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更多的爱

2015-05-30 10:48哈维尔·马里亚斯
译林 2015年6期
关键词:莫莉布拉克鬼魂

〔西班牙〕哈维尔·马里亚斯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魂,那么它们很可能常常把违背生者的意愿信奉为行事准则:在不受人欢迎的时候抛头露面,而在被人等待或者需要的时候却躲得无影无踪。尽管如此,鬼魂与人有时候也会达成某些协议,就如哈利法克斯和里默勋爵在20世纪30年代搜集到的文献中所说的那样。

在这些最简单、平常却让人动容的案例中,有一桩发生在大约1910年住在赖伊镇的一个老太太身上。赖伊这个地方本就容易产生那种人与人之间不因时间而改变的不朽关系。就在这个叫作兰博之家的地方,曾经居住过亨利·詹姆斯和爱德华·弗雷德里克·本森两位作家。我们的老太太名叫莫莉·摩根·穆伊尔,年轻时曾是一位比她年长且富有的夫人的护工小姐,她的众多工作之一就是为这位夫人高声朗读小说,以消除其无欲无求、了无生趣的过早寡居生活中的倦怠感。女主人名叫克罗默·布拉克,镇子里的人都说她曾在短暂的婚姻之后,又遭遇过情感上的欺伤。比起一个平淡无奇的丈夫的死去,这样的经历无疑让她就此封锁了心门,变得难以亲近,而在她那个年纪,这种性格的女性已不再会引起别人的好奇,甚至都不足以成为谣言的对象。对生活的倦怠让她提不起做任何事情的兴致,甚至无法让自己独自、安静地进行阅读,于是不得不要求女伴每天大声为她朗读书中的传奇和情感故事。日子一天天过去,莫莉每天都迅速而单调地完成任务,朗读那些看似与这所房子里的人毫不相干的故事。而夫人总是一言不发,却听得很入神,只是有时会要求莫莉为她重复某些她不舍得未经咀嚼回味就轻易放过的片段或是对话。每次朗读完之后,她唯一的评价就是:“莫莉,你有一副这么好听的嗓音,它一定会为你带来爱情。”

就是在这期间,鬼魂出现了:每天下午在朗读史蒂文森、简·奥斯汀、大仲马或者柯南·道尔的作品时,莫莉就会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乡下年轻人的面孔。第一次看到他时,他站着,两肘撑在夫人所坐的扶手椅的靠背上,似乎是全神贯注地在听她朗读。莫莉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但年轻人随即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镇定,继续往下念,不要告发他的存在。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敌意,半开玩笑的眼睛里始终泛着害羞的微笑,只是每当莫莉读到书中某些沉重的地方,他才会露出惊恐不安、天真单纯的严肃神情,而这一切也只有在那些分不清现实与想象的人身上才会得以表现。她接受并顺从了这个安排,尽管那天她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抬头向布拉克夫人的发髻后面看去,这一举动也让夫人不禁抬起头不安地看着莫莉,就好像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没戴正一顶虚设的帽子,或是有没有让头上的光环散发出本应拥有的光彩。“孩子,怎么啦?”夫人不安地问她,“你往那上面看什么呢?”“没什么。”莫莉答道,“这样可以让眼睛休息一会儿。读了好一段时间眼睛是会累的。”年轻人郑重地表示了对这个理由的同意,这样的解释足以让莫莉可以在余下的时间里像往常一样继续下去,并且抹掉女主人显而易见的好奇心。因为从那时起,日复一日,除了极个别的例外,每天下午她都要同时为夫人和年轻人读书,而夫人再也没有转过身去,亦无从知晓她们之间另一个人的侵入。

除了阅读的时候,年轻人从来不会在其他时间里出现,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莫莉·穆伊尔没有办法跟他说话,甚至询问他到底是谁,或者曾经是谁以及为什么来听她朗读。她怀疑过他就是女主人曾经那段悲情的缘由,但夫人对自己的私事从来只字不提,那贯穿了半辈子两人之间的夜夜私语中,她也仅仅是泛泛地表达了自己对莫莉及其所读图书的赞许。兴许,那传言本身就是假的,夫人自己根本也没什么值得说起的故事,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想要去听那些遥远的、离奇的、别人的传奇。莫莉曾不止一次地有过软下心肠的瞬间,想要向夫人诉说每天下午在她背后所发生的一切,敞开心扉与她一起分享自己小小的情感世界,告知她在这愈来愈不分男女的、寡默的墙壁之间,一个男人的存在。在这里,日日夜夜回响着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日渐苍老衰颓、含糊不清,一个愈加虚弱、怯惧,就这样一天天不复往日的甜美清丽,而那关于爱情的美好预言和期许也化为了泡影,就连一次的幸运也都未曾降临到莫莉的头上过。就算是这样,每次当话到了嗓子眼儿,只要她想起年轻人一次一次把食指放在唇边,有时还带着淡淡的玩笑意味的谨慎动作,莫莉便会把话咽下,缄口不言。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惹他生气。但或许,鬼魂跟寡妇一样,只是容易感到厌倦。

布拉克夫人死后,莫莉继续住在这个房子里。一连几天下来,她饱受折磨,心烦意乱,以至于不得不停下阅读,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年轻人不再来了。她曾深信这个乡下小伙子一定是因为渴望获得自己生命中缺失的知识和教育而来,却又担心事情可能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并也曾怀疑他的出现仅仅是与夫人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于是,她决定试着再次用高声的朗读把他召唤来,这次不仅仅是读小说,还有历史、自然科学类的文献材料。几天之后,年轻人重新出现了,兴许是为新的阅读材料所吸引。他仍同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听,只不过不再用胳膊肘撑在椅背上站着,而是舒服地坐在空椅上,时不时还跷着腿,手拿点着的烟斗,完全摆出了一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的家族里首长的样子。

年轻的女孩一天天变老,而对他说话的声音里却带着越来越多的信任,可她从未得到过想要的答案:鬼魂并不总是能够,或是想要开口说话。就这样,在这种日复一日愈加强烈的、单向的信任感中过去了好些年,直到有一天他不再出现,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几周里也没有再露过面。此时的莫莉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妇人,一开始她像母亲担心自己的儿子那样,担心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不幸,但她忽略了这类事情只会发生在活着的人身上,死去的都幸免于斯。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担忧变成了失望:每天下午,她对着那把空椅,对着看不见的空气,对着空气里的虚无、沉寂,咒骂、斥责、质问,问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她还抱着能再次吸引到年轻人的好奇心的一丝希望,疯狂地搜寻新科目的读本和小说,焦急地等待每一卷福尔摩斯的出刊。因为这部作品里蕴含的智慧及其抒情方式使她深信作为诱饵,它比其他任何科学、文学读物都要合适。她坚持每天高声朗读,只盼他来。

经历了数月的伤心欲绝之后,一天下午,她发现放在那本狄更斯书里的书签被人移了位置,夹在了她上次读到的地方的许多页之前。她认真地阅读了那几页,在明白一切的同时也体会到了自己这看似幽闭、平静的一生中最深的苦涩和失落。书中写道:“她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沙哑的声音不再动听。”里默勋爵说,老妇人无比气愤,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丈夫嫌弃的妻子,她非但没有妥协,反而对着空气中的他怒斥道:“你这样的行为对我不公平。你永远不会老,总是想听年轻、悦耳的声音,看光鲜照人的面容。你不要以为我不明白这些,你是年轻的,并且会一直年轻下去。但这些年是我教导了你,使你开心。我教你学会了那么多东西,学会了阅读,不是为了让你现在用那些我们一起读过的文字来羞辱我,让我伤心。请你记住,在夫人去世时,我本可以一个人默默地看书,但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知道你有可能就这样走了,去找其他的声音。你从来没有依赖我,你也从未曾向我索求过什么,并且以后你也不会欠我任何东西。然而,我的声音已不会再为我带来更多的爱,如果你懂得感恩,我请求你每个星期至少能过来一次,耐心地听听我这已不再动听的声音,尽管它已经不能再使你感到愉悦,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朗读。但请你来!现在的我已经老去,需要你的陪伴和出现。”

据里默勋爵所说,这个年轻的鬼魂并非无情无义:从那时起,一直到她死去,在每周三这个特定的日子里,莫莉总是满怀希望,焦急地等待那个悄无声息且触摸不到的恋人的到来,等他来带她回到过去。而事实上,在她的生命中,过去早已与时间混为了一谈。兴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活了很多年,带着自己全部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抑或,带着那些对往昔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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