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
一
“父精母血及地水火风所构成,有形有质之一个人的躯壳,谓之色身。”
这个男人看上去不像一个真实的人。他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两只比目鱼似的眼睛再没有睁开到处游弋过。他像只玩具一样身上被插满了各种管子。
因为头骨被撞碎,所以锯掉了一块,锯掉的地方开了个天窗。虽说天窗外的那层头皮又被小心翼翼地缝住了,但整个脑袋看起来还是被削掉了一块,只剩下了四分之三个头。鼻孔里插着透明的胃管,可以看到食物在里面游动,像一群群灰色的鱼。所有的食物要从这根细细的管子里流入这具皮囊,它们事先要被压榨成泥,如同灰败的没有颜色没有形状的水泥,一台榨汁机让食物们所有的尊严灰飞烟灭,直接榨出了它们那点最抽象最直接的魂魄。然后,这些魂魄像建筑材料一样被铸进了这具残破的摇摇欲坠的皮囊里。杨红蓉再一次仔细看着他这个身体,觉得他真像一只大手袋,这空空的皮袋,似乎可以把它切开做成什么别的皮质用品,皮包、皮鞋,或者,也可以在这皮囊里塞满东西,塞上食物它便看起来像个人形,倘若是塞上棉花,她想,它看起来便是一具不错的标本,都可以放进陈列室供人展览了。
再往下,他的喉咙处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插着一根吸氧管,一根塑料管在替他呼吸,这些塑料管替他吃饭替他呼吸替他活着,而他只不过是依附于塑料管之上的一只寄生虫,一堆有名字的肉。这堆肉的名字叫白志彬,听起来还算人模人样。白志彬在出车祸之前是她的丈夫,不过车祸之后也还是。
他上身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棉质睡衣,下半身盖着被子,宛如一个正在静静睡觉的普通人。她微微一笑,把盖在他下半身的被子掀开了。果不其然,他又尿床了。他的下半身光着,连条内裤都没有,他像个老婴儿一样,光着屁股正躺在一片尿渍里,那条老丝瓜一样的生殖器耷拉在两腿间。无法骄傲也无从羞赧,单单就像一只熟透的瓜果一样吊在那里,鲜有鸟虫问津,也无女人来采摘。她审视着他,然后把那只生殖器抓在手里拽了拽,好像它不过是她手里的一只旧玩具。几滴残存的尿液被挤出来挤在了她手上,她把它松开了,重新扔下去扔到两腿间。可是他连这点羞辱也感觉不到了。她抱着双肩俯视着他和它,她觉得自己此刻显得饥饿而富有,愤怒而慈悲。
为了防止感染,只能给他穿纸尿裤,隔一会一看,纸尿裤已经是沉甸甸的了,像只聚宝盆似的自己就会长出财宝来,简直是取之不尽。但是纸尿裤穿久了皮肤又会溃烂,所以,只好让他光着屁股躺在那里,反正他也不知道。她吃力地翻过他的身体,好给他换尿布,翻这截躯体简直像翻一截儿破城墙一样费力。自打他变成植物人,他的血液和肌肉就躲在暗沉沉的皮囊之下进行了新的排列组合,它们像砖瓦一样结实地沉甸甸地砌在他的身体里,把他砌成了一种邪恶而崭新的建筑。她甚至怀疑,那个叫白志彬的男人其实早就从这具皮囊下逃走了,这具皮囊本来就不是什么庙宇,它不过是走风漏气的残壁颓垣,它已经给不了他任何庇护。
她觉得他其实已经不再居住在它里面了。
她终于把他翻过来了,他埋着脸,亮着一只苍白溃烂的屁股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她抽掉尿布,换上干净的,然后拿起爽身粉坐在了那只屁股旁边给它擦粉。擦完粉的屁股看起来明亮干净,像面镜子似的照着她。她看着它独自冷笑了,他不是曾那么以她的裸臀为耻吗,而最终,他比谁都裸得更彻底,更响亮,比谁都更无羞耻。
他当然不会明白,每个人的这具躯壳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的坟墓,迟早要把人那点可怜的灵魂埋葬进去。回头看看活过的这三十多年,所谓灵魂栖于肉中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安息,最后每个人无可避免的都是这躯壳的腐烂与拆毁,就像一座注定要破败的建筑。而灵魂的结局都不过是无家可归。
她倒是连个大学都没读过,却能凭着一点天赋早早看透这点,所以才敢在二十岁出头便在众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臀部。
杨红蓉十八岁离开吕梁山时一心要成为一名演员。混了两年却还在群众演员里头混着,终日灰头土脸,一天二十块钱的酬劳外加一只盒饭。她只在戏里客串过一个给姨太太打扇子的丫鬟,还客串过一个出场两分钟就迅速被人杀掉的女护士。当然她长得还算婉约,可是一旦出现在剧组这种地方,却像一滴水掉进了河里,顿时便尸骨无存,连点渣都捞不出来。女演员们该锯腮帮子锯腮帮子,该垫鼻子垫鼻子,大刀阔斧的工程使她们看起来简直是一母所生。
为了省钱,她和七八个女群众演员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里面错落着高低床还蔓延着潮湿的地铺,一到晚上便东一只胳膊西一条腿地塞满了一间屋子。她同这一屋子的年轻女人绑在一起,就像一个庞大的连体怪物被困进一只狭小的子宫里一样,她们会做同一种梦,无非就是一夜之间做了某部电视剧的女主角。这种一成不变的梦境像激素食物一样饲养着她们一天一天挨下去,一天一天挣扎下去。未来时常向她们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然后又匆匆收回去,如同拿回去了一件只想给她们看一眼的珠宝。就是这样,她还是一直幻想着等攒够钱了就在这城市里买套房子,把年迈的母亲接到城里来住。母亲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吕梁山的。
正在无尽的挣扎中,一个可怕的机会忽然像只怪鸟一样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她的肩上。有一个导演有一天忽然发现了她的惊人之处,而这惊人之处并不在她的脸上,而在她的臀部。他在一大堆女人中间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臀部。他对她这个部位的深度透视让她心里骤然涌起一种动物才有的悲伤,仿佛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她作为人的面孔和其他特征在瞬间都纷纷凋敝下去了,而只有一个出众的动物性的臀部浮了上来,其他部位都不过成了寄生在这臀部上的肿瘤。导演把她找来,要她去做替身。
裸替。专裸一个部位。就是替女主角在一部电影中亮出臀部。这是一部品位算不得多高的小成本电影,略带廉价的文艺气和色情气,大约是那导演觉得不色情便无从文艺。而那个女主角虽是三流演员却也敝帚自珍,不愿意在电影中亮出自己的臀部。所以只能给她找一个臀部的替身。
导演一边抽雪茄一边让她自己考虑,虽然她在电影中露出了臀部,可是上面那张脸并不是她的,也就是说,她这个臀部不过是匿名的,不过是一个赝品。看电影的人都会以为这个臀部就是那个女主角的,没有人会知道这臀部真正的主人。导演说着啧了啧嘴,表示他的遗憾,这样一个完美的臀部却嫁接在了另一张脸的下面。倒好像是要杨红蓉忍痛转让自己的专利产品了。
这其中的辩证关系杨红蓉很快就搞清楚了,这让她想起了一个老笑话,就是关于女人洗澡时被男人偷看了,到底是护脸重要还是护屁股重要,女人们最后都选择了护脸。因为只要挡住了脸,那屁股就可以是任何人的。似乎它已经独立出来了,可以贴上任何人的标签。现在她遇到的问题无非就是,到底护脸重要还是护屁股重要。
做替身的可观收入最终帮她做出了决定。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这样吧,既然有人露了脸,那只能有人替她露屁股,这样才能合二为一,才能凹凸相扣,她们才一起变成了一种艺术品,或者是,供人娱乐的商品。况且,她从镜子里第一次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裸体,谁的肉身都不过是一具皮囊,更何况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在这样一个脸和屁股本来就不好分清界限的时代里,这具皮囊愈发显得邪恶而脆弱。病痛让它千疮百孔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这皮囊下面还会孵出很多卵来,比如有衣不能穿的羞耻和悲伤。孵出来却又无法保护它们。它甚至不能为它们遮风挡雨。
即使你的灵魂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你的皮囊还在拖着你行走,行走。
她想,既然这样,那趁这皮囊还年轻时还没有皱纹时给人看看又有何妨,只是观赏又不是卖淫。等到七老八十了,就是贴钱给人看怕是也没人愿意看。于是她做了别人的替身,专门给人替裸露的臀部。在第一次试镜之前,她把自己关起来脱光衣服一次一次从镜子里反视着自己的臀部,毕竟,在众人面前脱光自己是需要勇气的。最后,她终于相信了导演的话,这么完美的臀部,美得近于艺术品。
可是,这么完美的臀部她却不得不把它转借给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也是屈辱。
她想象着周围的黑暗中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正观摩着她的臀部,为了抵制那种巨大的羞耻感,她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摆出一副即将跳进深水里的架势。最后在一阵近似于痉挛的紧张中,她浑身赤裸着却傲然扬起了头,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烈士,一个为艺术或为钱献身的烈士。
裸了几次之后,同屋的姐妹们开始避着她,还在背后偷偷看着她窃笑。似乎她光着屁股给人看过了她就染上了什么传染病,所有的人都得避着她一点才好。她冷笑,这些女人里不知道有多少个是朝思暮想地一心想和导演睡觉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是和导演睡过了的,睡都睡了她们居然回过头来嘲笑和歧视一个露过臀部的女演员。好像暗地里卖淫的倒比明地里露臀的高大节烈了好几圈,在她面前她们个个能写出一本烈妇传,只有她一个人是婊子,是娼妇。谁让她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摄影棚的灯光下挑衅了她们?显然,她挑衅了那些只配生活在黑暗中的事物。
她便一个人出来租房,一心想着快攒点钱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便始终不能算作是个城里人,她不仅被这城市里的市民歧视,也被这城中村里的农民歧视,不过这些村民确实有歧视她的理由,人家每天开着宝马打着麻将把房子租给她这样的外地人。要是房子被拆了那就更划算了,一套变几套,房子又生出了很多房子,简直是儿孙满堂。人的繁衍简直都赶不上房子的繁衍,只怕几十年以后是房子住人不是人住房子了。只把写字楼里的那些房奴们比得相形见绌,发誓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到城中村做个开宝马的村民。房东从不喊她的名字,虽然她是有名字的,他只喊她租房的,喂,上面那租房的,该交水电费了。像是在她脖子里挂了只狗牌,大黄,二黑,哪只狗都可以这么叫,她在这些有房的人眼里连个名字都不配有。
她租的这间屋子的屋顶薄如蝉翼,房东为了省事,草草在上面蒙了一层石棉瓦。白天如同蒸笼,晚上又像是露宿在街头一样得盖两层被子。不过最可怕的是下雨的时候,尤其是下暴雨的时候,雨点打在屋顶上就像有无数只手正擂在一面大鼓上一样,她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外面瓢泼大雨,她根本无处可逃。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坐在床上,把头夹在两腿间,像只鸵鸟一样静静等着鼓声渐小。果然,鼓声渐渐小下去了,如同一列呼啸着离去的火车。然而,过不多时,它还会再次进站。
雨停了,她把头从两腿间拔出来,因为疲惫,脸上倒也没有太多表情,她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空气像刚被洗过一样丝丝缕缕地爬到了她脸上,她站在窗前看着这个黑暗中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每个毛孔里都流淌着苦难吧,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有很多活得不如她的人吧。虽然她住在这样的出租屋里,为了一点儿钱得像个公共妓女一样向世人露出自己的屁股,可是总还有不如她的人吧,那些睡在马路上的人,那些乞讨的人,那些被关进监狱里的人,那些刚失去亲人的人。苦难再多一点吧,此刻,她是如此需要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她像被饿坏了一样,似乎任何一点别人的苦难都能安慰得了她满足得了她。如果此刻有人正在死去或者已经死去,那她身体里的那个空洞会变得更加势利。似乎只有吞下并消化了他们的苦难,她才能生出一点力气继续厮杀进第二天的白昼里。
她就靠着做裸替攒够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她终于要在城市里挣扎出一套房子来了,在这个世界上她终于要有一寸属于自己的地盘了。她在里面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终日把自己脱光了也没有碍着别人什么事。她乐意。她热火朝天地四处看房,几欲下手。然而这个开头却在这天下午戛然而止了。这个下午,舅舅带着母亲忽然从吕梁山来找她了。原来是母亲生病了,总是觉得头疼,开始她以为是感冒发热,结果不但不见好,病情还一直在加剧,最后只好进城来找她了。
星期一她带着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脑癌晚期。她久久坐在医院走廊的那张长椅上动弹不得。这个星期一简直像一艘忽然就降落在她面前的宇宙飞船,诡异,蛮横,巨大而陌生,铁了心地要载着她和母亲离开地球,飞往另一条陌生的不知名的时光隧道。
医生说动了手术也会再长出来的。她恨不得一口啐到医生脸上去,当天便带着母亲转移到了肿瘤医院。这回她们真的像是降落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上,这个星球上的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全是光头,似乎只要一走进这里,他们的头发就会像树叶一样自动枯萎飘落。这是一个光头的星球。在这个异域的星球上,她先是像迷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场,然后她开始动手,她知道,她必须在这里为自己重新组装起一个祭祀和朝拜的圣坛,此外别无他路。她必须把那套即将成形的房子在自己面前一块一块拆掉,然后再把这些砖石一块一块搬进医院,搬到母亲的手术台上。
这套房子在她的脑子里活了整整四年了,它像粒种子一样扎进她身体里脑子里,然后顽强地不顾一切地长出了叶子长出了枝蔓,硬生生地在她脑子里长成了一套房子的骨骼。当她像支蛮横的拆迁队开进去要拆掉它时,她听到了它尖细的鬼魅的哭声,四年了,都四年了啊。她的手软了,神经质地哆嗦着,似乎下不去手了。是的,在检查结果袭来的那第一个瞬间里,她就已经知道她的结局了,不是母亲的结局,是她的结局。
那就是,她会花光她所有的积蓄,会花掉那套即将到手的她渴盼已久的房子,却最终无法留住母亲的那条命。
她流着泪转过身,看着身后这个空旷怪异的星球。那些光头们走来走去,身后跟着有头发的人是他们的亲人。无论是有头发的是还没头发的,他们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撑下去。因为这种煎熬并不是无边无涯的,终有到头的时候。那就是,癌症病人总是要死的。所以他们只需要撑着,撑着,撑到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他们周身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息,一种根本不是勇敢的勇敢,一种佯装出来的坚硬,这种气息几乎是自动出现在他们身上的,都不用开启阀门。这使他们看起来成为了一种机器和人的奇怪混合体,他们如同被改装过的机械战警一般正同癌症进行着一局没有尽头的假想中的比赛。
母亲背起了自己的小包袱,说,蓉娃,我还是回吧,反正是要死的,就不治它了。而她已经果断架好了她那只新生的祭坛,她站在祭坛上像个家长一样对母亲下命令,不行,今天就住院。
和活着相比,和母亲相比,什么都是齑粉。于是母亲被推上手术台,做了开颅手术,然后开始了漫长的化疗。她辞了那份工作,不分日夜地在医院里陪着母亲。父亲早早就没了,她是母亲的一切,母亲也是她的一切。从前即使很少回家,即使一年不过见母亲两次,心里也是踏实的,心里知道有个母亲就在大山的窑洞里等着她,无论她什么时候回去无论怎样回去,她都在那里等着她。
可是现在。她的泪已经濒于干涸,那点积蓄像血液一样从她身上流出去流出去,也濒于干涸。
二
母亲也成了光头,像是终于被这个星球正式接纳了,甚至已经发展为会员了,光头就是他们的共同标志,如同敢死队员身上一致的文身,招摇、炫目而邪恶。疼痛让母亲反复流泪,但她只是安静地哭泣着,没有任何动作和声音。一辈子的忍辱负重会让一个人变成最逼真的奴隶。这是一种没有任何想法的,动物式的,精疲力竭的哭泣。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疼痛还在不断升级不断裂变成新的品种。当更剧烈更诡异的疼痛袭来的时候,母亲开始反抗了,一辈子唯一的一次反抗,她死死抓住她的一只手,用邪教徒一样的口气给她下命令,快让我死吧,我不治了,快让我死了吧。
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准确地说是这具皮囊,因为光头的缘故,简直已经分不清她的性别了。满脸的皱纹松弛地堆在一起淹没了五官,只有疼痛的目光如钢铁一般从这皱纹里五官里刺出来,几乎要戳到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跳了起来,似乎这些钢刺已经刺进她的身体里了,可是,她不能让她死,她不能让她丢下她一个人去死。她跌跌撞撞跑出去找医生,救救她,救救我的母亲。然而医生们并不着急,他们自有他们一套牢固异常的程序。来个癌症病人,没让每个科室把奖金赚够是不让她咽气的,就是咽气前也要扔给中医科。医生们一边治病一边兼职做着商人,倒也和病人们其乐融融。等病人彻底咽气了,家属们再给他们送面锦旗:救死扶伤,华佗再世。
打了一针吗啡之后母亲终于沉沉地睡着了。杨红蓉走到医院的休息室找张椅子坐了下来。这里有些病人的家属会在一起聊聊天,她渴望听见他们说话,并不是因为她多么孤单,孤单对她早已构不成威胁。此时是因为,她是如此需要他们嘴里的不幸故事。她渴望着这里的病人家属们用他们各自的长篇传奇来不停地款待她,她想听到他们形形色色的治病过程和花钱过程。那个已经住院四年的小男孩的父亲最受她欢迎。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居然也会患上癌症?五岁啊,还没开始活还没来得及染上人类的任何恶习,就得向着死亡的方向奔赴了。他的父亲为了给他治病,辞了职,卖了房子,日日夜夜在医院里陪着他,而他的母亲早已经再婚了。这不比她更不幸吗?
她最喜欢听这个父亲喋喋不休千篇一律的倾诉,似乎他每重复一次,都能起到吗啡的作用,都能减缓她的疼痛。她已经迷上了所有的灾难和战争故事,越惨烈越好,似乎这个世界越是惨烈才越能翘得起天平另一端上弱不禁风的她。此时她只想听别人的悲伤,只有对等或更重的悲伤才能和她心里的那些携手,它们才会假装像亲人见面一样握手拥抱。
医院是个集中营,她和这些病人们家属们就住在这个集中营里,他们正接受着人类最残酷的情感训练。那就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却还是要从你眼皮底下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离去。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死去,她觉得她就像站在一条河流中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河水日日夜夜从她身边流走,流走,却无法阻拦。
母亲熬到喝中药的阶段了,出院的时候已经花光了杨红蓉身上的最后一毛钱。杨红蓉推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母亲出了院,她仍然光着脑袋,为了不让人看了害怕,便戴了一顶白帽子,化疗似乎烤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肌肉,包括脸上的肌肉。她只会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长久地看着,并不说一句话。她变得出奇的轻,一抱就抱起来了,似乎她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被烤干了,都烤成了轻飘飘的。她提前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似乎那个原来住在里面的善良淳朴的母亲已经从这里搬走了。再不会回来。
推着轮椅的杨红蓉仰起脸来泪如雨下,如今母亲的魂魄搬到哪里去了,她能找到一个寄宿的地方吗?哪里会收留她?她会不会已经去了别的星球,在那里已经成为了新的公民?她看着天空里飘过的云影,恍惚觉得那就是母亲的魂魄。
一低头,母亲的皮囊就在她眼前,她的光脑袋耷拉下去,把整张脸埋了起来,好像一种奇异的菌类,看上去有点可怖,她好像睡着了。她像不认识一样看着她愣了几秒钟,忽然,她一把抱住了她,大声地剧烈地抽泣起来,妈妈,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啊,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她死死抱着她,想要用她装满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在医院眼看着她要榨干她所有积蓄的时候,她曾暗暗怨恨过她是真的,而此时她唯恐失去她的悲伤也是真的。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一点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患癌症的母亲会榨干她的最后一分钱,然后再弃她而去。她会残忍地把她在这个世界上变回一个穷光蛋外加一个孤儿。
这最后一步其实离她不过咫尺,就在她的鼻尖,她几乎伸手就能触到。可是她还得像站在黄土高原的山崖边,要到达对面的那道崖边,就得从一道又一道的沟里千辛万苦地翻过去。一步一步地逼近这双头蛇一般的结局。近了,更近了。她都能看到那蛇嘴里吐出的阴凉的蛇芯子了。
果然,半年之后肿瘤再次长了出来,她四处借钱准备给母亲进行第二次手术。母亲说,不治了,这次真不治了。她躺在床上,躺在窗户里流进来的一束阳光里,看上去瘦小得近于透明。她目光呆滞,却还懂得愧疚地不去看她的眼睛,她坐在那里喃喃地说话,像是在和她说,又像是在和自己说,妈对不起你,花了你那么多钱,欠了你的只有到下辈子还你了。她噙着滚烫的泪对她粗声大吼,你在说什么,看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她哗哗流着泪奔出门,继续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借钱,直到连一分钱都借不出来为止。钱是凑到了一些,却没有派上用场。
在去医院的前一天,母亲趁她出去买东西的一小会儿割断了自己的手腕静脉,等她回来,她已经浑身冰凉了。她早已在枕下备下了一把刀片,大概备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约是知道这一去便再不会回来了,便舍不得快走。这把刀片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母亲到底是走了,而她在这个世界上则已经成功地再次变回了一个穷光蛋兼一个孤儿。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走风漏气,只有一处是满的,就是心口。然后,当她把心口里那些类似于悲伤类似于欣慰类似于罪恶的东西全部蒸馏提纯之后,她忽然发现,唯一还留在那里的一堆东西还是她那花在了医院里的全部积蓄。她用这点钱收买了自己,收买了自己的良心,顺便也收买了那些不停摧残她的悲伤,还有那更为隐蔽也更为狰狞的罪恶感。为了那一点钱,她居然暗暗怨恨过母亲,她真的是一个罪人,她不应该被原谅。而母亲却像英雄一样救下了她手中最后那点钱。如今她身无分文,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亲人,这也是她该得的惩罚吧。罪恶感和满足感像两只燃烧着的蜡烛,替她祭奠着母亲远去的亡灵。
母亲没了,房子没了,然而她还得饲养和喂饱自己这具皮囊。无奈之下她想重操旧业以图再攒点钱,可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人一旦回头总会给旁人以践踏自己的大好机会。导演以新人辈出来要挟她,给她很低的薪酬却依旧要她在镜头前裸臀,甚至裸更多。就好像她已经从旅馆里的低等妓女沦落为最下贱的站街妓女了,她只能站在街头,把自己的裙子撩起来,把屁股一遍一遍展览给众人看。
她把自己摊在出租屋里,打开四肢,像一个被绑在了十字架上的女人。有风和落叶从屋顶上走过,簌簌作响,这屋顶成了她的一层耳膜,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神经,任何一点响声都会沿着这神经的网络一路向里冲去,要一直冲到她身体里最幽暗的那个角落。生活从来就没有教给她任何真实的谋生方式,现在要她从摄影机前走下来去干什么?去饭店刷盘子吗?原来这个世界才是她真正残忍的母亲,是那个养育她又抛弃她的人,而她那可怜的已经死于癌症的母亲,在这个世界里其实只不过是她同病相怜的姐妹。
嫁人。这是日思夜想之后唯一的出路。从前想这条路的时候总觉得是替旁人作践自己,可不是,但凡觊觎别人点什么总会被人当贼来防。现在却不同了。她托了两个还算要好的姐妹给她介绍男人,刚性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这男人必须有房子。好在这世界上有房子的男人毕竟不是什么稀有物种,几天之后便帮她物色到了一个男人,然后那个姐妹安排他们相亲。相亲之前介绍人对她说,这男人农村出身,自小家境贫寒,但人很能干,自己开了个小公司,有车有房。她一声不吭地听着,连介绍人的脸都不敢看,她知道话还没有说完,知道这话的后面一定有诈有陷阱,她唯恐这陷阱就明晃晃地摆在了介绍人的脸上,在她还来不及往里跳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她推下去了。
介绍人的话像蛇一样拐了个弯继续蜿蜒向前,只是,我得和你说啊,这男人长得稍微有点丑。你看吧,不合适就算了,反正你也明白的,找男人总不能什么都被你占了,也只能图一头。她无端松了口气,像是已经看到了这男人某种没有真相却又无比真实的照片。她当然明白,她比谁都明白,虽说这世上的女明星都以能嫁入豪门为终极事业,演戏演得好坏不算,能嫁入豪门才算功德圆满,可她毕竟不是什么大明星。倘若别人问起她有过什么作品,她怎么说呢,除了那两个一晃而过和见光死的配角,剩下的也就是她的臀部了。
她那无与伦比的却无人能认领的臀部。就算是她离演艺圈已经十万八千里远了,她敢在别人面前认领它吗?她甚至连女优都算不得,女优们就是在摄影机前把所有的衣服都脱光了,那露出的也都是她自己的,也都是有商标的,是不需要匿名的。而她呢,充其量只能算做是夹在女星和女优之间的另一种女生物,如苔藓一般见不得阳光,还随时会被人践踏。但是就是她这样的劣等生物居然也是在摄影机和聚光灯下长出来的,这些璀璨的虚荣的灯光足以把每个女人的身体都变成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最后每个女人的身体里都沉淀着几粒这样无法腐烂也无法死掉的金丹。
杨红蓉和这个叫白志彬的男人在咖啡厅的一间包厢里见面了。尽管包厢里的灯光暧昧得如同妓院,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这个男人确实丑。他的两只眼睛斜视严重,而且一只向左斜视一只向右斜视,即使他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你看,你仍然会觉得他根本没有看你一眼,而是正饶有兴趣地王顾左右。杨红蓉感觉自己终于一脚踩上了那口预期中的陷阱,那口秘密的却一定为她而存在的陷阱。斩获机关给她一种隐秘的欣喜,只是怕这男人身上还有别的机关。不管怎样,这男人毕竟从那张诡异的照片里浮出来了,这多少让她心里平静了些。她端坐在他对面,模拟出来的淑女气场强大。没想到,锤炼出来的演技在电影里没机会用却在这里用到了。她注意着他的表情,想看看一个普通人在一个演员面前会不会有些紧张。
男人两只比目鱼一样的眼睛各自向左右游弋着,根本无法确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不知道他是正在紧张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那张嘴却是正对着她张开了,听说你以前是个演员?果然漂亮。听见这话,她身体里沉睡着的那两粒在炼丹炉里炼出来的金丹轰地就醒了过来,它们像核弹一样开始在她身体里燃烧开始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他这句话成了炼金术,她顿时便觉得自己金光闪闪起来。是啊,就算她在电影电视剧里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做一次主角,这也不能影响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怎样她都是一个女明星。一个女明星再怎么落魄也不该划归到卖菜的女小贩里面去。
她生怕他接下来会问,既然是演员那你都有过什么作品啊?可是他像已经透视到她的脑子里了,顺着她没有想完的话,他问了一句,那你都有过什么作品啊?这是一句在她脑子里被排练过成千上万次的问答,尽管她已经独自排练了成千上万次,可是这彩排一旦变成真的,她居然还是无比紧张,不止是紧张,简直是恐惧。她生怕这男人冲进她拍过的那些电影里,看到她那风华绝代的臀部,那确实是她的,这是毁尸都无法灭迹的。她必须拦住他,她不能放他进去。在那一瞬间里,她忽然再次觉得自己无比弱小无比下贱,她觉得自己已经下贱得连个街头卖菜的小贩都不如了。她的泪几乎下来了,她问自己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当初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大那么凶猛的勇气?就为了一套房子吗?她忍住泪,嗫嚅着,我也就演过几个配角,你也知道的,能演个主角很不容易的,你得有关系得有钱,没有钱什么都做不了的,这个社会就这样。
他的斜眼珠子忽地亮了一下,显然他还要乘胜追击,他又问了一句,说一部嘛,说一部你拍的作品的名字,我回家就找来看看。她的脸色由白变红,现在又由红变白了,她忽然就无比愤怒起来,她真想指着他的鼻尖骂过去,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长成这样,一共还没几个小钱,就想娶个正宗的女明星女主角?女主角能轮到你娶吗?你总不会因为有套破房有辆破车就把自己当成豪门了吧?
她又忍不住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把自己送过来受辱。她坐在这里窥视着人家的房和车,难怪人家要像防贼一样审问她。都是穷人出身,所以才更要防着点才好。然后,她连带着又恨起癌症来了,如果不是这种可怕的疾病,她现在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哪里用得着如此受辱?她微微喘着气,口气冰冷坚硬,她说,就是两个小配角,没什么好看的,看过的人连我的脸都记不住。
她想着他是不是又要一个回马枪追杀过来,她心里愈发恐惧,手已经放在提包上了,几欲先走。忽然听得对面这男人几声干笑,他的两只眼珠子似乎正在整个包厢里游动着,巡逻着,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每一个小动作。她听见他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诚实。说实话,你要真是什么大明星我还真不敢娶,再说了,要是什么大明星也轮不到我,像你这样的就最好,人漂亮,又不虚荣。话音落罢,她发现她竟然悄悄地羞耻地舒了一小口气,好像她刚刚从主考官那里出来,刚刚通过了一场面试。她一边欣慰着一边却又加倍地愤怒着,他这是在通知她,她验收合格了,好像她是一棵装在篮子里的菜任人挑选,有人选中她了她还得为此感恩戴德。
可是,她忽然问了自己一句,如果,如果今天连他都看不上她呢?她的泪几乎要出来了。
这时候又听见这男人说话了,他说,我老家在晋西北农村,很穷很偏僻的地方,从小就没了父亲,几年前我母亲也去世了,这么多年里我一个人在城市里打拼,无依无靠,也早就想有个家了,如果你也愿意,那我们就做男女朋友相处一下吧。
她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什么?这么快就成男女朋友了?他了解她吗?他真的对她有一点欣赏吗?他是不是从心里也觉得她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小配角所以才如此好打发?忽然她想到,来相亲之前她其实只有一个需求,那就是找个有房的男人结婚,在这个世界上找个地方可以供她栖息。可是现在,她脑子里跳出来的这些需求全部是新的,崭新的,崭新到与她此刻的身份不符。多么可怕,恐惧让她汗毛倒竖,她竟然要求这么多?
想到这里,她连忙就着包厢里妓院似的灯光向他送过去一个媚眼。
三
第二次约会的时候,白志彬邀请她去他家里。好像咖啡厅餐厅一类的地方一夜之间都已经过期作废或荡然无存了。她先是冷笑,继而便同意了,他能再次邀请她已经够让她感激了。在去他家之前,她站在出租屋的镜子前一边做深呼吸一边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就和这个男人谈恋爱吧。能轮到她头上的肯定是各类次品,那还不如就这个,省事。走在路上她又把同样的话对自己说了一遍,好像她已经患上了某种奇怪的强迫症,她一定要强迫这段恋情发生。因为,如果这段恋情再发生不了,她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们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中间空着一个人的位子,似乎那里正坐了一个隐形人。因为并排坐着,她看不到他那两只比目鱼一样的眼睛正在哪里游弋,只听到他的声音独自走了过来,电影是个好东西,你怎么会想到去做演员呢,你是不是从小就喜欢电影?好像一个八卦记者在采访她。她轻声嗯了一句,不再说话,低下头去看茶杯,好像他正装在茶杯里。他只好一个人继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电影了,因为没有时间,不过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我还一直记得,好像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全家都被杀害了,这个女人后来就成了间谍到了敌人的部队里,找出仇人给她父母报仇了,很好看的。你知道这电影叫什么名字吗?我就知道。
她继续看着杯底,好像已经可以确定,他并不坐在她旁边,他正装在杯子里。她一边看杯子一边轻声笑了一声,好像杯子里不仅有他,还有一出他主演的蹩脚喜剧正在上演。她想对着杯底说一句,你这白痴不要和我谈论电影。这屋子里的每一点灰尘都能看出来,她瞧不起他。没办法,看来真是一朝为明星,便终生是明星,即使是三级片明星也是明星。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再说话,沉默了两分钟,这两分钟里他们中间的那个空位像冰川一样迅速膨胀,这坨冰凉的空气简直挤得他们俩都要坐不下了。杯子猛地晃了一下,里面的水连同杯底的那个男人都险些溢出来,杨红蓉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了,这样下去她会被赶出去的。她把杯子端稳了,然后以一种刚调配好的甜腥的表情对他说,你说的这部电影我真不知道。他很得意地干笑了两声,哈哈,这电影叫《黑匣子》,哈哈哈。
说完他起身走到了电脑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摞光碟,对着她晃了晃,说,你看,为了能看到你演的电影我买了这么多碟,我平时可是很少看这些东西的。
她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一起弹起来的还有手里的那只杯子,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桌子旁边的男人,似乎她一时还无法确定,他是什么时候从杯子里跳出去跳到那个地方的。白志彬的两只眼睛诡异地各自游弋着,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手中的碟还是在看她。她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那摞光碟,好像那是一只炸药包,而他随时都会引爆它。她把全身的力气都引到那只握杯子的手里,那只杯子几乎要被她捏碎了。把杯子放下之后,她伸出了另一只手,向他和他手中的碟。
她对他很快很恐怖地笑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她听到几个冰凉诡谲的字从她嘴里爬了出来,给我看看。然而他的两只眼珠子正在上蹿下跳,并没有看到她此刻的表隋,他还在那里继续,他说,我问卖碟的老板知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说不知道,但还是给我推荐了几部让我自己找,我就一口气都买回来了……他那对蹦蹦跳跳的眼珠子忽然遇到了对面她阴鸷的目光,他猛地停了下来。
她一步冲到他面前,像只可怕的巨鹰一样把他手中的光碟呼地掠了过来。
她面色如纸,一张一张往下翻着,做这几个动作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了呼吸,她屏息把所有的碟片盒看了一遍,没有,没有她的那几部电影。她那赤裸的臀部不在这几张碟片里,不在他的电脑里,此刻她的臀部不在他的手心里捏着。她全身的神经哗一下就松开了,因为刚才绷得过紧突然又被解放,此刻它们像刚被轰炸过一样,空气里飘满了它们的残骸和断肢,这些神经末梢全部像失去重心一样在她和他的周围游动着游动着。她咧开嘴,空空地大大地对他笑了一下,那只拿碟的手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她再次对他说,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一共就演过两个配角,一个是打扇子的丫鬟,一个是刚出场就被杀掉的战地护士,电影里连我的名字都没有。你肯定找不到的。
他不死心地讪讪道,可是介绍人说你已经拍过不少电影了,我就想着说找来看看,以前看明星只能在电视电影里看,现在有一个明星就在自己身边……以后朋友们问起我你都拍了什么电影的时候,我也好有个应答的。她迅速地冰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匕首,她一定会把这匕首逼到他的咽喉处,把他的咽喉连同他未雨绸缪的炫耀全割断。她说,你找不到的,我根本没有什么作品。
他不说话了,他的比目鱼眼睛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好像是因为他忽然感到她身上的杀气了。然后,他把那摞碟片从她手里接过,慢慢放下,再然后,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一只,一直把她拉到了沙发里。
她的神经仍然像炸弹碎片一样在空气中漫游,一时半会收不回来。她木木地被他牵着,牵到沙发里的一瞬间,她忽然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她都能看见自己变成了瓦砾变成了沙子变成了灰尘。这时候,身边的这个男人忽然伸出一只手臂,这只手臂不声不响地爬到了她的肩上。这个动作先是让她浑身一抖,然后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这眼泪争先恐后地汹涌而下,落在了他的手上胳膊上,她更响地哭出了声,似乎眼泪越多便越可以为自己冲刷出一条逃生的路来。这时候,他忽然扳起她的脸,帮她抹了一把泪,然后,他那两片黑紫色的丰厚的嘴唇向她压了下来。
她心里想着,才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啊。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听她使唤了,她知道,没有哪个男人会对她心怀慈悲的。她知道,不会有的。
她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假装热烈地不顾一切地回吻他,却忘了闭上眼睛。在凑近他的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他那两只比目鱼的眼睛也正一左一右地窥视着她,她一阵恐惧,赶紧闭上眼睛,继续把嘴唇往上凑。他们的两张嘴唇终于凑在一起了,他吮吸她的,她便也吮吸他的,像两只辛勤的小蜜蜂。她不觉得这是两片嘴唇,她觉得它只是一件器物,而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吮吸它,她可以随便把它当成什么,当成一只水果,一块糖,一粒石头。随便什么。这还能算是她的一点自由。他的唾液流进她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嘴里,她觉得她的嘴成了一处收容所,此刻正在泛滥成灾,唾液正在溢出去,即将淹没这屋子里的所有。然而,他还在继续,还在继续分泌唾液。她甚至听到了唾液在他嘴里咣当咣当流动的声音。
忽然,她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他猝不及防地翻倒在沙发上,两片嘴唇湿漉漉明晃晃地沾满了唾沫,因为惊慌,两只眼睛正在无目的地地乱转,像两只离线的风筝马上就不受控制了。她抹了一把嘴唇上的唾沫,不说一句话就出去了,随手甩上了门。
他们整整十天没有联系过了。第十天晚上她给表妹打了个电话,表妹还在四川读硕士。这是她觉得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的理由。表妹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似乎她正在电话的那端一边剪指甲一边接电话。
……这样啊,那我也觉得你们不合适,你可是演员啊,你看女演员们还不知道想嫁什么人呢。
我和她们不一样。
慢慢来嘛,谁也不是一天就能出名的,万一哪天忽然得个戛纳奖呢。
我马上就毕业了,连个好点的工作都找不到,你不知道我的那些同学们找到的都是些什么工作,还有的干脆不找,回家自谋职业去了。还不如你呢,就是没上大学也混得挺好。你们拍一集电视剧多少钱啊?听说有的演员拍一集就要几十万哪。
没几个钱。
那也不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觉得他配不上你。
我也觉得他配不上我。
那不就得了,慢慢挑吧。
好。
哪天把你拍的电视剧电影的光碟给我寄过来,让我也看看嘛。
她忽然就觉得很累,她连忙对电话里说,她有别的事要做,她要挂电话了。然后,她忙不迭地把电话挂了,生怕表妹会从电话里追出来问她要光碟。
刚一挂断表妹的电话,她就迅速又拨出去一个电话,中间甚至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这个电话是打给白志彬的。电话里是一片浩荡苍白的忙音,他不接电话,好像她正试图联络一个荒无人烟的星球,接下来被吸进那巨大的荒芜里的就该是她了。她差点又要把电话扔掉了。她知道是她下贱,可是此刻她情愿下贱。在那一瞬间里,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人,最起码她暂时不配被当作人,她只是地球上被异化的一种新的生物,或者,她已经变成了一种机器人,只有这样才能刀枪不入。她用她刚刚获得的钢铁的胳膊仍然举着那只电话,仍然被里面的忙音轰炸着却久久没有倒下。
当单调可憎的忙音盘旋到最后一秒钟,当她已经决定挂断电话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电话里爬了出来。喂。是白志斌的声音。她牢牢抱着那只电话,好像她整个人已经长在它身上了。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他又喂了一声。
被轰炸过的机器人复活了,她不能再犹豫,她觍着脸皮厚着脸皮对着电话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好像电话里打开的这丝缝隙一不小心就会被关掉了。今晚我去你家看你好不好,八点,就八点吧。电话里男人的声音略带意外,还略带欣喜。不能不欣喜,毕竟是送上门的,大约也不好拒绝。
晚上八点他们见面了。这个点正好可以错开晚饭时间,免得她还得考察他会不会请她吃顿晚饭,倘若连顿晚饭都免了……她喝住了自己,还是不要往下窥视得好。这年头什么能经得起窥视?就如她这几年的演艺事业,倘若有人不往下窥视,她只会对他感恩戴德。他舍不得请她吃顿晚饭算什么?她会把这当作零,就是这零的存在才保证了数字和等式的完好无缺,一个人只要明白了那空白的零的力量,就会尽力地去感谢它们。现在,她和这个叫白志彬的男人就是被这零牵引着,牵引到了第三次见面的晚上。
他们见面之后只说了几句很有限的话,似乎所有的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已经被之前的那个短暂邪恶的电话吸走了,现在最多只剩下一些残骸了。不多的几句话说完之后,是短暂的空场,然后他的那只手又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这次她没有拒绝。
来之前她就没打算拒绝。
更重要的是,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这肩膀搭上去就没有再放下来,然后,他们睡到了一起。
她只记得,睡过之后那男人用手摸着她的臀部由衷地说了一句,你这个部位长得真是好看,不愧是做演员的。这样有底气的判断也只有睡过她的男人才能果断得出。她一边恶心,一边恍惚觉得自己又站在了摄影机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了裤子。她一降惊慌,觉得自己在这张床上不小心又做了情色片的女主角。她想,她已经由一只仅供男人们意淫的鸡沦为一只真正的鸡。她倒是不收钱,她只要能把自己嫁出去。不是嫁给一个男人,她想嫁给一个家。
睡过之后的进展果然顺利了不少,既然什么都一目了然了,那就不用费那个装腔作势的力气了。她如愿以偿,强迫性地把自己关进了这样一段恋情,或者说是婚姻的前奏。她搬进了他家里住,她没有收入自知理亏,只能尽力为他提供他需要的一切服务,他倒是豪气地允许她赋闲在家,允许她做只寄生虫。他说,她要是告诉别人就说是婚后归隐退出娱乐圈了,不再拍戏了,哈哈哈。她也跟着哈哈哈,笑完便赶紧为他洗衣做饭,看上去倒也能算作贤良贞淑。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很快就能结婚了。但前提是不出意外。毕竟,她拍过的那些碟还嚣张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把它们赶尽杀绝。当然,在那些电影里,她那些臀部都长着一张别人的脸,即使看过电影的人也不会以为那臀部就是她的。除非,除非是她的那两个要好的女友,她们知道她的所有底细。她在她们面前穿多少层衣服都像是一丝不挂,这几年时间里她倒是也在她们面前一丝不挂惯了,她只觉得就算她们俩身上的衣服比她略多一点,她们也终究不过是同类,谁也别笑谁。可是现在,毕竟是她们把她介绍给了这个男人。
她们成了她意淫出来的一枚定时炸弹。
四
他们终于领证结婚了。按照婚前的协议,婚后她便做起了正宗的全职太太。而他的小公司打理得不错,足够养得起一个闲在家里的太太。她庆幸自己走对了这步棋,只等着生个孩子,这婚姻便有望加固了。把三个人焊在一起,怎么也是个三角形了。
婚后,即使已经搬出了那间出租屋,即使已经衣食无忧了,她却仍然会时不时怀念起那套本该属于自己的房子,它和她失之交臂,如今已是明日黄花。在想起这房子的魂魄的同时,她又会加倍思念自己的母亲。似乎她如今终于有个可栖息的地方了却更对不住自己已经死去的母亲了。
白志彬喜欢带着她参加他朋友们的饭局,她自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拿得出手。更何况,作为一个隐退的女明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隐退,落到人群里毕竟还是余威不绝的。白志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她当作一件最新刚刚淘到的收藏展览给大家,这是我太太,以前是个电影明星,结婚前拍过不少电影。她容妆精致,麻木而霸气地坐在那里,倒像是他请来的一尊为自己辟邪的门神。此时她已经是升级版的了,她知道以后还会不停往下升级。目前在他嘴里她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屡有佳作的影星了,再往下升级说不来她就成了曾获过某某大奖提名,险些获奖的著名演员。再往后,再往后恐怕她慢慢就不是演员了,都可以晋级为艺术家了。
可是,她坐在人群里如此孤独,还如此恐惧。她必须得毫无意义地努力反抗,并试图战胜自己的恐惧,她始终无法学会与这种恐瞑和平相处。她加此恐惧于,有人会问她要电影要作品。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向她袭来,这样的声音她根本都不用听,猜都能猜到。似乎她已经进化到不用耳朵来听声音了,她改用毛孔,用呼吸来捕捉声音。
都拍过什么电影啊,说一部听听,让我们回去也欣赏一下。
电影明星啊,那有没有和某某导演合作过?
现在不拍了?怎么就不拍了呢?怪可惜的,这么年轻漂亮,应该再多拍几部的。
老白看你多有福气,娶了个明星,改天请我们去看包场电影。
她那个光彩照人的不存在的影星形象现在为他们而存在,为白志彬而存在。在一大圈缤纷绚烂的舌头里,她却只想和母亲在一起,哪怕只是和对她的呼唤在一起。有时候,人就是靠着一个名字一个呼唤在继续往下活吧。
在这一大圈人里,她预感到最早离开的那个人一定是她自己。她感到了心惊胆战。从白志彬展览她这件收藏品的沉迷与得意中,她已经看到了,看到了关于他们婚姻的某一种结束方式正在前面一路小跑,如一只丢失的羔羊。没有人会认领它回家,可是,她并不想结束这段婚姻。因为对她来说,在这段婚姻里,其实没有男人。这个家的怀里抱着一套房子,她又被这房子抱在怀中。她已经知足了。人不能想要太多,那个想要太多的一定会受到惩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她在自己勉强还算平静的婚姻里,在自己脑中暴风雨般的恐惧中努力前进。前进得很笨拙。她等待着一个孩子的来到,可是也没有得逞。
这段婚姻长到两岁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已经有很长时间白志彬不再带她出去见他的朋友们了,正如她预感的一样,他把她连根从他的朋友圈里拔了出来,抛掷在了这套空旷的房子里。她便终日在家里宅着。然后,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他搬到另一间卧室去睡,不再和她同床了。以前一到晚上他的手就会向她身上的那几个部位伸过来,软软的黏黏的,好像他浑身都长满了舌头。她躲不开这么多舌头,更何况睡在人家的房子里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本身就是批发卖淫的性质。她只能像挺尸一样躺在那里随他去。他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尽量避免看到他的表情,那种不光彩的窃喜的表情,似乎此时他身体下面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成千上万的女明星们被他睡了。她甚至怀疑做爱中他会冷不丁喊出一个著名女星的名字来,是的,只要关了灯,他可以把她想象成是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是安吉莉娜·朱莉也可以是凯瑟琳·泽塔一琼斯。
而现在,他把他那些舌头一般的手指全都收回去了,连碰都不碰她了。她开始恐慌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这天晚上,白志彬又到隔壁卧室睡觉去了,她独自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然后爬起来开始翻找睡衣,最后找到了一件黑色的透明睡衣,她竟然储备着这样的睡衣,真像是专业妓女的装备。她去冲澡换睡衣喷香水,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隔壁卧室的门。房间里黑着灯,白志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她走到床边先坐了片刻,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头朝里还是没有动。
她做了个深呼吸,想要不要打开台灯,不开灯的话她这睡衣就浪费了。她一想开灯就要看到他那张脸便忍住了,她在黑暗中向他伸出一只软软的黏黏的手,好像她的手此时也变成了舌头,正在他身上慢慢爬动着。他还是没有反应,她的那只手像正艰难跋涉在北极的冰川里,步履维艰。她想停下来,可是此时停下来似乎只能加倍受辱,像个妓女一样跑过来急吼吼地要献出自己,结果人家接都不接。她只好继续,她的手伸进他的短裤里摸索着,摸了半天那里居然还是软的。她心里一截比一截凉,不仅凉还觉得窒息,好似整个人都已经淹没在水下面了。就是这样她还是不想松开,她揪着他那里像揪着一根救命稻草,似乎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彻底没顶,就会葬身在这茫茫水底。
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他在黑暗中用一种真正睡意蒙眬的的声音对她说,你干吗呢,快睡吧,累了,我快困死了。她咬住嘴唇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只手还揪住那里不放,生怕它跑了似的。忽然,她像条蛇一样把头一昂,然后便向他那个地方俯下去,她的嘴还没有张开便听见他说,不要白费力了,睡吧。她趴在那里以刚才那个姿势愣了几秒钟,忽然,她在黑暗中猛地便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声尖利寒凉,像箭镞一样把这一男一女死死钉在了黑暗中。
她不能问他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她。在这件事情上她的舌头提前被割掉了,她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到了。就是那只一直独自跑在前面的孤独的羔羊,就是它,现在,他们终于追上它了。它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她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它长的根本不是一只羔羊的脸。它的脸狰狞可怖,像一只传说中的怪兽。
他开始夜不归宿,看上去他已经有了情人,当然,不回家的夜晚未必是和情人在一起,还有可能是嫖娼。显然如今在他看来,就是去嫖娼也比睡她有意思。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今晚他肯定又不回家了。她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夜色如一张巨大的幕布,她所有的过往正在上面上演,而她是其中唯一的主角。她揣着一个演员梦四处流浪,做群众演员,做小配角小丫鬟,然后有一天几台摄影机都同时对准了她的臀部。现在满世界满天空里飞来飞去的都是这个臀部。她知道,当初就是把它压在雷峰塔下,它也终会有逃出来的一天。现在,她只能隔着一扇玻璃远远地看着它,却永远不能再把它捉回来了。
是谁把它放出来的?她阴郁地看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她觉得这个影子身上还应该有一把刀,就像游戏中的那些女战士,无所畏惧,血刃四方。是她那要好的女友吗,就是她把她介绍给白志彬的,那她和白志彬认识也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哪天她假装不经心地极不经心地,忽然对他说,你看过这电影吗,要不要看一下。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看了。于是那男人便千方百计地找来看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可能是他那些朋友还有朋友的老婆,哪个女人愿意别人比自己漂亮?总之,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凶手,都有可能是那个该被她杀掉的人。那个玻璃里的倒影静静看着她,她手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面对这个世界,她永远是那么赤手空拳。她穿着衣服时它不接受她,她脱光了它还是不接受她,当她再穿回了衣服,它便更加不认识她了。
它假装失忆了。妈的。
白志彬晚上不回来也绝不会告诉她一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把电视里所有的频道都换上一遍,她不确定她想看什么,只有在不停换频道的过程中她才能稍微感到一点平静。她盯着电视冷冷地对自己说,我不会离婚的,我本来嫁给的就不是一个男人,我为什么要离婚。
但这点安慰并没有拦住她的难过她的抓狂。一套房子已经收容不下她的难过和狂乱了,她开始跟踪他。她坐着出租车跟在他那辆灰色起亚后面,她躲在出租车里亲眼看着他和一个女人一起下车一起走进一家宾馆,然后,然后,她坐在宾馆对面等着他们出来,他们却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出来。她怀疑他们被这宾馆消化了,他们已经被房间里的某一张双人床吞噬得片甲不留了。有那么几刻,她真想站起来冲进去,挨着敲开一扇一扇的门去找到他们,揪出这对一丝不挂的男女。可是她始终没有动,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街上除了几辆车疾驰而过的影子几乎已经没有行人了。她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到下一次跟踪,她发现他又换了个矮个子女人,那女人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吊在他的胳膊上,他们走进了另一家宾馆。她想,这些女人居然也愿意和他睡?看来一点小钱就能收买一堆女人。而他的口味也真够杂的,大约是个女人就行,就足以报复她。也许,一个女人已经无法满足他庞大的屈辱了,他也许觉得既然自己老婆的臀部都被那么多男人看过了,那他找一个两个情妇肯定是扯不平的,还也许,他找的都是有夫之妇吧,只有睡别人的老婆才会让他觉得多少舒畅了一点。
她从出租车的玻璃后面审视着这些女人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哪一个有她漂亮?都是些一掉进人堆里就再捡不出来的女人。可是,她喜欢看她们,她需要看她们,她发现她看着她们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了,她好像是一个男人正看着这些女人。或者说,她正替他看着这些女人。她变成了他,她在替他渴望她们,贪恋她们,替他和她们做爱,一边和她们做爱一边和她们诉苦,她替他向她们倾诉他有一个怎样的妻子,一个曾经是演员的妻子,可是这妻子……她都知道他会说什么。
她们自然会安慰他,抱住他,哄他,而他则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赖在她们怀里乞求她们爱他同情他,或者说,对他来说,同情已经比爱更重要了。为此她甚至要感谢这些女人了,感谢这些高矮胖瘦,背着丈夫出来偷情的女人们。可是,她终究还是她自己,她飞快地从他的皮囊里钻出来又变回了她自己。于是,她开始鄙视她们,憎恨她们,厌恶她们,嫉妒她们,恨不得扑过去朝她们脸上狠狠啐过去。
她是不是也该去偷情?她真想偷个人还偷不到吗?可是她发现自己连偷情的资格都没有。她负债累累怎好再去欠债?
于是,她只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她隔着一扇车窗玻璃看着她们。好像她不过是她们每次请来的免费嘉宾,她有义务在此为她们捧场。
出租司机问她,下不下车?
不下。
那你要去哪?
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身上长出了一层新的盔甲,这盔甲是用悲愤和羞耻织成的,一针一针细密地缝在她身上,织在她肉里,她甚至都无法把它再脱下去。这盔甲在她身上越长越厚,以至于使她看起来都比从前庞大了一圈。她穿着这沉重的盔甲,像个古代的武士一样,恨不得日夜跟在他后面,跟着他和他的那些情妇们。
她刚刚埋葬了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又出现了;也或者她就是前一个前前一个女人复活了,从棺材里跳出来了;还或者,她不过是前面那些女人派来的亲戚,她们惊人得相似,所以她根本区分不出她们来。她只能这样,一直跟着他,也跟着她们,在假想中把她们带回自己的家,把她们带到她的床上。在假想中看着她们和他做爱。
是的,她并不爱他,可是,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做爱,她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这么痛。她也不止一次幻想着去捉奸,她还幻想着也许有一天他忽然后悔了,会回头来乞求她的原谅,涕泪交流地发誓重新做人发誓再不会伤害她。甚至,他应该给她跪下来,应该跪下来抱住她的大腿乞求她,她如此想看到这样一个苦苦哀求着的全新的男人形象。而她经过反复的思考和衡量,决定再原谅他一次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她宽容地慈悲地赦免他一次,对他说,我原谅你这次,但再没有下次了。她原谅他之后,也许他还会故伎重演,然后再回头来求她的原谅,而到时候无论怎样她都决定再不去原谅他了。到时候她要大义凛然地千疮百孔地对他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并且,她要把唾沫吐到他的脸上去。
可是他没有,他根本不会那么做。她知道,她本来就知道。
他回家越来越少。她开始在家穿他的衬衫他的袜子,好把他留在家里,好设法去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种类似于京剧中的女人唱花脸唱小生的反串之后,她以为自己弄明白了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做爱的感觉。
可是,还是不够。
于是她又把自己变成了他的一道影子,她满足于这种跟踪和窥视,憎恨已经转变成了渴望,她不再憎恨不再嫉妒,她更愿意要这种渴望之下的干枯与解救。她窥视着那些女人的身体,窥视着那些身体和他一起走进某一扇门后,她便觉得自己也跟着他们进去了,躺在床上,她夹在他们中间,好像一场三人行游戏。他吻那个女人便是吻她,那个女人回吻他也是在吻她,对她身体的深刻抚摸则让她有一种沉睡在酒精中的安全与温暖。她真不想醒来,她情愿就这样陪着他们夹在他们中间一直睡着睡着。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跟踪了,这天下着雨,她不顾一切地疯狂指挥着出租司机跟上前面的那辆灰色起亚,那辆起亚开得很快,好像存心要摆脱掉后面的跟踪。它开得越来越快,已经超速也浑然不觉,她紧张而焦躁,大声对司机喊,跟上快跟上他。司机说,你下车吧,交警要来了。她坐在那里看着它灰色的背影,忽然快要哭了,好像此时真正要丢失的不是这辆车,而是她自己。前面就是汾河大桥了,那辆起亚正向桥上疾驰而去。透过车窗她看到外面烟雨蒙蒙,她想看得更清楚些,便用手擦起前面的挡风玻璃,就在这时,她看到前面一辆灰色的车像箭一般撞到桥栏上了,车门震开,一个人从里面飞了出来,一头撞到了地上。
从车里飞出来的人正是白志彬,当时车内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没有系安全带,他脑部受了重创。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月之后,医生告诉她,唯一的家属,回家吧,病人已经进入植物状态了,医院里床位也紧张。
植物状态?他不再是白志彬。不再是活人,但也不是死人。他只是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成了介于人和植物之间的一种奇异生物。
五
如今这空旷如月宫的房子里终于不是她一个人了,这个男人总算是又回家了。可是他躺在那里崭新而可怖,像是一个刚刚被重新组装过的人偶。只是披着白志斌的皮囊,里面却是一堆陌生的紊乱的没有通电的零件。
他躺着,她站着,她俯视着他。就像无数次他用法官一样的目光俯视着她的过去一样。但是她觉得这还是不够,远远不够,于是她揭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露出了他那只苍白溃烂的屁股。观赏完毕,她给它上药擦粉,末了又重新把它盖了起来,像珍藏一个宝藏一样,替他把它藏起来掖起来。
接下来又该喂饭了,她把榨成水泥状的食物先用注射器吸进去,然后再一筒一筒注进鼻管里流进胃里。这是今天的第一顿饭,每天至少要喂六顿这样的饭,然后还要喂水,喂药,还要无数次给他翻身,擦洗身体,换纸尿裤。
她蓬头垢面地坐在椅子上,绝望地看着床上的这个生物。现在她所有的时间都被这个生物吞噬掉了。她经常是到下午了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洗脸也没有吃饭。而他毫无知觉毫不羞耻地躺在那里,等着这个女人来摆弄他的气管他的胃他的生殖器他的屁股。他无赖得近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过他连个婴儿都不如,婴儿会牙牙学语会对着她不停地笑,而他呢,只会这种永无休止的日日夜夜的沉睡,沉睡。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沉睡,死滞,单调,臃肿,浑浊,没有出口也没有窗户,梦都钻不进来。这是彻头彻尾只属于一具皮囊的沉睡。它比死更可怕,会把她在他身上付出的一切劳动全部抹杀干净,一点都不留。而且,他会一直一直这样睡下去的,十年,二十年……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的那些塑料管子上,插在鼻子里的,插在喉咙里的,插在膀胱里的。只要,只要她拔下其中的一根,他这具植物皮囊也就结束了。这种结束是一种纯生物性的结束,和田野里那些枯而又荣荣而又枯的野草野花没任何区别,它们在秋天枯死了,腐烂了,在大地上消失了,但到了来年春天却会有更多的它们长出来。其实人和野草野花又有什么区别,在一个老人死去的同时会有多少新生的婴儿出世啊。既然这样又何必强迫这具皮囊一直呼吸,吃饭,大小便?就像她当年强迫自己病痛的母亲一定要往下活,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罪过。
现在,只要拔掉这其中的一根管子,她和他这种牢不可破的绑架关系也就告终结了。是的,这一年里的感觉,她觉得她已经彻底被他绑架了。她成了一个植物人手里的人质。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来解救她。
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屋里没有开灯,一团一团半透明的黑暗在这间卧室里飘荡着,像一群蝙蝠正飞舞在她和他周围。这群假设中的蝙蝠给了她些许邪恶的力量,她终于站了起来,无声地走到了他的床前,她俯身看着他,慢慢伸出了一只手。然而,那只手在离那只塑料管还有一厘米的地方忽然停住了。她看到自己那只手在发抖,那只手好像已经不是她的了,已经不长在她身上了。它成了一只凶器,正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一种血质的寒光,她闻到了这屋子里正悄悄弥漫着一种血腥味,这种血腥味越来越浓烈越来越近了,似乎瞬间便可以把她包裹起来,直至她不能再挣扎。而她和他都将被困死在这团血泊里。
她的那只手抖得更厉害了,不行,他毕竟还活着,就算他不能说话不能动了,他腔子里毕竟还有一口气,就是这口气把人们隔在了阴阳两界。
她站着,他躺着,她俯视着他。她想起了这个男人,这个乡下出来的孤儿平时是怎么吃饭的。他从小受过很多苦,节俭惯了,从来不舍得扔掉一点剩菜。剩下的饭菜无论剩多少,他一定要把最后一口菜汤都喝干净。就是掉在桌子上的一粒米他也会捡起来放进嘴里。虽然他对她残忍过,但开始时也不是没有好过,他自己从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衣服,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件旧衣服换来换去,给她买衣服的时候却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把她真的当成一个女明星,想要把她供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了那个被万人瞩目过的臀部。
她的泪下来了,那确实是她的,她赖不掉。那只精疲力竭的手终于收回来了,它如同一只机关一样,在摁下它的一瞬间,整个夜晚彻底降临了。巨大的黑暗淹没了她和他,她和他在黑暗中忽然都失去了面孔和性别,他们成了浮游在黑暗海底的两只古生物。不再有时光的痕迹从他们身上碾过,他们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单单就只是千年如一日地活着,活着。
她决定找个保姆。刘亚丽是第七个来应聘的保姆,前几个保姆不是觉得太脏太累自己辞掉了,就是杨红蓉觉得太应付差事敷衍她而把她们辞退了。她坐在椅子上,像个主考官一样疲惫严厉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净,手脚纤细,看起来有几分文弱,倒像是在写字楼里坐办公室的文员。她有些失望,前几个保姆都是长相彪悍的女人,五大三粗,形如女屠夫,都干不了几天。但她还是带着她走到了空气浑浊的卧室里,她指着床上的植物人给她看,表情略带嘲讽,好像存心要用床上的生物吓她一跳。女人走过去看了一眼,说了一句,我伺候过瘫痪病人,知道该怎么做。
她便把这个女人留下试用。她说话很少但着实勤快能干,身上释放出的能量简直是前六个保姆的总和。杨红蓉觉得,好像这个只属于她和植物人的阴冷孤寂的城堡终于裂开了一条缝,一个陌生女人从这条缝里挤了进来。她偷偷观察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些神秘,周身携带着一种萧条而坚硬的气息,这种坚硬使她看起来好像刚从某一种包围中徒手冲了出来,而她投奔到这城堡里似乎是为了避难。似乎只要躲在这阴鸷的城堡里便不会有人再把她拖走了,所以她拼命要留在这里。不管怎样,她的到来毕竟带来了另外一个活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这是杨红蓉好久没有听到的了,猛地撞在耳膜上竟让她像见了强光一样,都有些不适应。就这样,杨红蓉一边享受着这外来的脚步声在她身体里走来走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似乎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她会很熟练地给病人鼻饲,翻身,然后,她又看到这个女人揭开他的被子,熟练地给他换纸尿裤给他擦洗屁股。她不禁替他脸红了一下,他这个部位又被一个女人参观过了。如果是像前几个保姆那样五大三粗形容彪悍的话,她多少会替他欣慰一点,因为觉得她们都不像是女人。唯独这个女人太像女人了一点,脸是女人的,手也是女人的。这样一双纤细的手替他擦洗屁股的时候,她一边替他羞愧一边又在心里有了些见不得人的喜悦,好像这女人是专门来这里替她报仇的。他越是觉得见不得人的东西结果越是被人看见了,观赏了。也真是讽刺。
渐渐地,她发现,这女人根本就不是熟练的问题,她简直是在兢兢业业地把照顾植物人当作一项事业在做了。好像一个母亲在养育自己新生的婴儿,又像是一个老农在伺候他赖以为生的土地。她每天早晨骑车到超市去为这植物人购买食物,各种粮食蔬菜水果肉蛋,俨然比她们俩吃得还好。她说营养不良了他就会瘦下去。她整个白天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即使是晚上,她也就睡在他旁边的一张小床上,一夜要起来数次看看他的动静,帮他盖好被子。
这次轮到她羞赧和诧异了,这个外来的陌生女人怎么比她更像个称职的妻子。她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工作?她的卖力让杨红蓉觉得好像她生怕这个植物人会死去一样,她千方百计不能让他死掉,好像这植物人成了她肥沃的土地,只要这植物人不死,她就能从这地里获得丰收。可是她还这么年轻,干点别的未必就干不了吧,如果就为赚这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的话为什么一定来干这种活,还干得这么投入这么不要命,简直都让她感到害怕了。好像有一出惊悚片又要提前在这城堡里上演了。
虽然她想要找的正是这样一个保姆,可是当这个形象忽然就从她脑子里一步跨出变成真人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害怕,好像一个人能按她脑子里所想的长成形,那就其中必定有诈似的。然后,她又发现了更为恐怖的。那就是,她发现,这个女人绝不是单单在那里敬业,因为当她摆弄和伺候这个植物人的时候,她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极为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种类似于沉睡类似于酗酒时才会有的表情。那是一种可怕的融化,她正完全融化在她所做的事情中。而且她看得出来,她非常需要这种融化,就像一个酒鬼需要不停酗酒不停喝醉,这种融化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更为真实的享受,似乎比一切具象的生活更能满足她。
她想,完全是又一种新的不明生物侵蚀到她的城堡里来了。现在这城堡里的成员有,一个人,一个植物人,外加一个新的神秘物种。她实在按捺不住了,她向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看清她究竟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她生怕有一天向她转过脸来的是一个女蜘蛛人。
你……结婚了吗?
没有。
那你就一个人过?
对。
你有自己的房子吗?
没有。
你一直就做这行吗?
不是。
我看你还挺熟练啊。
还行。
我看你还小,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
没有?
没有。
她的语言能力与她麻利的动作完全成反比,已经无限退化了,在一连串繁琐的动作之后才能跟出一两个字。她一边对答杨红蓉的话,一边还在给植物人翻身,她经常给他翻身,生怕他会起褥疮生怕他会烂了臭了,而杨红蓉有时候却真恨不得他能烂了臭了消失了。她站在后面惭愧地看着她,她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才是这房子里真正的女主人,而她自己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她还是不肯甘心,又讪讪地问了一句,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就伺候一个植物人吧。
眼前的女人直起腰来终于看了她一眼,她很少这样正式地看她,简直让她都有点受宠若惊了。那女人脸上仍然没有多少表情,好像她极为吝啬把表情展览给人看。只听她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还有人在医院里做义工不也是一辈子,在寺庙里做尼姑不也是一辈子。怎么活都是一辈子,没必要跟在别人后面活。
原来她还是会说长句子的。她头一次和她说了这么多话竟把她吓了一跳,好像不知道路边那块灰头土脸的石块竟是一块富丽堂皇的墓碑。好不容易撬开了一条缝,她便继续把触角往她黢黑的里面伸去,一来是对这女人着实好奇,二来也是为了打发这无边无际的寂寞。长时间地被活埋于此,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个活人,又全心全意扑在植物人身上,还是没有个可说话的人。她终于问出了一句憋了许久的话,你还没有丈夫就这样伺候一个男病人,不觉得难过吗?
男人?我从来就没有觉得他是男人。他只是个病人。
你真不觉得尴尬?
身体不过是个皮囊而已,这身体有灾难的时候还分什么男女,说到底了都一样。
杨红蓉的眼泪差点下来了,这个女人的话让她忽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没想到,在白志彬那里始终都没有解决掉的问题居然在这个女人嘴里轻而易举地被解决掉了。在她离开演艺圈数年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如此宽容地如此慈悲地对她说,身体不过是个皮囊而已。她替白志彬赦免了她,她替她拍过的那些裸臀赦免了她。她像一个刚获自由的囚徒一样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感激之情。尤其是以躺在床上的白志彬作为她们相遇的背景,她觉得真是解恨,也真是滑稽。
因为觉得她们的关系好像突然非同寻常起来了,她便又问了一句更私密的话,以示她对她的靠拢。她问,那你就不打算结婚吗?年龄也不小了吧。
对方的回答很干脆,不了。
她暗暗吃惊,这个女人明明只是陪护个植物人,为什么却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于殉道的悲壮?好像是一个苦行僧误闯进她家里来了,而她家里竟成了布达拉宫之类的佛教圣地?莫非对她来说,陪护植物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殉道仪式?
她问自己,这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不能不又问自己,这样真的好吗?让这个植物人就这样长命百岁无休无止地活下去?活得比她们两个女人还长命?她像是很深地陷入了一盘无法破解的棋局,从前无论遇到什么,知道只要闭着眼睛横着心往前走就是。可是现在。
她决定从这城堡里先逃开几天。
思量好之后她便对刘亚丽说,她好久没有出门了,想出去旅游一趟散散心,不知道她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得过来。刘亚丽脸上仍然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嘴上说让她放心去就是。于是杨红蓉收拾起行李箱独自去旅行了。她得在途中想想,究竟该怎么处置白志彬又该怎么处置她自己。事实上从白志彬变成植物人的第一天起,她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以后她究竟该去哪里,该去做什么。如果她走了,他又该怎么办。
这一路上她心里并不太平,她日夜惦念着那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不知道他在另一个女人手里怎么样了。到第七天的时候她实在按捺不住,决定返回,到了武宿机场的时候,她没有给家里的保姆打电话,她要给她一个突袭。七天时间足够她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景全在脑子里预先排练了一回。她想,刘亚丽可能会趁着她外出的时候卷走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扔下植物人跑掉。还有可能她在跑掉之前已经把那植物人偷偷杀掉了,杀死他太容易了,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那可怜的男人,她又想起了他吃饭时捡起一粒米的样子,又想起他卷了毛边的旧衬衣。也是个可怜人,也没比她多享过几天福,甚至,他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她坐在出租车里不停地胡思乱想,他是不该死,可是万一,万一她回去了却发现他真的已经死了,那女人也跑了怎么办?她忽然从车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此时的表情,显然,这种假设中的情境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恐惧,或悲伤。那张脸看起来平静得吓人。她看着车窗里的那张脸又向它残酷地追过去一句,如果回去了却发现,他还是好好的,她会不会有些失望呢?
她不敢再看自己了,赶紧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却又问了自己一句,她之所以出去旅行,其实,是不是只是想给那女人一个杀他的机会?想到这里她忽然周身一哆嗦。车里除了她和出租司机,就只有断断续续的交通广播了。可是她就是觉得这车里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人,似乎广播里的每一点声音里都能分裂出几个人来,他们都静静地围观着她,好像她是一个已经得逞的杀人犯。她不寒而栗。
六
她挑着一身绷紧的神经,咔嗒一声开了门,再次走进了这阴暗诡异的城堡。消毒液的气味和植物人身上特有的荤腻滞重像一堵墙一样向她压来,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心中越发恐惧。这时,卧室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一束灯光从里面泄了出来,灯光的舌尖上还立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居然还在。
杨红蓉暗暗地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管事先有什么在她脑海里一次次演练过,实际发生的却是另外一回事。这七天里在她脑子里上演过的黑暗版影像,越发使得眼前这真实世界中的彩色版令人无法承受。可是,她站在那里忽然发现,自己竟真的有那么一丝邪恶的失望。然后,为了掩饰这缕见不得人的失望,她扶住手提箱,大声地雀跃地对那女人说,我回来啦,我下了飞机自己打车回来了。
一进那间植物人的卧室,她忍不住捂了一下鼻子。以前日夜守着这植物人的时候,她周身的血肉都和这浑浊滞重的空气长在一起黏在一起了,剥都剥不下来又怎么能闻得出?就算有一天真的闻出来了又能怎么办,又怎么能把中间这层血肉相连的东西剥开?她想,植物人一定是上帝创造出来对付人类的锋利武器,这件武器就那么静静躺着,却好似它全身上下都戴着盔甲,根本找不到一丝缝隙。看起来就是全人类都腐朽了,它却依然可以坚不可摧地活着。
她慢慢走到了床前,朝那床上的生物看去。她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然还是如一株植物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起来却比从前还要茁壮还要鲜活了,甚至她发现他还比从前胖了一点,脸颊上明显长出了一圈肉。她看着他忽然就觉得很害怕,她想到的是,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放在盘子里不仅没有蔫掉反而又自己长了一圈。一种脱离重心脱离轨道的生命力,奇异到了邪恶的地步。
她又看着身边的女人,她已经在忙着给植物人准备下一顿饭了,她正在削一只苹果,盘子里是一堆五彩缤纷的色彩,有芹菜有萝卜有牛肉有牛奶。她的动作从容而缜密,像一个科学家正在进行一项精确的实验。但更让杨红蓉害怕的是,她再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那种近似于享受的表情。分明地,她如此享受服侍一个植物人,她根本不打算杀死他,更不会逃走。她很高兴把自己变成一盆土壤,然后让这植物人就着她的血肉长在她身上。
是的,她把他照顾得很好,她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婴儿自己的父母在照顾,她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保姆。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应该感到幸运,可是杨红蓉还是一阵悲从中来。她希望她能把他照顾得很好,希望他一直就这样活下去,活得比所有的活人还长寿,可是当看到他真的比活人还要茁壮时,她再一次感觉自己被判了无期徒刑。她即将永久性地被捆绑到这个植物人身上了。她觉得身边这个女人简直就是白志彬的同谋。
她走到阳台上推开了窗户,夜空里别着半只焦黄混浊的月亮,晚风如莲花盛开,阳台上晾着层层叠叠的尿布和床单,此时被风一吹,层峦叠嶂,宛如阳台上长出了一片布质的森林。月光透过这森林的缝隙斑斑驳驳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就着这月光她看到那个女人也来到了窗前,她手里的活暂时做完了。她和她并排站在月光里。
她竟主动问了她一句,出去散心还好吗?
还好,你呢,累吗?
习惯了就不觉得了。再说了,活在这世上干什么不累,只要活着就累。
她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还是开口了,我一直都很好奇,你这么精心服侍一个植物人就为一个月那几千块钱吗?你觉得值得吗?
这是我的工作。
可是,如果就为这几千块钱你完全可以去做别的,你为什么偏要做这个?这种活根本不是人干的。
我自己愿意。
唉,我是被迫和一个植物人绑在一起。而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受这个罪。
……你看起来比我要年轻,你应该还有母亲吧。我的母亲两年前去世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如果当时我在她身边她也许根本就死不了。
两年前我还是上海一家日企的文员,工作一直很忙,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可以回家几天。大年三十回到家,过了初三初四就又得走。一年和我母亲团聚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周。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就和我哥哥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我总觉得有我哥哥照顾她便可以放心了,总是在那不停地忙工作忙生存,看到别人买什么样的衣服自己也要买,别人用什么化妆品自己也要用。直到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哥哥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母亲病了,让我回家。可是那两天我正好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文案,想着她可能只是老毛病又犯了,便又拖了两天才请到假回了家。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弯腰取东西的时候血涌到脑子里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她已经瘫了,以后也只能这样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我哥和我嫂子怕一个瘫痪病人以后拖累他们,便放弃了治疗把她接回家去了。她在家里躺了两天就去世了。
等我再回到上海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正常工作了,晚上整宿睡不着,白天工作的时候又总是出错,同事们说我得了抑郁症,让我去治疗。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辞了职离开公司后就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照顾一个瘫痪病人。我知道一般人都不愿意做这样的工作,可是你知道吗,就从那时候开始我真的喜欢上了这样的工作。当我终日照顾那个瘫痪老人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抑郁症忽然就不治而愈了,我内心开始平静开始踏实,我居然又能睡得着了。可是,那个瘫痪老人过了两年还是去世了。她死后我更深地难过更深地自责,我觉得她一定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她才死的,是我对不起她。不,更重要的是我对不起我的母亲。那个老人死了让我觉得是我的母亲在我手里又死了一次,她两次死在我手里我都不能留住她。这两年里我始终在想象她死前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说话不能流泪,无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动辄就躺在自己的尿渍里。像个没有尊严的动物一样。而我都没有机会走到她身边喂她一口水喝,都没有陪她说过最后一句话她就离开我了。这辈子,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世上真正疼我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你不觉得我是个罪人吗?你不觉得我其实比我的哥嫂更罪孽深重吗?
照顾一个植物人其实有什么不好?你不懂的,他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大小便,但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只是变回了婴儿阶段,他变成了一个最单纯最简单的人,不会伤害任何人,但任何人都可以去伤害他。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爱和关心。只要你照顾得他足够好,他就可以像棵野草一样一直活下去,可以一直活到和我们一样老。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像他们的母亲像他们的上帝,我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像我的孩子,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像自己瘫痪在床的母亲,有时候又会觉得他们豫可冷的小猫小狗,他们那么依赖我需要我。还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只是一株柔弱的植物,只要施舍给他们一点点水分和阳光,他们就可以坚强地一直活下去。每个人都有往下活的权利,不是吗?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我喜欢被他们需要的感觉,陪着他们每多活一天,我都觉得这对我自己来说是一种补偿,一种胜利。即使他们不能和我交谈,我内心里也从不觉得孤单。那种宁静踏实,就像是一个人走在乡间的月亮下,天上有那么一轮月亮照着你,你就不会感觉到什么是害怕。
……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我曾经觉得她丢下我去自杀是多么狠心,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真正残忍的是我自己。能让她在那样的病痛中获得解脱是一种福分,我却阻拦着不让她去死,不让她那副残破的躯壳获得解脱,我拼了命地要留住她,而这其实不过是因为我太爱自己,我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太孤单。
没有谁会帮着自己病中的母亲去死。
那是因为我们太自私了,其实,我们要是真的爱什么,这爱是不会死的,死去的只是躯壳。
……你爱你的丈夫吗?
你觉得呢?当初我嫁给的其实是一套房子,就这套你看到的房子。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在这城市里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实在太可怜了,蝼蚁不如。于是我把自己囚禁在了这套房子里。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和你说句实话,就刚才我进门回来的时候,你知道我一看到他还好好活着时,我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我怕他会死,我希望他能活着。可是我又怕他不死……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其实我也不止一次地问过我自己,如果当初我母亲没有死,而是从此就瘫痪在床了。那我年复一年地伺候她照顾她时,会不会也变得失去耐心,会不会也像我哥嫂一样面目可憎,会不会也将在心底偷偷盼着她……早点死去。就是现在,我照顾一个植物人怕他死去,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很多时候我都会问我自己,究竟是那一个我自己更有罪还是现在的我更有罪,我已经无法分清了。
是的,如果他死了,我就变成了你。
我知道。
月亮就在她们头顶了,它像一只来自于三界之外的眼睛注视着人间这扇小小的窗口。窗前的两个女人安静地站着,在她们的身后不远处是一个躺着的男人,那个男人更为安静更为诡秘地躺在床上。黑暗令他们全都面目模糊,似乎他们作为人的那层具体的面孔忽然全部在黑暗中消失了。他们在这个深夜里变成了一种抽象的不真实的存在,光影在他们身上悄悄移动着变幻着,在三个人之间构成了一种纵深的透视关系。只有黑与白的透视,犹如一张岁月深处发酵过的黑白老照片,挂在这个城市十九层的高楼窗口。
两个月之后,杨红蓉决定再次出门远行。刘亚丽一边看她收拾东西一边问,这次要出门多久。杨红蓉整理着自己硕大的行李箱,头也不抬地说,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年半载,再或许就不回来了。要是我真的不回来了,也不要担心会欠你的工资,我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套房子了,是这个男人留给我的。我要是不回来了,这房子就留给你抵债了,哈哈,你说我这是不是强迫要给人买一送一。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亮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你手里能活多久,这个权力已经在你手中了。可是如果你问我到底希望他活着吗,我会说,如果他活得好好的,我也就心安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其实更像兄妹,一对受苦受难的兄妹。
她拖着箱子离开了这座城堡。她下电梯下楼,刘亚丽和白志彬在她身后渐渐地消失。她唯恐回头看到他们,只是向前疾走。想了这么久,她终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其实家是什么房子是什么,都不过是最外面的一层躯壳,人还是应该住进自己的心里吧,母亲是住在那里的,爱是住在那里的,随身带着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有两只手,她什么不可以去做?她也许会去乡下做老师,也许会像刘亚丽一样去做个保姆,还也许她仍然会去做一个演员,一个一辈子做不了主角的演员。现在堆积在她面前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也许也许也许。
她知道她其实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了,这从来就不是她的城市。把它留给刘亚丽和白志彬吧,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一男一女,住在她曾用婚姻换来的那套房子里相依为命。也许到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刘亚丽也很老很老了,白志彬依然还活着,他躺在那里活得比她们都茁壮都年轻,在他古井一般安静的脸上甚至连皱纹都没有停留过。他不会老去也不会腐朽,他只是另一个女人怀中的一个老婴儿。他多么幸运啊,而那个能遇到他的女人也是多么幸运啊。
一种罪恶总可以成全一种生还。
前面就是机场了,她下了车拖着箱子走进了大厅。在玻璃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忽然看到玻璃门外有个女人正朝她拼命挥手,她仔细一看,是刘亚丽。她正站在那里拼命地拼命地向她挥手,不顾一切地向她挥手。她明白了,她一路跟随她来到机场,只为了能和她道个别。因为她也知道,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只是快步往大厅深处走,等到走得再也看不到那扇玻璃门了,她才停住,回头,用一只手卷成喇叭对着那个方向大声喊,快回去吧,快回吧,他还等着你呢。
来来往往的人群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女人。他们看到她似乎喊累了,终于放下了那只对着空气喊话的手,然后倚着她那只硕大的行李箱,她坐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