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

2015-05-30 09:39安妮·恩莱特李萍
译林 2015年2期
关键词:扳手冰淇淋事儿

安妮·恩莱特 李萍

报刊杂货店新来了一位女店员,她正站在柜台的后面。诺埃尔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发现她的脖子上竟然有一条刀痕。伤口呈马蹄形,已经结疤,带着些许青灰色,看起来比手术可能造成的伤口更大。诺埃尔很好奇这是谁干的。脖子上有这么一条刀痕,要是向后仰头可得小心了,要不这该死的头会掉下来的。

“来包麦提莎巧克力,谢谢。”

他真想看她向后仰头。对,他就是个白痴,就想与她开个小小的玩笑,看着她的头高高抬起,仰天大笑,像1950年代涂抹着艳唇、嘴上叼着香烟的颓废女人那样。他真是他妈的搞笑天才。

“4欧元10分。”带疤的女人说道。诺埃尔递给她5欧元。

事实上那女人并没有涂抹什么鲜红色的唇膏。她身穿一件蓝色格子尼龙外套,看起来倒像朵凋零的花儿,但她确实让诺埃尔感觉到一种爽意。诺埃尔不知道自己以前到底见过她没有。他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仅仅是为了买一份周末的报纸,或者一品脱牛奶,或者为妻子买一包麦提莎巧克力。况且,店里的女店员换得像走马灯似的,现在他再也看不到往日那些长得漂亮的姑娘了,这多少有点儿让人伤感,但也只能这样了。回家走到半道儿,诺埃尔突然意识到是自己想错了:事实上是那些漂亮姑娘们不再想多看他一眼。

只有那带疤的女人会看他。她很警觉人们目光在她身上的停留。尽管找零时她好像并没有看着你,但她依然知晓你的一举一动。岁月在这女人脸上留下了几道好似无力再深入肌肤的浅浅皱纹,诺埃尔还是猜不出来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对于女人,他从来都看不出她们的年纪。谁又会不嫌麻烦去谋杀她这样一个女人呢?或许是她惹恼的什么人,或许是她在胡同里偶遇的陌生人。天哪,简直不敢再往下想,或许就是她自己一时冲动抹了脖子。

诺埃尔隔着厨房把麦提莎巧克力扔给了妻子,妻子惊喜地叫道:“天哪,我爱你!”诺埃尔随后来到客厅,坐下来看了一会儿报纸。

“你妈妈来过电话。”妻子在另一个房间里说道,或者说是喊道。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出去那会儿。”

“哦,谢谢你现在告诉我。”他说道。妻子没有再搭话。

他继续看报纸,可已没了心思,于是把报纸折叠起来,扔到地板上。报纸掉在了椅子的脚边。

“我希望你能及时告诉我这些事。”他嚷道。

“什么?”

“有人给家里打电话来找我,你应当告诉我。”

“天啊,诺埃尔。我什么都没对你隐瞒。你不是刚刚进门吗?”

她走进门厅,朝着客厅里的他望了望。

“你没事儿吧?”

“什么?”

要是十年前,他或许会告诉妻子他是不会因为她没有及时告诉他有人打过电话这事儿而烦恼受伤。但那是十年前的情况,现在嘛,没必要自寻烦恼了,得过且过吧,于是他接着应道:“我当然没事儿。”

诺埃尔走到门厅,给母亲回电话。

他母亲想跟他说的只是自家楼上水龙头的那点事儿。其实,这水龙头滴水已经是几十年的旧事了。母亲似乎觉得这事都是诺埃尔父亲的过错。现在老伴已经不在了,再没人能挡着说不用修,她终于可以找人把它给修好了。

“我不清楚,”诺埃尔说,“请人上门修大概得花40欧元吧。记得上次我找人的时候就是这个价,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40欧元啊!”

母亲用的是一部新电话,手里拿着那个可以边走边打的无线听筒。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听筒里就传出像是电话断线的声音。这片刻的沉寂让人难以揣摩。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事谁都可以做吧。我应当就可以修的,或许就是个垫圈儿的问题。”

“不用,不用。”她说,“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但诺埃尔还是哄着最小的孩子上了车,向母亲家开去,扳手就放在副驾的座位上。小女儿坐在后排,唱着自编的儿歌,乐个不停。诺埃尔听到她唱的全是什么“便便”之类的词儿。他从汽车后视镜里望了望女儿。

“你可以不唱了吗?”他说。

昨晚,那根连着她下牙的仅有的一丝粉色的牙肉给挣断了,现在牙龈上还有血迹,可她却开心地笑着,露出牙齿脱落后的缝隙。她继续唱道:

“扑通,便便落。扑通扑通,便便大扑通。”

“啊,别唱了。”诺埃尔说,但女儿并没有停下来,于是他只好打开车载收音机,听听体育新闻。

到了奶奶家,女儿蹦蹦跳跳地跑到门边,摁响了门铃。诺埃尔跟在女儿的后面,右手甩动着扳手向左手掌拍打着,想试试这扳手的分量。

“我说你不用来嘛!”诺埃尔的母亲吻了吻小孙女,惊喜地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自己会找人修的。我真这么想的,找个人来修就成。”

“你就别操那份儿心了。”诺埃尔说道。

诺埃尔走了过去,母亲冲他笑了笑。妻子说这些日子这母子俩倒像一对浪漫的小恋人,真有些黏糊呢。自从诺埃尔的父亲去世后,母子俩就经常通电话,聊一些诺埃尔平时并不常聊的话题——什么垫脚板呀,潮湿的天气呀,打理小花园呀,还有大家伙儿的生活呀,以及谁又对谁说了什么之类的事儿。

“那是什么?”诺埃尔问道,从盥洗盆的下面向上看了一眼。

“住在路尽头的登普西一家子。我不是说过嘛,老登普西戒酒了。他那些可怜的女儿们啊,受了多少罪。”

“我曾告诉过你我跟他家二姑娘发生过什么吗?就是那个金发姑娘。”

“就是那个你喜欢的女孩吗?”

“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喜欢她?”

他从白色陶瓷盥洗盆的下面钻出来。他们都感觉到了:在他和母亲之间有种不言自明、显而易见的东西。面对现实吧,因为多年来她一直都是张家长李家短地唠叨着。

“哦,我当然什么都知道。”她说。

她回到楼下,去沏茶,留下诺埃尔一人沉浸在当年与那个姑娘点点滴滴的回忆之中。他想起:有趣的是只要你把手伸到女孩们身体的下面,她们就会紧张得出汗。这事儿只草草地发生过一次,但足以令他感到大吃一惊。

现在,诺埃尔倒是觉得这事儿想来并没有那么让人吃惊了,他和母亲聊的这个女孩当时应该不会超过11岁,对他而言,她实在是年纪太小。当然,他自己当时也不过14岁。那时自己到底是怎么盘算的?那些日子,自己又是多么的混蛋!

回到楼下,他看到女儿一边看着卡通书,一边咬着头发。

“别再咬头发了。”诺埃尔嚷道。

漂亮的小女儿扭头看着他,裙子也翘了起来。她腿上有些瘀伤,飘垂的头发挡住了脸颊。

“上过卫生间了吗?”他问女儿。这时,母亲用托盘端着茶从他身后走进来。

诺埃尔坐在母亲和女儿中间,突然感到心烦意乱,根本坐不下来喝茶。于是他匆匆把女儿抱进车里,随即加大油门飞驰而去。扳手仍然放在身旁的副驾驶座上,收音机里正传来体育比赛的高潮。女儿嚷着要买冰淇淋,说是爸爸答应过只要一起去看奶奶就给买冰淇淋吃。这倒的确是他承诺过的。于是,他把车停在那家报刊杂货店的门口,但他没有下车,而是手握方向盘,心里琢磨着:杂货店里那个穿着蓝色外套的女人此刻在收银台后面大概又在咧开嘴大笑吧。

“你自己进去买吧,”他终于开口,“去吧,把钱给那位女士就行。”

他拿出5欧元,递给满脸不高兴的女儿。女儿极不情愿地自个儿下了车。

诺埃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着什么,还是在逃避着什么。他独自坐在车里,试图想弄个明白。对于那个脖子上有刀痕的女人,他既不想动手杀了她,也不想低头亲吻她。但是,如果有可能,他就是想对这个女人干点儿什么,因为他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的错引起的。

“现在你开心了?”女儿问道。她手里拿着梦龙冰淇淋,可依然在怄着气。

“系好安全带。”他对女儿说道,但女儿只自顾自地忙着吃冰淇淋。不管怎样,他还是开车驶上了回家的路——他不想回家,但是家却又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他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门,女儿从他胳膊下钻进了屋。诺埃尔此时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寻找什么:那是一种痛苦,一种可以把他葬身其中的痛苦。

“这么快你们就回来啦?”

“是我们回来了。”他答道,看了妻子一眼。

(李萍: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邮编:6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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