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颗子弹

2015-05-30 09:39汉娜·廷蒂王伯信
译林 2015年2期
关键词:艾米婴儿房间

汉娜·廷蒂 王伯信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霍利再没有回来过沙漠。那是四年前,医院一直通过媒体找他,而他当时已经乘大巴,一路颠簸从夏延赶往菲尼克斯。在停尸房,他们让他确认母亲的尸体。比之外面炎热的天气,这里阴冷、潮湿,充满化学药品和漂白粉的气味。站在荧光灯下,他看着他们从墙上的抽屉里把母亲的尸体摇出来。

她死去有两周多了,面颊上的肌肉已经凹陷下去,大部分牙齿也掉了,但是方正的下巴依旧未改,手指还那么绵软细长。他记得小的时候,夜里这些手指抚过他头发的样子。他独自一人把母亲埋在医院附近的公墓里,然后又乘大巴返回了夏延。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车,一辆老式的福特弗拉利赛德皮卡。一路上,放眼亚利桑那州绵延千里、伸向远方的红岩,他摇下车窗,加大油门,任凭炽热的空气流过驾驶室,强忍扬起的沙砾吹打在皮肤上。在他的座位后面,除了一支20毫米口径的雷明顿霰弹枪,还有两把手枪,一把是9毫米的贝瑞塔,一把是西.萨奥尔;另有一支他父亲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步枪、一根十字形撬胎棍和一沓7000美元钞票。

霍利刚接到老搭档麦吉寄来的一张明信片。麦吉在科罗拉多一家印第安人的赌场工作。他一直梦想着买一艘船,去沿西海岸远航。但是,他有一个坏毛病:烧钱太快。现在,他想敲赌场一杠,问霍利想不想参加。

霍利已经从191号公路驶入160号公路。当他越界进入城市道路交叉口时,天已经黑了。有一个多小时,在好几十英里的路上只有他一辆车。他从后视镜里往后看,漆黑一团,从挡风玻璃往外看,还是漆黑一团。他往前看,也只能看到黑暗中车灯照得到的地方。一个小时后,汽车进入沙尘暴中心。不时看见风滚草幽灵一般从车前面一闪而过,有时候打在车头的格栅上,有时候卡在皮卡的底盘上。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皮卡左右摇晃。天太晚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为了保持车轮不离开路面,他的两只手不得不紧握方向盘,小心操控着。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前面有一些光亮,是十字路口边的一家汽车旅馆。他把车开进旅馆停车场,进到接待室要了一个房间。站在桌子旁边的男人是一个印第安纳瓦霍人,穿一件白领的红色保龄球运动衫,运动衫胸前绣着一对保龄球瓶。桌子后面是一间不大的里屋,霍利看见另一个纳瓦霍人和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家伙在里面玩纸牌。两人输赢悬殊不大,看起来他们要赌个通宵了。地上的空啤酒瓶排了一长溜,烟灰缸里的烟头也堆得满满的。

“你下的是大盲注!”长雀斑的人大声喊道。

“从我的注里拿吧。”穿保龄球运动衫的纳瓦霍人说。“想一块儿玩吗?”他问霍利。

里边的两个人前倾着身子,其中的纳瓦霍人瞥了霍利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喝起了啤酒,而脸上有雀斑的家伙却盯着霍利看了好半天。他的头发呈机油色,脖子上,脸上长满了雀斑,看上去像开了花的皮疹,霍利看见都觉得恶心。

“什么?”

“扑克牌。”

霍利有一个多星期没有玩牌了,听说有扑克牌玩心里就痒痒起来。脸上有雀斑的家伙从纳瓦霍人的筹码里抓了一把钱,扔到桌子中间时,运动衫袖子拉起来一大截,露出了前臂。霍利看见他的前臂上布满了文身,是监狱里弄的那种。一只手臂上刺的是十分蹩脚的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图案,另一只上刺的是数字187,加利福尼亚刑法典关于谋杀的章节。文身的墨水还是蓝的,边缘上的颜色也没有褪去。

纳瓦霍人从前台上将一把钥匙滑向霍利。

“谢谢,”霍利说,“太晚了,我就算了吧。”

为了不让沙子吹进眼里,霍利用衬衣挡住脸,回到皮卡里,开车绕到楼房后面,把车停到柏油地上喷有他房间号码的车位上,然后拎着装满衣物、枪支和钱的行李袋爬上楼梯。为了安全起见,他事先把钱藏在一个装有黑甘草糖的罐子里。钱放在罐子下面,又细又长的甘草糖一层一层地码在钱上面,看上去像一堆鞋带。他不喜欢吃甘草糖,所以他想绝大多数人也不会喜欢。

旅馆房间充满了玉米片和香烟的气味,一面墙上有一个窟窿。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钟,是带发光数字的数码钟。他伸展开四肢,躺倒到床上,然后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钟上的数字没变,还是4点16分。车出了弗拉格斯塔夫时,他的表就停了,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拉开行李袋的边袋,掏出贝瑞塔手枪,把它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把行李袋同其他枪一起放进壁橱里。

霍利小的时候,每次打枪老不能让两手静止不动。母亲告诉他把四分之一的注意力集中在枪筒上,可是即使这样,枪还是要往下溜。深吸一口气,她说,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一半。她常常这么对他说,以至于即使没有枪在手里,他呼吸时也这样:尽可能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一半留下一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当他手指扣住扳机时,他就用这种方法让自己保持平稳不动。

霍利进到卫生间,打开灯。他的皮肤有个很糟糕的状况,像卡车司机一样被晒得黑黝黝的。由于胳膊老伸在车窗外,所以左半身无处不被太阳灼伤。他打开淋浴,让冷水把头发里的沙子冲洗掉,然后裹上一条毛巾出来,穿上牛仔裤。刚打开电视机,就听见有人敲门。

是一个女孩,大概20岁,身材瘦削,和他差不多一样高,一只眼睛青肿着,金黄色的头发梳成面包似的圆发髻紧紧束在脑后,两只耳朵边缘上排列着七八个小孔,几个小铁圈圈一个套一个地从小孔里悬下来,最下面的圈圈里吊着一根紫色的羽毛,看上去有点像鱼钩。

“我被锁在门外了。”她说。

霍利一只手攀在门框上,“接待室不是可以给你开门吗?”

“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她说,“我看见你房间的灯亮着。”

霍利不能肯定她是不是妓女。他看见她带着一个婴儿,有六个月左右大,用吊带扎在身上,外套的拉链拉了上去,包住婴儿。

“等等。”霍利说。他把她挡在门外,自己返回去,从行李袋里掏出甘草糖罐,拧紧盖子,然后把它藏进卫生间的马桶水箱里。他拿起贝瑞塔手枪,打开枪膛,见里面已压上了子弹,便把它别到牛仔裤后面,拉下衬衣,盖住,这才重新打开门,“我跟你去看看。”

他们穿过沙尘暴来到楼房前面。女孩竖起外套的衣领,护住婴儿,顶着风,怯怯地跟在霍利身后。接待室的门锁着,里面也没有开灯。霍利把手拢在玻璃上,往里望了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早说过了。”女孩说。

霍利用拳头把门砸得砰砰作响,试图把门砸开,不期惊醒了那女孩的婴儿。女孩不停地抖动着腿哄着婴儿。又一阵狂风刮过,扬起的沙砾噼里啪啦打到他们的脸上。婴儿哇哇大哭起来。

“我们回去吧。”霍利说。这一次他叫女孩跟得更紧,拉住他的胳膊,这样他可以挡住吹向女孩和婴儿身上的大部分沙砾。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叫女孩进来。

“那些家伙可能很快就会回来。”霍利说。

女孩拉开外套的拉链。她眼睛青肿的时间不长,还充着血,鼻梁上有一道伤,黑黑的。“我给他换一下尿布,可以吗?”她问道。

“换吧。”霍利说。

她把婴儿从吊带里抱出来,放到霍利的床上。婴儿穿着一件印有大象图案的睡衣,沿两条腿的内侧,扣着几粒纽扣。女孩扯开扣子,解下尿布,然后一只手提起他的两腿,一只手把尿布拽出来。刚一取出尿布,婴儿就不哭了。

“你在这儿多久了?”霍利问。

“大概有一周了。”女孩说,“除了从堪萨斯来的那个家伙,这地方只有两个人。”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块新尿布,垫到婴儿的屁股下面,然后又拿出一管白色乳霜,在婴儿的两腿间和小屁股上搽了一些,之后垫好尿布,迅速把睡衣整好。婴儿从床上望着她,胳膊不停地挥动着,两只小手一抓一抓地试图够着她的脸。

女孩把脏尿布卷起来,用塑料带扎好,问:“垃圾该放在哪儿?”

霍利环顾了一下房间,“可能在卫生间吧。给我。”他伸手说。女孩把脏尿布递给他,霍利拿着尿布走过房间。尿布热乎乎的,沉沉的,像一个活体。他把尿布放进垃圾桶,洗了洗手,出来的时候,女孩已经坐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瓶伏特加酒。

“想喝一杯吗?”女孩问。

霍利什么时候都想,“当然。”

“我没带杯子。”

霍利返回卫生间,在水槽边拿了两只塑料杯,出来后递给她一只。她往两人的杯里都倒上一指深的酒。“干了!”她说。

通常,霍利只喝威士忌和啤酒。记忆中,伏特加酒是酒鬼们才喝的。因为喝了这种酒,你在他们身上不可能闻到酒味。过去,他母亲就常常喝这种酒。他甚至记得有一个酒瓶他还收藏了好一阵子,直到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发现了才把它扔掉。这瓶伏特加是便宜货,喝下去的时候喉咙辣辣的。女孩很快喝干了,又倒上一杯。

“你叫什么名字?”霍利问。

“艾米。”她说。

“是个好听的名字。”霍利说。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那只青肿的眼睛像影子一样把她的脸分成了两半。霍利不想让她认为他在打她的主意,他往门边挪了挪,靠到墙上。她仍然坐在床上。婴儿在她身边睡着了。小家伙侧身躺着,手臂放在头上,像在持枪打劫。

“疼吗?”他指着她的耳朵问。

她抬起手,用手指抚摸着那根紫色的羽毛。“上面的以前还疼,”她说,“现在我有时候甚至就忘记了它们。每当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或者有了什么我想要记住的事情时,我就在耳朵上扎一个小孔。”艾米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一仰头,灌了下去,然后叹声气问道,“那时间准不准?”

床头柜上钟的读数依旧是凌晨4点16分。屋外面,沙尘暴把天搅得黑黄黑黄。可能是2点,也可能是5点了。霍利抿了一小口酒后说:“可能不到吧。”

“我太累了。”艾米闭上眼睛,揉了揉。

“我去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霍利说,把酒杯放到床头柜上,没有锁门,走到楼梯的转弯平台,然后一路小跑,下了楼梯。绕过楼房时,他心里还在想着艾米耳朵上的那些小窟窿,不知道她是否想要忘记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是否想要摘掉那些小铁圈圈,让耳朵上的皮肤长起来。

他推了推接待室的门,还锁着。他又敲了敲,也没人出来。楼前面停着两辆车。他过去查看了一下,一辆是挂着亚利桑那州牌照的小卡,一辆是从堪萨斯州来的褐色厢式货车。两辆车都是空的。他顶着风往回走。他的福特车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相隔几个车位外有一辆蓝色掀背式轿车。轿车副驾驶座这一边的门上有一道大凹痕。透过挡风玻璃,他能看见车后面堆着几堆衣服,还有几只用带子扎着的箱子和一个婴儿座。他站在停车场,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其他房间都黑灯瞎火的。

霍利回到房间时,艾米已经紧挨着婴儿躺下了。根据她肩膀一起一伏的样子,他想她已经睡着了。霍利轻轻关上门,来到卫生间,查看了一下马桶水箱,甘草糖罐还在那里。他往脸上撩了些水,走到壁橱前,把装枪的行李袋往里推了推,然后走到床的另一边,从裤腰上拔出贝瑞塔手枪,放到床头柜抽屉里的《圣经》旁边,最后脱掉鞋,坐到床上。

房间里还缭绕着香烟味,所不同的是床上现在又增添了婴儿扑粉味和苹果味。霍利往后靠到床头板上,但是怎么也合不上眼。他感觉房间里有人真不自在。婴儿的小嘴像在逮奶瓶一样来回动着,不时发出低低的叹息声;艾米脸上受伤的一边朝下,所以看不见她青肿的眼,这样她倒显得更加年轻。她的发髻解开了,头发像扇子一样散在枕头上。婴儿和女孩的呼吸声一阵阵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伸手关了灯。

霍利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艾米正在吻他。起先,霍利迷迷糊糊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后来,在数码钟红色数字的辉光中,他看见了她的脸。霍利没有对她做什么,因为他害怕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让眼前的一切灰飞烟灭。艾米慢慢地、小心地吻着他。当他再也忍不住的时候,他把手伸向她的腰际。她推开他。过了一会儿,她又偷偷向前挪了挪,把红唇悬在他的脸庞上面。两人能感触到对方的呼吸。

她的头发落下来,摩挲着他的嘴唇,传来阵阵的苹果味。苹果味原来是她的头发散发出来的。他的手指蜿蜒伸过她的头皮,向前慢慢移动,指关节触到了她耳朵上的金属圈圈。这些冰冷的小铁圈儿完全穿透了她耳朵边缘上的皮肤。她用力拽他的衬衣。当他迫不及待地脱衣服时,她的牙齿沿他的胳膊慢慢往下划拉着。黑暗中,他们各自抓住对方的腰带使劲解开。艾米先解开霍利的腰带,把它扔到地板上,然后推开霍利笨拙的手,站到床边。她的裤子沿长腿滑落下来,露出赤裸的肌肤。

霍利用手勾住艾米的屁股,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两人一起滚落到地毯上。他推开她的两腿时她发出一声好像把她弄疼了的声音。霍利试图看清她的脸,可是她把他抱得紧紧的,看不见。他们翻滚着,霍利的脑袋不时碰到床架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忽然,他听见砰砰两声急促的枪响,然后又平静下来。

女孩还在他的下面抖着、喘着,霍利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就这样,他们在汽车旅馆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等待着。后来,又是一声枪响,婴儿被惊醒了,哭起来。

霍利赶忙爬到床头柜边,拉开抽屉,拿出贝瑞塔手枪,来到窗户边,透过窗帘往外看。除了那两辆汽车,他什么也看不见。回过头,他看见艾米还躺在地板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让他闭上嘴!”霍利说。

艾米爬到床上,把孩子搂到怀里,摇着。黑暗中,霍利找到裤子,穿上,然后又来到壁橱前,取出他父亲的步枪,拿上几个弹夹。回到窗边时,婴儿还在哭。哭声叫霍利的神经紧张。艾米起来,在包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只奶瓶;因为她的手在颤抖,奶瓶两次掉落到地上。回到床边,她把奶嘴塞进孩子的嘴里。小家伙不哭了。

霍利长呼了一口气。他告诉她别开灯,后来又叫她带上孩子去卫生间,把门锁上。艾米清了清嗓子,几次好像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又咽了回去。霍利两眼一刻也没敢离开停车场。他听见她收拾起衣物、抱起孩子的声音,然后听见卫生间门咔嗒一声锁上的声音。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只数码钟不变的数字发出的红光,像高温热源一样照在他半边忧郁的脸上。

几分钟后,那辆来自堪萨斯的褐色厢式货车从楼房那边开了过来。它围着停车场转了一圈,在霍利的车边放慢了速度,然后,在艾米的车前干脆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货车的驾驶座这边下来,手里提着枪。是脸上有雀斑的那个家伙。现在他身上穿的是原先穿在那个纳瓦霍人身上的红色保龄球运动衫。他臂膀赤裸,监狱里的文身蜿蜒着爬过胳膊肘。他看了看霍利的车牌,又向艾米的车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抬头朝他们这一排房间看了看。

他们俩,霍利和艾米,都看见过他。如果他只是偷钱,霍利想,他会钻进他们的车里,然后开车走人;如果他杀了那两个当地人,他就很可能来找他们。那家伙回到厢式货车里,拿出一盒子弹,打开左轮手枪的枪膛,把子弹压进弹仓,在红色保龄球运动衫上擦了擦手,沿楼梯爬上来。

艾米的掀背式轿车和霍利的皮卡都停在标有房间号的车位上,霍利就等着看那家伙想要先打开哪一扇门了。雀斑男上到楼梯转弯平台,然后沿那边的一排房间走去。他拿出一串钥匙,打开艾米房间的门,闪了进去。见那家伙进了艾米的房间,霍利便从屋里出来,来到楼梯平台上。他刚一举枪瞄准目标,沿楼梯旋转着吹来的风就让枪口偏离了方向。

霍利知道在调整瞄准底线的时候,怎样利用周边的事物确定误差的补偿。树叶改变方向,风速在每小时7英里;树梢变弯,风速每小时接近9英里。但是这里没有树告诉他这场沙暴有多大,甚至连一个挂在篱笆上的塑料袋都没有,有的只是空旷的沙漠上漫天飞舞的尘土,和不断击打到汽车旅馆窗户上的沙砾。

从你的脚开始,母亲告诉过他,你的脚总是站在地上的,当你没办法补偿瞄准的误差时,就从这里开始,白手起家。霍利慢慢重心后移,放松小腿和膝关节,绷紧肘部,紧靠肋骨,面部轻轻贴到枪筒上,然后轻转腰杆,在标尺后面一点点地下拉枪筒。

霍利深吸一口气,再吐出一半。

脸上长雀斑的家伙慢条斯理地从艾米的房间走出来。霍利本可以打中他的头,但最终选择了他的肩膀。那家伙惨叫一声,向前一个趔趄,朝楼梯方向倒去。在还没有完全倒地之前,他转身射出了压在枪膛里的所有子弹。霍利后退迟了一步,感到身体右侧一阵灼热,胳膊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枪杆的气力,步枪开始下沉,下沉,再下沉,眼睁睁地看着它掉到地上。他挥手拔出贝瑞塔手枪,跌跌撞撞来到楼道扶手边。血,流了一地。他感到头晕,一把抓住扶手,看着那家伙挣扎着钻进厢式货车时,红色保龄球运动衫像斗篷一样在风中飘舞着。霍利知道,风速,每小时30英里。他举起手枪,射出第二颗子弹。

霍利的腿开始变得绵软无力起来,然后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他感觉呼吸困难,喉咙里像有一块海绵堵着。他爬过楼梯平台,水泥地板又硬又凉,一点也不舒服。他喊叫着艾米的名字,推开房门。她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已经穿戴齐整,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头发梳成一个圆髻,紧紧束在脑后。婴儿藏在吊带里,外套的拉链拉了上去。

“我们必须离开!”他能设法说出这句话,却无力从地上爬起来。

艾米匆匆去卫生间拿来几条毛巾,弄湿,靠到霍利的身边,然后又取出几块尿布,展开,垫在湿毛巾下面,再把这些塑料片用带子扎到他身上。他告诉她去把装枪的行李袋拿来,再去把掉在楼道上的步枪捡回来,然后又叫她去卫生间把马桶水箱里装甘草糖的罐子取出来,放进他的行李袋。她一一照做后,回来跪在他旁边,脸上保持着和稍早前他说她的名字很好听时一样的眼神:怯怯的。

他几乎记不清他是怎样从楼梯上下来的。艾米把一些毛巾扔进车里,再把他弄到车后座上,其他东西全放进了汽车行李箱,然后把孩子从吊带里解下来,用安全带拴在霍利的身边。厢式货车的马达还在轰鸣,挡风玻璃上喷射着血,雀斑男的身体一半在驾驶座上一半在车外趴着。

艾米坐进驾驶座,关上门,握紧方向盘,看着后视镜说:“你觉得旅馆的老板死了没有?”

“我们应该去看看。”霍利说。

他们开车转到楼房前面,艾米下了车。这次接待室的门开着。霍利和艾米的孩子留在车里。小家伙两眼望着妈妈消失的方向,嘴里流着口水,两条小腿一个劲儿地踢蹬着。霍利把尿布片紧压到肋骨上,来回揉着。艾米回来时,握住车门把手,呆在那儿好一阵子一句话也不说,生病了似的。霍利知道,他没猜错,那两个纳瓦霍人死了。要是他入住登记时,看见那些雀斑,估摸透了对方的花花肠子就好了;到现在他本可以在几英里之外,甚至可能正和麦吉一起喝啤酒,而不是不死不活地在一个女孩的车后座上。

艾米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把车倒出来,驶出停车场,开上公路。“居留地有医生,”她说,“从这儿再走大概10英里。”

霍利身子下面的弹性坐垫已经被血浸透了。安全带上、车地板上到处都是血。“他会举报我们。”

“如果给他钱,他就不会。”

当时霍利就知道她打开过他的甘草糖罐。他试图说些什么,但又无法开口。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用安全带拴在他旁边的男婴身上,试图尽量保持头脑清醒。婴儿身上的大象睡衣也沾上了血,他正看着艾米的后脑勺,伸出小胳膊试图抓住妈妈,似乎妈妈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东西。

太阳好像就要升起来了,天空一片粉红,一片橘黄。霍利也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子弹开始活动起来,硬邦邦的弹头带着他向一个黑暗的地方旋转而去。他伸手摸摸扎在腹侧的尿布,热热的、沉沉的,带着爽身粉的味道,就像他之前扔进垃圾桶里的那块尿布一样,在手里感觉活了起来。

“我们差不多就要到了。”艾米说,后来又加了句,“我会回去把你的车开过来的。”

霍利希望她会那样做。他希望自己醒过来时,她和孩子还在,而不是只有落满灰尘的福特车和车钥匙;他将不必去查看汽车行李箱里的那些枪支,甘草糖罐里至少该给他留下1000美元。她欠他的。至少,他这么想。她欠他的。

霍利把脸贴在后窗玻璃上,望着前面的后视镜,他看见公路在他们的身后伸展着。透过沙漠的晨曦,远处映出一抹黑线,那是一条孤寂的小路。汽车忽然碾过一样物体,然后一件皮毛类的东西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一个被车撞死在路上的动物。一只野兔,或者一只老鹰。他想。一只郊狼,或者一只秃鹫。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孩子开始呻吟着,啜泣着,小嘴慢慢张开,终于哭出了声。

“他又饿了。”艾米说。但是车没有停。她开始唱歌,先唱“一闪一闪小星星”,又唱“睡吧,宝贝”。霍利闭上眼,听着。她的歌跑调了,但她是认真的。

“你是个好母亲。”霍利说。起码他是这么想的。剩下的路,那颗子弹带他走进了无边的黑暗。

(何超/图)

汉娜·廷蒂

Hannah Tinti

出生于马萨诸塞州的塞伦,现居纽约布鲁克林。短篇小说集《动物怪谭》(Animal Crackers,2004)畅销16个国家,获得笔会/海明威奖第二名;长篇小说《好贼》(The Good Thief,2008)获美国文学会的西历克斯奖、桑特小说一等奖和平装书俱乐部最佳新锐奖。2002年与人联合创办杂志《故事》,一直任主编。目前是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博物学博物馆的硕士课程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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