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

2015-05-30 20:10梅驿
十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艳霞全总班车

梅驿

我们管它叫金子河。

天儿好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户照到这条小水流上,那原本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水面上霎时就泛出一层薄薄的金色,一闪一闪地耀着人的眼,一度混沌的水流也清澈了许多,凝凝神,似乎还能听见悦耳的流动声,这情景,仿佛带动着整个岗位也明净起来,我们这些工人也不再邋遢,也懂得了欣赏似的,个个眯缝起眼,像模像样地注视着这条金光闪闪的小河,脑子里盘算着它能放几个大罐,能出产多少原料,能卖多少钱,发到我们工人手里的工资又能有多少——我们盘算得理直气壮,这条小水流是我们过滤工人过滤出来的,是我们的劳动成果,可不就是我们的金子吗。

欣赏完,我们必要到板框间里大干一场,滤液滤出来了,剩下的渣滓,也就是菌丝,还在板框上哪,我们得把它们弄下来,然后用铁锨攒成堆儿,再运到外面去,干这些活时,我们往往一声高过一声地说笑着,金子河已然开始流淌,只剩收收场,再累再脏,又有多大关系呢。

“快来看咱们的金子河!”“真是金子哎!”说多了,这条小水流就成了一只被我们养大的小狗,有一根长的不能再长的尾巴,滤液多的时候,整条管道一涌一涌的,就像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滤液少的时候,它也就只好乖乖地趴在那里自惭形秽了。这是我们的世界。外人很难进得来。别说进到我们岗位,就是整个盛达制药公司,也有三四年没进过人了,这种大型国企本来就人满为患,企业效益又接连几年大滑坡,现有的人员不下岗就不错了,进人恐怕不好说。

可是,这一年的秋天,我们刚到岗位上不久,组长宋春风就领着一个小伙子进来了,“这是李冒,分到咱们岗位了。”宋春风介绍。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只是身子骨略显单薄,看起来软软的,不够挺拔。小伙子跟我们打完招呼,抽了两下鼻子,脸上的兴奋表情迅速被一脸疑惑所代替,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宋春风:“组长,怎么——怎么这么大的味儿?”

宋春风看了他一眼,说:“什么‘味儿?哪有什么‘味儿?今天又没有滤液!”小伙子瞅瞅宋春风的神色,没说话。“走,跟我转转岗位去。”宋春风领着小伙子出去了。我们猜测,这个小伙子一定有不小的背景,要不分不到我们盛达制药公司来,然而背景肯定又不是特别大,不然,有那么多好岗位不去,偏偏要来我们岗位?

他们回到操作室时,我们正在擦洗工具柜,没有滤液的时候,我们通常都会对岗位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洁,李冒也笨手笨脚地帮我们干,一边干,他还一边问东问西,很虚心,很勤勉的样子。上午头下班,我们干得差不多了,就一排溜坐在椅子上休息,李冒坐了没两分钟,就从座位上一弹而起,然后站在地上抽鼻子,接着又去了板框间,在十几台岿然不动的板框跟前转来转去,不时伸出鼻子闻闻这儿,嗅嗅那儿,折腾了半天,他又跑到金子河畔,蹲下来,冲着那条空空的小水道抽了几下鼻子,最后,他显然失望了,走进操作室时一张白净的脸涨得红红的,问宋春风:“都这么干净了,怎么还有‘味儿?这‘味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宋春风明显有些不满:“来咱们岗位,首先得过了‘味儿这个关!我们这些人,谁不是打那儿过来的?我当年,差点因为这个……”

“这个”是什么呢?是发酵出来的酸臭味,是菌丝带出来的酸臭味,是金子河泛出的酸臭味,合到一起,刺鼻,浓烈,丝丝缕缕,筋筋扯扯,丝毫没有间断,能呛人一溜跟头,而且,极难祛除,洗澡,换衣服,喷香水,都不管用。想想看,一个人天天在这种味道中浸淫,一年三百天,浸上个十年八年的,会是什么样儿?因为“这个”,差点什么的都有。宋春风差点换了岗位,车间主任给了他个组长当,他才没走。我呢,差点和老婆离了婚。说起来,我好歹大专毕业,而且自认为还算爱干净,到这个岗位后,变得更爱干净了,每天头下班都会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才回家。可老婆不算,明明洗了澡,她总疑心你没有洗,必须在家里再洗一次,无论什么天儿,哪怕就是下冰雹下刀子,也得再洗一次,才能上床。我们家又没有那么充足的暖气,每当我在电热桶下一身鸡皮疙瘩地冲二次澡时,我就想跟这个女人离婚。这还不算完,洗完澡,我还得把我穿过的衣服放到另一间屋里,卧室是坚决不能放的。第二天早上,不管多冷,我都得从被窝里钻出来,去另一间屋子里取我自己的衣服。就为这个,我这个赤身睡了二十多年的人,穿起了睡衣,可在那些三九寒冬的大早上,穿一件睡衣出门,相当于身上只糊了一张纸,这个时候,我他妈的更想离婚。

婚却是离不了的。离不了婚,我就只能跟老婆过这种怪异的生活。有时候,我恨不得剥下自己的一层皮来,来看看一个人的皮肤里到底能隐匿多么深的“味儿”。没错,“味儿”闻多了,我们就明白了,“味儿”是有深度的,它可以无限深入到一个人的皮肤里。宋春风开导我,啥职业没有职业病?当老师的得咽喉炎,煤矿工人得尘肺病,坐办公室的还得颈椎病呢,咱们的“味儿”,就相当于职业病啦!职业病的说法让我稍感安慰,毕竟我们每个工作日比没“味儿”的岗位多拿了0.2元,这算是对我们的一种补偿。

可是,仔细想想,也有例外的,我们岗位上唯一一位女工,刘艳霞,就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这种“味儿”的深恶痛绝,她甚至连提也很少提,这让我感到很是不解。还有,宋春风后来也不说这种“味儿”有多么多么难闻了,有人说这种话时,他还很不高兴,所以,他很不喜欢李冒这种腻腻歪歪的样子,他把他自己刚到这个岗位上的样子全忘了。我忍不住想,也许这种“味儿”根本就没有那么难闻吧,甚至,有时候,根本就是没什么“味儿”的,尤其是在金子河流淌的时候,我们谁不是蹲在金子河畔欣赏它波光粼粼的样子,那阵儿,怎么没有人说什么“味儿”不“味儿”的?

李冒却欣赏不了金子河的美。原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李冒变得蔫蔫的,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地打,后来又变成两根手指分别摁着两个太阳穴,把眉头蹙得高高的。这是真真切切在嫌恶了。我们了解到,李冒来自省城,是学机械制造的,对化工制药根本就不懂,懂了就好了,我们寄希望于此,况且,一个从省城来的小伙子吃过什么苦?能待下去就不错了。我们当然希望李冒能待下去,我们岗位确实缺人,8个定员,只有6个人。可我们又没有多大的把握,我们这样的岗位,凭什么能留住一个来自省城的大学生?

李冒干活倒不惜力,冲板框时,穿着大雨靴,小细胳膊擎着水龙头,一擎就是一个钟头,像憋着一股劲儿。一般情况下,冲到两个钟头,一侧的金子河就会蓄流,然后涌动出流畅的波纹。只可惜,那两天天儿不好,没有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金子河完全失去了筋骨,变得黯淡、浑浊、模糊、面目不清,完全不像一条金子河了。这似乎让李冒找到了反驳我们的证据,李冒说,什么金子河?怎么能叫金子河?你们是……他顿了顿,没有说出来,但我们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们是想钱想疯了吧?是,我们是想要钱,这半年多以来,金子河有时候流淌,有时候不流淌,就是流淌,也不如以前汹涌,这可是滤液呀,是制成药品的第一个环节,没有这个一,哪有后头的二?可以说,不仅仅我们岗位,整个盛达公司三分之一的人都是靠这条金子河吃饭的,万一哪天,这条金子河干涸了,我们这个饭碗不是要“啪”地一下摔得粉碎吗?

李冒在我们岗位待了三个月。

他从我们岗位走的那一天,刚好是立冬,那天中午,我们没有在食堂吃饭,而是去饭馆里吃了饺子,还稍稍喝了点酒。回到岗位上,李冒迟迟疑疑地跟我们说,他要调走了。调到哪儿?我们都很吃惊,印象中,这个小伙子有话还是肯跟我们说的,不过,调岗位怎么说也是个大事,口风紧一点没错。李冒看看我们,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去当司机。当司机?我们又吃了一惊,宋春风几乎喊了出来,你本科毕业,怎么能去当司机?说实话,我们对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很不错,刚来的时候,他对一些事情很看不惯,表现得也很激愤,后来,慢慢的,就随和下来了,工作起来也很努力,唯一让我们不满意的是,他仍然习惯不了我们岗位的“味儿”,我们估计,这应该是他要调走的主要原因,可也不能去当司机呀,当司机能有什么前途?

开班车的付师傅下周就要退休了,我去替他。李冒说。

李冒的神色并不忧伤,甚至没什么惋惜。接着,他告诉我们,他的父母都在省制药集团公司工作,他母亲是普通工人,他父亲当了一辈子灯检员。灯检员需要好眼力、好耐心和敏锐的反应力,更适合女性干,他父亲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工作成绩却超过任何一个灯检女工,他创造过漏检率低于千分之五的纪录,那年,还被评为全国行业劳模。他能进盛达公司还是沾了他父亲当劳模的光呢。集团公司的老总说,不能让劳模的孩子大学毕业了没工作!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工作的岗位是这么一个地方。好在,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新机会,他父亲虽然不主张他换岗位,可拗不过他,最后告诫他说,咱老李家的人,可都是老老实实干活的人,你今后无论在哪个岗位,都要给人家好好干!我当然要好好干,李冒说,我虽然没有大的志向,但总得比我的父母强吧?

下个周一一上班,我们看到了开班车的李冒。

是在板框间北侧的窗户旁,我们一边换工作服,一边朝外望,这是我们这么多年形成的习惯,我们看到的是盛达公司的北院。

盛达公司的北院和南院是完全不同的,北院是办公区,南院是生产区。虽然在北院上班的人几十倍的少于在南院上班的人,但每天上班时分,北院都显得比我们南院热闹,这是因为北院的整体设计就比我们南院华丽美观,办公楼前的大广场正中是一座圆形喷泉,喷泉两侧是银杏树,排成弧形,像合抱的手掌,再侧是草坪和花池,从整体上看,也是弧形的,是另一个更大的合抱的手掌,在大手掌和小手掌之间的甬路上,除了斑驳的落叶之外,还停着一辆班车。

班车是粉红色的,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有些破旧,却很是大肚能容,每天都会在广场上的喷泉开喷时,摇摇晃晃地开进来,然后敦敦实实地停下,接着车门一开,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就一个接一个出来了,全总、贾副总、吕副总、刘副总、工会柴主席、陈总工程师,还有各个部门的经理,包括各个车间的主任,足有20来个,分成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有说有笑地迈步向办公大楼走去,这是我们盛达公司的一景。

这一景也有变化,除了广场上花草树木等衬景的变化外,最主要的变化来自于领导们本身,比如说穿着打扮,这是刘艳霞关注的内容,什么质检部的王经理穿了件深咖色的羊绒大衣,圆滚滚的,像头熊啦,什么设备部的杜经理穿了双过膝长筒靴,更显得窈窕了,等等。我和宋春风关注最多的是全总,全总身材魁梧,只是后脑勺全秃了,这让我们一逮一个准儿,有一段时间,这个后脑勺遍寻不见,一打听,说是公司资金出了问题,全总跑钱去了,又过了几天,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个光亮的后脑勺,我们便放下了心。

有时候,也会看到让人大跌眼镜的镜头。老包领着七八个人大闹班车那一次,就被我们在窗户后头看了个透亮。老包这个人,在我们盛达公司知名度很高,因为他包一样东西,“闹”。老包的包“闹”比现在的医闹可早得多。老包是当地人,因土地被征用而得以在盛达公司上班,但老包上的班又不那么舒心,刚开始是因为老包工伤之后赔偿跟不上,后来就不清楚为什么了,反正总见老包“闹”,“闹”了几次后,长了经验,老包居然也开始帮别人“闹”,方式不外乎闯总经理办公室、搅乱大会会场等。当然,大家也都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老包肯定不会白帮人“闹”。

拦截班车这回,是老包包“闹”的又一次新尝试,七八个人,扯根白条幅,在门口一拦,要想过去,除非从条幅上轧过去,一个条幅不打紧,条幅后头可全是人呀。老包在旁边稳妥妥地站着,他们不能开除他,老包这个人,久战沙场,绝不会让公司捉到他个人的把柄。听说那回是为单项奖分配不合理,还听说当时坐班车的刘总经理当场就安排给财务部霍经理去落实了,之后班车才低沉地吼了一声,开进了广场,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开始。

看完北院的班车,我们一天的工作也就开始了,上料、冲板框、打扫卫生等等,那天,我们一边干着这些活儿,一边说起了从班车上跳下来的李冒,这个小伙子的背影看起来虽然很单薄,但动作异常轻盈、明快,应该是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状态。那是,开班车多好哇,干干净净的,活儿又轻省,再说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班车,是领导们坐的班车呀,给领导开车,那还错得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哪个领导一赏识,李冒就能混个好前程呢!刘艳霞说。

刘艳霞说出了我们盛达公司班车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要从班车的来源说起。我们盛达公司投产于80年代,隶属县经贸委。到了90年代后期,因亏损严重,被省制药集团兼并。省制药集团下派了一些人担任盛达的重要官职,这些人提了个要求,这么远,就是起早贪黑也不好赶啊,能不能派个班车?盛达就卖了一个大罐,买了一辆中巴,专门用来接送他们上下班。十几年来,中巴换了两次,中巴里的人也换了不少,唯一没换的是当初配备班车的初衷——接送领导们上班。

谁能想到打破这个局面的是李冒呢。

初入社会的人都有一种表现的热情吧。李冒有一次就表现了一把,那时,他正拱着腰检查发动机,站起身来时,发现领导们刚刚入座,他就扎煞着两只脏手,朝领导们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准备下去洗个手,这时,他听到全总说话了,这不,小李师傅,也锻炼出来了!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师傅”,很工人阶级的感觉,而他即使是司机或者是工人,也是以工代干,是干部身份,可全总毕竟是盛达公司最大的领导,他能叫他“师傅”,说明他是认可他的开车技术的——这让他脑子一热。脑子一热,人就容易表现,而这时候,国主任、贾副总也开始附和全总的话,这让他更加忘乎所以,他就指着后头的一溜空位,说,全总,嗯,全总,我一直想跟您提个不成熟的建议呢,您看这班车里空着这些座位,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不如让工人们也坐几个上来吧。他说得很恳切。可还没待全总答话,一旁的国主任就接口道,这是接送领导的班车呀!顿了一下,也许是觉得自己太没有群众意识了,国主任转而又说,再说,那么多工人呢,谁坐谁不坐?这让李冒又捉到了话头,他看了国主任一眼,说,这个好说。按家距离咱们公司远近排呗!远的上。这说明李冒是做了准备的,这就比一般初入社会的人多了点头脑。李冒跟我们说这些是在我们岗位上,他是来给我们送结婚请帖的,这是自离开我们岗位后,他第一次回来。

当时,我就想起了宋组长,宋组长家那么远,要是坐上班车就好了!李冒说。

我们都笑,宋组长家是远,但宋组长家在盛达公司南边的一个城镇里住,班车可是从盛达公司北边的省城开过来的呀,方向完全反了,但我们都没有说破。

真的,这事马上实施,不信你们看着!当时全总就跟国主任说了,下来就办!原话!李冒以为我们不信他说的话,又信誓旦旦地说。

李冒离开后,我们讨论了这个事,班车上有7个空位,我们早就知道,也知道是一直都空着的,不是李冒开起了班车才空的,这话李冒也说过——空了这么多年,愣是没人说这个事,邪门儿了!李冒不知道,不是没人说,是没法说。班车接送领导,那可是十几年秉承下来的传统呀!何况,现在国企的干群关系跟过去能一样吗,过去,厂长就从工人中产生,厂长就在生产现场办公,还跟工人一个锅里抡马勺,现在,老总们天天喊着下基层,落到实处的又有几次?就是下去了,也是走马观花转一圈,我们盛达公司还发生过老总坐着桑塔纳转岗位的事情呢,有首歌谣就是这么唱的“刘书记,真叫好,领着党员满山跑,张老总,也不差,查岗坐着桑塔纳……”,到现在这个全总,情况才好一点。这个全总上任还不到一年,据说是个改革派,前段时间刚搞了个集体办公制,因为不成功,半年后又恢复了原状,愣是让我们工人看了场笑话。国企就是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内耗中耗去自己生命的。现在,理顺一下班车问题也不是没可能,再说了,再约定俗成的事情,有人提意见和没人提意见毕竟是不一样的。既然李冒这个愣头青提了,那就试试吧,再怎么说,也是对工人的一种体恤,是好事啊!

时间不长,我们真在食堂的大门上看到了一张通知。宋春风这个没文化的家伙,总把贴在墙上的通知称为“告示”,我们一伙儿工人端着大号铝制饭盒,围在食堂门口看这个“告示”,“告示”是一张4k白纸,上面用黑体字写着乘坐班车的原则,自愿报名,按远近筛选,筛够7个为止。宋春风在寒风中吸溜了一口面条,口齿不清地对我说,我是不行了,老郝,你报个名呗!

我这一报名,居然还真的入选了。

我家是在省城到盛达公司那条线上住,距离盛达公司也比较远,但到底是第几远,我闹不清楚,毕竟盛达公司是个有着800多人的大型国企,而相当一部分工人是住在这个县城里的,比如刘艳霞。刘艳霞得知我第二天就要坐班车上班,立刻叮嘱我问好到底在哪儿停车,时间大约是几点几分,还让我记好李冒的电话,然后,她忽然叫了一声,说,哎呀,忘了,咱们岗位上可是有“味儿”呀,那些人会不会……她停住不说了。记忆中,刘艳霞很少主动提到我们岗位上的“味儿”,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眼神,明白了,她这是要隔岸观火呀,我心里立刻觉出了不舒服。

我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在我内心的忐忑不安中,还是夹杂着一种兴奋,能坐班车,毕竟可以风不吹雨不淋,还可以享受迟到不罚款的好处,在我们公司,还真发生过这种事,工人和班车里的领导们同时迟了到,工人罚款,领导们不罚款,国主任解释得好,一坐上班车,就相当于上班了,而工人们一骑上自行车,算不算上班,却没人回答。这相当于两个阵营,而我成了具有优越性阵营中的一分子,怎么说,也是好事吧。而说到“味儿”,这段时间,我们过滤岗位没有滤液,像我,进到岗位上,根本就闻不到什么“味儿”,这样,我身上又能有多大“味儿”?而且,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这么多年,每个工作日,我都会洗两次澡,虽然后一次是迫于老婆的压力,但洗和不洗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以我现在的洁净程度,这个班车我还是能坐的。

为保万无一失,那天晚上,我还去了澡堂子,在一个单间的澡池里足足泡了一个钟头,我希望我皮肤深处的“味儿”能留在澡池里一部分,然后随着下水道永远消失,我知道肯定还会留下一部分,但我希望我能借助外力模糊这一部分,比如我换上了新衣新裤,还喷上了点花露水,当我焕然一新要出门时,别说老婆笑话我像个娶媳妇的新郎官,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新郎官。

现在想来,我还是太幼稚了,一个40多岁的人,还会犯幼稚的毛病,实在是不可原谅——

班车并不像公交车,虽然都是载人,虽然都是交通工具,虽然都是来来往往,开开停停,但性质是不一样的,我也偶尔会坐公交车,别人也会略有嫌恶,但这已经构成不了对我的伤害,班车不同,班车里都是熟人,这些熟人还都是领导,有我的直接领导,也有间接领导,这些领导自然都是具备领导的水平的,我和另一个工友一登上车,领导们就都扭过头向我们表示了祝贺——我们7个全坐在后头。全总说,都全了吧?好,这才对嘛,不要搞特殊化,有资源,大家共享嘛。旁边几个人立刻附和,陈总工程师还说了句笑话,这回,大家伙儿可是上了一条贼船啦!我们803车间主任方军坐在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上,这时也偏了偏身子,扭过头,冲我们笑了笑。气氛看起来很融洽。李冒估计也很得意,“噌”一下发动了这辆粉红色的班车。

我略略放了心,开始研究起领导们的后脑勺来,现在从我这个位置,只能看见领导们的后脑勺,没研究几个,就听有个女声说,怎么一股臭味?接着,班车前头的一些人都扭过了头,说,是啊,是啊,怎么一股臭味?中间的一些人也扭过了头,这些头就都扭向了后头的我们,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我们是新来的,再细究,那当然是因为我,过滤工人老郝。我只觉得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同时我的脸颊两侧好像在瞬间生成了无数触须,还好,我感觉到我的左右工友们并没有把头全扭向我,这让我感激涕零,这让我还能坐得住,这个时候,我觉得只要能坐得住,就不会出大问题,可是我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老郝,老郝!是你们过滤岗位上的“味儿”吧?是国主任在喊。还好,他提到了岗位,没有直接说是我身上的“味儿”,这让我仍能坐得住。没办法了,我说,是啊,是我们岗位上的“味儿”。然后,我看到一些人扭回了头,还有一些人,倒直接把头都扭向了我,像在等着我解释,我就开始解释,我们过滤岗位上是有一股子发酵的“味儿”,类似于咱们常吃的“臭豆腐”,对,就是“臭豆腐”那种“味儿”,这些,领导们都知道吧?

我说的是实话,我这么说,也自然是想把我们岗位上或者说我身上的“味儿”日常化,让人们都能接受。然而,我白费了心机。不一会儿,我看到班车前面的窗户打开了几扇,这可是冬天呀,窗户一开,嗖嗖的冷风钻进来,女士们把脖子里的围巾围了一圈又一圈,男士们往上抻了抻衣领,缩了缩脖子,却没有一个人要求关住车窗。我装作看不见,我想,只要还能坐得住,只要过了最初这一关,接下来就会好得多。我们岗位上的人谁不是打这个阶段过来的?

到盛达公司时,那些领导们下了车,第一次没有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有说有笑地往办公大楼走,而是一个个皱着眉、掩着口,几乎一溜小跑着上了楼,我在心里骂,这也太明显了吧?故意的吧?半个月没有冲板框,我身上能有多大“味儿”?瞎他妈的装什么装!这是真的。这段时间,因为资金紧张,缩减了生产量,我们岗位上已经半个月没见一点料了,没有了水流的冲击,我们那条干涸的金子河已经长出了一棱子一棱子的皱纹,看起来凹凸不平,粗陋不堪,再好的天儿,再灿烂的阳光,照出来的也只是苍老和贫瘠。这种不景气的状况下,谈论我在班车上的遭遇,就带上了那么一点悲壮色彩,我说,真不想坐这个班车了,受不了这个气!刘艳霞不以为然,说,干吗不坐?你是选上的,是光明正大坐的!我听出了刘艳霞口气里“唯恐天下不乱”的柴火味儿,但刘艳霞说的未尝不对,我坐班车是你们选的呀!宋春风的态度倒是处变不惊,先坐坐看,说不定过几天他们就习惯了,咱们不是都习惯了吗,能有多大“味儿”?宋春风的口气,就像一个护犊子的家长在说自己犯了错的孩子,能有多大“事”?

还不到下班时分,刘艳霞就提醒我早点收拾东西,我洗了澡,换了衣服,出了车间门,走到甬路上,遇到下班的工人,我一边跟他们打招呼,一边加快了脚步,我是可以比不坐班车的工人们早10分钟出公司门的——为了按时坐上班车,这让我一时忘了情,走起路来,像一阵风。

广场上,三三两两的职员正往门口走,看到唰唰喷着的喷泉,大都会注目一下,一侧的班车打开了车门,有人正往上上,我看到李冒在班车一侧站着,李冒见我过来,往前凑了凑,跟我寒暄了两句,又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郝师傅,一会儿坐班车,你好不好跟方军主任换换位置?稍一愣神,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倒是个好主意,但由李冒嘴里说出来,让我有点不舒服,他毕竟是从过滤岗位走的呀。

我上班车时,方主任已经在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上坐好了,我走过去,提出来跟他换一换位置,方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同意了,我就坐在了那个位置上,然后,我打开了右侧的窗户,并把头扭向窗户,留给车里人一个沉默的半拧着的后背。这是一个S形的姿势,不算很优美,但幅度拉到了最大。我刚洗过的头发被风刮起来,一股洗发水味儿。我希望车里的人闻到的也是这种味儿。车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到底心有不甘,我稍稍扭过点头,发现车上的领导们全都用手捂着嘴,捎带着托着下巴颏,像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班车自己发出的“嗡——嗡——”声,钝钝的,像怀着一肚子的心事。

我知道换位置,其他人也知道。第二天我一上车,就发现班车里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班车里的位置本来是固定的,比如,全总坐在司机后头第二排,一个安全、温暖的位置,另外几位老总环绕在他旁边,采购部的安经理虽然是一介女流,也夹杂在他们中间。余下的,是车间主任和部门经理,虽然坐的没有什么规则,但也是固定的,这点,我已经看出来了。可现在,这个格局被打破了,质检部的王经理、设备部的杜经理包括806车间的王艳主任等,一共五六个女的,一人戴着一个大口罩,全坐在了班车里侧,这就占去了两个老总的位置,挤得两个老总只能坐在外侧。肯定抢座了吧,我能想象出这几个女士紧皱着眉头抢座的场景,在这方面,男士们只得怜香惜玉,把座位让给女士们坐。可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我只有拧着我那个S形的后背,在寂静中奔向我的岗位。

可是,寂静也不存在了。打破寂静的正是采购部的安经理。安经理干巴瘦,嗓门却高,也尖,说,老郝。我听到了,竖起了耳朵,但没有扭过头。只听安经理又说,老郝,这几天不是没滤液吗?安经理的意思显而易见,没滤液,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味儿”呢?我装作不懂她的意思,扭过头来说,是啊,已经老长时间没滤液了,总有——我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总有半个月了吧。我这句话的重点在“半个月”上,我希望能借此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半个月没有滤液,对于一个制药公司来说,已经是一个不祥的讯号了,当然,班车里坐着的除了我们7个工人,都是领导,领导们自然是知道这个情况的,但知道是知道,提出来是提出来,二者是有区别的。果然,方主任说话了,就是,都半个月了,再不进料,后续生产可就一点都跟不上了,得赶快想想办法了!这是我坐上班车后,方主任第一次说话,我把这理解成对我的声援,果然,声援起了效果,设备部的杜经理也说话了,806车间马上要认证了,可还有一部分资金没有到位,再到不了位,装修队可就停工了!销售部的崔经理着急了,说,可不能停工呀,美国辉瑞正等着要货呢,再不供货,就属于违约了!一时间,车厢里哜哜嘈嘈,莫衷一是。见此情景,国主任坐不住了,瞅个空隙,说,公司现在是遇到点问题,不过,大家也得沉得住气嘛,有全总在,有领导们在,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像要证实国主任的话,全总开口了,什么时候办公会挪到班车上开了?口气中带了几分愠怒。

正嚷嚷得起劲的人们互相看看,停了嘴,班车里又恢复成一片寂静。我又把头扭向了车窗外。盛达公司连年亏损,今年尤甚,眼看着工资都两个月没发了,但这些事却不能在班车上议论,不仅仅因为班车上现在有我们这些工人,还因为班车毕竟只是个通勤工具,现代企业讲究的是什么场合做什么事情,不能越位。

是不是寂静会放大一些东西?比如,委屈?愤怒?甚至,“味儿”?我不知道,当我拧着我那个S形的后背体味着这种寂静时,我忽然听到两声尖细的喷嚏声,然后是一股风声,像是一个纸团飞了起来,我本能地觉得那个纸团是冲我来的,我迅速扭过头,那纸团已经落在了我前头的垃圾桶里,“噗”的一声。我刚刚放下心,就听那尖厉的嗓音说,小李师傅,开慢点,我快要晕了,以前从不晕车呀,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恶心得厉害,想吐!李冒没吭声,车速慢慢降了下来,可安经理那边还不消停,喷嚏倒是不打了,变成了啊啊的干呕,伸出脖子,埋下头,用纸巾捂着嘴,一声接一声,然后是更细更尖厉的声音,小李师傅,车开平稳点好不好?我真受不了了,这样下去,班恐怕也上不了了!傻子都能听出来,这些话针对的不是李冒,而是我,我忽然觉得嗓子里堵得厉害,正坐立不安,不想李冒说话了,安经理和各位领导都坐好,前面路不平,别真晕了车了!李冒这话说得很艺术,既巧妙地回应了安经理的指桑骂槐,又解了我的围,让我的心“扑通”一下落到了肚里。

可能真的因为路途坎坷,安经理啊啊的声音更大了些,也顾不上跟李冒计较了,一时间,大家都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窗外是千篇一律的村庄和树木,过眼烟云似的,飞快地朝后头逝去,我扭着头,拧着我那个执拗的S形的后背,脑子一刻都不曾闲着,我不敢确定这种平静能坚持多一会儿,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打破,好在,一刻钟后,我看到了盛达公司广场上的喷泉和两侧的银杏树。我站起身来,车门旁已经积聚了几个人,我只好又坐下,看着人们争着抢着往下走,不一会儿,车上就只剩了我一个,不,还有一个,李冒。意识到李冒还在车上,我叫了一声,李冒。李冒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眼里空洞无物,我很想感谢一下李冒,但我们岗位上没有这种文绉绉的习惯,想了想,我说,后悔提那个让咱们工人坐班车的建议了吧?

这句话我是笑着说的,我只是想调侃一下我们现在的状态,没想到李冒一下子沉了脸,说出来的话也冷冰冰的,实在不行,郝师傅,你就别坐这个破班车了。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这还能坐吗?李冒急了。

怎么不能坐?是他们千挑万选,让我坐的!我也急了。

好,你坐,你坐。李冒一下子很烦躁。昨天他们就开始指责我,说我惹的麻烦,我处理!你让我怎么处理?李冒“砰”一下关住车门,下去了,待我关好中间这个车门,下去后,李冒已经迈着大步朝办公大楼走去了。

岗位上,大伙儿都在操作室里闲坐着,没有滤液,卫生也搞了好几天了,除了看看操作规程,看看仪器,大伙儿不知道还能干些啥,宋春风一看我进来,就说,老郝,在班车上听到什么新闻没?新闻?我说,公司快倒闭了算不算新闻?宋春风瞪了我一眼,说,早就说快倒闭了,都说了两三年了,这连旧闻都算不上!刘艳霞插话道,老郝,今天坐班车,感觉怎么样?我明知这个女人是要看我的笑话,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地讲了,果然,刘艳霞听完,乜斜起一双眼,说,老郝你个大笨蛋!你就这么跟那个女人说,你是修了条好命,要是轮到你去过滤岗位上班,就你这娇气劲儿,怕是连命都要保不住!气死她!

刘艳霞开了头,大家都开始嚷嚷,有说公司太欺负人的,有让我自认倒霉的,说胳膊什么时候拧得过大腿?不就是一张脸吗,咱工人什么时候有过脸!听着这些乱糟糟的话,我忽然心绪全无,就起身出来了。

金子河干涸久了,越发粗陋不堪,沟底干净得没一点杂物,看起来却异常的脏,沟壁呈现出颜色不明的渗出物,几乎有些风化的感觉,我点了一根烟,一看,宋春风也过来了。宋春风也在金子河畔蹲下来,跟我一左一右,然后也点了一根烟,又对着那条小水道狠狠地抽了一口,才说,别生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你自己得长点心眼。不过,时间长了,他们总会习惯的吧?说着,他探过脑袋,朝我身上闻了闻,说,哪有什么“味儿”?我怎么一点都闻不到?真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坐班车,这种情况下,就看出我老婆的好来了。我坐班车这几天,我老婆变了一个人儿似的,她原来把我身上的“味儿”视同洪水猛兽,这两天,却频频把脑袋伸到我胸前闻,说,哪有什么“味儿”?那些王八蛋欺人太甚!还百般盘问我坐班车的细节,并给我出主意,我一迟疑,她就瞪起眼,像要替我去拼命。作为她这种态度的佐证,她也不坚持让我洗二次澡了,这让我哭笑不得,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坐班车坐出来的好处居然是这点。

带着老婆给我的鼓舞,我到了岗位上,我没想到,岗位上的情况才是真的让人受鼓舞呢,宋春风正带着刘艳霞他们在板框间忙活哪,有料了,真的有料了,那是我们岗位这半个多月以来来的第一批料,我立刻换上大雨靴,跟他们一起一遍一遍地冲着板框。那天天儿也好,半晌午,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我们脚下的金子河也一点点涨了起来,到水波涌动的时候,我们看到了那久违的金色,只一层,薄薄的,但那么均匀,那么严实,笼罩在那条小水流之上,并随着小水流一起微微荡漾,真是好看。我们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大声说笑,这种场景仿佛好久不曾出现过了。到休息的时候,我和宋春风一左一右蹲在金子河畔,我们没有抽烟,金子河流淌的时候,我们是不能抽烟的,但我们仿佛都闻到了香烟的味道,这种味道远远盖过了其他任何味道,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看着宋春风,说,要不,我明天不坐班车了?宋春风愣了一下,说,就是,不坐了!有咱们的金子河,坐那个破班车干啥?!决心一下,我浑身都轻松起来,我想,下班后再坐最后一回班车,明天一早,我就给国主任打电话,就说我们岗位有滤液了,我得提前到岗位,不坐班车了。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盛达公司的班车,就在我第三次坐的这天,坏了,坏到了半路上。

自那天之后,那辆粉红色班车再也没有在我们盛达公司出现过。

这几乎是结束了一个时代。

我自然是没有班车坐了,没有班车坐就会比坐班车到岗早,所以,我又恢复了跟工友们在板框间北侧的窗户旁,一边换工作服,一边朝窗外望的习惯。实际上,这个习惯动作只有3天没执行。回想起来,这3天坐班车的日子,简直就是一个噩梦,而噩梦醒来的部分,就在最后这一天的返程路上,车本来开得好好的,忽然往后一蹾,停住了,再启动,怎么也启动不了了,只“哼哼”地响,车上几个懂车的,包括李冒,都下去查看了,说发动机出了问题。接下来,就只有各想各的辙了,我是让老婆骑电动车接走的,老婆先是埋怨,后来便说班车坏得好,坏了正好谁都别坐了,很解气的样子。我心里也一阵轻松,明天不用坐班车上班了,假如这车很快得以修好,我还得坐班车上班,我也有话说,这班车这么容易坏,我可不敢坐了,要是又把我扔到半路上,我就回不了家了,我老婆说了,下回不管接!说说笑笑中,就把态度亮明了。这才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全身而退呢。

这辆班车却没能修好,据说,那天拖到修理厂,修理厂认为根本就没有维修价值了,就又拖走了,至于拖到了哪里,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们知道的仅是,领导们开始坐出租车上班了,每天上班时分,北院的广场上,一辆又一辆出租车开进来,一位又一位衣冠楚楚的领导从车上下来,你进我出,车头对车尾的,好不热闹。有时候赶巧了,几辆出租车还开出了鱼贯而出的味道。

当然是权宜之计。这一权宜就是5天,5天之后,长远之计出台了。我是通过国主任的电话得知这个长远之计的,曾经也坐过3天班车的其余6个工人肯定也接到了国主任的电话,国主任在电话中很是抱歉,也很无奈,捎带着还有些遗憾,说,老郝,有个事跟你说。嗯——迟疑了一下,仿佛不好开口,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哎呀呀,真是对不住呀。你也知道咱们公司今年的情况,很不好,很不好啊,咱们公司这么多车间,可哪个车间都半死不活的,光亏不赚呀!嗯——你知道咱们公司的班车坏了,拖到修理厂,人家不给修。买辆新的吧,咱们公司又没钱。可领导们总得上班啊!就租了辆班车。嗯——租这辆班车呢,哎呀呀,真是对不住,就20个座,座多的,它费用高哇!真的,费用很高……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接过话头,说,没啥,我骑电动车上班,挺好!说完,我迅速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和宋春风在板框间北侧的窗户旁,看到了盛达公司租的那辆班车,是一辆蓝色车身的中巴,看起来是比那辆粉红色的班车小一些,也轻便一些。从蓝色班车里下来的领导们一个没变,依然是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有说有笑地朝办公大楼走去,这就相当于新瓶装的依然是旧酒,而且是,最原始的旧酒,至于我们这7个工人呢,最多算是一次不成功的试验,是他们要抹去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那条汹涌了将近一个月的金子河又一次面临干涸,我们可能就真的成了那被抹去的一部分——

那是这一年的最后一个25号。没在盛达公司待过的人,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出25号对我们的重要——我们盛达公司是有自己的“纪”月传统的,虽然我们的一个月在天数上跟自然月相同,但周期不同,我们的一个月,是从上个月的26号为始,这个月的25号为终。这自然是为了留出几天时间盘点、结算、清账等等。我们普通工人不管这些,我们只知道25号是这个月终结的日子,那么,也便是发工资的日子。25号对于我们来说,就像一个节日。我们在这一天领工资,领了20年。忽然有一天,这个节日不再盛大,但好歹还是一种喜悦,到后来,连喜悦也不存在了,变成了失望,之后仍然是失望,深深的失望,到最后,剩下的,便只有骂娘了。

先是宋春风骂,宋春风在板框间骂得很有气势,可他的骂,纯粹是瞎骂,屁用不顶,要是今天再不发工资,就已经3个月没发工资了,怎么,让我们工人喝西北风?宋春风只会骂这个。

但3个月不发工资,对于我们来说,毕竟是顶了天的大事,我们也纷纷开始骂,最会骂的数刘艳霞,她历数了我们这一年辛辛苦苦冲的板框数,虽然有时候冲得多,有时候冲得少,其中还有两次间断,包括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冲了半个月,又间断了半个月,但这并不是我们工人不想冲,怎么到了最后,会连工资也发不了?最后,我们建议宋春风去车间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宋春风去了,回来时耷拉着一张脸,恨声说道,没钱!方主任在财务部待了一上午,一分钱都没有要到,别说发工资了,连进料的钱都没了!这样下去,咱们公司早晚得关门大吉!

在本该发工资的这天,听到这样的说法,让我连饭都不想吃,不定什么时候就真的吃不上饭了呢,可饭毕竟还得吃,接到李冒电话时,我刚从食堂打回饭,李冒在电话里跟我说,别吃了,到“木舟港”来吃,我有事找你。想了想,我把饭盒里的饭倒到了垃圾桶里,这是李冒第一次约我吃饭,而且这个点才约,一定有急事,我不能不去。

“木舟港”离盛达公司不远,是个小饭馆。现在虽然正是饭点,可里面人不多,只有三三两两几个散客,不像以前25号这一天,闹哄哄一片人,我看到李冒在一个挂着半截粉色门帘的小单间里向我招手,我一掀门帘,进去了。这是自不坐班车后,我第一次正面见到李冒,李冒仍然干干净净的,只是脸色不太好,很疲惫的样子,一双大眼睛泛着血丝。看我坐下,李冒先递给我一根烟,又把桌子上的打火机推给我,说,先抽根烟,菜马上就上来。

我朝里侧挪了挪,我本能地要远离人,这是这么多年当一个过滤工人形成的习惯,尤其现在,我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来自省城的大学生,再说,自上次我们在班车里不欢而散,我就感觉到了,这个大学生对我有些敌意,我知道这是源自我身上的“味儿”。可我发现,今天的李冒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他对我的动作丝毫没有反应,或者说一点都不在意,看我没有点烟,他打着打火机,还想往我跟前凑,我赶紧止住了他,自己点着了烟。

等我抽完几口,李冒说话了,郝师傅,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我诧异地望着他。

25号!我上午去财务部了,见到方主任了。你知道方主任去财务部是干什么的吗?李冒又说。

太简单了,要钱。我觉得李冒幼稚得可笑。也不能怪他,一个初人社会的人哪里懂得这么多弯弯绕。别怪我们这些老工人喜欢在年轻人面前摆老资格,老资格也是一种资格,是最公平的一种资格,靠时间和经验就能获得,这也是我们这些老工人唯一能摆的一种资格。于是,摆出了老资格的我,用一种宽容而又含有一定优越性的目光看着李冒。李冒并没有在我这种目光下萎靡,而是表现出了一种不服气的劲头,像是发现了公司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开始跟我竹筒倒豆子。

郝师傅,你知道吗?公司把给你们车间进料的钱挪用了——实际上,这不叫挪用,什么时候钱到不了车间账上,什么时候钱变不成原材料,这钱就不能算是有了准头。可是,郝师傅,公司资金这么紧张,一些人该怎么还怎么——公司资金紧张了可不是一年两年,总有十年八年了,那些人可不是该怎么还怎么,你想要怎样,你想让老总们节自己的衣缩自己的食搞生产?可是,不会破产吗——破产?我们都等着破产呢,破产就好喽。破产总会有个说法吧,破产了总会有个安置吧?这么半死不活晃荡着,前,前进不得,后,后退不了。人都给吊死啦!那么,郝师傅,什么事总得有个章法吧—章法?啥叫章法?赚钱就叫章法!可现在赚不了钱呀!我刚来盛达公司的时候,觉得一个这么大的国企,一定会有发展前途,哪知道是这种情况啊!——这种情况影响不了你,你肯定会有发展前途,好好干吧,你还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可这个地方太让我失望了,真的太失望了。我今天上午去财务部,你知道咱们公司租这辆班车,一个月花费多少?

这回我没有接他的话头,这是他的领域,我不懂。

一个月小3万呢!

这个数目确实不小,我吃了一惊。李冒一定也估计到了这个数目能打击到我,又重复了一遍,真的,3万块呢!3万块正是进一罐料的价钱,我脑子里马上打起了算盘,可在一个初人社会的年轻人面前,我还是保持住了一个见过世面有些阅历的老资格形象,我笑了笑,埋头吃起了菜。

3万块就够进一罐料了呀!一个月3万,一年就是36万呀。李冒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到我正在吃的一盘菜上,说,我们还有菜吃,可公司正在等米下锅啊!

这下,我好像不能再吃菜了,我抬头一看,面前这个小伙子已经急得面红耳赤了,他还隔着那盘菜,把脑袋往我跟前凑了凑,像不认识似的瞪着我,而这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我身上还有一种难闻的“味儿”,他说,还有,你知道吗,郝师傅,这个字还是我签的!我签的呀!

什么字是你签的?我糊里糊涂的。

我不签还不行!我是班车司机,我得在账目单上签字,然后是国主任签,再后是财务部那个霍经理签,最后是全总签——我不签还不行,国主任找了我好几次!

我明白了。这个3万块的签字,在小伙子心目中不亚于签了个出卖灵魂的契约,这让我觉得好笑,但细想想,又一阵心酸,好吧,这个情我领了。我说,你不是没办法嘛。签就签了吧,你不签也自有别人签。再说了,不是原来那辆班车坏了吗?修也不能修了吗?不租这个班车,领导们怎么上班?很奇怪,我说的都是国主任的词,但那些词从我嘴里说出来,居然顺溜得很。

李冒仿佛对我说的话感觉更奇怪,瞪大了眼,说,你知道什么呀!谁说原来那辆班车不能开了?还能开!我是司机,我知道,是我把那辆班车送到修理厂的。不让开那辆班车,还得租一辆新班车,纯粹是因为——李冒停住了,愣了一会儿神,接着说,纯粹是因为你!你还蒙在鼓里,傻不愣登的,替人家说话!

因为我?我更加糊涂了。

可不是因为你!你这家伙,真值钱啊!

我明白了一切。

这很好玩。比我在盛达公司经历的任何事情都好玩。明白了一切的我和李冒,有一阵儿,没有多少话好说了,只一个劲儿地喝酒,后来酒劲上来,我们又开始说话,我说,他听,他说,我听,但到底能听进去几句,就没人知道了,我只记得李冒说,他当灯检员的父亲训了他一通,说他当工人当不好,当司机也当不好,这辈子怕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我记得听到这儿,我抬头看了李冒一眼,李冒没有感觉到,仍然大着舌头说,他让他父亲失望了,彻底失望了。这样囔囔了一阵后,李冒就醉了。他醉了,我就自己喝。喝到最后,我们都趴在了桌子上。

我已经牙疼了两天了。

自和李冒喝完酒第二天开始,也就是从旧一年的26号,新一年的第一天开始,我的牙就疼了起来,往外吹气和往里吸气都疼,疼得嘶嘶的,疼得腮帮子都肿了。刘艳霞说我是下馆子下的,宋春风说我瞎操心操的,我没有告诉他们李冒在“木舟港”说的话,说也奇怪,我坐班车那几天,一到岗位上,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发生在班车上的事情告诉他们,而现在受到如此奇耻大辱,我却不愿意说了,总也得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我一牙疼起来就得好几天,在这几天里,我只能吃面条和稀饭,好在食堂每天都有面条,这天,在食堂打好面条,我和宋春风往外走,看到食堂门口又围了一圈人,是又有新“告示”了,等那些人撤了,我和宋春风过去看,“告示”居然是李冒的停职令,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因李冒在驾车岗位上酗酒,违反了公司的有关规章制度,而且态度恶劣,经公司领导研究决定,给予李冒调离原岗位等待分配的处理。怪不得这两天早上,从班车上下来的司机不是李冒呢!宋春风说。我在寒风中吸溜了一口面条,牙就像被软绵绵的面条给割破了一般,疼得我差点跳起来。

回到岗位上,我就那么嘶嘶着嘴,给宋春风他们讲了我和李冒在“木舟港”喝酒的来龙去脉,这顿酒我们是一起喝的,喝完后,我没事了,最多只是牙疼上三天五天的,李冒却仍然不能释怀,他一定去找他们理论了,不然不会“态度恶劣”,不然也不会被贴在食堂的“告示”上,在我们盛达公司,能贴在食堂“告示”上的人都是受表彰的大人物,像李冒这样的,还是第一个。

大伙儿都很吃惊。刘艳霞差点蹦起来,说,太欺负人了!他奶奶的!没有咱们过滤岗位的“味儿”,哪有盛达公司!转而又说,这就叫阴险,这就叫算计,专门针对咱们工人!宋春风像是不敢相信,又伸出脑袋,在我身上闻了闻,然后痛心疾首地说,没有多大的“味儿”啊,我真闹不明白,这些人干吗放着好好的料不买,放着好好的工不开,去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刘艳霞今天的脑袋瓜子分外好使,说起话来一针见血,不仅仅是“味儿”的事,我看哪,他们是不想让工人们跟他们坐一辆班车,真要坐在一起,还怎么分得清谁是领导谁是工人?

我很清楚这种声援的意义,虽然大家发起牢骚来,很是愤愤不平,但也就是个发牢骚,发完也就算了,这事到底因我而起,与他们没有多么密切的关系,我还能指望他们为我做什么?我一个人从操作室出来,走到板框间,点了一根烟,面前的金子河只是一条丑陋的水泥管道,烟灰落到上面,马上就消失不见了,我抬头看看,今天天儿很好,可就算天儿再好,金子河也兴不起半点涟漪了。算起来,它又干涸了两个来星期了,而且,据小道消息说,公司这回很有可能会放弃它。原因类似于丢车保帅。公司前段时间为806车间申请了欧洲认证,这种认证不好通过,需要大量的投资,公司把能划拉到的钱全用到那上头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806车间通过了认证,可就在认证后第三天,停产了。现在,对于盛达公司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重新启动806车间,我们车间就只能往后靠一靠了。问题是,如果806车间能够恢复生产,我们车间就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这个车间恢复不了,我们的下场也就一种,停产,下岗。所谓唇亡齿寒。

那天下班,看别人都走了,我才进更衣间拿外套,往身上披的时候,我站到了板框间北侧的窗户旁,我很少在这个点往北院看,一般下了班,我们工人都急着往家走,根本没有别的闲心,那天,我实在不愿跟别人并肩往外走,才留在了最后,我透过窗户看到了班车,蓝色车身的,从省城的公交公司租的,一个月需要3万块钱租金的那辆,现在,那辆班车上满了人,车门一关,很是骄傲地出了北院门,上了路。

估计李冒那孩子以后也开不了班车了。我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扭头,是宋春风。宋春风竟然也没走。我知道宋春风的意思,都调离原岗位了,很难再回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啊。看那辆班车开得没影了,宋春风又说,走,咱们去外面吃点饭,吃完饭,跟我去找一个人。找谁?我问。找谁?老包!他答。

我估计宋春风去找老包的初衷不过是诉诉苦,得一点安慰,我当然也是这个想法,我们谁都没想到,一到老包家里,我们就完全改变了思路。

老包在一幢高档小区里住,我们遵照他电话里的指示,左拐右绕才找到了他家,一摁门铃,老包就从门里迎出来了,几个月没见,这家伙更胖了,也更会说话了,一边叫着稀客,一边把我们往屋里让,然后又是点烟又是倒茶,弄得我们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起来,老包曾在我们车间待过几年,我们跟他都是十几年的工友,据宋春风讲,当年他还跟老包在一个宿舍里待过几年。刚开始,老包因为工伤的问题,跟公司“闹”的时候,还找宋春风商量过,宋春风还替他写过材料,但还没待老包的问题得到解决,他们就闹起了别扭,原因是宋春风那一年当上了职工代表,老包以为是公司给了宋春风点甜头,从而分化了他们,实际上,宋春风的这个代表是我们车间一个老职工代表退休后,方主任给安排的,安排宋春风当这个代表,一是因为宋春风资格老,他是建厂的第一批工人,是车间最早任命而又没有得到升迁的大组长,另一个是因为宋春风这个人只会发牢骚,只会逞嘴皮子上的能,从来就不会行动。当然,这些都是后来车间其他人总结出来的。

现在,这个只会发牢骚的人到老包家里发牢骚来了。

老包的家很适合发牢骚,一人一杯茶,一人一盒烟,茶水喝了两杯就撂下了,烟却是越抽越凶,一边用中指嗒嗒磕烟灰,一边不停地抽,不停地发牢骚,抽到第五根,我们的牢骚发完了,老包开始发言,这个精明的家伙,刚开始还跟我们遮遮掩掩的打官腔,看我们一脸冷峻,才转了方式,跟我们好好说起了话,说是好好说话,也做了半天铺垫,无非是电视上我们常听的那套,到说到问题的核心,老包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了,我们也停止了抽烟,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挺直身体坐着,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们这事好解决!依我看,没有别的办法,取消班车!现在咱们公司不是没自己的班车了吗,那就取消租用班车!老包说。

这话落地有声。我们像是被这声音给震慑到了,半天没有说话。说实在的,我敢保证,我和宋春风,包括车间的大部分工人,都在脑子里设想过这种情况,他妈的,哪天他们自己也骑电动车上班就好了!但我们只是想想而已,这又怎么可能?班车在我们盛达公司的存在,是一种秉承了十几年的传统呀,几乎象征着一种权威,象征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格局,这种东西一旦要触动,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是要造成一种大范围的混乱?

怎么不可能?老包欠了欠屁股,给我们一人点上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抽了两口后,他在烟雾缭绕中笑了,笑得很是神秘莫测,接着,他开始给我们讲如何把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

老包果然是老包,除了包“闹”,还是个包打听。他说他早就知道面对现在这种岌岌可危的状况,公司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怎么办?集资!老包说。集资可不是个小事,不能一开始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就一直没向外面公布,但集资又涉及全公司职工的切身利益,必须得通过职工代表同意,才合法有效。也就是说,不出半个月,公司就得临时召集一次职工代表大会,好通过职工集资的决议!老包接着说。

我们又吃了一惊。集资,对于我们这个摇摇晃晃的盛达公司来说,不是个新鲜名词。3年前,我们就集过一次资,那次没有通过职代会,而是层层动员,层层施压,以“不集资就别上班”为条件,要挟职工,最终得以集资成功,但不到一年,那些有些门路的职工就开始支取集资款,后来,到两年期限后,我们按当初公司的承诺支取了集资款和利息,虽然从款额上计算,我们个人并没有吃亏,但集资这种事,跟在银行存款毕竟是不同的,风险很大,我们这些小工人,自然不想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拿去集资。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不集资,咱们公司根本过不去这个坎!老包像是看透了我们的心思,说。你愿意公司现在就破产,然后咱们这些四五十岁的人都出去找工作,还不一定能找得上,还是愿意拿出一部分钱来,支援一下公司?现在的老包,忽然变成了国主任的角色,开始对我和宋春风循循善诱。

破产?我记得我跟李冒说过破产的事,我说,破产就好喽。我说,我们都愿意来场轰轰烈烈的,生也好,死也好,都痛快点,别用钝刀子割肉,但实际上,我们内心又都很恐惧,就像老包所说的,我们已经四五十岁了,我们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工作技能和工作经验,只在制药公司里有用,一旦制药公司不存在了,我们还能干啥?可能只能去做些体力活了,而以我们现在的岁数,我们又能有多大的体力?

大部分工人都会选择集资的,你们也一样!老包一语中的。

可集资跟班车有啥关系?不是在说班车吗,怎么扯到集资上来了?我们忽然找出了问题所在,瞪大眼睛,问老包。

当然有关系!你们想,要是在职工代表大会上,那些领导们收到一份取消租用班车的建议,上面还有大多数职工代表的签名,他们会怎么办?老包很是得意,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凸了出来,嘴角上还挂着一丝轻蔑的微笑,这是技痒了,这是按捺不住了,我忽然觉得老包有些可怕。但这种感觉却丝毫没有抵消老包带给我们的震撼。我和宋春风,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去了一趟老包家,只一趟,我们3个就一拍即合地结成了一个行动小组,我们制定了计划,分了工,老包负责收集情报和联合其他职工代表,我负责起草文件,宋春风负责在职工代表大会上扔手榴弹——老天,宋春风正好是职工代表,这一切就像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样。

我们的条件是,如果不同意我们这个建议,我们就不同意集资。

从老包家出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脑子里乱哄哄的,那些不久后就会出现的轰轰烈烈的场景一直在眼前蹦,领导们多么震惊,工人们多么高兴,我和宋春风又是多么得意——我不断修订着自己的想象。想想我自己从小到大这几十年,小学、初中、高中、大专一路上下来,毕业后进了盛达公司,开始当工人,这一当就是十几年,而且,后半辈子也基本定了型,不是继续当工人,就是下岗,跟别的工人唯一不同的是,我坐了3天班车,原以为坐班车能让自己跟其他工人不一样,最起码得到一点虚荣吧,没想到这3天班车却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而现在,我要把它拔出来了。

我就这么任脑子汹涌澎湃着回了家,进了小洗澡间,开始洗澡。不坐班车后,我又开始在我家的电热桶下洗二次澡,倒不是老婆要求的,老婆后来根本没有要求过我这一点,是我自己要去洗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了家就直奔小洗澡间而去。而这天,是我在家洗二次澡洗得最痛快的一次,我第一次觉得我的身体很庄严,第一次觉得我的身体无比重要,好像我必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来盛放它,而这个小洗澡间是最适合的。从洗澡间出来,我仍在胡思乱想,我就这么折腾了一夜,而第二天一早,当我看到第一缕晨曦出现在窗户外头时,我一下子就后悔了。

可我不会表现出什么,我不愿意做一个辰包。岗位上,我和宋春风待在金子河畔抽烟,我在左边,宋春风在右边,中间隔着二尺见宽的金子河,烟灰噗噗落在金子河上,金子河固执地一如既往地干涸着,引导着我们的愤怒,不过,我们这时的愤怒已经有了节制,我们不会任它蔓延,我们学会了隐藏,我们知道,事情必须周密,不能出一点差错。宋春风朝操作室里看一眼,说,连刘艳霞他们也不能有半点觉察!而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他对他那些下属的羡慕,是的,宋春风也后悔了,后悔我们采取了这样一种激进的方式来试图打破这个坚固的堡垒,我们不知道结果将是什么,也许这个结果将会累及到我们本已庸碌透顶的人生,但我们已经别无退路。

一个周三的上午,职代会终于召开了。

是在北院的办公大楼召开的,我们工人很少有机会去北院,尤其是去办公大楼,这所据说花了几百万建造的5层建筑,对于我们来说,多少有点神秘。今天不同,今天办公大楼上一下子涌现出了好多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让这座平日里一副严肃面孔的办公大楼显得很热闹,我也夹在他们之中。老包却没来,老包在电话里说,他临时有点事,出门了,来不了。我们觉得很奇怪,还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吗?你就不怕出点意外情况?老包答,什么意外情况?绝对不会出!做什么事情全在谋划,谋划好了,就不会出意外!我转念一想,马上明白了他是故意不来的。他不是职工代表,他也不曾坐过三天班车,他为什么要出现在闹事的现场?但他肯定没在远处,他一定时刻关注着事件的发展。我跟他不一样,我不能不来,我要给宋春风壮胆。好在,职工代表人多,没人注意我,可时间一到,这些职工代表全去了最里头的大会议室,办公室里就剩下了我一个工人。

我的牙疼仍然没有好,其实,不能叫没有好,是两天前又犯的。两天前,公司传出了要集资的传言,这说明职代会马上就要召开了,而我们早在一个星期前就从老包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并在老包的带领下开始了我们的谋划,这说明一切全在老包的掌控之中,但我的牙还是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疼得嘶嘶的,疼得腮帮子都肿了。办公室文员小刘以为我在等医务室的老孙,就说,老孙今天请假了,不来!我点点头,却并没有离开,小刘诧异地望着我,望了一会儿,说,等职代会消息?集资集定了!就是数目上还没定!我说,工人们最关心这个了。小刘说,可不。不过,听说跟上次差不多,上次是工人每人5000,班组长8000,车间主任一级的10000吧?

我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刘拉呱着,耳朵却始终留意着大会议室的门,门倒是开了两次,全是工作人员出来拿东西,这个工作人员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时,对我视若无物。第三次开门,仍然是那个工作人员,不过,这回从办公室门口过时,这位工作人员愣了下神,然后快步走到我跟前,说,你们组长宋春风行呀!又恍然大悟似的,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这家伙,也行呀!

小刘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一清二楚。现在,大会议室里想必已是翻江倒海,好,很好。我这一放松,牙疼好像也轻了些,但随即又剧烈地疼了起来,篓子肯定是捅下了,结果是个什么样?慢慢的,办公室积聚了10来个人,不过都是后勤职员,都是来探听职代会消息的,眼看着这个会越开越长,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到底让他们出多少钱集资,他们却不知道这个职代会还有一个别的议题。临近下班时分,他们终于看到大会议室的两扇玻璃门打开了,职工代表们也一个个从会议室里出来了,他们先听到一个消息,工人每人8000,班组长10000,车间主任13000,这个数字不在他们预料之中,他们哇哇叫了一阵,接着又听到一个消息,还通过了一个决议呢,取消租用班车!

这句话,让他们全都愣了。班车?取消租用班车?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他们不相信。是真事,以后领导们也不坐班车上班了!有人解释。他们这才回过神来,说,原来这个会开得这么长,是为这个呀?也值了,班车早就该取消了,真该取消!这下,谁也没有特权了!也许是这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冲淡了集资款带给他们的郁结,毕竟资肯定是要集的,而取消租用班车一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惊喜,他们好像都高兴得什么似的,把这个消息你传我,我传你,传了个遍,然后一伙儿人议论纷纷地往楼下走,一时间,办公大楼整个空间里好像都充斥着嗡嗡的回声。

这种场景却让我心头一惊,这么一来,取消租用班车倒有益于集资了?我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这种感觉却不能跟宋春风说,虽然宋春风并不像那些工人们一样,主次不分,但他现在的担心跟我完全不一样。

据宋春风讲,当时,他提交那个提案的时机没有把握到最好,早了点。按我们的计划,肯定得在正式开始讨论集资事宜之前提交,宋春风也是这么做的。大会一开始,工会柴主席讲了讲话,全总讲了讲话,就要进行下一项议程,这个时候,一片寂静中,宋春风举起了手,他说,我这一举手,全会议室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横下心来,从一个个人背后穿过,把提案交到了主席台上,然后我就在底下瞪大眼睛看着主席台,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孤军奋战了,因为提案上有半数以上职工代表的签名。这时,再看主席台上,工会柴主席、全总、贾副总等领导们全变了脸色,然后,柴主席宣布,他们要临时开个小会,会后给大家答复。接着,他们打开这个大会议室的另一个门,一个跟着一个地进了里间。不到10分钟,他们就出来了,各就各位后,柴主席把他跟前的话筒往全总这边推了推,全总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子,开始说了,全总说话的声音很洪亮,我们在下面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各位代表,刚才宋春风代表大伙儿交上来一份提案,我们几个人研究了一下,原则上同意大家的提案,下来后,我们再具体研究实施细则,请各位代表监督!下面呢,我们开始进行下一个议题,研究集资问题!

事情就这么简单。

然后就是按议程往下进行,在正式的议案提出来之前,先设立议案委员会,设立监票人,计票人,这些都通过以后,工会柴主席开始宣读集资方案,方案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内容,包括集资目的、集资方式与集资金额等,另一部分是集资款的管理,包括使用权限、使用范围以及集资人的权益等等。会议开到这个时候,宋春风说,我忽然感到心里没了底,你想啊,他看着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咱们提这个提案根本没有这些程序做保障,虽然领导们都同意了,但万一他们反悔呢,只是个口头同意呀!我要是晚点再交咱们这个提案就好了,也让大家投投票,也设个监票人,计票人!我安慰他,咱们这样应该也有效吧,有这么多职工代表的签名呢!

宋春风却仍然不放心,坚持要给老包打电话,老包在电话中说,你们俩瞎操心,一点问题都没有,放心吧!电话很快就断了。这个老包,自从职代会召开后,就再没跟我们主动联系过,我们联系他,他的口气也显得很不耐烦。他这是要跟我们撇清关系呢,可这狐狸尾巴也露得太早了吧?宋春风看看我,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凶,仿佛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老包,而不是我,或者,我也会弃他而去似的。

我没办法弃宋春风而去,虽然我很容易弃他而去,我并不是职工代表,我并没有签字,我跟老包还不一样,老包盛名在外,我不过是一个坐了三天班车的过滤工人,一无所长,我想要抽身很容易,但我不能,我跟宋春风在一个岗位上,天天见面,看见他,就相当于又一次体会到了我在班车上遭受到的奚落,这让我觉得日子愈发难熬。

一周过去了,我们已经按照规定集了资,我们工人每人8000,班组长10000,车间主任一级的13000,这个资集得顺顺利利的,没有听到一点不合拍的声音,我大略算了算,差不多得有800万。

之后便只剩下等待了。我们在岗位上打扫卫生、学习章程、发牢骚、抽烟,同时竖起耳朵听着来自北院办公大楼的风吹草动,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五天、一个星期、十天……办公大楼很安静,而那辆蓝色车身的班车却很热闹,一如往常地进进出出,仿佛职代会从来就不曾开过,仿佛宋春风从来不曾在会上提出过什么,就像刘艳霞说的,宋组长,你折腾了半天,管个屁用啊?

而这个时候,我们岗位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料了,也就是说,那条金子河已经干涸了快两个月了,它就像一个遭到抛弃的怨妇,不修边幅,自暴自弃,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神采,只剩下越来越多的皱纹,好像一下子老去了几十年,马上要完蛋似的,这天,我实在看不下去,擎着水管子,开始用清水冲洗这条小水道。要有料了?刘艳霞从操作室里奔出来,问。一般情况下,接到料下来的通知后,我们才会冲洗小水道。

没有。我头也没回。

冲洗过后的小水道清清亮亮的,像雨后的天空,我满意地舒了口气,这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子“味儿”,像臭豆腐,不过,没有那么冲,那么浓烈,而是轻轻的,淡淡的,像浮起了一层雾气,但是,确实有,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闻到我们岗位上的“味儿”了,要不是今天冲洗了小水道,我差不多都要忘记这种折磨了我们工人这么多年的“味儿”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不知怎么回事,我开始想念我们岗位上的“味儿”,我下班后不再先洗澡,回家后的二次澡更是不洗了,衣服换得也没那么勤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自己的心灰意冷,另外,还有一层原因,我希望自己能积攒出来一点“味儿”,好让我不至于再把它忘掉,最好搞得浑身臭烘烘的,哪怕让老婆骂一顿呢。

实际上,这个“味儿”来临的时候,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而是带着一股冲天而起的势头,一下子就弥漫了我们整个岗位,是的,我们有料了,我们有板框可冲了,我们的金子河又要流淌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不止是我一个人在这段灰色的日子里想念过这股子“味儿”,我听到岗位上别人也在说,哎呀,可算闻到咱们岗位的“味儿”了!

我们就在这股子“味儿”中,大干了一场,休息时,我们又听到了一个消息,从明日起,那辆租来的蓝色车身的班车将不再运行。这是职代会开后的第三个星期,事情总算尘埃落定。我和宋春风互相看看,心一下子落到了肚里,我们无法忍受的,始终是耍弄。就在我们一身轻松地要抽根烟时,岗位上的电话响了,宋春风接了后,脸上的表情全变了,像是对什么事情难以置信,然后又一脸僵直,接着倒松松垮垮地一笑。

老郝,老刘,你们有班车坐了!宋春风指着我和刘艳霞说。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和刘艳霞一下子也难以置信——几乎在给我们车间进了料的同时,公司又买了两辆新班车,是的,是两辆,一辆玫红色车身的,一辆青灰色的,玫红色车身的20个座,刚够那些领导们坐下,青灰色车身的45个座,是给工人们坐的,这辆青灰色班车从省城方向开过来,接上住在沿线的工人,然后横穿县城,接上住在那条线上的工人们,最后再朝盛达公司开去。

我和刘艳霞就在青灰色车身的这辆班车规定的线上住。

说起来,刘艳霞第一次坐班车,心情比我还紧张,这跟她在岗位上的表现很不一样。头天晚上很晚了,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先给她在旁边占个座,我们好坐在一起,这是怕自己身上的“味儿”让工友们嫌恶啊,我答应了,我当然也不愿意让工友们嫌恶我。第二天,等我们都坐上去,我们才发现,我们完全是杞人忧天,倒不是说,大家对我们的“味儿”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是车厢里什么“味儿”都有,有我们过滤岗位上的酸臭“味儿”,还有环保岗位上的腥臭“味儿”,还有机油味……这些味儿混合在一起,就相当于什么味都没有,这是我们工人们的哲学。或者,实际上,根本就没什么“味儿”?

不过,司机肯定不那么想,因为我们班车上的司机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工人,或者说,这个司机,还没有在工人岗位上待到足够的时间,所以,他并不懂得我们的哲学,他闷头闷脑地坐在驾驶座上,慢吞吞地发动了班车,我和刘艳霞对望了一眼,我们本来想跟他打声招呼的,后来也懒得打了。刚开始,我听说李冒要来开这辆班车时,还给他打过电话,李冒在电话中支支吾吾,什么都没说,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他当灯检员的父亲会怎么看待他这次的选择。现在,我倒理解了他,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像我一样的工人,总有一天,他也会理解我们的哲学,我们得给他时间。

班车曲里拐弯拐进一个高档小区,老包上来了。老包夹着个包,坐在前头,可一个劲儿扭过头来,跟这个跟那个打招呼,当然也跟我打了个招呼,我知道他表面上跟我很热络,内心里却恨不得不认识我,而我也一样,恨不得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更没有找过他,回想整件事,我总觉得自己始终还是被耍弄了,到最后,倒成了两辆班车!而我又无法拒绝坐上班车的诱惑,我不坐,难道这辆班车就不开了?可是老包怎么会坐上班车的?他并没有在这条线上啊。下了车,我问刘艳霞。刘艳霞告诉我,老包能坐上班车,是费了点周折的,当然,他们不敢不让他坐。到底怎么回事?我又问。刘艳霞说,你不知道,当初,工人班车的行车路线是经过领导们研究决定的,横穿县城时,只经过两个小区,这两个小区全在旧城区,是咱们工人们的集中居住点,那几年,你还记得吗,咱们公司效益好那几年,好多工人们在那两个小区买房子。我点点头。可是老包不干呀,老包也得坐班车,国主任说,你居住的那个小区只有你一个人,又在新城区,去拉一趟你,太不划算了,再说,班车路线都已经定了。老包哪里肯听,又去找了全总,结果,这辆班车就改道啦。我愣了愣,叹了口气,说,这个老包,还真行!

刘艳霞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这次职代会前,领导们私下里决定的是,工人每人集资5000,大组长8000,车间主任一级的10000,到了职代会上,才现改了额度,这事你肯定不知道。刘艳霞眉飞色舞,你别不相信,是老包喝醉了亲口说的,不过,你可别向外说呀!

我相信。

可是不管怎么说,又一个春天降临到了我们这个地方,我们公司北院广场上的银杏树开始冒出绿芽,一侧草坪上的草也更绿了一点,衬得广场上的喷泉更加如珠玉一般清凉干净,我们在这样暖融融的早晨从班车上跳下,奔到岗位上,现在,我们过滤岗位也充满了生机,我们换上高筒雨靴,冲上两个小时的板框,那条小水道就会一点点蓄满水流,如果天儿好,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过来,那条小水流上就会泛出一层薄薄的金色,然后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这是我们的金子河。休息时,我们会蹲在金子河畔,欣赏金子河波光粼粼的风采,但我们不再大声说笑,每一天的工作日都是如此。

这样的日子不过过了两个月,因为天气持续雾霾,有一天,宋春风从车间开会回来,耷拉着一张脸,这是要限产了。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接下来,谁都知道,金子河又将面临干涸,这是金子河没法摆脱的命运,也是我们没法摆脱的命运,对这点,我们已经习惯了。

下班时分,北院广场上的两辆班车早就虚位以待了,一辆玫红车身的,一辆青灰色车身的,一个停在广场东,一个停在广场西。宋春风因为住在城南,没有班车坐,心里自然不平衡,这个原来只会发牢骚的人,经历了职代会,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也去找了公司,先是去找国主任,后来又和一帮人一起去找了全总,回来后,他向我们转述结果,说好多人去找全总,光针对班车这一项,就有两拨,他们这拨是没有班车坐的,要求也派一个班车,凭什么他们能坐,我们不能坐?另一拨是离公司比较近的,不要求坐班车,要求派发补助,我们给公司省了钱,这钱就是我们的!全总怎么说?我们问。能怎么说?来回绕着说呗。不过,我们不会放弃的。宋春风说。

我安慰不了宋春风,我说什么也脱不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这让我坐班车时,总有些负疚感,时间长了,也便无所谓了。现在,每天下班,我都和刘艳霞一道,去北院乘坐班车,我们坐在那辆青灰色的班车中,透过车窗,看到全总、贾副总、吕副总、刘副总、工会柴主席、陈总工程师等领导们从办公大楼上下来,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前头的玫红色班车,接着,车门一碰,那辆班车就发动起来了,然后我们这辆青灰色班车也紧跟其后,开了出来,在经过门岗上的电动门时,这两辆班车都会减一下速,穿过门口,便加快了速度,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别疾驰而去。

责任编辑 伊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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