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30 10:48老海
牡丹 2015年9期
关键词:胖女人

老海,本名李海波。河南洛宁人。《散文选刊》编辑部主任。已在全国各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散文三百余万字,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独身男人》和长篇小说《老村》。认为写出“有意思”的小说比“有意义”的更有意义。

他是在旅游区里看到大姐打来的未接电话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多,现在是十一点半,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根据时间计算,那时候他正在宾馆大厅里候车,大家或坐或站三两成群嗡嗡嘤嘤的谈话声掩盖了本来就装在兜里的电话铃响,他确实没有听到。

现在他看到了手机提示,踟蹰再三,并没有立即回打过去。他能猜测得到,继承了母亲节俭习惯的大姐轻易是不会打长途电话的,打电话肯定是父亲的事。而父亲的事目前只有一件,必定是又住院了。年逾九旬的父亲现在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除了睡觉就是住院,住院对父亲来说成了家常便饭。漫长的伺父生活,早已让他力竭神怠。即便是在父亲偶有出院回到单位上班的间隙,他也做不到心神安宁,手机铃响常常让他心惊肉跳。他最怕看到的反而是亲情电话,因为那电话带给他的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有谁愿接不是什么好事的电话呢?

与此相反,更早一点的时候,确切地说是昨天深夜,他接到一个远方来电,南方女子的软声细语让他心灵如沐春风,熨帖而舒服。其实他和这个女子并没见过面,只是在Q里“相恋”多年,也早就像银环栓保那样“无话不谈”了。他们的聊天多半在更深人静之时,他猜测那一定是在她老公在熟睡之后,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她老公是个胖子,此刻正在发出愚蠢的呼噜。她是他的崇拜者,他们的网“恋”是从她喜欢他的小说始,发展到爱屋及乌再自然不过。你是最棒的!她这样夸他。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人褒扬,何况对方是个漂亮女子,温情脉脉不能不让他怦然心动。他在Q上告诉了他到南方这个城市来开会的消息,她立即邀请回程顺道到她们那里去玩玩,他答应了。昨晚她和他通话的内容就是对他去她那里的时间和车次细节作最后的商定。

能不答应吗?去一个美丽的江南小城和一个江南的美丽女子约会,对他来说当然是早已期待的事。接这种电话所带来的心情愉悦是局外人所不能体会的。可正如老话说的那样,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他的好心情还没维持够十二个小时,就在冥冥之中被千里之外的父亲破坏了。好像严恪传统的父亲即便是在病入膏肓中也要阻止他的貌似出轨行动一样。虽然还未最终确定,但不祥的阴云已挥之不去地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三个小时前,也就是八点半的时候,他就已和与会的文友们坐着大巴车到这个城市新开发的“梁祝风情园”了。关于梁祝风景区全国已有多处,在他们中原地区南边的小县里就有一个,梁祝读书的那个书院还有点古迹的样子,但离书院不远处的两座梁祝墓就显然是现代人堆的了,除了硕大和上面长了很深的蒿草外再无特色。那一年他到宁波开笔会,到鄞县也参观了一个梁祝文化风情园,除了风光大好小溪曲径亭台楼榭外,也有一座据说是梁山伯的坟,而且他们言辞凿凿说此坟有考古佐证,县志里有记载,说梁山伯原来做过鄞县县令,兴修水利,爱民如子,很有政绩。老百姓为了纪念他才演绎出了梁祝的爱情故事,传唱千年不衰。其他地方是否还有呢?他就不知道了。各地争创梁祝文化园不过是想拿中国版“罗蜜欧与朱莉叶”的爱情故事来为自己增加旅游收入而已,多建个“无烟工厂”倒也不是坏事。

开园仪式隆重进行,可惜天不作美,下起了纷纷细雨。好在来时经组织者提醒大家都带着伞,这时也就纷纷撑起。没带伞的买个便宜的一次性雨披披上,免于淋湿。可能因了下雨的缘故,观众不是很多,有一群穿统一服装的中学生,显然是组织来撑场面的。临时搭起的露天舞台上,弄不清是哪一级的领导正振振有词地讲着什么“上级”呀“正确”“欢迎”啊“美丽”之类的套语。从京城来参加这次活动的文坛大佬也上台讲了话,当然比官员讲得生动些。但总的来说,这类官腔熟语他已听得太多,耳朵生茧般地让人感到昏昏欲睡。

有电视台的在录像,摄影机上蒙着塑料布,对着一个妙龄女子。女子手持话筒,面向镜头,两片薄而灵巧的嘴唇轻盈地张合着。镜头一侧的那个助理,手持一张硬纸,上面是女子念的台词:

“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春光明媚,蝴蝶翩飞……”

果然就蝴蝶翩飞了。文坛大佬讲完后就宣布了最后一个节目,放飞蝴蝶。舞台下面站着一排穿着旗袍的礼仪小姐,手里捧着纸盒,这时一齐打开纸盒盖子,里面养的蝴蝶就飞了出来。只是在细雨中,它们飞不远就濡湿了翅膀,大多就近落到了树叶上,或草地上。也有不少落到了游人身上。他看到几个女孩子笑扭打闹成一团:

“嗬,蝴蝶落到了你身上,今年要有如意郎君了!”

也许是下雨的原因,仪式还不算太过冗长。众人在导游小姐的引领下,开始游园了。园子里奇花异树,曲径通幽自不必说。“英台阁”是一个园中园,有点像苏州留园那样的小园子,花树,小桥,莲池,水榭,湖石,凉亭,就差芳草碧连天了。英台读书处是一个古香古色的木构雕花阁楼,飞檐挑角的那种。作家们感叹,英台家真富有,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书真好啊!不过从完好程度上看,显然是现代的新建。

大家留连忘返,频频在花树和莲池边按动手机拍照,耗时许多。出了这个小园子,再向前走不远,就到了梁祝十八里相送的那条河。这河倒有些与众不同之处,由明河变成暗河,流进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是自然形成,绝非人工开凿。通过暗河要坐船,七八个人一条船,由年轻的船工攀着洞壁上凸出的岩石前行,在凉气逼人的山洞里左拐右弯,险象环生,不时引起大家一阵阵剌激的兴奋惊叫。暗河道虽然不长,倒确别有情趣。

从山洞里出来,基本也算游览完了。他才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上面的时间,就看到了大姐的这个电话。他心里一沉,没有回拨,只在心里嘀咕着发了短信,有点明知故问地问有什么事?大姐没回,他就自欺地认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大姐不会发短信这个事实。即便真的是父亲又住院了,大约也不是太紧急。在父亲十几年的住院史中,已有过多次的“紧急”召唤,当他千里奔袭急如流星地赶到医院时,父亲的病又趋于平稳。就像“狼来了”那个寓言一样,次数多了,他的反应自然就迟钝了。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种有意无意的怠慢,确有从内心深处不愿面对一个已掏空了他许多精力的父亲的成分。

相对于司空见惯的游园,出来水洞不远处那个仿古建筑的旅游纪念品商店更让他感兴趣。他随着人流信步迈进门槛,果然,一大排博物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紫砂泥壶。这种红褐色的土陶制品是这个城市闻名全国的特产,具有泡茶保留原味且隔天不溲的优点。他喜欢喝茶,早就想拥有一把正宗的紫砂泥壶。他所在的城市当然也有卖这种壶的,可不是价格贵得离谱,就是造型不那么如意。何况还不敢保证其真伪。在来这里之前,他就打定主意要淘一把价廉物美的紫砂泥壶。

他对着一排排博古架仔细观看,终于相中了一把小小的泥壶,圆圆的造型憨态可掬,掌手可握。这种泥壶兼具泡茶和冬天暖手两种功能,比较合他的意趣,重要的是八十元的标价,尚在他的底线之内。他事先暗定的最高价位是一百元。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要杀杀价的,这是中国国情,只有傻瓜才不屑于此。其实他并不擅于讨价还价,只会直来直去,他对一旁穿着深色职业西装的售卖小姐说:

“这么小的壶也八十元,便宜点儿吧?”

那位小姐乜他一眼,说:

“真想要就六十元给你。”

一下子降了二十元有点儿喜出望外,却也让他心生疑虑。如果小姐一口否定,说货真价实,一分钱都不降,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掏八十买了。可现在降了二十,反而感到里面虚价的空间可能很大,于是他就决定再往下砍砍。未及开口,看到京城来的青年评论家也走进来挑壶,他不想让评论家笑话像小市民一样砍价,于是就暂时噤声,装作继续挑选。京城青年评论家挑了一把大壶,标价二百八十元,没还价就让包装要了。他等评论家出去后,才又拿起那把小壶继续对那小姐:

“五十元行不行?”

那小姐更加翻他白眼:

“六十元都不愿掏,你这人怎么这样小气?”

那小姐显然是在和“大气”的京城评论家对比强烈之中才这样说的。他怎么能向她解释他和在京城文坛的权威部门供职的青年评论家的收入状况有着天壤之别呢?他想他若有那青年评论家除了高工资之外别加不菲“出场费”之类隐性收入的话,也不会冒着被人鄙夷的危险和并非美女的售卖小姐多费唾沫的。还是老百姓常说的那句话,有头发谁会装秃子呀?他也知道从小在饥饿年代和农村长大的他养成了出手不够阔绰的毛病,可是,怎么说呢?一个人自一出生就注定了有命运差别的,城市和乡村,高干后代和农家子弟,生存起点就相差天地,不可同日而语。这虽不是他的错,可面对世俗社会的轻蔑,他也只能认命忍辱了。

本来六十元他肯定是要买的,可小姐的讽言冷语实在让他不爽,就犹豫着把壶放回原处,悻悻然走了出来。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一直有些神不守舍,懊恼没有当机立断把那可爱的小泥壶买下来,因为他不确定明天是不是还有机会碰到这样的小壶。一件自己满意的东西如果擦肩而过,失之交臂,那么也许会落下一辈子的后悔。这样的事心理落差更大,与实际价钱无关。你本一介草民,还死要什么面子?他这样想着,未免更加郁闷,那顿丰盛的中饭也没吃出什么味道。

好在下午的颁奖会还在“梁祝风情园”里举行,这让他顿时产生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决定时不再来,机不能失。进去园子,他立即把脸面抹下装进口袋,一溜小跑直奔那个旅游纪念品商店。未进门槛,就高高地举着六十元钱,很有些理直气壮地对售卖小姐说:

“把那把小壶拿来,上午看过的。”

小姐拧了他一眼,显然是认出了。不过他没再讨价,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从架子上拿过了那把小壶。在她要装盒时,他说不用了,直接拿过来装进他随身携带的牛仔小腰包里。尔后,他像办了什么输理事似的,转身就跑。在他跑出商店的时候,似乎听到那个售卖小姐对另一个说: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颁奖在“梁祝风情园”里的一个茶园举行,这和以前那种千篇一律所谓庄重的会场比起来倒别出心裁。这个长方形的茶园其实也是一个剧场,有前低后高的坡形台阶。正前方是有房顶的舞台,中间观众席是露天的,摆着竹编的座椅和茶几,两边是有房顶的回廊,后面二层楼上摆着木方桌,这显然是贵宾席,很像过去慈禧太后看戏时坐的地方。果然,京城来的文坛大佬和青年评论家被邀请到了楼上。在中国,无论什么时代,等级从来都是森严的。他只是感慨,不是羡慕,甚至在他看来后面的高高在上倒没有在这露天的竹椅竹桌旁坐着舒服和接地气。在他扭身向楼上望去的时候,青年评论家招呼他到上面去,他以已坐下为由婉拒了。他从没有感到那种高高在上能好到哪里去。他同时也知道他这样想可能有点儿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

颁奖会开始,先由当地歌唱家唱了几首诸如“今天是个好日子”之类的主旋律歌曲,后由大约是从电视台请来的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朗诵这次活动得奖的几首诗歌,内容当然是歌颂这个城市和梁祝风景园如何好的。吃了人家的嘴软,人家花钱征文当然是让你说好话的,潜规则人人都懂。否则谁愿做这吃饱得撑死的傻事呢。

正式颁奖的时候,欢乐且不乏雄壮的进行曲响起。由京城时代文化公司和本市旅游公司合办的这次“征文”活动,虽少了官方色彩,但套路却和官方举办这类活动如出一辙,先颁最低奖,再颁最高奖,大有“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之意味。主持人宣读了名单后,十名优秀奖排成一队鱼贯上台,只有证书而已,由主办这次活动的“梁祝风情园”旅游公司经理颁给;三等奖,五名,也排成一队上台,除了证书,还有一千元的奖金,由时代文化公司经理颁给;二等奖二名,二千元,奖给了从外地来的他和另一个诗人,由京城来的青年评论家颁给,他和评论家很熟,可谓文坛哥们,评论家握着他的手表示祝贺时,他多少感到有点儿滑稽;一等奖三千元,多少带点照顾性质地奖给了本地的一个老作家,由京城的文坛大佬颁给。颁奖结束,本市歌唱家又出来唱了几首皆大欢喜的歌,便曲终人散。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放在枕边的手机就响了,他抓起看到是二姐的,知道事情该来终归还是来了。想躲避是躲避不掉的。为了不影响同屋的休息,他奔进卫生间才按下了绿键。不出所料,二姐口气急促,说父亲又一次犯病,昨天已住进县医院了。他问怎么不到以前看病的市中心医院?二姐说父亲身体太过虚弱,且发高烧,怕往市医院去身体支持不下来。他问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放了五个支架的心脏又堵塞了?二姐说不是,昨天检查,是脑血管又堵了,还有肺部感染,喉咙有痰,不会吞咽,只得在鼻腔插了鼻饲管。看来不是简单的一种病症。他问现在情况怎样?二姐说好些了,高烧已退,昏睡着,不怎么睁眼。他说,我在南方开会,后天才能回去,省城到这个城市直达动车只有这一趟,票源紧张,我还是来时提前买的,否则,若现在就买后天也不一定能买到。二姐说,行,现在稳定些了,你抓紧回来就是了。他说肯定,肯定会抓紧的。

他想他会抓紧,可他真不愿抓那么紧。把原火车票作废,去坐长途卧铺大巴?即使提前一天半天回到家又怎样,父亲该病照样病着。他不是医生,即使医生也难医好老年人的病。生老病死,人生规律,再大再有钱的人物也难逃重归黄土的归宿。即便如此,原计划回程中充满着无限美好想象的南方小城之约也注定要泡汤了。他不可能不因此感到恼火,又无处发泄。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叫人郁闷,他的好事本来就少,好不容易遇上一件,还就这样“无巧不成书”地被那个叫作“冥冥”的东西给破坏了。

上午到另一个风景区去参观。风景再虽美,也大同小异。何况已经心事重重的他早已无心赏景,不过是跟着大家亦步亦趋地机械迈步而已,甚至连句“啊呀”之类的赞叹也发不出来。这让他更深刻地感到美景需要心悦才能赏“好”来。他木木地跟着大家参观完毕,让他没想到的是,出来景区大门,到达停车场的通道两边摆满了的私人旅游品小摊,这里各种紫砂泥壶应有尽有,且价格便宜得邪乎。他在一家摊位前竟又发现了那种小壶,才二十元。他拿不准和他昨天买的那把是否一样,想若不一样,不妨也买一把,反正便宜不拣白不拣。如果略有差别,就更值了。在前面会方组织人的催促声中,他又匆匆买了一把,才向专等着他一人的大巴车跑去。

吃过午饭,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大巴车把大家送到高铁站和市内长途车站。他在长途车站下了车,他是明天的火车,在这里下车是为了住宿方便,自掏腰包,没有必要住高档宾馆。他向坐长途汽车的另两个作者挥手告别,拉着拉杆箱向不远处门洞上写着“好再来旅馆”的大字招牌走去。刚走近门洞口,就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迎了上来:

“老板,住店吧?”

他看了那女人一眼,面相还算和善,就点头说是。不过他有点不放心地问:

“卫生吧?”

“肯定卫生,正规旅馆,一人一换,不卫生你可不住。”

他想也是,光天化日下车水马龙的繁华之地,还怕它是黑店不成?就大了胆子跟着那白胖女人向里走。里面是一个回廊式大院,有多个上楼的梯口,每个楼梯口大约都是一个小旅馆。白胖女人带他上了三楼,在登记室问了价格,登记室女士神情倒不像这个白胖女人那样笑容可掬,冷冷地看他一眼说标间一百元。一百元倒不贵,他说先看看房间再说,白胖妇人就带他到走廊尽头的301室。门敞开着,他走进去,看到两张床上的床单还算干净,有电视,电热壶,甚至还有电脑,卫生间还是那种玻璃钢围屏的那种。他感到还算满意。

“嗯,行,就住下吧。”

他们又到登记室办了入住手续,带钥匙押金交了二百元。往回走的时候,白胖女人又跟了回来,他暗想这服务员倒态度热情。谁知刚一进门,女人却把门呯地一声关紧,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腰窝。他一激灵,扭过头来,白胖女人依然笑脸盈盈地对着他,只不过距离过于近了些:

“老板,找个小姐给你按摩一下吧?解解乏。”

他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忙说:

“不用。谢谢。”

“很舒服的,只一百块就行了。”白胖女人还想顽缠。

“我知道,”他说,“不过我今天有急事,没有时间。这里有到高铁站的公交车吗?”

“有,斜对面就是。”白胖女人说。

“我去看看,明天要坐早班车到高铁站。”他感到了某种危险,为了摆脱白胖女人,就毫不犹豫地边说边往外走。白胖女人只好跟着出来,却又心犹不甘:

“那好吧,你回来再说。”

他下了楼,走到外面,向白胖女人说的马路斜对面的公交车站走去。白胖女人倒没有骗他,那个公交车站有两趟车到高铁站去。他仔细看了最早一班车的时间,就又走回来。然而没想到进了那个乱糟糟的大院后,却找不到那个“好再来”旅馆的入口了。一圈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入口,他不知应该从哪儿上楼梯才对。试试探探地走到一个入口前,立即就有一个中年女人迎上来,低低地说:

“老板,搞一下吧?”

他脸红了,当然知道她说的是“搞”什么。他惊讶于女人的直截了当,不带一点儿遮掩。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可下一个入口就又有一个女人从坐着的凳子上站起迎上来,依然是毫不绕弯地直奔主题:

“老板,搞不搞?”

他终于明白长途车站区域的这些小旅馆集中之地,也是那些女人从事身体交易的麇集之所。他再次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女人长得什么样儿。可是那女人却追着他不放:

“老板,搞一下嘛,很爽的。”

他不得不站住,向跟在后面的女人耐心解释:

“我是在这里住宿的,不是找那个的。”

说着快步又向前走,以期摆脱身后女人的纠缠。到了下一个入口,他决定不管对不对先上楼再说。这个楼梯入口处照样坐着一个女人,他绕开她迈上楼梯台阶,这个女人立马起身从后面跟了上来,到二楼他继续往三楼转弯的时候,那个女人招呼他:

“老板,这边来。”女人说着向他伸展了五个手指头,“五十就行。”

说实在话,这个女人比那两个都漂亮,瘦瘦的,也年轻,看上去三十四五左右,身材也有那么点儿窈窕的味道。那一瞬,他还真的有点儿心动,不过也仅是一秒钟的犹豫,就坚定的否决了。他知道那不是钱的问题,五十是真够便宜,即便是五百他也还掏得起。关键是无论是五十还是五百,他只要跟着女人一走,就等于走进了道德万劫不复的深渊。别说妻子那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盯着他,就想想老父亲现在正躺在千里之外的病床上呻吟,他却在这里苟且作乐,就足以把良心钉在耻辱柱上。官场上有些“晚节不保”的人,常被历史学家和后人诟叹。尽管他不是名人或官人,但他也不想放纵自己,“晚节不保”。

他向那个女人摇摇手,甚至还有点儿怜香惜玉地不落忍,可终究还是马不停蹄地快速上了三楼,继续找他住宾馆的所在方向。因担心那个女人追踪上来,便回头一瞥,却看到了楼下那个白胖女人在对着他笑。大约她看到了那个漂亮女人跟随他上楼的一幕,也想看他是否经得住她的诱惑,现在显然她看到他没有跟那个女人走。他看到她笑的内容有对他的遗憾也有对他的敬佩。他正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他住的旅馆,就问她:

“是向哪边走吗?”

“向这边走,拐过弯就到了。”白胖女人十分友好地一直对他微笑着。

果然,他在白胖女人的指点下顺利地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进了门,他像过去的地下党终于甩掉了“尾巴”一样,从里面插上了门销,仍抑制不住紧张地心跳。他仰倒在床上,想休息一会儿,平静一下心情。然而尽管眼皮发沉,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拿起枕边的手机给江南小城的那个女子发了短信:

“不好意思,突然接到家父病重住院的电话,我得赶快回去,去不了你那里了。”

手机叮咚一声,对方很快回来:

“没关系,祝老人家早日康复。来日方长,我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最后一句,让他感觉温暖,更叫人想入非非。他真有点儿怨恨父亲不早不晚,偏偏在这关键时刻又病。真扫兴!在这只有一个人的旅馆里,他竟喊出了声音。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一件事不很重要但却很想早点儿知道谜底的事儿,于是跑到桌子前,拉开拉杆箱的拉锁,掏出那两个紫砂泥壶,剥开了包装纸,令他十二分的失望,两个小泥壶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泥壶,价钱却差了三倍,他未免沮丧,又为自己的“亡羊补牢”而后悔。当然也后悔不到多么严重的程度,左不过二十块钱的事儿,这把小壶送人或作备用了也是不错的。

他把两只小壶重新装好,看看无事可做,就烧了壶开水,冲杯热茶,喝着。又打开电脑,想和妻子聊聊天,说说父亲的事,顺便也说说泥壶的事。可电脑屏幕停在一些外文数码处,怎么也进不去,好像是中了病毒。他到登记室报告说电脑打不开,正好那个白胖女人在和值班人说话,就自告奋勇异常热心地要随他来看看。女人又重新开机一次,仍然进不去,显然她对电脑也不内行。

“不行,我也不懂,我去叫个人来。”

可白胖女人却没有立即去叫人,又仿佛不经意似的轻轻地捅了一下他的腰肢:

“老板,别玩电脑了,放松一下吧?”

他感到脸又烫了,说:

“不行,我上电脑有事的。”

“老板,要不我给你按摩吧?刚才我给经理说了,她同意我陪陪你。”白胖女人抬出经理,大约是想让他放心。

“啊,不用,谢谢。”

“八十就行。”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看上去还算和善的白胖女人,也和楼梯口坐的那些女人是一样角色,旅馆拉客员兼“做那个事”的。说实在话,虽然自古做这种事的女人社会地位很低,被人诟病,可他从来就没有看不起她们。这是些生活在社会最下层的人群,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怕是谁也不会从事这种被人白眼的行当吧,谁见过高官和富翁的女儿做妓女的呢?所以,他不像社会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官员或暴发户一样,鄙视并粗暴地呵斥她们“滚!”或“滚蛋!”。何况他是个作家(起码自己认为是),更不屑粗鄙。于是,他对面前这个白胖且不无好感的女人温文尔雅地说:

“谢谢大妹子的好意,我也很体谅你们做这种工作的不易。不过,我父亲病了,病得很重,正在医院痛苦地呻吟。你说,我能在这里这样么?”

“那不正好需要放松一下嘛。”他父亲和她没有关系,她不想放弃他这块“肥肉”。

“我父亲可能就要死了,我这会儿心里很乱,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他加重了语气,“大妹子如果能叫人来把电脑修好,我将十分感谢。我要向家里人了解情况。”

“那好吧,我去叫个人来。”白胖女人走到门口,又回身说,“要不晚上我再来。”好像他答应了似的。

白胖女人走出去不久,果然来了个脸色油黑的男孩儿,摆弄着电脑,几开几关,鼓捣了半天,也没把电脑搞好,看来这台电脑也真“病”得不轻。最后男孩只得嘀咕着到隔壁房间换了个主机来,这样,他终于可以上网和妻子聊天了。他先向妻子报告了父亲患病住院的情况。妻子向家里打电话求证(她打是市话),又在Q里说现在病情稳定些了,叫他不要着急。

晚上他出去溜达了一圈儿,转了两条道街,看了不少紫砂壶店。各种造型的紫砂壶琳琅满目,不过他肯定不买,只看价钱。价钱都比他买的贵好多。在一个店里,他发现了和那两个小泥壶一模一样的,却标价一百二。他放心了,有点儿暗自窃喜,像拣了个大便宜似的,心满意足地出来。稍前以为买贵了的郁闷也随之一扫而光。

回旅店的路上,他踅进转角的小饭馆里,吃了碗颇具南方风味的鱼汤面,并没感到有多么美味。往回走的时候,又在半道的小摊上买了两个北方特色明显鸡蛋饼,打算一个夜里加餐,一个明晨吃。这次出来他特意记清了进出那个旅馆的“正门”,顺利地找到了那个301室,没再碰到那些“守株待兔”的女人们。

回到房间后,他反插了房门,以防那个白胖女人再来骚扰。他躺在被垛上看电视,又上网玩了阵子台球游戏,直到快午夜时才熄灯睡觉。本来睡觉前想冲个热水澡,可打开那个玻璃围屏里的水管,无论往那边拧水都是凉的,只得作罢。他不想再去登记室找麻烦,想这样的车站旅馆多是这样,不可能像大宾馆一样热水二十四小时都有保障。还有,他也不想再打开房门,仿佛那白胖女人就候在他房门口,一打开她就会溜进来一样。好在直到脱衣正式躺在被子下面,他房间门并没有再被那白胖女人敲响。他想可能白胖女人对他失了“望”,也可能她“下班”了。她应该有丈夫孩子吧?白天出来挣些外快,晚上还要忠于家庭,他对这样的女人充满敬意。他就这样在对白胖女人身份的猜测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洗漱毕,到登记室交了钥匙,取了押金,就下楼向公交车站走去,他登上了开往高铁站的第一趟公交车。到高铁车站时间还早,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上了八点钟的那趟回程动车。这趟车回时倒快,风驰电掣,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就到了他所在的那座中原大城。他在车上就向单位领导打电话请了假,下车后没回家,就直奔火车站对面长途汽车站买了开往他们老家县城的长途大巴。大巴车开得摇摇晃晃,他也困得昏昏欲睡。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县城,在街上饭馆吃了家乡风味的大糁菜角,就直奔医院。上了内科七楼,走进父亲“独居”的那间老干部病房时,看到父亲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下巴上有一块跌破的紫痕,鼻饲管和输氧管占据着鼻孔,由白色胶布交叉固定。父亲嘴巴张得老大,却说不出话来。他走上前去俯身对他喊:

“爸,爸!你认出我了吗?”

父亲浑浊的两眼看着他,未置可否,看不出他是否认出眼前的这个儿子。父亲看来病得不轻,不过这并不出他的意外。十几年来父亲就一直病着,而且也一直病得不轻。也因此,他没有感到有多么悲伤,只觉得又一次旷日持久的伺父活动再次到来。在父亲的哀号声中,他可能又得一次次地彻夜不眠,直到也被累病。

晚饭后,他让两个姐姐都回去了。既然回来,就要让她们回去休息几天,他要独自担负起伺父的责任。有什么办法呢?看来父亲这次一会半会出不了院,他所供职那个单位是自负盈亏性质,领导不可能允许他老不上班,过一段时间姐姐们还得来替换他。幸亏他还有两个不错的姐姐,不然,面对如此局面,他真不知该怎么办。

午夜时分,父亲终于睡着了,不再闹腾。尽管喉咙里还响着呼呼噜噜的痰声,起码可以得到暂时的安宁,他拉开墙角的行军床,躺了下去,准备休息。然而,尽管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他想到如果不是父亲“不失时机”地再次住院,他这会儿肯定正在那座迷人的江南小城里和她约会,和医院相比,那该会有几多惬意呢?他想象着和她在宾馆房间或郊外野地的种种情景,心里禁不住漫溢过一波柔情蜜意。这样想着,不禁顿时来了精神,头脑不仅不糊涂,反而越发清醒了。既然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写点什么。于是他就立即起身,把房间的灯按亮。他从挎包里掏出了笔记本和自来笔,给她写信:

XX:

我现在在我们县城的医院里,我在父亲的病房给你写这封信。尽管现在早已发展到了互联网的信息时代,但我还是喜欢用这种笔纸写信的古老方式。你不会感到可笑吧?不会,我确定你不会,你不仅不会笑我落伍,说不定还会万分欣赏呢?正像写文章一样,所谓新意,就是一反大家都认同的那种时髦的东西。现在的短信微信,一按键,十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秒就可到达,谁还用这种需一星期或半个月才能让对方看到的寄纸信的方式呢?时代的发展充分体现在速度上,而我这样反潮流而行之用传统的老派方法写信,反倒是一种返朴归真的不同凡响了。所谓的美,就看你站在什么角度去看,或用什么样的态度去看。

现在已是月落乌啼霜星满天时分,也就是我们惯常称作的午夜。我在这个时间给你写信,是因为父亲刚睡着不久,在他醒着的时候,我是没办法给你写信的。如果你去过医院,也有伺候病人的经历,你就会知道,这确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甚至比在地里刨食或往火车上扛大包还累。因为那种出力活只是累的身体,而伺候病人是身心俱疲。精神之累比身体之累更能把一个人拖垮。

我知道在这时候我不该给你讲这个,我应该给你讲些美好的事情,让你高兴才是。可在医院这种地方我能讲什么,身处这种环境我又能讲什么呢?在这种乱糟糟脏兮兮空气里充斥着病毒的医院里大约是写不出什么田园美好之类诗篇的。不错,在此情此境里,我想向你诉说的只能是父亲,和父亲的病。我想从头讲起,向你讲讲父亲的一生,讲讲父亲的成功与失败。我有想向外人倾诉的冲动,为此我已顾不了许多了。

我能想象得到如果父亲头脑清醒,我这样做他一定会十分恼怒,因为十几年来,每当我在医院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难受的样子,在我的内心深处,曾不止一次地想到,像他这样与其毫无价值地苟活于世,不如早点儿“离开”。我没有说出来,我不能说出来,我会控制着我不说出来,我却无法控制我不这样想。我知道即便我只是这样想想,也如同“犯罪”,可我又无法做到不让我这样想。行动可以用思想去控制,而思想却不能用思想去控制的。我甚至经常这样想,如果能逃避,我都愿背个“不孝”的骂名了。

父亲已近鲐背之年,凡是过年到家里或到医院探望父亲的亲朋,问及父亲的年龄后,都会很自然的说一句,呀,高寿啊!别人这样说的时候,父亲是听不见的,他已经失聪多年,甚至他也不能认出来看他的人是谁。我不知怎样界定老年痴呆,起码在我看来,像父亲这样的状态,不是老年痴呆,也肯定属于轻微老年痴呆。我是说在别人貌似赞扬他的高寿时,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知他心里听到此话后是不是由衷欢喜?可在我(我不能带上“们”字,因为我不能确定姐姐们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感受)看来,外人的这种赞扬,不啻于一种亵渎,或者说反讽,因为父亲这十几年挣得的毫无质量甚至是负质量的高寿,倒不如有质量的低寿。起码如果让我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或者也可以这样说,终年躺在病床上的高寿不应该算是真正的高寿。

父亲在我们这地方算得上个文化名人,在世俗大众的眼里,在社会层面上,他无疑是个成功的人。可在我眼里,他却是一个失败的人。可以这么说,他在事业上非常成功,可在生活中又十分失败。我这么说可能好多人不能理解,事业的成功难道不是生活的最大成功吗?是,也不全是。事业和生活并不完全划等号的。当然事业和生活并不矛盾,获得事业和生活双丰收的名人大家不胜枚举,但也有不少事业成功却生活失败。父亲就属后者。在我看来,事业的成功甚至隐性地助长了他在生活中的失败。这是因为他事业的成功,助长了他的大男子主义,唯我独尊。

关于父亲的成功史,我在我的那部长篇小说里已经详细描写过,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我要重复的是,面对家居深山而一举成为“公家人”的父亲,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母亲无疑是自卑的,勤劳一生的她,也就把伺候好父亲当成了她必尽的责任。每天毫无怨言的为他端吃端喝,而从旧社会过来满脑袋封建思想的父亲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切,像皇帝一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习惯成自然。几十年后,当母亲先他而去,既便那时他还没有病卧在床,他也已经没有了任何独自生活的能力。也就是说,他离开别人就不能生活。

由于他的成功,由于他在家庭中不可动摇的地位,使得他非常专横,听不进别人的任何意见,哪怕是这意见是为他好。比如他喜欢吃肥肉,不好喝水,我们有了养生知识后告诫他要少吃肥肉,多喝水。他不听,反而训斥我们,没见过吃肉能吃出病的?或者,不渴喝什么水?等到他因这样不思悔改的生活习惯终至心血管脑血管全面堵塞后,我们这样说他,他还是不肯接受,说人老了就要害病,与吃肉无关。甚至连医生这样说他也不听,他对生活的“无知”让他连科学也不相信。也许是他不是不相信别人说的什么,而是什么由别人口中说出让他就难以接受,仿佛那是对他自尊的一种严重挑战,他容不得别人的“正确”。或者说,只有他认为正确的才是正确,而别人说的正确他认为不见得正确或不愿承认别人正确。比如当他最初几次住院后,我专门卖了一本洪昭光教授厚厚的养生书让他看,谁知他把我花了不菲价钱买的那本精装书只胡乱翻了两下,就十分不屑弃到了一边。当我苦口婆心地劝他,应该如何按照洪教授的方法养生时,他突然光火,看你能成啥了!你知道么?听到他这句话,我真有点儿像大家常说的那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愣了半天,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的这句话,让我感到十分委屈,我煞费苦心,让他懂得养生保健,少受病痛折磨,在他眼里成了“卖能”。他脸上的恼怒表情后面的潜台词还有,你小子啥时比我知道得还多?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是的,他容忍不了这些,他不允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威”。在他眼里,自古到今,只有老子教训儿子的,哪有儿子教训(在他眼里,劝戒似乎也成了教训)老子的?若不如此,你不就能解释他为何发那么大的火,说那样无情的话。这让我感到,父亲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他的“知识”从来就没更新过。

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他只能一次次住院,一次次忍受病痛。旷日持久的伺父之后,有时候看着他在病痛中呻吟的样子,我竟感不到悲悯,甚至感到他的痛苦是自找的。他似乎宁愿害病痛苦,宁愿给家人带来一次次麻烦,也不愿自己照顾自己,少住一次医院。他给别人带来不便和麻烦在他看来天经地义,养儿防老,自古如此。可他不知道儿女们不能光以照顾他为责任,人至中年,还担负着沉重的社会义务。他从不站在对方角度考虑,他从不考虑这些。儿子赡养老子是天经地义,可老子也应多为子女着想,在有可能给儿女少造麻烦而不去避免,死挺在儿女身上而不思作为(能为而不为),是应当歉疚的。这是我的看法。

或许我们可以就这个事情深入讨论一下。父母养育儿女是自然的,因为在儿女记事以前包括在母亲子宫里孕育的这段时间,他(她)是不自知的。而他们从记事起到十八岁成人前,又是无能力自养的,如果父母不养儿女他们会死掉,所以父母养育儿女是自然的道德伦理责任。到了晚年儿女当然要赡养父母,乌鸦尚知反哺义,这是不争的伦理。问题是父母是不是就因为伦理责任就可以倚老卖老地“靠”在儿女身上呢?当然到了他们这个年龄,“靠”是无可厚非的。我是说,他们自己在能够自知的情况下,应不应该听一下医生和亲属的话,在病情的初级阶段,能自行锻炼身体时积极配合治疗,把自己(同时也是亲属)的痛苦降低到最小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长期卧床的病人应该对长期辛苦伺候的儿女感到是愧疚的,而不应是感到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有“知识”的父亲倒不如文盲母亲。记得当年母亲卧病在床时,有天早上,起床后我去看她输了一天液后“烧”退了没有,清醒的母亲看着我胡子拉碴满面憔悴,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愧疚,感到是她拖累了我。她说,娃子,你也去歇歇。当我说我刚睡起来时,她仍然说我没事,你再去歇歇。母亲不是城市人,她不会说“对不起”之类的客套话,但我从她的眼神里,和一再让我去“歇歇”的话语里,感到了她对我们为她操劳而十分心疼。当时母亲的惭愧神情,她朴素的“感恩”(的确,无疑儿女应该感恩父母,可是在这种时候父母“感恩”儿女也是应该的)话语,一下子让我泪如泉涌。这也是母亲去世后,一直让我怀念的原因,或者说原因之一。

而父亲呢,照理说他比母亲有知识,可他似乎不知道这些,除了事业,他仿佛从来不想多费脑筋去思考这些在他看来“无用”的问题。凭良心说,谁也不想得病,可上帝造人的同时也附加了人的病痛,人生来都得害病,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于是,在他看来,这不是他的过错,儿女跟着痛苦也没办法,那是应该的,必须的,你们理所当然应该陪着一起痛苦。母亲只住了两次院加起来不到半年时间,倘且感到有拖累儿女之愧,可父亲先后住了十二年院,折腾了我们十二年,可从他脸上从来没有看到愧疚二字,从来没有说出过像母亲那样“你们去歇歇”之类朴实无华却能给家属以莫大安慰的话语。我还是这样认为,在事业上成功的父亲,在生活上是失败的,甚至说是“无知”的。拿佛家的话说,他执迷不悟。

当然,说归说,我们还得照顾他,还得尽心地照顾他,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哪怕十几年来的住院史几乎已磨完了所有亲情,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可能尽到我们的责任。我们不会像不少农村人那样扔下老病的父母不管(对于他们普遍的“不孝”,我们也有了些许的“理解”)。我们也不会以“革命工作太忙”为由全部让护工或保姆来做这些(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案例,一个女强人,雇佣了一个农村女人在医院照顾长期卧床的父亲,最后她父亲离终前留下遗嘱,将所有积蓄赠给了这个保姆。这个女强人当然不愿意,说父亲的遗嘱是伪造的,又说是保姆胁迫她父亲写的。打官司闹到法院,最后法院还是认可了父亲的遗嘱是他真实意图的表达。我看后就十分理解那个父亲的做法,而且我也十分反感那个并不缺钱的女儿还要和保姆抢夺遗产的“自私”行为。我想如果让女儿在病床前哪怕只守她父亲一个月时间,恐怕她就会体会到伺候一个病人有多么不易,恐怕她就不会再和保姆争夺他父亲的“馈赠”了。她是没有扔下父亲不管,可她尽孝了吗?即便有钱,尽孝也是不能完全由外人代替的),我们会以最大的努力尽孝,把那最后的一点儿亲情保留住。但我知道,我做不到尽“全孝”(我相信很少人能做到尽全孝,需要上班工作的中年人,谁能做到整年累月地泡医院呢?那样连吃饭都成问题,尽孝就更无从谈起了。这是个悖论)。我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被谴责而已。

其实以上的感慨,同样也适用于我们自己。终有一天,我们也会生病住院,我们也会到了父亲那样的年龄。我们的儿女会代替我们的角色来照顾我们自己。我是说,趁着我们年轻的时候,趁着我们还算健康或没有大病的时候,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身体搞好,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样自己晚年才可以少痛苦或不痛苦,也最大程度地给儿女减少麻烦和痛苦。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有一个很有名的国画家周思聪,她死的时候才五十几岁,正当中年,她在一九七八年代画的那幅巨幅国画《总理和人民》,表现周总理一九六六年三月到邢台看望地震灾区人民的情节,获得了那年全国美展金奖,可是她却因病(具体什么病,不很清楚)早早去世。据说,她在弥留之际,对身边的人说,如果人生能重来,我宁愿不画画,不要事业。我觉得,她这话是由衷的,作为一个人,身体比事业更重要。当然不是说人们只顾身体不思进取,而是说在先搞好身体的情况下,才能更好和更长久的搞好事业。反之,不能把身体作为事业的代价。是不是这样呢?我们应该从他们身上汲取教训,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在这方面,杨绛先生为我们作出了楷模,百岁老人还能头脑清楚地写作,堪称“伟大”。

好了,我不能再打扰你了,我已啰嗦太久,我已和你说了太多的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我们在虚拟世界里可谓十分熟悉,可在现实社会中还是相当陌生的)人说了这么多话。我是个男人,可我也时常像女人一样,想把心里的郁闷向人倾诉,或者说发泄(这种诉说发泄对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我相信每年那么多抑症患者自杀就是他心里的郁闷越积越多而无处发泄的结果。并且这种发自心底的诉说,不能对自己的亲人,或者说关系“最近”的人,只有对外人,或者说“远人”)。我选择了你,我选择你作为听我诉说或絮叨的对象,你不会怪罪吧?不会的,我坚信这一点,因为你在Q上对我说过,我是你最信赖的人。我记得你还说过,我喜欢看你的小说,愿意倾听你的一切诉说……

不知不觉地,他就写了几十页,几乎就要把这个并不算太厚的笔记本写完了。他站起身来,伸展了几下久坐得已经酸麻的胳膊和腿脚,觉得舒服多了。他并不觉得困顿,反而精神抖擞。每天见缝插针地写点什么,竟然能够改变心境,他突然觉得医院生活不那么难熬了。从某种角度说,写作可以消“毒”。那么,就每天写点什么吧?在你略有空闲的时候。他十分满意地对自己说。

他走向窗户,意外地发现外面已经微微亮了,医院通向街市的甬道上,已经有了早起提着饭盒来送早餐的人们。他这才掏出手机看看,快六点了。哦,又是一天了!不管怎样,太阳会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他打开窗户,一股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竟也如此沁人心脾。他扭身看了一眼父亲,仍然沉沉地睡着,甚至喉咙里的呼噜声也不那么响了。他没有再关上窗户,他想就让窗户这样开着,这样挺好。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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