜艳的校花,这样一个女孩子,还不骄傲得跟公主一样。而那一届,高先生就招了这两个硕士研究生,师兄师妹头一回见面,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黄忠会只看了第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了,那样子要多自卑有多自卑,却又在心里暗自嘀咕,这鲜灵得跟花骨朵儿似的小妹子怎么会学历史呢?

杨芝更是发出一声尖叫,师兄你是从原始社会直接穿越过来的吧?

高先生笑得把一口茶喷了出来,为掩饰自己的失态又严厉地吼了一声,胡说!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你师兄这是天生异相,人有异相,天有异形,但凡能成就大功大业者,如古代圣人,必有出人意表之处,伏羲是人首蛇身,神农是人首牛身,后稷那脸长得像树枝一样,舜帝长了两副瞳仁,周文王长了四个乳头,周武王长了和羊一样的骈齿,你没看过历史啊,他们都是大圣人,他们的异相就是贵相……

杨芝一听周文王长了四个乳头就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中国历史怎么全是这种稀奇古怪的人创造的呢,高先生还没有讲完,她已笑得抱着腰肢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快要在地上打滚了,她发现历史竟然这么荒诞,这么有趣,这么叫人快乐。当她直起身子时,一双大眼睛都泛红了,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像是刚刚哭过,一张小脸显得愈发鲜灵了。她那么认真地看着高先生,那么认真地问,师父,你看看我是不是天生贵相?

高先生没好气地说,看你这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往后就好好跟着你师兄学吧!

三年同窗,说短也短,说长也长,黄忠会的长相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他的身体渐渐变得壮实了,魁梧了,面貌也不像原来那样尖嘴猴腮了,而眼前时常有个漂亮的小师妹在晃悠,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不修边幅了。杨芝也隔三岔五地给他买件挺时尚的衣服,或送他一瓶进口男士香水,他渐渐变得有模有样了,走在校园里还挺有风度了,一些女孩对他也刮目相看了。随着回头率的增加,他渐渐有了靠近小师妹的欲望,和他同室的那位哥们唆使他赶紧去追,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杨芝却频频给他介绍对象,这个周末拉他去跟一个姑娘喝咖啡,下个周末又拽着他去跟另一个姑娘去泛舟洞庭。直到他考取了另一所大学的博士研究生,杨芝依然像对待亲哥哥一样对待他,眼神里看不出一点别的意思,还再三提醒他早点成个家吧,再不成家就成剩男了。

人过三十日过午,黄忠会都三十四五了,乡下的父母亲一直催他赶紧结婚,赶紧让他们抱孙子。黄忠会便从杨芝给他介绍的姑娘里选择了一个人民医院妇产科的护士,这也是他和杨芝都比较看好的一个,两人很快就结婚了。他其实比杨芝更了解自己,他这么果断地决定结婚,实际上也是为了果断地斩断他对杨芝的那种非分之想,从此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学业,这也是高先生时常告诫他的,凡能成大事者,都是把复杂的生活简单化,越简单越好,别在那些无用功上浪费生命。回想此后的十年岁月,他还真是没有浪费自己的生命,在婚后一年就生了个儿子,用三年时间拿到了博士学位,博士毕业两年后评上了副教授,五年后又评上教授,当上了历史系的副主任。高先生退休时,他又顺理成章地从副主任递升为主任。在同龄人中他还不算特别成功的,他也不是一个特别有野心的人,但同自己同窗三年的学妹相比,他也实实在在满足了。就在他凭着自己的恒心和毅力稳步上升的这些年里,杨芝简直是把那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浪费了,当年追求她的男生一个排一个连地冲锋陷阵,搞得她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也挑花了眼,谁能想到,到如今她也三十四五了却依然孑然一身,已是名副其实的剩女了。而她在社科联待了十年,如今还是个正科级的副秘书长。按说,一个拥有硕士学位的年轻女干部在仕途上应该是很有出息的,时下不是流行“无知少女”(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干部)的说法嘛,杨芝除了不是少数民族,其他几样都占全了,何况还那么能干。有一次他和杨芝说到这些事,杨芝有些幽怨地叹息一声,不是我不能干,而是有些事你不能干。

杨芝很快就走到了他跟前,他依然坐着,杨芝亭亭玉立地站着。她低头看着他屁股下的那块石头,忽然没好气地踢了一脚。他吃惊地抬头看着她,不知她哪根小神经又犯了。杨芝竟一脸莫名的伤感,问,师兄你还记得不,这块石头咱们以前每天抢着坐,每次我跑来时,你早已一屁股坐上了。哎,你说我那时候怎么就那样傻呢,这块石头足以坐得下两个人呀!她说着,还真一屁股挨着黄忠会坐下了。当她柔软的、充满了弹性的臀部一触及他,一种早已忘怀的感觉惊醒了,在一瞬间左右了他。他下意识地挪了挪屁股。

杨芝瞅他一眼,两颊绯红,又一笑,师父说你是个圣人,你还真是个圣人。

黄忠会低下来头,他从来没有正视过杨芝。他不敢。可他能够感觉到,在他绷紧的背脊上,有一只柔软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爬上来了。杨芝用纤细的手指在他背上俏皮地画着什么。他知道,杨芝现在开始后悔了,可当一个人开始后悔时才发现一切为时已晚。杨芝说,她现在实在不想在社科联这破单位再待下去了,当初让她留校她不干,非得要去考公务员,现在她又想回到湖大来教书了,可现在进湖大的第一道门槛就得有个博士头衔。一个女人,这时候回头还真是有些晚了,就算她能考上博士研究生,等到拿到学位也快四十了,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黄忠会突然对师妹充满了怜惜,如今轮到黄忠会来劝她了,还是赶紧找个人成个家吧。

你以为我嫁不出去了?你怎么跟我爸我妈一样?典型的老年人思维,烦不烦啊?

杨芝忽然伸直了身子,她手机响了,又是那种咝咝啦啦的响声,这是什么破手机?杨芝接完电话才告诉他,师父大喊大叫地要去砸牌子时,她正在手机上玩《植物大战僵尸》游戏,拿着手机就冲出去了,师父倒下时,那块牌子没有摔碎,她这国际版的iPhone 6却给摔破了。杨芝一直叫高先生师父,而黄忠会一直叫先生,这也是他们之间的代沟吧。刚才这电话是杨芝的父亲打来的,高先生的手术也是她父亲做的。她爸说,高先生目前的生命体征平稳,刚才还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高师母进屋探望时,他的手还能轻微地动弹,眼睛可以看得见人,还流着泪,这说明他的视觉神经、肢体神经等都没有受损,应该不会成为植物人。

杨芝双手合十,微闭着双眼祈祷,师父平安,师父平安……

黄忠会说,多亏了你爸,脑外科第一刀,名不虚传啊。

杨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还别说,师父这辈子做了那么多好事,培养了那么多人才,还真是有福报啊,你以为我来找你是谈情说爱啊,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看着杨芝小小地吹嘘起来,黄忠会心里一动,他估计是那事有了眉目了。

杨芝早就跟黄忠会说过,师父若要了却那一桩心事,找社科联压根就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那些热心公益事业的老板,拉赞助。但高先生和黄忠会都是只跟历史打交道从不跟外界打交道的书呆子,要拉赞助,也只能靠杨芝了。这些天她也一直在调动各种关系拉赞助,这次终于拉上了一个叫傅雷鸣的大老板,傅老板开了一家福昌再生资源回收公司,家资过亿,掏个百来万,还不是九牛一毛。

黄忠会一听傅老板的大名就啊了一声,立马想起他在乡镇中学教书时,那位时常来学校里捡垃圾、收破烂的中年汉子,那人戴着一顶破草帽,一身衣服也像从垃圾里拣出来的破烂,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刺鼻的味道。一次正好轮到黄忠会值周,那时上课下课值周老师还得敲钟。一天早晨,黄忠会正在校门口敲钟,一眼瞅见那拾破烂的汉子挑着一担箩筐走到了校门口,但被门卫拦住了。那门卫是个很凶悍的哑巴,冲着那汉子哇哇叫了几声,那汉子还没明白是啥意思,哑巴突然翻起一脚把那汉子的箩筐给踢翻了,翻出来的破烂呼啦啦撒得满地都是。黄忠会有些看不下去了,一边劝阻哑巴,一边帮着那汉子捡拾地上的破烂儿。捡拾完垃圾,那汉子连连对他抱拳作揖,说着感激不尽的话。黄忠会搓着一双脏乎乎的手说,我就看不得谁欺负人。那汉子听出了他的口音,问他是不是渔溪乡人,他说是啊。原来他俩还是同乡不同村的老乡。两人就这样认识了,黄忠会知道了这汉子叫傅雷鸣,比他大十来岁,就叫他傅大哥,这汉子则一直很尊敬地叫他黄老师。后来他考上了研究生,临走时还把一大堆旧东西卖给了他,其中很多都是历史教科书,那些教科书他觉得也只适合卖给收破烂的。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傅雷鸣了,但他偶尔回一趟乡下老家,也听父母亲和乡亲们啧啧连声地说起过,邻村那个傅雷鸣靠捡垃圾收破烂也发达了,如今已成了远近闻名的垃圾大王了。

杨芝听他一说,也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难怪我一提师兄的大名,傅老板就说和你是故交,他还特别想见见你呢,我看这回有戏!

黄忠会说,那当然,你和他约个时间吧。

杨芝点点头,眼角里忽然又闪烁出一丝机敏,特别提醒他,见了傅总你可别开口垃圾闭口破烂的,你们那段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你可千万不要提!

放心吧我的姑奶奶,你以为我真像你想的那样傻?

话音刚落,黄忠会的手机就响了。杨芝莞尔一笑,又是嫂子查岗了?

岂止是查岗,他一眼就看见了覃宛如的身影,正一手牵着儿子小宝,一手拎着菜篮子在那哥特式尖形拱门口使劲盯着他呢,也不知盯了他多久了。他丢下一声对不起,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一手牵起儿子,一手从老婆手里接过菜篮子,转过身来时,只见一根树枝还在风中颤动,却已不见了杨芝的身影,仿佛有一只惊鸟刚刚飞走。

覃宛如说,你胆子也贼大了,也不怕你那些学生看见?

黄忠会说,我们那是光明正大商量正事,未必你要我找个密室去商量?

覃宛如说,我看快了!

两口子一路拌着嘴回到家里,小宝进自己的房里去做暑假作业了,黄忠会坐在沙发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也没有开灯,只见妻子悄无声息地走动的身影如同在夜晚的河流中游弋。覃宛如比黄忠会要小十来岁,但那时,一个是刚刚拿到博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准博士,一个是医院里的小护士,黄忠会具有明显的选择优势,而覃宛如当年嫁给黄忠会唯一有点勉强的,就是觉得黄忠会的年纪太大了,她如今时常数落他,而且是拿自己的儿子现身说法,你也不想想,我像小宝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二十多了,我都该叫你一声叔呢,嫁给你这么个老男人我真是亏死了,你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不想想你现在都四五十岁了,丢不丢人啦?

黄忠会在一片灰暗中坐着一声不吭又哭笑不得,他连四十四岁的生日还没过呢,按现在的标准还是青年,前不久他还当选省青联委员,可覃宛如却开口闭口你都四五十岁了,还准备按男虚女实的老传统隆重地庆祝他四十五岁的生日,仿佛要庄严地宣告他终于步入中老年人的行列了。每次看见妻子眼角的那些细密的皱纹,还有从前那两个迷人的酒窝,如今也早已流尽了青春的靓丽,悄无声息地化作两条浅沟,他就能理解妻子那种韶华易逝的危机心理,也感觉她在为他、为孩子、为这个家辛勤地操劳与忙碌。在他读博的三年里,那点儿津贴根本不够他一个人用的,孩子的奶粉钱、保姆费,还有这家里七七八八的开支就全凭她一个小护士的工资,为了多挣点加班工资,她一次连上两个班,熬到凌晨下班时她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就昏倒了。他赶回来时,听大夫说,幸亏是昏倒在医院里,抢救及时,要不命就没了。当医院里的同事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只顾自己读博、不顾妻儿死活的丈夫时,他膝头一软,在妻子的病床前跪下了,眼泪像水一样流了下来。他握着妻子的一只手说,他这个博士,不是为自己读的,是为她和儿子读的。

如今的黄忠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寒窗苦读的穷博士了,在很多人眼里他也算是一位成功人士了,也难怪覃宛如会产生危机感。他知道妻子是有所指的,关于他与杨芝的风言风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没有抓到把柄,也实在是没有什么把柄可抓。他心里清楚,他对杨芝哪怕真有什么非分之想,最多也就是那种柏拉图式的,但要说把躯体给一个,把灵魂给另一个,连他自己也觉得矫情。对妻子的念叨,数落,偶尔发发小神经,他也早已习惯成自然了。以前,他还按枕边教妻的老传统,跟她讲讲道理,但他很快发现,你越跟她讲道理她越是跟你胡搅蛮缠,无非是说她这辈子愣是叫他给祸害了,后来,他总结出了一条自己认定的真理,千万不要跟女人讲道理,一定要跟女人讲感情。女人需要的永远不是听你来讲道理,而是有一个男人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听她倾诉,挨她骂。当她历数你的种种罪状时,她很可能是因为拥有你这样一个丈夫而倍感幸福。而黄忠会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她什么,凭女人那种惊人的直觉,你也休想隐瞒什么,你越是想隐瞒的东西越是逃不出她的手心。黄忠会甚至很庆幸,这么多年来他的人生、他的家可谓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却依然保持了一种老婆儿子热炕头的寻常人家质朴的温暖,让他可以全身心地倾注在自己的专业上,对于一个学者,这也是莫大的幸福了。

这晚,黄忠会在和覃宛如做爱时仿佛带有某种赔礼道歉的补偿性质,又仿佛想要证明自己的无辜,他做得很努力,几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可他还是一会儿想到此时正在夜晚某个黑暗角落里寂寞地躺着的杨芝,一会儿又想到躺在ICU病房里如同躺在生死边界上的高先生,这一场爱做得如死去活来般,跌宕起伏又特别漫长,这不是做爱的感觉,他仿佛已历尽沧桑。像他这样一个钻进了历史的人,历史已不是专业,不是职业,而是生命的一部分,他甚至下意识地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当作历史,作为历史来审视,所谓历史,他刚刚经历的这一切转眼已成历史,而他接下来的一场特别舒畅的睡眠,也将在他的酣眠或梦境中化为历史。

黄忠会醒来时一看手机,发现都快九点了。他是被手机上标出来的一条短信惊醒的:师兄,我和傅总十点钟准时开车到你家楼下来接你,代问嫂夫人和小宝好。杨芝的这条短信很有水平,滴水不漏。他瞅了那边一眼,覃宛如早就起来了,她正在厨房里、饭厅里活泼泼地忙活呢。女人还真是需要男人的滋润,每次做过爱之后,覃宛如都显得特别活泼,特别精神,早上八九点钟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她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她其实不该待在一片灰暗里,她在有阳光的地方竟然显得那么美。当覃宛如把早餐一一端上桌子,便发出了她每天早上的一声吆喝,老爷,少爷,请用早餐吧!

黄忠会一边换衣服,一边大大咧咧地把手机放在桌上,还去了一趟卫生间。他出来时,发现覃宛如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正忍俊不禁地偷着乐呢。他佯作没看见,吃完了自己那一碗,他站起身来拍拍小宝的脑袋,又跟覃宛如打了一声招呼,老婆,我走啦。

覃宛如冲着他的背脊笑道,别装得像根葱似的,早去早回吧。

黄忠会十点整准时到了自家的楼下,一辆黑色的奥迪A8已停在了楼道右侧。傅老板的座驾竟是一辆奥迪,这让他有些惊讶。他知道,A8是奥迪车系中最高级别的车型,看上去沉稳端庄,却蕴含着无比强劲的动力,属于那种底气十足却又不事张扬的类型。但那些土豪、暴发户们一般不会选择这一类车,他们开的不是珠光宝气的宝马就是魅力四射的奔驰。就凭这一点,黄忠会对傅老板也要高看一眼了,又不禁为自己那辆龟缩在车库里的比亚迪自惭形秽起来。

傅老板一眼看见黄忠会,就从车里钻出来,却并不走过来,而是站在车门口迎候他。

杨芝笑吟吟地问,两位先生,还需要我互相介绍吗?

傅老板握着黄忠会的手说,黄老师,啊不,黄教授,要是在别处看见你,我还真不敢相认了,变了,这十来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黄忠会在跟傅老板握手时也打量着他,变化最大的还是傅老板,一身舒适贴身的白色短袖衫,看上去特别干净又特别有型,一看就是天然纯丝的高档品牌,那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白金质的茶色水晶眼镜,又平添了几分梁实秋、林语堂那种民国留洋知识分子的儒雅和洋气。这哪像是一个收破烂的,也不像那些土豪、那些暴发户,人家那范儿,那绅士风度,看上去比黄忠会更像一个教授。

傅老板的公司总部设在湖滨市郊的冷水铺。其实也不远,半个钟头就到了。接下来黄忠会还将有接连不断的震惊,在他视野中出现的,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一个尘土飞扬、臭气熏天、堆满了破烂的垃圾场,而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江南山水园林。黄忠会忽然有些恍惚,一瞬间竟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他到底来到了什么时代?恍恍惚惚地,他跟着傅老板走过了一个个典雅的亭台,精巧的楼阁,庭院中间是一池碧水,在荷叶与莲花之间映现出那些假山叠石和葱茏树木的倒影,还有傅老板、黄忠会和杨芝逶迤而过的倒影,看上去如同幻影,却又如此清晰逼真。傅老板站在一座小石桥上,指着水池对岸的一片屋宇说,那边就是他的再生资源生产车间,从分拣分类、清污除臭到再生利用,全部是流水线作业。他又指着这一池碧水说,这水都是车间里流出来又经过净化处理的污水,也就是你们这些专家所说的中水,看不出吧,没有一点异味吧,这水还可以循环利用呢。

杨芝突然惊叫起来,啊!鱼,好多鱼呀!

这水里的鱼还真是不少,黄忠会也看见了,这么多鱼在活泼泼地游动,这水就活泛了,生动了,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哪怕惊讶也只是暗自惊讶。眼看傅老板走到前边去了,他才回过头对杨芝小声说,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个傅老板就是以前那个收破烂的……

杨芝立马举起拳头发出一声恫吓式的警告,叫你别说你偏说!

傅老板耳朵还特别尖,转过头对他俩呵呵直笑,没事没事,你们这样小心这样拘束反倒让我难受得紧,黄教授早就知道的,我就是个拾垃圾、收破烂的。

黄忠会连忙说,垃圾就是放错了位置的财富啊。

傅老板兴奋了,好,黄教授这话说得太好了,那就去看看我那些财富吧。

两人都以为傅老板会带他们去车间看看,傅老板却把他们引进了水池边的一座藏书阁。这藏书阁一下又把黄忠会震惊了,三层楼阁,楼上楼下层层叠叠的全是书,还是按哲学、社会科学、政治、法律、军事、文学、艺术、历史、地理等分类。黄忠会一看就知道,这是按中国图书馆分类法简表分门别类地摆放的,就凭这么多藏书,傅老板很可能就是湖滨数一数二的藏书家了,高先生藏书两万册,黄忠会藏书一万册,就已跻身于全市十大藏书家之列了,面对傅老板如此丰富的藏书,黄忠会这个十大藏书家之一不禁脸红了。但更让他脸红发烧的还是傅老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傅老板说,我这十多万册藏书,每一本都是捡来的,现在最多的垃圾就是书了。

他也不管黄忠会脸红不脸红,指着一本破书神秘地问,黄教授,你说这破书值多少钱?

黄忠会很谨慎,未敢翻开那本书,只是看了看版本,那是一册钟嵘的《诗品》,清康熙版的线装书。他既是学历史的,也爱收藏古籍,对古籍版本也多少了解一点,这本书并非珍稀版本,他估计这本书目前在古董市场的价格也就在一千块钱上下吧。

傅老板却诡谲地一笑,齐刷刷地伸出了五根指头。

杨芝睁大眼睛问,五千?

傅老板这次没卖关子,直说了,这破书最少也值五万多。

哟,这么贵?黄忠会觉得傅老板有点夸张了,要不就是不识货。但傅老板把书一翻开他就开眼了,那书里还夹着一张淡绿色的、面额为三元的钞票,这种面额的纸币黄忠会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傅老板说,这种钱是1953年中央人民银行委托苏联印刷的,而这种三元面值的人民币解放后只发行过一次,后全部回收,如今市场上这种纸币非常稀罕,市场估价在五万元左右,可惜啊,那家人不识货,把一大包破破烂烂的线装书连同这书里夹着的钞票全当成废纸两角钱一斤就卖给我了,也就卖了两三块钱,给他家娃娃买棒棒糖呷了。说到这里,傅老板不禁长吁短叹了,想想这些藏书的主人,在当时应该都是有文化的有钱人了,可子孙不肖,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啊,这些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全都被当废纸卖了,就算他们不识货,哪怕随便翻翻这些书,至少能发现这书里边还夹着钱啊!

转到二楼的一个转角处,黄忠会眼光一闪,他看见了高先生那部比砖头还厚的《中国现代史上的中间人物》,这是一部填补了中国现代史研究空白的专著,高先生为此倾注了二十多年心血,但从一开始就遭受冷落,从未申请到分文的课题经费,书稿完成后,也没有哪家出版社愿意出版,高先生只得自费出版,为了这本书,他把工资都垫上了,而那从印刷厂拖回来的书堆满了一屋,高先生看着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书若不能发行流通,那出版了又有何用,难道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多亏了黄忠会和杨芝等弟子四下联络,才卖出了两千多本,还有的是高先生自己贴了邮费寄出,免费赠送给了他信得过的海内外史学家。这本书出版了五六年了,高先生家还有几百本没有出手,但他绝不会把自己的心血之作当废纸给卖掉,也绝不轻易给外人赠书,如今是个人都在写书、出书,那些乱七八糟的自费出版物泛滥成灾,你给人家送书,他不一定看,反而觉得是累赘呢。高先生在这方面一点也不糊涂。可这本书又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呢?黄忠会好奇地抽出来一看,还真是高先生亲笔题签的赠书:“楚东先生闲览高山甲午春月。”题签为竖排的篆隶体,并郑重钤了他的藏书印。黄忠会看了这题签的日期,感动之余,也为之而深深哀叹,这本书可能刚赠给吴楚东就被他当作废纸给卖了。

伪君子!杨芝轻轻地骂了一声。黄忠会刚想说什么,忽然像被火烫了一下,慌忙把一本刚抽出来的书又塞了回去。那是他的博士论著。傅老板瞟了他一眼,他一阵脸红发烧,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被人家抓住了把柄。傅老板倒是很善解人意,一边频频给他制造尴尬一边又频频替他化解尴尬,说道,这些人都是有眼无珠之辈,但只要被我发现了就决不会明珠暗投,你们这些著作我要一辈子珍藏,还要让子孙世世代代珍藏,这也是我们的缘分哪,要是被别的收破烂的收去了,最后也就是打成了纸浆,不说是你们费了多少心血才写出这一本本书,就是一张张白纸也该要砍掉多少树、浪费多少森林资源啊。

黄忠会感觉自己也被彻底地打回了原形,他在傅老板面前刻意保持的一种读书人的矜持和优越感,几个回合下来就已荡然无存,只感到失败得要命。而傅老板在他面前却是愈发显得谦卑低调,毕恭毕敬,又把黄忠会和杨芝让进了一座依山濒水而筑的厅堂,满厅都是镂空雕花的红木桌椅,博古架上摆满了青瓷的花瓶、古朴的彩陶和闪耀着奇异光泽的漆器,墙壁上挂满了字画,那一扇扇充满了古典士大夫趣味的落地长窗,可以让置身于此间的每一个人将视线无遮无拦地延伸,一直延伸至远处的洞庭湖。一张长条红木茶桌正对着洞庭湖,一看就是傅老板平日里以茶待客的地方。几个人刚一落座,便有琵琶之音响起。一位妙龄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弹奏着,另一妙龄女子则为他们温杯泡茶,看那女子气定神闲的神情,黄忠会也从一路的惊讶、尴尬和烦躁中安静下来了。那茶好得自不容说,汤色金黄明亮,黄忠会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细致不凡的青花瓷杯轻轻啜饮了一口,舌尖上便溢出老班章特有的香味,那香气介于兰花香与花蜜香之间,有一股天生地长的山野气韵,黄忠会只觉得口舌生津,喉咙一阵滋润,他连赞了几声,好茶,好茶!

傅老板说,我是个粗人,喝茶从来就不讲究,这老班章和咱们乡下的老粗茶,我喝下去都是一个味儿,还是你们文人好啊,又斯文又高雅,能细细地品出各种不同的滋味儿,我这辈子打心眼里最尊敬的就是你们大文豪啊。

黄忠会看他一脸真诚,也掏心窝子说,傅总,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品位的一个大老板,你这庭院,你这摆设,你这里的一切,就是往日那些士大夫梦寐以求的一种生活啊,我是坐观钓鱼者,徒有羡鱼情啊,这辈子只能坐井观天了。

傅老板说,哪里,哪里,你们做的那是千古功业、不朽文章,我这一切都是过眼浮云,这院子也好,那万贯家财也好,今天还是在我的名下,明天就不知道是谁家的了,还有那十多万册藏书,和这些红木桌椅,花瓶彩陶,又会不会被子孙后代当成破烂给卖掉呢?我已年过天命了,我明白的第一个天命就是过好每一天,能吃能喝能睡,无病无忧无灾,第二个天命就是把这些个钱呀财呀的都看穿了,这些东西你生带不来死带不走,但我也绝不会视钱财如粪土,我深知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我觉得这样才是真正过了金钱关。

黄忠会一边品茶一边品味着傅老板这些人生哲理,他感觉傅老板就要说到他最关心的那个主题了,连神经的末梢都被吊起了。这个金钱关对于他就是今天最难过的一关,他就是为钱而来,一直想着怎么把话题往主题上引,可一个钱字就是让他开不了口,一到嘴边就憋得他脸红发烧,如今这些土豪看见了戴眼镜的,好像个个都是穷鬼,他只能咬紧牙关坚守住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他不提,傅老板也根本不提赞助的事,发了一番人生感慨后,却又把话题转向了陆城高家,高家在陆城是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有一座祖辈传下来的大宅院,还有几百亩田地,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财富又能怎样呢,一夜之间就有可能遭败……

黄忠会立马想起来了,你是说我们高先生家吧?

就是,你们高先生他爹高书恺在陆城可是有名的败家子,一夜之间就把一座大宅院连同那几百亩田地给败掉了,可我后来知道了,他根本不是什么败家子,你们这些读书人一个个聪明得很,有先知先觉,高书恺一看就要解放了,马上就把一座大宅院、田地还有那所有带不走的家财便宜卖掉了变现,然后打了一条船,带着一家老小逃往台湾,还有人说他是逃往美国,谁知刚到寡妇矶船就沉了,这是他的命。你知道他把院子卖给了谁?卖给了我爹!我们家祖祖辈辈是开槽坊酿酒的,如今的陆城老窖就是当年的傅家老窖,我们家在陆城也算是有钱人家了,可我爹贪便宜,那会儿他才二十出头,懵懵懂懂的,特别容易冲动,一看高家那么便宜地卖田卖地卖房子,他赶紧也卖掉了自家的几座槽坊,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买下了高家的那些房子田地,一家子人打算从此就舒舒服服地靠田租吃饭,他自以为捡了个大便宜,结果却捡了个大祸患,一解放我们家就被打成了大地主,那大宅院和田地全部分给贫下中农了,我爹被打得半死,爬到寡妇矶跳了长江,给那条船上的人陪葬了。这又怪啥呢,不怪命,只怪我爹吃了没文化的亏,上了没文化的当!要不,他开槽坊酿酒也就是个手工业者吧,最多也就算个民族资本家吧,绝不会被像斗地主那样斗得那么惨。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从此我们家就成了陆城乡下最穷的、几十年都不得翻身的一户人家,连猪狗都不如,人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脚把你踩在地上你都不敢动弹一下,我傅雷鸣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我从小就特喜欢读书,可念了个初中就不让我这个地主崽子读了,要不我怎会落到捡垃圾收破烂的地步啊,说不定我也能换一种活法,考个大学当上教授呢。

傅老板说起自己从小到大受过的苦、遭过的罪,眼角都有些潮湿了。他摘下白金质的茶色水晶眼镜揩拭眼角时,黄忠会却已在心里暗自叫苦,傅老板对高家竟有如此深的积怨,这事还有戏吗?傅老板戴上眼镜后又慢慢恢复了平静,他压低声音对黄忠会说,要是高先生来我这里看看,说不定还有似曾相识之感呢,我这院子就是按高家大院盖起来的,那座大宅院分给贫下中农后,早已拆东墙补西墙变成一个个又脏又破的小院落了,他们什么也不懂,把那些用了几十年的缺胳膊断腿的红木桌椅全当成破烂了,那些坛坛罐罐有的用来给猫狗喂食,还有的当成了给死人送饭的鬼罐子,随便扔在坟头上就不要了。我这屋里的摆设,有的是我捡来的,有的是我收破烂收来的,它们原本就是高家的,风水轮流转,如今终于又转回我们傅家了,可谁又能保证这些东西世世代代就是我们傅家的呢?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慢慢地也差不多琢磨透了,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下来,能留下来的就是文化,高家的家产没了,但他们家的文脉未断,我也在心里发誓,从我的下一代开始,就要把读书当成最大的事,可惜我这辈子没生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她也还算有出息,今年大学刚毕业,现正准备考研呢,说起来还是您黄教授的学生呢。潇潇,还不过来见见你先生!

一个二十来岁的妹子应声款款而出,傅老板指了一下女儿,呵呵笑道,我这里一切都是捡来的,连她也是捡来的呢。

讨厌!傅潇潇蹙了蹙眉,冲父亲娇嗔地盯了一眼,又欠身向黄忠会问好,黄老师好,我听过您的课呢。

黄忠会也恍惚在哪儿见过这位女生,你是历史系的?哪一级?

傅潇潇说,我是外语系的,但我特别喜欢历史,尤其是您讲的现代史,只要有空我就去旁听,我还记得您对胡适一生的总结,他的一生都与诗意和激情无关,他有太多的理性,包括爱,还有,您说胡适永远都是孤独的,谁都在拼命拉拢他,但谁也无法笼络他,死去的胡适很容易打发,活着的胡适却让人头疼,这些真是太精彩了,不,太精辟了!

黄忠会没想到一个外语系的女生竟时常过来听自己的历史课,还听得这么用心,这他有些感动,谢谢你潇潇,作为老师,我理应把每一堂课讲好,讲透,讲出历史的真相……

傅老板说,黄教授,在我们潇潇眼里您就是当代的胡适啊,她很想报考您的研究生,外语不用担心,我最担心就是专业这一块,估计考不过那些历史专业生,不过这些年她一直在旁听、自学,眼下离考研还有几个月时间,黄教授,请您收下这个学生,给她开开小灶,指点指点迷津,潇潇,还不多谢你先生!

当傅潇潇以一副淑女的姿态躬身道谢时,一直有些恍惚的黄忠会终于恍然大悟了,这可能就是傅老板最真实的一个用心,他像姜太公钓鱼一样把一个硕士生导师给钓来了。一种上当受骗的屈辱刹那间直冲黄忠会的脑门,他心里有数,傅老板又岂止是要他给傅潇潇开开小灶、指点迷津,恐怕还暗藏着更深的心机。时下流行一句话,本科是考学校,研究生是考导师,本科生以硬邦邦的高考成绩划线,而研究生则分初试、复试、面试,最终录取是要导师签字认可的,有人甚至把这比作相亲,一个导师能否看上一个学生,除了硬指标还得看有没有缘分,而导师的心理也会起很大作用。这对黄忠会无疑是一次考验,而傅老板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迟疑的机会,就直接把一个学生强加给他了。如果他想从傅老板这里拉到赞助,这就是一个先决条件,黄忠会不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认了,但他还是再三表明,如果傅潇潇能考上,那是皆大欢喜,如果考不上,那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傅老板却又呵呵一笑,大大咧咧地说,有这么好的先生辅导,我们潇潇又那么刻苦用心,哪有考不上的道理?黄教授你放心,我虽是个俗人,可从来没想过要走后门,我最担心的就是别人走后门,把我们家潇潇给挤下去了。

黄忠会说,这个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可直到他起身告别时,傅老板依然是姜太公钓鱼离水三尺,愣是连一点钓饵也不放,只字未提一个钱字,只是热情地挽留他们吃了晚饭再走,但黄忠会还是很懂得分寸的,他可不想让人家以为他一辈子没吃没喝的,更担心傅老板又会层出不穷地变出什么花样来。

傅老板见黄忠会再三推辞,只得备车送他们回家。

傅潇潇好像生怕错过了这个机会,连声说,我送,我去送。

她说是回屋去拿车钥匙,从屋里出来就像变魔术一样,一个古典仕女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时尚车女郎,那一身小翻领短款露肚高腰修身蝙蝠袖短袖衬衫,配上一条雪白的短裤,看上去又清纯又性感,杨芝一看就知道这是时下最流行的韩版学院风,如果倒回去十年,杨芝一定会穿上这一身满校园招展,可现在……杨芝觉得自己老了,突然老了。

傅潇潇开的车,是一辆看上去古灵精怪又特别可爱的奔驰SMART,很多人就叫它精灵。黄忠会对这精灵也是最近才熟悉起来,刚拿到驾照的覃宛如做梦都想买一辆这样的车,她特别喜欢那古灵精怪的模样,一张咧着的大嘴那么天真无邪地笑着,却又像笑对世间所有的人和事。这车其实也不是太贵,也就二十万吧,黄忠会也不是穷得买不起,但他一直犹豫着,迟迟下不了决心,这至少也相当于他一年半载的工资,而对于傅潇潇这样的千金小姐,兴许就跟买一件时装差不多吧。傅潇潇往那驾驶座上一坐,立马就让人感觉到,她与这车还真是绝配,一个性感十足的车女郎,把一辆车也开得动感十足。

当车从一座园林的围墙外驶过时,黄忠会又听见了那琵琶之音,遥远而无形,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缥缈而至。此时,夜幕正在降临,斜倚在车靠背上的黄忠会如同坠入梦里,但接下来他便看见了一座城池的万千灯火,灯火阑珊处,一辆车却不知正开往何处,夜幕下的每一条路都浑浑噩噩的看不到尽头……

黄忠会没有理由拒绝求知若渴的傅潇潇,就像当年高先生没有拒绝他一样。

他还记得自己当年从乡下拎着两只黑母鸡第一次去拜访高先生的情景,高先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吩咐师母把两只鸡宰了,一只煨汤,一只黄焖,又拿出一瓶陆城老窖来款待黄忠会。黄忠会显得特别拘谨,一只手拿着筷子也感到异常僵硬,不听使唤。高先生笑道,你应该多看看闻一多的文章,看看那一代文人学者活得多么洒脱,多么放得开,在那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死掉的乱世,怎么就会涌现出那么多名士?你先要把这个搞清楚了才当得了我的学生。来,咱俩干一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可称名士!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一触及书本上的问题,黄忠会才有了一点自信,说,很多人都以为这话是闻一多先生说的,其实出自《世说新语》记载的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高先生笑道,看来你读书还挺扎实,但你还得把书读活了,要把中国文化人的那股元气、活气、大气、精神气读化了,化入自己的骨血,那才是真正读懂了历史,唉,古往今来,这历史又有几人真正读懂了啊?

黄忠会听了高先生这一番开导,果然不像刚才那样拘谨了,那酒也喝得格外痛快。

当他起身告辞时,师母又拿出两百块钱给他,无论师母怎么往他口袋里塞,这个他都不能接受。高先生的一番话,又让他茅塞顿开了,这钱不是给你的,更不是给你买鸡的钱,作为弟子你带着见面礼来拜师,那是天经地义的,而我这钱是给你父母的,他们培养了你这么个有文化有出息的儿子,你又认我为师,作为老师我首先要感谢他们。还有,你也是知道的,我从小是在陆城乡下长大的,是陆城的父老乡亲养育了我,自然也包括你父母,这钱,也算我报答他们的一点心意吧。

看着高先生那微微泛红的眼睛,黄忠会的眼泪早已在眼眶里打转了。

这次,黄忠会收下了傅潇潇这个弟子,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傅潇潇给他拜师礼,他又该如何处置呢?但傅潇潇压根就像没有这回事,她每天早上八点开着那辆红色的古怪精灵而来,晚上六点又开着那辆红色的古怪精灵而去,简直就像平日里上学放学一样。四年本科,她从未住过校,就是这样走读的。但现在毕竟不是平日里上学,一个教授是在利用暑假时间为她补习功课,他要是去哪里开一次讲座,至少也得有个三五千吧。黄忠会心里这么想,但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把自己的办公室变成了一个小教室,一边辅导小宝做暑假作业,一边为傅潇潇传道解惑,至于授业,眼下还谈不上。而小宝时不时地看看爸爸和潇潇姐姐,一双算盘珠子似的小贼眼滴溜溜地转悠着,还不停地翕动着鼻翼,仿佛嗅到了姐姐身上那温热、袭人的香气。黄忠会对儿子瞪瞪眼,他知道这是覃宛如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特务,这样倒好,既免得一不小心打翻了那只醋坛子,也免得别人说闲话。若有人问起,他就说是一个老乡的女儿,他利用暑假给她补补课。这也是实话。

傅潇潇对一些历史细节很有灵性,甚至还有不少比专业生更新奇而独到的觉悟,但东鳞西爪的,这也是非专业学生常见的毛病,碎片化的学习必然会造成知识面的碎片化。黄忠会对症下药,给她开了一系列必读书目,尤其是高先生那本《中国现代史上的中间人物》,他还用红笔画了一个圈,意思是重中之重。但傅潇潇一看那么多书目就尖叫起来,老师,这么多书我怎么读得完哪?黄忠会随即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历史学考研大纲解析及各科复习指导》扔给傅潇潇说,你要是真心学历史,那就按我开的书目一本一本读完,你要是为了考研,那就看这本复习指导吧,这也是化繁就简、提高效率的捷径,但到底管不管用,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傅潇潇冲黄忠会眨了眨眼睛,那又密又长的睫毛好一阵跳跃抖动。

这天晚上六点,傅潇潇像往日一样冲黄忠会扬扬手,又亲了亲小宝,就算结束了一天的功课。但她开着红色精灵转了一圈,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又转回来了,从LV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黄忠会,说是爸爸让她转交的。黄忠会瞟了一眼信封,上书:送呈黄忠会教授台启。那一笔行草还写得典雅有致,一看就知他临帖习碑练过不少年头了。

黄忠会其实很急于看这封信,却淡淡地说,好的,我回家看,再见。

回到家里,关上了门他才拆开信封,抽出来的却是一张中国银行的支票,收款人写的是他。看着那个大写的数字,壹拾万元,这至少可以买半辆那种看上去古灵精怪又特别可爱的奔驰SMART。他笑了一下,又平静地把支票塞回了信封。

这晚黄忠会一直琢磨着一个商人的心机,或许那个商人也在琢磨着一个教授的心机。但黄忠会确实显得十分平静,这一晚他睡得舒畅而踏实。

第二天早晨,他给傅老板打了一个电话。

傅总,信我收到了,您的意思是……?

傅老板笑呵呵地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黄忠会果然琢磨透了傅老板的心机,但他不想给一个商人留下任何模糊的空间,那好,傅总,我代表市史学会和高先生感谢您了,但我觉得咱们最好还是签订一个协议。

傅老板不笑了,顿了一下才说,也成,也成,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黄忠会从傅老板的声音里明显感觉到了一个商人的失望和沮丧,他多日来遭受一个商人算计的憋屈也如同一股浊气被他吐出来了。挂断了傅老板的电话,他又打通了杨芝的手机,这一次她的手机里没有了咝咝啦啦的杂音了,杨芝的声音像早晨的空气一样透明清晰,他甚至隐约听到了她身边如滴水一般轻盈的滴答声。

师兄,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师父已出了ICU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他很想见见你。

黄忠会立马就奔向了市人民医院,那感觉就像一次生离死别后的相见。

高先生半躺在病床上,背后垫着几个大枕头,那光秃秃的脑袋上又长出了一层青灰色的发茬,脸上的紫胀色也褪去了,一张脸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清癯,但看上去情绪很低落。黄忠会一眼看见高先生,眼睛一阵潮湿发热,他使劲憋着才没有让泪水漫溢出来,但高先生却止不住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高先生与黄忠会情同父子的关系,也许只有这师生俩的内心里感触最深。黄忠会挨着高先生坐下了,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另一只手,那如滴水一般轻盈的滴答声,此时变得真切了,那一滴一滴的盐水与药液,仿佛正静静注入一层透明的玻璃。高先生默默地看着他,他也默默看着先生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心里默默有些吃惊,一个死过一次又重新活过来的人,他的肌肤,他的眼神,竟变得如此干净透明,简直像一个刚降生的婴儿。

他俯身告诉先生,那件事已经有眉目了,第一笔经费已经到账了。

高先生一听,顿时就打起了精神。可当黄忠会说到是一个老板赞助的,高先生的情绪一下又低落了。他的语言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结结巴巴的,凭、凭什么啊,人家办、办企业当……当老板,也、也不容易啊,他们都、都是纳税人,咱们怎、怎么好意思再、再让人家赞……赞助呢?

黄忠会说,咱们学会也是个民间社团,有人赞助也是好事啊。

高先生说,那、那我一定得登、登门谢谢人家。

高先生支撑着身子就要爬起来,黄忠会赶紧把他轻轻按住了,您现在还正在恢复阶段呢,等您养好了身体再说。

那、那好,等、等我出院了,第、第一件事就……就是去谢谢人家,放、放心,我、我已经跟死神打过一回照面了,死、死不了,说不定能活、活到一百二十岁呢。

黄忠会听着高先生那结结巴巴的话,感觉到了先生的快慰,甚至还有些得意,他也稍稍放心了。

杨芝又从父亲哪里详细探听了高先生的病情,告诉师母和黄忠会,师父的身体素质很好,手术也做得相当成功,再静养一段时间,十天半月就可以出院了。

黄忠会说,那好,咱们也趁热打铁,争取这两天就把协议签下来。

杨芝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就跟傅老板约好了,下午过去签协议。

这一次傅老板态度非常诚恳,一点也没有绕弯子,就跟黄忠会签下了一个意向协议,倒是黄忠会显得相当谨慎,那协议其实是他与杨芝一起商量起草的,傅老板几乎是照单全收,但他还是字斟句酌地看了三遍,签字时,他又再三强调自己是代会长签的。

傅老板看他那认真的样子,笑道,等咱们签了正式合同,我看还得去公证一下。

黄忠会说,还是傅总想得周全。

签完协议,傅老板又挽留他们吃了晚饭再走,黄忠会一看才下午四点多,又要告辞,傅老板脸色一下就变了,阴沉着脸说,我就知道黄大教授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捡垃圾收破烂的,那好,我就不留了,再见!

杨芝一看傅老板真的生气了,赶紧上去劝解,傅潇潇也过来劝黄忠会,老师,我爸爸每次跟谁签了协议,都是要庆贺一下的,再说,您是我的老师呀,一个学生家长请老师吃顿饭,您就这么不给面子?傅潇潇这张伶俐小嘴还真让黄忠会没有理由拒绝,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太没有人情味儿了,连忙去给傅老板赔礼道歉,说是自己最近穷忙,有个课题正在做,还想着怎么辅导潇潇早点上路,心里一急,就把礼数给忘了。傅老板倒也豁达,又呵呵笑了起来,还把他刚才的话纠正了一下,你说是礼数,我老傅可是从不讲礼的,我就是真心诚意地想请你吃顿饭,喝喝酒,记得当年你是叫过我一声哥的,从你第一次开口叫我傅大哥,我就打心眼里认下了你这个兄弟啊!

傅老板的豪爽与直率让黄忠会心里一热,又忽然疑惑起来,在这十年的巨大人生反差里,到底是自己变得如此伪善了,还是傅老板?他越来越觉得像是自己。

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傅老板又带着黄忠会转悠起来,这次把他引进了那座藏书阁的最高一层,这是黄忠会第一次来时没有进来的地方,傅老板笑称这是他的秘阁。傅老板指着一柜藏书问,你猜得出这是谁的藏书吗?黄忠会摇头,心里还有些厌倦,他不知道傅老板又想玩什么花招。傅老板抽出一本书,翻开扉页,露出了一颗在岁月中已变得暗红的藏书印,黄忠会一眼就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高书恺。他一下激动起来,没等傅老板动手他又抽出了一本,翻开扉页又钤着高书恺的藏书印。黄忠会站在那里挪不开步了,一本一本地翻看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书从何而来,但从那洇染开来的浑黄色的水渍看,这些书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这些书,几乎都是与中国古人和美洲大陆有关的历史文献,一翻开随处都能看见高书恺用红笔圈点过的痕迹和批注。如有古籍记载,在哥伦布之前已有百余中国人曾到过美洲。还有更早的,如东晋高僧法显早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抵达美洲。高书恺还在一本英文版的美国考古著作上批下了这样一句话:美洲的考古发现以及印第安人的种姓和文明等,皆可支撑此说,但凭中国古代造的木帆船,能否抵达大洋彼岸的美洲?——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大问号。黄忠会盯着这个问号时,傅老板瞟了他一眼,他看见黄忠会脸上浮动着一些斑驳的阴影,随即又从书柜顶上拿下了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揭开后,竟是高书恺的一部尚未完成的书稿——《谁最早发现新大陆》。按书稿上的时间记载,高书恺从1946年到1949年,在四年之内三易其稿,但迟迟未下定论。显然,他也是难以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才做出了那么冲动的一个惊人之举,重新打造一条大明宣德年间规格的木帆船,意图通过乘木帆船横渡太平洋的实验后再做出定论。

黄忠会翻检着那牛皮纸里的书稿时,一双手都在微微发抖了,他感觉自己也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在那条满载着历史学家的“大明宣德号”失事沉没后,一直以来都是疑云重重,那到底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大逃亡,还是一次以实证为前提的历史科考?事实上早在解放初第一个问题就已不是问题,而是一个历史结论:那是一次以高书恺为主谋的旧知识分子(一度被称为反动知识分子)精心策划的大逃亡,他们的路线和目标都很明确,要么就是奔台湾,要么就是奔美国,这两条路线是重叠的,只是另一个目的地更加遥远。而第二个问题,则是高先生等少数学者的追问,然而这一段大时代中的小插曲却如同历史的空白,高先生一直难以找到让人信服也让自己坚信不疑的实证。而眼下,高书恺的这些藏书,加上这部未完成的书稿,以及那些书上难以改变的藏书日期、批注日期,已构成了强有力的历史逻辑和证据链条,据此已足以推翻那个旧知识分子集体大逃亡的历史结论,高书恺不可能在抗战刚一结束、国民党正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就开始预谋或密谋他的大逃亡计划,那么就只有唯一的可能,所谓“历史船事件”,从一开始就纯粹是一件与任何政治因素、政治势力没有任何关系的历史科学实验,这也正是高书恺的儿子高先生一直想要证明的。

黄忠会再三叮嘱,几乎如托命一般,请傅老板将这些历史资料好好保存,这事暂时还不能告诉高先生,等先生康复后,他再陪先生过来。

傅老板说,放心,你们高先生我是仰慕已久了,他也是我们陆城人的骄傲啊,听说老人家最近生病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再过十天半月就出院了,这段时间大夫反复叮嘱需要静养。

转了几圈,便到了晚餐时间。黄忠会一直觉得挺奇怪,两次来都没有看见傅老板的老婆,作为主妇,她怎么一直深藏不露呢?黄忠会还是很懂得礼数的,她不露面,他至少也得客气客气,便说,傅总,还没拜见嫂夫人呢,把她也叫过来聚聚吧。傅老板听了脸色一阴,没吭声。傅潇潇小声说,我妈走了好几年了。看着她那黯然神伤的样子,黄忠会一下明白了,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顿晚餐虽说一开始就有些沉郁,但在酒精的作用下兴致越来越高。黄忠会今天有了重大的历史发现,原本兴致就很高,又加之傅潇潇一口一声老师地叫着给他敬酒,那么热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都不忍心拒绝了。杨芝那边也在一个劲地给傅老板敬酒,她一旦放开了,酒量还不小,两人还手挽手地喝起了交杯酒。黄忠会佯作酒醉,但心里明白,这不过是酒桌上的逢场作戏,杨芝似乎也想借机放荡一下,把心中那长久的压抑情绪宣泄一下。但他眯着眼也能看见,傅老板有些不老实,那只咸猪手几次滑向杨芝微微翘起的臀部。他端着酒杯就走过去了,用一种充满醉意的挑战口气说,傅总,咱哥俩干一个!

傅老板醉眼蒙眬地看了他一眼,好,兄弟,咱哥俩连干三杯!

干到最后,杨芝醉了,傅潇潇醉了,傅老板摇摇晃晃地看了看杨芝,又心疼地拍了拍女儿歪着的脑袋说,我这丫头可真是实心眼啊,为了把她老师陪好,先就把自己给喝醉了。黄忠会一听这话,就知道傅老板根本就没醉,自己也没醉。但傅老板就是没醉也开不了车,只好把司机叫来送黄忠会和杨芝回去。傅老板讲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杨芝的身边,非要把他们送回家不可。黄忠会别无选择,只能坐到副驾驶座上,但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一直盯着后视镜。车开到了社科联门口,杨芝的酒好像醒了,打开车门下了车,黄忠会正在犹豫要不要跟着她一起下车,又很担心被覃宛如给盯上了。他心里正挣扎得厉害,这时一直微闭着双眼养神的傅老板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话,呵呵,我还以为你们是两口子呢!黄忠会心里一堵,杨芝却疯笑地拍打着车窗玻璃说,又把脑袋歪靠在黄忠会的肩膀上说,傅总,你看看,仔细看看,真像吗?

在傅老板发出的一阵更响亮的笑声中,杨芝浑身一软就滑倒在地上了。

杨芝不是装醉,是真醉了,黄忠会开始还想扶着她上楼,她浑身软得都扶不上手了,索性抱着她噔噔噔地爬上了五楼。这是她在社科联的一间单身宿舍,她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就是不想被他们逼着四处相亲、赶紧嫁人。他从杨芝的坤包里找到钥匙,开了门,又打开灯,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杨芝的闺房,杨芝把房间布置得简洁舒适,床上竟然还放着一个棕色毛绒的大猩猩公仔。黄忠会把杨芝轻轻放在床上,杨芝却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他听见了自己越来越急切的喘息声,使劲一搂又将杨芝软绵绵的身体搂在怀里。这个夜晚,有一件难以遏止的事情就要发生了,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在电话响起的一瞬间杨芝就松开了手,而他显得更狼狈,他匆忙给杨芝拉上了一床单被,遮掩住她那无比光洁、明丽动人的乳房,慌张得就像一个犯罪嫌疑人在掩盖罪证。他又慌慌张张地关了灯,在黑暗即将笼罩一切的瞬间,杨芝搂紧了那只大猩猩公仔,他看见了她睫毛上挂着的一滴泪珠。

在关门下楼后黄忠会才看了看那个电话号码,却不是覃宛如的,而是傅老板打来的。

傅老板说,钱不是问题,要搞就搞大的!

这是他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句话,但他却在心里低吼一声,我——操——!

半个月后,高先生出院了。黄忠会开了自己那辆比亚迪去接高先生,高先生一见他,却满脸不高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他一愣,不知道自己又干了啥错事。高先生指了指一堆礼品说,一点小病,你到处张扬干吗呢,还麻烦人家傅老板来看我。

黄忠会这才明白了。他看了看傅老板送来的一大堆礼品,心里又是一阵感动,那都是促进新陈代谢、血液循环,排除积血,预防高血压及动脉硬化的保健品,如牛蒡海带卷、通江黑木耳、深海鱼油等,傅老板还真是用心了。可高先生噘了噘嘴说,你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吗?

杨芝笑道,师父,你就是想吃龙胆凤肝,我和师兄也去给你摘来!

高先生却不接杨芝的茬,对黄忠会说,我最想吃你当年拎来的那两只黑母鸡。

杨芝说,这还不容易,我和师兄马上就去乡下买。

师母叹息,现在还能上哪儿找到土生土长的纯种老母鸡啊。

黄忠会也知道,找不到了,就算他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穷书生,他也早已回不到十多年前的那个故乡了。

高先生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抬眼望着自己生日那天书写的条幅,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知老之将至,不知老之将至,当他念到第三遍时,黄忠会的心莫名地跳动起来,他担心先生的脑神经又出了啥问题,高先生却一笑,吩咐杨芝给他找面镜子来。杨芝举着镜子让师父看,高先生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已长出了不少,看上去像是板寸头,清癯的脸颊也微微泛出了血色。看见了镜子里的这副模样,高先生眼里顿时又有了神采,浑身又打起了精神,笑道,我说我能活一百岁,不,一百二十岁,你们相信吗?

黄忠会以为高先生死过一次了,应该参透世事了,没想到他还是像个老顽童似的,连忙说,我信,我信!

杨芝更像个小马屁精似的说,师父看上去比以前更帅了,我爸说,师父的身体比那些小伙子还棒呢!

师母却撇了一下嘴,活那么大岁数干吗呢,最要紧的还是过好每一天。

高先生挤了一下眼角,说,你俩马屁精都在哄我呢,还是我老伴说真话,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过好每一天,你们记住了,今天才是我真正的生日!

黄忠会原本想等高先生再康复一段时间,再谈与傅老板如何合作的一些细节,但高先生却急不可耐地想看看那份意向协议。那协议恰好就装在他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他觉得让高先生看看也好,看了心里更加踏实。高先生很仔细地看了,基本上就是他自己的想法,傅老板的公司(甲方)将重新打造一条“大明宣德号”木帆船和打捞沉船,并承担“历史船事件”研讨会包括航线沿途考察的所有费用,在活动结束后这条重新打造的木帆船以及打捞起来的沉船归甲方支配,甲方还将在船上开辟专门的展馆,展出所有相关的历史文物和文献资料。而史学会(乙方)主要是负责历史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尽可能为“历史船事件”厘清一条清晰的历史脉络,并在甲方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的过程中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这份协议,对甲方的要求全是实实在在的硬指标,对乙方的要求则很虚,回旋的余地很大。

高先生看了很高兴,扬起那长长的寿眉说,好,好,我还以为你小子给我签了一份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呢,那傅老板能在这样的协议上签字,也真是难为他了,这就是无私奉献啊,你们尽量给我早点安排好时间,这次,我怎么也得去拜访一下人家吧,早点把正式协议签下来,我心里也踏实啊。

黄忠会满口答应了,但一离开先生家就对杨芝说,你最少也要把时间推到半个月之后,让高先生康复一段时间看看身体状况再说吧。

我怎么推呀?杨芝深深地剜了他一眼,似乎还带着那晚醉酒后的幽怨和恨意。

黄忠会又一次躲开了那双热切勾人的眼睛,有些虚弱还有点脸红地说,你还听不出高先生那过好每一天的意思?他说过好每一天,就是干好每一天的事,别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那些无用功上了。

诡辩!杨芝在黄忠会的胸脯上打了一拳,伪君子,假圣人!

骂过了,她又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竟咬出了一排血红的牙印。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高先生不是给黄忠会打电话,就是给杨芝打电话,两人都找尽了借口一拖再拖,自然也时常去看看高先生,陪他说说话。眼看先生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气色也一天比一天好,思维依然敏捷,讲话也越来越连贯了,黄忠会觉得不必再往下拖了,便让杨芝安排高先生和傅老板见面,又一再叮嘱,千万别让高先生看见了他亲笔题签赠送给吴楚东的那本书。

傅老板先前还以为高先生走进他那座庭院会感到特别熟悉,高先生除了赞叹,却并无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高家大院卖掉时他才两三岁,哪里有什么记忆,祖辈的富贵对于他只是一段如同浮云的家族传说。让高先生激动的是先父的藏书和文稿,一双手就像触电一般地哆嗦起来,黄忠会此时紧张到了极点,他紧挨着高先生的身体,两只手做好了抱住他的准备。他还暗中叮嘱杨芝同医院联系好,随时做好抢救的准备。但高先生又慢慢平静下来,傅老板也及时给他递上了一把椅子。

傅老板犹犹豫豫地说,还有一些东西,我都不敢拿出来给您看,我怕您……

高先生急切地说,没事,你别担心,你要不拿出来,我这心里反倒憋得难受。

傅老板看了高先生那憋得涨红的脸,赶紧又抱来了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随着牛皮纸一层一层揭开,一段更让人震撼的历史真相暴露出来了,那是高书恺亲笔书写的一份份交代材料。

当年,高先生也是跟着父母亲上了那条船的,但那时他才两三岁,记忆还处于绝对的空白状态。而作为事件主角的高书恺在船沉后被人救了起来,他手里还紧紧抱着两三岁的儿子,而他的妻子从此葬身于长江,成为了当时二十多位受难者之一。她并非随船家属,生前也是湖大历史系的讲师,也是参加这次历史科学实验的正式成员。高书恺在死里逃生后,又回到了湖滨大学历史系执教,在解放后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和连续不断的噩梦中,他又战战兢兢地活了八九年,1957年被打成右派发配回原籍劳改,一个月后便从寡妇矶跳进了长江,这一次再也没有死里逃生的奇迹发生,他的尸体在三天后便在陆溪口洄水湾里找到了,一张脸已被鱼虾啃得不成人样,但高先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自杀时才四十出头,高先生那时已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但父亲生前对他守口如瓶,对与“大明宣德号”有关的事情几乎一字不提。那时他毕竟还少不更事,作为父亲这样也是对他的保护,生恐他也受到牵连。而当历史变成了废纸,交代材料能够被一个收破烂的人保存下来,也是历史的宿命吧。父亲自杀后,这黑锅便一直由他背着,他从大人嘴里懵懵懂懂知道了那个迄今仍无人推翻的历史结论,也从未怀疑过父亲是一个为了逃避解放、逃避新中国而叛逃的反动知识分子。直到二十年过去,三十多岁的高先生才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入了湖滨大学历史系。而父亲的命运,让他在留校任教后把历史目光本能地转向了现代史。随着对历史更深入的钻研,他在一些残存的历史档案和一些报纸的边边角角里搜寻到了一些“大明宣德号”的资料,开始怀疑那个历史结论,又从怀疑开始了对历史可能性的另一种推断。

翻检父亲的书稿和交代材料,高先生仿佛看到了时空中有两个父亲存在,一个似曾相识却又非常陌生,他处在一个大转折大断裂的时代中间,也可以说是处在两个时代正激烈撞击的夹缝里,但为了一次酝酿已久的历史科考或科学实验,他竟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一心按照自己的思路来设计自己前行的路线,或许这也是一种没有出路的痛苦而决然的选择,那是一条一意孤行的船,一条狂傲奔放的船,也是一次以自我为中心、以知识良知为基点的特立独行,他没有呼应时代,却负载着沉重的历史,扮演了冲在时代前列甚至超越了时代的先驱,所谓中间人,这就是最典型、最纯粹的中间人啊,他们也实在是太纯粹了,太单纯了,由此将一条历史科考船按一个学者纯粹的学术思路划入了历史的长河,最终又宿命般地触礁沉没了;另一个则是高先生记忆中的父亲,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激流漩涡中打捞起来的溺水者,脸色苍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余悸,不停地打寒战。从有记忆的幼年长成一个少年,在那八九年岁月里,高先生一直隐隐觉得父亲就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充满了阴谋的潜伏特务。在夜深人静时,幼年的高先生偶尔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笼罩在昏暗光晕中的一个孤独的背影,他不知道父亲在那寒风刺骨的夜晚写着什么,父亲连一片废纸也不会留下,每次都会划根火柴烧掉。当父亲把手伸向那一小片火焰烘烤着冻僵的手时,他看见了那双打着寒战的手和一张阴沉而疲倦的脸,父亲竟然还笑了一笑,这让幼年的高先生也突然在被窝里打起了寒战。父亲似乎察觉了,走到床边,弯着腰,久久瞧着他。这时他只能死死闭着眼睛,但哪怕闭上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一个弯腰瞧着他的阴影,裹着一身肃杀的寒气。

现在,他终于知道父亲在写什么了。在父亲的交代材料里,高先生还有一个更让他震惊的发现,那条船并非触礁沉没,而是触碰到了布设在主航道的鱼雷,在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而起的巨浪中,父亲一下被掀到了很远的地方,但他一直没松手,这让他保住了儿子的一条小命,也让一段扑朔迷离的历史有了被重新发现的可能。他在沉浮挣扎中发现,有一只载着士兵的小船划开水浪冲了过来,开始抢救落水者。那条船上的五十多个人,被救起了十几个,而为了救他们,有好几个士兵被漩涡卷走了。又据父亲在投水自杀前的最后一份交代材料,在解放后的数年里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坦白交代这些事,只因他当时根本没看清也分辨不清抢救他们的到底是哪边的士兵。当时湖北已被解放军占领,湖南正处于战争与和平的剧烈摇摆状态,那么在主航道布设鱼雷的很可能是湖南这边为阻止解放军渡江南下的国军。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中,这事你还真是不好交代,如果抢救他们的是国军,他们必将罪加一等——你们和国民党果然是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如果抢救他们的是解放军,他们更是罪该万死的历史罪人——为了抢救你们这些反动知识分子的狗命,竟然牺牲了我们解放军战士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你不是历史罪人又是什么?父亲的交代材料里充满了忏悔,他也觉得那些年轻战士为了抢救他们而牺牲,实在不值得……

高先生坐在那儿一边看一边流泪,一张脸早已被泪水浸得像一块湿抹布。黄忠会看先生坐得太久了又担心起来,劝他先别急着一下子看完,以后再慢慢看。傅老板也慷慨表示,这些历史资料他都可以拿出来给高先生搞研究。高先生这才动了动身子,黄忠会和傅老板一人扶着高先生的一只胳膊,把他扶了起来。几个人又陪着高先生溜达了一会儿,傅老板不知不觉地就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大门紧锁的库房,说是这里边还有些东西,高先生也可以看看。打开门,才发现里边堆满了老船板。傅老板说,这老船板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但造船的木头原本就是上等的硬木,如今这些东西都成宝贝疙瘩了,用老船板打家具不用一颗钉子,全部是凿好孔后用木头楔子铆实,那厚重的实木又特别坚韧耐磨,像乌木般发光发亮,还可以防水、防火、防虫、防白蚁,如今城里人最喜欢这样的家具了,价钱也越卖越贵,几万块甚至几十万块钱一套呢。还有很多人用老船板装修房子,说是具有强烈的历史沧桑感,充满了岁月的味道。

高先生笑道,历史就是这样的,越老越值钱。

傅老板说,要不给您和黄教授选几块,打个酒柜书橱的,还真是特别好。

黄忠会有些动心了,高先生却像没听见,正一块一块地用心察看。他看见一块老船板上有个奇怪的窟窿,慢慢走了过去,这窟窿呈辐射状向四周撕裂,像是一个爆炸后的形状。这让刚刚恢复了平静的高先生又激动起来,他急切地问,这些老船板是从哪里收来的?傅老板说,这是他前些年在陆城寡妇矶一带的老乡家里收破烂收来的,开始老乡们想当柴烧,但老船板在水里浸泡了多年,吸足了水分,心眼特别实,怎么也点不燃,就是浇上油点燃了也很难烧透,只好找个角落随便扔在那儿了。他当时去收时,不说花钱,人家还情愿倒贴钱让他把这些破烂拉走呢。

高先生一把紧紧握住了傅老板的手,握得傅老板都有些措手不及。高先生感激地说,你真是一个历史功臣,我马上就去找专家验证,如果这些老船板就是“大明宣德号”上的,这窟窿眼就是鱼雷炸的,我这些年堵塞在脑子里的许多疑团,就全都可以打通了!

这晚又是在傅老板家里用餐。如果不是黄忠会和杨芝一再劝阻,高先生这天非要喝几杯不可。既无酒助兴,这一顿饭也就吃得非常简单。临别,傅老板似乎余兴未尽,又把高先生请进了自己的书房,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非要高先生留下墨宝不可。高先生既非书家,也从未想过要当书家,书法只是他的练气养生之道,一般是不会留下什么墨宝的。可此时他还处于兴奋状态,傅老板殷勤地递上一支毛笔,他随手就握在手里了,却又久久悬着,一时想不出写点什么才好。这时傅老板凑近他耳根悄声提醒,您刚才不是说我是一个历史功臣吗?

好!高先生凌厉地一挥手,黄忠会分明感觉到那一股源于丹田的元气又回到了先生的手上,如电流般贯注了先生的肺腑与胸膛,从手臂传达至手腕,但见先生下意识地顿了一顿,猛一回腕,一股力量喷薄而出,化作四个雄浑而奇崛的篆隶:历史功臣。

高先生也仿佛把通身写通了,写透了,仰天长吁一口气,满额都是神采奕奕的汗珠。

随着一纸正式协议的签订,又一个学期开学了。

黄忠会的日程表上,不是每一天而是每一个小时都排得满满当当的,他既要给本科生上课,又要为招收下届研究生做准备,还有历史系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务。但无论有多忙,高先生的那桩放不下的心事都是他的头等大事,他要撰写一篇揭开“历史船事件”真相的文章,这原本是高先生要亲自操刀的,但他担心先生的身体吃不消,便主动揽了过来。高先生也反复考虑过,“历史船事件”的主人公是自己的父亲,就算他在理性上能秉笔直书,在潜意识里也难免会掺杂一些感情因素。另外,高先生也考虑到那种父子关系可能会引起某些人说三道四,说他是为父亲做翻案文章。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由黄忠会来写比较好,对黄忠会如何写这篇文章他也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用现有的历史证据说话。

黄忠会说,我写完了给您过目,最终还得由您把关。

高先生很干脆,说,我不看,一个字也不看,你现在早已不是我带的一个研究生了,而是一个历史系教授,你要对你写的每一个字负责!

就在黄忠会在纸上追溯那条“大明宣德号”的踪迹时,傅老板也正在重新打造那条木帆船。他收来的那一大堆老船板,通过技术手段对年代的测定,还真有不少就是“大明宣德号”上的。高先生发现的那个辐射状窟窿也被有关方面的专家认定为爆炸所致,而这块船板又是前舱的底板,一个历史事实基本上可以确认,“大明宣德号”并非触礁沉没,极有可能是触发鱼雷而发生了致命的爆炸。如果能找到鱼雷爆炸后的弹片,那就找到铁证了。为了进一步搞清楚事实,傅老板以史学会的名义征得了政府部门的批准,开始在寡妇矶水域打捞那条沉船。这段时间黄忠会实在太忙了,很少去傅老板那里,杨芝倒是跑得很勤,黄忠会每次给她打电话,她不是在寡妇矶的打捞现场,就是在傅老板的造船工场。傅老板也偶尔打电话来问问傅潇潇考研的事,黄忠会还是那句话,傅潇潇必须先闯过了研究生入学考试那一道硬关。

按现在的研究生考试制度,第一道门坎就是要通过研究生入学考试,也就是初试,这一关过不了你就第二年再来吧。傅潇潇还算争气,这一关她闯过来了,接下来就要参加复试,又分笔试和面试。复试由招生院校全面负责,由导师、专家集体考查,在复试中招生单位甚至可以实行一票否决制,只要复试不合格,不管你初试成绩有多高,哪怕是第一名,招生单位都可以拒绝录取。而为了不拘一格降人才,为有特殊学术专长或具有突出培养潜质者开辟一条绿色通道,还可以在复试中给某个考生适当加分,不受综合排名限制。这样的复试,既是为了考验考生的真才实学和应变能力,事实上也让黄忠会这个导师在研究生录取上有了一定的回旋余地,却也让黄忠会在傅老板面前再也没有推托的余地。傅潇潇在研究生入学考试中只是侥幸过关,如果从高分到低分录取她绝对没戏,但她作为“具有突出培养潜质者”被录取了。这是一件大喜事,但他没有向傅老板报喜,心里还觉得格外别扭。当年他在研究生入学考试名列第一,如果不是高先生拍案而起,他就被挤下去了。如今为了录取傅潇潇,他却把一个第一名的考生给刷掉了。是的,他没有违规,是按游戏规则出牌,别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可他心里还是别别扭扭地难受了一阵子。

傅老板给黄忠会打电话来道谢,却也没有黄忠会预料的那么激动和兴奋,他的道谢声极其嘎哑低沉,充满了咳嗽声,黄忠会甚至听见他冲哪个地方吐了一口痰。这让黄忠会有些恶心。对傅老板的感谢他也显得特别低调,说这一切都是傅潇潇自己努力的结果,自己的造化,他除了给傅潇潇一点指点,其实没有帮上什么忙,就是想帮也帮不上。

半个小时后,杨芝又打了电话过来,他这才知道,傅老板给他打电话时正躺在医院里输液。杨芝说,这几个月傅总每天起早贪黑在两个工地上奔忙,他不是病了而是太拼了,连走路都连连打晃,今天一大早又是大雾天,傅老板在寡妇矶一脚踩空,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摔下长江,幸亏傅总水性好,才捡回了一条命,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没命了。黄忠会先是打了个惊战,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个寒战。此时已是寒冬腊月了,窗外的寒风正卷着落叶一阵紧似一阵地呼啸,连紧闭的窗户玻璃都被吹得咔咔作响。他可以想象得到傅老板在那凛冽的江水里是如何在拼命在挣扎,若不是为了高先生那桩心事,他又何苦这样拼?

黄忠会说,我马上去医院看看傅总。

杨芝却冷冷地说,你不用去医院了,你要来就上寡妇矶来吧。

黄忠会感觉到了杨芝的冷淡,女人原本就是情绪化的动物,他一时也没有想那么多,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寡妇矶。他也早该来看看了,可从打捞开始后他还是头一回来,他估计杨芝就是为这个在生自己的气,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单纯,在天色阴沉的背景中,他一眼就瞥见了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黄忠会的目光一下也变得阴沉了,一股强烈的妒意旋即就压过了他感受到的寒意。这江边确实很冷,比城里冷多了,寡妇矶又是一个风口,一股股寒风猛烈地撕扯着地皮,仿佛要把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木从岩石的缝隙里连根扯出来,这倒是为那依偎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他们只有这样手臂挽着手臂、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才能抵挡住猛烈的寒风。可惜,黄忠会错失了这样一个机会,他只能一个人在风中踉踉跄跄地走着,他还从未感受到这样逼真的失重状态,整个人轻得像一个影子,虚飘飘的,晃晃悠悠的,随时都会被风吹起来。唯一能感觉到的重量是扑面而来的飞沙走石,沙沙沙地打在他脸上,打得生疼,一张灰沉沉的脸很快就麻木了,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他走到寡妇矶那道悬崖边,感觉浑身的气力几乎已经用尽了,若不是傅老板及时向他伸出了手,他可能一下就栽倒了。他突然理解了傅老板为何会一脚踏空。

傅老板手背上还贴着一片止血的胶布,那上面还有一滴渗出来的暗红血迹。在傅老板抓住黄忠会的手时,杨芝也朝他侧转了半个身子,她裹在一件男式羊皮大衣里,一头长发被风吹得如乱云般纷乱,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那冰冷而陌生的光芒让裹在羽绒服里的黄忠会又打了个寒战。他看见杨芝的嘴唇抖动着,好像想说什么,随即又用牙齿咬住了冻得乌青的下唇。黄忠会已经开始后悔了,他不该一接杨芝的电话就赶来了,他这次来可能扮演了一个错误的角色。同冷若冰霜的杨芝相比,傅老板倒是对他热情有加,又有意无意地显示出那种男子汉的伟力,用他那厚实的身板替黄忠会抵挡着寒风,却又像一个下级似的,给黄忠会汇报了打造新船和打捞沉船的进度。对黄忠会这么长时间没有过来看看,傅老板也非常理解,黄教授,我知道这段时间您有多忙,潇潇每次回来只要说起她的黄老师,就说你忙得不得了,对她有多关心,还说……呵呵呵,那黄毛小丫头的胡思乱想我就不说了,我就对兄弟你说句心里话吧,潇潇每次一说起你,我这个当爹的都有些嫉妒了,我怎么就没有当个教授的命呢?

傅老板这一番美言不管是真是假,黄忠会听在耳里还是挺受用的,他也知道傅老板是在杨芝面前为他打圆场。傅老板和杨芝站在这大风中自然不是为了喝西北风,这悬崖下边,就是沉船打捞的现场,在这大冷天,还有很多水摸子(水下施工人员)正在水下作业。经水下勘探,那条沉船大部分已被水底的泥沙掩埋,基本上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一些船板和船上的物品可能在爆炸的顷刻间就已同船体崩裂分离,被掀起的巨浪抛撒在四处,在随波逐流中,或被沿岸的老乡们打捞起来了,或从此不知去向。而船沉之后,随着年深日久,一些与船体一起沉没的船板也会在水底暗流的作用下逐渐解体,陆陆续续浮出水面,这其中很可能就有不少是被寡妇矶一带的老乡们捞起来后又被傅老板当破烂收去的。而这次打捞,就是将一条沉船的骨架尽可能完整地打捞出水,但寡妇矶是长江中游峡谷段最凶险的一段水域,暗礁密布,暗流汹涌,施工难度非常大。

黄忠会最关心的还是时间。按高先生的想法,在明年的春夏之交,也就是“大明宣德号”当年出发的时间,就要将他多年的夙愿付诸实施,这个时间已经相当紧迫了。黄忠会一脸急迫地问傅老板,大约什么时间才能打捞出水?傅老板摇了摇头,这个还真是说不准,人算不如天算,还得看天气,看风浪。黄忠会还想说什么,一直冷着脸没吭声的杨芝忽然开口了,你没看见在这么恶劣的天气还在施工吗?傅总比咱们还急呢,连命都差点给搭上了!

傅老板笑道,没那么夸张,没那么夸张,凭我这身水性,一条长江还淹不死我,不就是挨了点儿冻感冒了一下子嘛,呵呵呵……

尽管杨芝处处和黄忠会作对,但他这次还真没有白来,他在一堆打捞上来的废铁中,发现了几块锈迹斑斑的碎铁片,看上去就像是爆炸后的弹片。如果真是弹片,那就为“大明宣德号”沉没的原因找到了铁证。

冬天,天黑得特别早,黄忠会在这刺骨的寒风中也实在受不了,一看天色黑下来他就告辞了。他又看了看冻得瑟瑟发抖的杨芝,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回去。杨芝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就那么低着头,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底下,那是一个绝美的深渊。

一个月后,那碎铁片的检验结果出来了,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制造的一种美式轻型鱼雷的弹片;两个月后,一副沉船骨架在冰天雪地里打捞出水,船首的“大明宣德号”字样还斑驳可辨;三个月后,一艘重新打造的“大明宣德号”木帆船在洞庭湖和长江交汇处的城陵矶港下水试航……

傅老板牛气哄哄地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一年半的工作量。

此时已是又一年的阳春三月,踌躇满志的傅老板又开始运筹如何按高先生的思路举办一系列活动了。钱不是问题,要搞就搞大的!这话他在杨芝醉酒的那晚就跟黄忠会说过,现在他更有底气了。他还特别关心黄忠会那篇主打文章,说是想要提前学习学习,这样也可以加深他对那段历史的理解,把活动办得更好。堂堂一个大学教授,又怎么情愿把自己的文章给一个收破烂的看呢?可傅老板的话又让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没想到傅老板看了,还提出了几条意见。这几条意见还真是很有见地,黄忠会硬着头皮按他的意见修改了几遍,但改了几次,傅老板还是不满意。

黄忠会耐着性子问,傅总,你究竟叫我怎么改啊?

呵呵,你们这些大教授大文人啊,我知道的,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嘛。

这话让黄忠会窝了一肚子火却又不能发作,你要跟他生气,他像是开玩笑,你要当作玩笑,他又特别认真。况且,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你要跟傅老板闹翻了,那研讨会还开不开,那一系列活动还办不办?黄忠会只能顾全大局,忍气吞声,而傅老板则有意无意地给他说起了一件事,他爹的事。老弟啊,这历史还真是一团迷雾啊,许多事你原以为是那样的,却原来是这样的。最近我们渔溪傅氏重修族谱,有几位老先生把我爹当年买高家大院的事情给查清楚了,我原以为他是贪便宜,一辈子恨死了他,现在我才知道错怪他了,根本就不是这回事啊,我爹就和我敬重高先生一样,特别敬重高先生的父亲高书恺,我爹虽说比高书恺小十来岁,两人却很有交情,高书恺每次回乡都要来我家坐坐,两人一谈就是大半天。当高书恺说到他那造船出海的想法,手头上又没什么现钱时,我爹立马就表示给他筹集这笔钱。他那时太年轻,血气方刚,正是干啥事都很冲动的年岁,说这话时,正和高书恺在一起喝酒,但话一旦说出了口,哪怕是酒话,我爹也是要兑现的,你可以到陆城、渔溪一带去调查,我爹是最讲诚信、一诺千金的商人,他开槽坊放酒也是一点假也不掺,如今陆城、渔溪那些老辈们,还念念不忘我们傅家槽坊的老窖酒呢。

傅老板把他爹的历史终于搞明白了,黄忠会也终于听明白了,傅老板就是要借他的文章给他爹正名,而在黄忠会面前一向谦卑低调的傅老板,在他女儿傅潇潇如愿以偿之后,也越来越放肆了,简直是大言不惭了,他呵呵笑道,高先生夸奖我是历史功臣,我爹那才是真正的历史功臣啊!

黄忠会老老实实地说,你们傅家两代都是历史功臣,若不是令尊大人,高书恺老先生就不会那么顺利地筹到资金来打造木帆船,若不是傅总你收破烂收来了这些历史文献,又慷慨解囊赞助我们,一段历史很可能还将长久地裹在谜团里,高先生的那桩心事也不知何时才能了却,作为一个吃历史这碗饭的人,我给你们父子两代历史功臣鞠躬了。在连鞠三躬后,黄忠会又老老实实地说,我既然吃着历史这碗饭,也要对得起自己的饭碗,如果你拿不出更有说服力的历史证据,我是怎么也不敢按你的意思去写的。再见!

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黄忠会感到自己的腰杆子从未像今天这样挺直过,但傅老板笑呵呵的一句话又让他腰杆子立马就颤动了一下。

傅老板说,也好,也好,一切都先等到把历史搞清楚了再说吧。

黄忠会就是个傻子他也听明白了,傅老板这是赤裸裸地要挟他。黄忠会忽然觉得,傅老板那么卖力地打造新船,打捞沉船,兴许从一开始就心怀鬼胎。他也一直疑心重重,步步设防,但傅老板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出手,还是让他猝不及防。眼下,“历史船事件”研讨会以及一系列活动的时间都已定下了,给海内外专家的邀请函全都发出去了,连机票都预订了,如果这时突然宣布活动取消,那还不要了高先生的老命。他发现自己和高先生已经上了贼船了,想跳都来不及了。

黄忠会一肚子火无从发作,一肚子苦水也无处倾倒,这事他是不敢跟高先生说的,唯一可以商量商量的只有杨芝了。但杨芝这半年来不光是对他的态度大变,性情也大变,连整个人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活蹦乱跳、热情似火的小师妹了。他迟迟疑疑地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看着那个在手机屏上闪动的名字,忽听咔嚓一声,覃宛如一手提着菜篮一手牵着小宝开门进屋了。黄忠会慌忙摁灭了电话,他听见杨芝在那头哎了一声。

覃宛如看见他惊惶的神色,故意很响亮地咂着嘴说,别跟做贼似的,我晓得你又在给你那师妹打电话,这回哟,你可得好好心疼心疼你那师妹哟!

她这样阴阳怪气的,黄忠会也早已习惯了。覃宛如倒也沉得住气,直到晚上做爱时,她才使劲搂着黄忠会的脖子告诉他,杨芝怀上了!今天下午她去我们妇产科检查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你偷鸡摸狗的种呢,后来看见了那个站在门外的老男人,我才知道,啊……我才知道,啊!啊啊啊……在覃宛如的尖叫声中,黄忠会一浪高过一浪地发起了猛烈的冲击,他终于找到一种发泄的方式,把他憋在心中的怒火、一肚子无处倾诉的苦水如排山倒海般宣泄出来了。他简直是疯了,把一场爱做到了疯狂的状态。三十如虎,四十如狼,覃宛如在那湿透了的床单上一边挣扎一边尖叫,你、你真像是一条狼啊!

第二天上午,杨芝一接到黄忠会的电话便爽快地答应,她马上就过来。两人见面的地方,还是那片香樟树林里。在杨芝到来之前,黄忠会还是坐在溪边的那块石头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那座哥特式的尖顶拱门出神。春天的阳光,不像来自天空,仿佛是从那拱门中慢慢渗出。在黄忠会眼里,它不仅是一个象征,而且是这所大学的灵魂。他很想对杨芝说说自己的这些感受,还未开口,心里已隐隐作痛。

杨芝看见黄忠会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就知道他经历了一场心力交瘁的失眠。她笑了笑,还笑得特别安详和妩媚。她的脸色也没有黄忠会想象的那样憔悴,看上去还多了几分少妇的成熟,更有风韵了。当黄忠会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她的小腹时,她又莞尔一笑,还挺骄傲地把小腹挺了挺。这让黄忠会终于忍无可忍了。

师妹,我的师妹啊,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怎么能破……

他突然打住了,这话可能太伤杨芝的自尊了。

杨芝却用一种挑战的眼光看着他,说啊,你不就想说我破罐子破摔吗?

黄忠会辩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恰恰相反,我觉得你应该珍重自己的身份,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名门闺秀,你父母亲那是人人敬重的大夫,再怎么的,你也是一个硕士啊!

杨芝说,你这样说半句留半句的,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说我不该找个收破烂的老男人嘛,傅雷鸣说你从骨子里瞧不起他,我也从骨子里越来越瞧不起你了,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虚伪,一个人越来越虚伪时也变得越来越平庸了,但说穿了,你还是太在乎自己已有的一切,当然还想着你想要的一切,这让你干什么事都畏畏缩缩、谨小慎微了,变得不可救药的平庸了,但傅雷鸣不是这样的,他是敢想敢干为所欲为,一出手就是大手笔,我就喜欢这种有大气魄大担当的男人,大男人!

杨芝这一番话,就像刀子一样犀利地剥开了黄忠会的脸皮,一张脸红得滴血。刚才他还想着如何从一座哥特式的尖形拱门开始,循循善诱地为师妹找回那失落的灵魂呢,没想到失魂落魄的却是他。他都忘了到底想该跟杨芝说什么了。

杨芝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知道那天他是怎么摔到悬崖下去的?是我看见了一串长在崖壁上的红山果,伸手去摘时,脚底一滑,就在我摔下去的一瞬间,他一把将我拽了上来,自己却掉下去了。师兄,你敢吗?千万别跟我说你也敢,一个电话就让你吓破了胆!

杨芝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唤醒他的已是另一个女孩。

黄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独坐啊,你那样子真像是一个孤独的思想者!

他一抬头,傅潇潇咯咯咯地笑着,就像一只蝴蝶似的飞走了。

高先生期盼已久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他怯生生地打量着停泊在港湾里的“大明宣德号”,仿佛有点不敢相信,又仿佛看见了一个奇迹,一条沉没了六十多年的木帆船,又从长江底下冒出来了。

那排场还不小,船上飘扬着各种颜色的旗帜,如同藏人对神表达虔诚和敬仰的经幡,船头上摆满了鲜花,还有像鲜花一样绽放的儿童。这让高先生感到有几分怪异,恍惚觉得这是一个宗教仪式。只能说他还不太习惯,他一辈子还从未享受过的如此隆重的礼遇。两个儿童给他献上一大捧鲜花,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一齐对准了他,怀抱鲜花的高先生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经过大半年的康复训练,他脸上又红彤彤地闪烁着健康的光泽,一头鬈发依然乌光发亮,这个光彩照人的形象,给所有在场的人制造了一种幻觉,但谁也不觉得那是幻觉,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高先生发表了即兴讲话,对傅雷鸣先生慷慨无私的赞助表示了最诚挚的感谢,但由于浪涛拍岸的喧嚣声太大,听起来有些不知所云,但很多人都听清楚了,高先生再三夸奖傅雷鸣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历史功臣。

对于高先生的夸奖,傅雷鸣自然也要真诚而且谦逊地表示答谢,但谁也没想到,在客气了一番后,他突然大声宣布,今天既是“大明宣德号”重新起航的典礼,也是我和杨芝女士结婚的典礼!他一只手搂着女儿傅潇潇,一只手搂着妻子杨芝说,我傅雷鸣,一个捡垃圾收破烂的大老粗,如今家里竟有了两个史学硕士,我要感谢历史,感谢我敬仰的史学家高山先生,感谢我的好兄弟黄忠会教授,当然,我也要感谢我含冤而死的父亲,我这所谓的历史功臣,实在是高先生的抬举,我父亲那才是当之无愧的历史功臣啊!

当傅雷鸣泪水四溅地喊出他最想说的那句话时,掌声又一次雷鸣般地响起,黄忠会的心中也怦怦怦地打起了鼓。为了这个起航仪式和“历史船事件”研讨会能如期举行,他不得不对傅雷鸣做了妥协,其实也不是妥协,只能说是采取了变通的方式,他把自己那篇文章打印了两个版本,一个是给傅雷鸣看的,先把这狗日的对付过去再说;一个才是准备提交研讨和发表的正式文本。他在给傅雷鸣看时还反复强调那是未定稿,这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回旋余地。而眼下,他一边在心里骂着傅雷鸣,一边又紧张地观察着高先生的表情,还好,高先生听了傅雷鸣的话只是咧嘴一笑,并没有太明显的反应。

一条木帆船载着来自海内外的专家学者和记者在颠簸起伏中驶出了港湾,驾船的都是傅雷鸣从陆城乡下找来的老船工,他们大都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驾过这种木帆船的,最年轻的也有六七十岁了,又加上几十年没驾过这种木帆船了,手也生了,为升起那三叶白帆,八个老船工手忙脚乱,在剧烈的颠簸中很多人都开始抓着船舷呕吐起来,呕吐得最厉害的就是杨芝,她凸起的肚子已经难以掩饰了。此时黄忠会护着高先生坐在船舱里,他看见杨芝紧紧抓着傅雷鸣的手,把脑袋伸到舱外哇哇哇呕吐,呕吐得连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这让黄忠会心里又涌起了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却又有一种充满恶意的快感,活该!他呼哧吸溜了一下鼻子,才发现自己也是涕泪交加了。

从城陵矶到寡妇矶也就一百多里水路,却像是一次遥遥无期的航程。春夏之交,长江已进入了漫长的汛期,在汹涌奔泻的流水中,三叶白帆渐渐鼓满了风,八个船工也慢慢找回了几十年前闯荡江湖的感觉,喊着号子荡起了桨,随着他们有节奏地挥动的手臂和欸乃歙乃的桨声,一条船终于驶入了主航道,两岸峡谷中绝美的风景也在一双双模糊的眼睛里清晰起来。黄忠会这才扶着高先生走到了甲板上,傅潇潇站在白帆下,开始解说六十多年前那个春夏之交的季节,那条在风浪中扬帆远行的木帆船。她讲解的历史依据,就是黄忠会的那篇主打文章。江流哗哗响彻一片,两岸峡谷随着蜿蜒的江流忽明忽暗,光影重重,一船人仿佛都站在了一条遥远而模糊的船上,感觉这不是一次出发,而是一次永别。黄忠会用心听着,他对傅潇潇的讲解还算满意,她口齿伶俐,声音娓娓动听,更重要的是尊重了他的原意,而且把他文章的内涵表达得更明白晓畅了。当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傅潇潇时,她也心领神会地朝他眨了眨眼,看着那忽闪着的睫毛和眼睛,他忽然有了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黄忠会又悄悄瞥了高先生一眼,先生已进入冥思的状态,像一个冥思之神。

傅潇潇栩栩如生的讲解实际上是为一场枯燥的研讨会提前预热。“历史船事件”研讨会在下午三点举行,会场就在船上二楼的陈列室。高书恺老先生的那些藏书、文稿和交代材料,还有那些老船板、弹片和打捞沉船的现场照片,都已布置得井井有条。每个人往这里一走,立马就有一种被历史包围的感觉。

研讨会由高先生主持,他先让远道而来的海外专家发言。这些专家并未掌握太多实证,却也雄辩滔滔,他们认为“历史船事件”是一个很重大的历史事件,却被湮没了六十多年,好像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在追问中,高先生很快就陷入了解释的困境。还有一些学者认为解读这个历史事件的关键点,不在于这条历史船最终要走向哪里,而是到底要走出哪里。这显然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问题,而且有些偏离主题。高先生原想把黄忠会的发言推后一点,眼看话题越扯越远,越来越敏感,他决定让黄忠会提前发言。黄忠会的发言稿是早已打印好了装进了文件袋的。高先生早已表示过,这篇文章由黄忠会独立完成,他绝不先入为主地提任何意见,此前也就一直没有看过。不过,现在他可以看了。当高先生打开文件袋翻出黄忠会的文章时,发现里边还有一份昨天的日报。这时黄忠会已在侃侃而谈,高先生也在一字一句地看着。黄忠会的重点也是谈中间人在时代大变局中的存在状态以及他们的命运,由于已掌握了大量极有说服力的历史证据,他完全是用历史事实说话,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整个人也仿佛被那一代人的献身热情所支配了。一船人都听得入了迷,黄忠会却忽然顿了一下,在一个地方打住了。他的脑子仿佛一下短路了,连呼吸也暂停了,两眼死死地盯着一段话,那原本是他想要敷衍傅雷鸣的那段话,在装入文件袋时就已彻底删掉了,可这段话却又出现了。他没想到傅雷鸣那狗日的竟然偷梁换柱,将他的文章调包了。很快他就发现,傅雷鸣岂止是调包,在文件袋里还装了一份昨天的日报,以四个专版一字不漏地刊载了他的文章,还附有他的简历,而最醒目的就是两幅照片,一幅是高书恺老先生的,还有一幅是傅雷鸣他爹的,而在照片下方,还有高先生手书的四个篆隶:历史功臣。

在黄忠会脑子出现短路时,高先生看见了那段话,也看到了报纸,他脸色铁青,又慢慢涨红,一双眼睛也像充血一般的血红了。黄忠会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蒙着一层可怕的红晕。高先生猛地站起身,一只手抓着报纸一只手抓着黄忠会的文章,挺直脊梁悲愤地说,作为一个史学家,无论你有多少的理由和借口,如果不能秉笔直书,如果不把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那你就不要染指历史。诸位,你们都眼睁睁地看见了,今天,有人欺骗了我,不,他在欺骗历史,他是历史骗子,这个人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湖滨大学历史系主任黄忠会博士!作文先做人,治学先治心,现在我必须承认,这辈子我最失败的就是教出了这样一个学生……

高先生一把将报纸和文章撕得四分五裂,又猛拍了一下桌子,黄忠会啊黄忠会,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学生!

黄忠会一直低着头,脸颊一阵阵火烧火燎。此时,所有的人脑子里仿佛都短路了,呼吸暂停了,所有的声音一刹那就没有了,天地间万籁俱寂。黄忠会在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轰然一声,浑身一震,感觉脑子爆炸了,一条船也像爆炸似的颤抖了一下。高先生倒下了,黄忠会是第一个冲过去的,但他想要抱住高先生已经来不及了,高先生就倒在他脚下,他看见了,两颗泪珠正滚过先生刹那间变得煞白的脸庞……

高先生因再度爆发脑溢血并发其他器官衰竭,在当晚就病逝了。这次抢救高先生的还是杨芝的父亲,他走出手术室,充满内疚地对高师母说,我们已经竭尽了全力,但脑出血最可怕的就是复发,特别是在一年之内再次复发,好在高先生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整个抢救过程他没遭太多罪,走得很安详。

高师母没有太多的悲痛,她一脸安详地说,我知道的,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这辈子就是太认真了,太在乎历史了,历史不都是过去了的事嘛,他又何必那么认真呢,可为了历史他认真得连命也不要了啊。

黄忠会此时的感觉,一如市社科联主席吴楚东的感觉,他也成了一个历史罪人。

高先生走得太急,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但高师母了解他的性格,对高先生的丧事一切从简,只把先生的书房变成了灵堂,除了家人和近亲,也没有给任何人发讣告。黄忠会以戴罪之身,执弟子礼,在灵堂里接待来吊唁的宾客。吴楚东来了,他不能不来,这次高师母也没有阻拦他。他吃力地弯下肥胖的身躯对着高先生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躬,还作了三个长揖,当他如释重负地抬起身来时,黄忠会在他肉鼓鼓的眼缝里看见了漫出来的泪水。他握着黄忠会的手痛惜不已地说,像高先生这样一身正气、独立特行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少了,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走一个就少一个啊,但愿,但愿他不是最后一个……

看着吴楚东转身离去的臃肿背影,黄忠会忽然觉得他不是来吊唁的,仿佛是在参与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但哪怕他真是在演戏,一个人装到这样悲伤的程度也实在是用心了。

杨芝因有身孕在身,没来拜祭她师父的亡灵,傅老板也没有来,但他女儿傅潇潇来了。她还未进门就在哭,好像是一路哭过来的,像个泪人儿似的。她先对着高先生的遗像鞠躬,然后又冲着黄忠会鞠躬,这让黄忠会心里莫名一凛,感觉自己也是她凭吊的一个亡灵。

黄老师,对不起,我爸让我向你道歉,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他觉得很对不起你,很对不起高先生……

黄忠会说,你爸不是觉得对不起我,而是怕我为难你,放心吧,你若是真心喜欢历史,就一定要记住高先生最后说的那些话。

傅潇潇用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望着黄忠会,说,从打算考研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感到自己现在才多少懂得了一点儿什么是历史了。

按高师母的意愿,高先生的骨灰就撒在寡妇矶下的长江里。黄忠会从小就听说寡妇矶的传说,相传明代有一个盐商押运盐船行至这个大矶头触礁沉没了,噩耗传到盐商家中,那位已成为寡妇的盐商之妻痛不欲生,发誓要在此修建一座可以避开暗礁的石矶。为了纪念这位倾家荡产筑造石矶的寡妇,这古老的石矶被称作寡妇矶。但黄忠会抱着高先生的骨灰盒抵达寡妇矶时,却发现那摩崖石刻的寡妇矶之名已摇身一变为卦父矶,在石矶右侧的一个江湾里,出现了一座游船码头,停泊着两艘游船,一条是“大明宣德号”,还有一条竟是“历史功臣号”。黄忠会猛地又想起了傅雷鸣说过的那句话,钱不是问题,要搞就搞大的!他没有夸海口,他的每一个目的都达到了,他女儿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硕士研究生,他还娶了一个硕士研究生老婆,他们父子俩在媒体的大肆渲染下都成了慷慨解囊捐助公益事业的历史功臣,而他最大的一个目的,现在已昭然若揭,那就是借赞助之名来实施他野心勃勃的商业目标,而高先生、黄忠会乃至“历史船事件”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以此扬名,以此造势,以此进行他的商业营销,以此获得了“卦父矶”长江风景区的专有经营权,历史却沦为了一个商人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手段,但你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还真是无比高明。一个事实已经毋庸一个历史系教授来猜测,在重新打造“大明宣德号”时,傅雷鸣就在盘算如何利用打捞起来的沉船骨架和收破烂收来的老船板打造另一条船了。这狗日的,不但屡屡玩出了变废为宝的传奇,他的效率也够高的。

又一次起航仪式正在隆重举行。在鼓乐声与礼炮声中,黄忠会将高先生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撒向长江,那随风而逝的灰烬,像是一团团灰白的、虚幻的云雾。如果这就是一个生命最终消逝的方式,黄忠会很想记住这个日子。但他猛地惊悚了一下,这天正是他虚岁四十五岁的生日,按男虚女实的传统,他已正式步入中年人的行列。他妻子覃宛如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其实用不着她盼望,他感觉自己已是一个苍凉的老人。

黄忠会突然有种想打破这一切的冲动,将一声猛喊喷向空中。一条大江在他的喊声中加快了流速,如野马一般奔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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