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久坂部羊
序
病人是个52岁的男子,两年前做过早期胃癌手术,11个月后复发,检查发现,癌细胞已转移到肝脏。
医师是一位35岁的外科医生,两年前主刀的早期胃癌病人,11个月后复发,发现癌细胞已转移到肝脏。
癌症复发,通常就是采取使用抗癌剂的化疗办法。目前,用于胃癌的化疗药物有十几种,单独一种或两三种合在一起给药。一种药物不见效就换用其他的药。有的即使有效果,但因为毒性大,也不能继续用下去。
化疗有没有效果,可通过CT扫描和肿瘤标志物检查来确认。所谓肿瘤标志物,是指癌症特有的蛋白质、激素,癌细胞增长得越快,其数值就越大。
医生用尽一切手段治疗,癌细胞继续扩散,病情持续恶化,到了这个阶段,相对于治疗的效果,药物产生的副作用更伤身体。因此,反而是停止治疗更能延长病人的生存期。
上述这个病人也是在经多方治疗后,癌细胞从肝脏转移到腹膜,终于到了无药可治的地步。
医生一脸沉重地告诉病人:“很遗憾,已经没有任何治疗的希望了。”
病人一脸惊愕,不停眨巴着眼睛——没有治疗的希望?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医生嘴里说出的话吗?
“您的意思是……”
“就是说,已经没法治了。”
医生心里纳闷。照理在此前的一系列诊察中,已把病情恶化这一结果告诉了病人。相比较治疗的效果,药物引起的副作用危害性更大,这点也已做了充分的说明,怎么还不明白呢?
病人眼露恳求的目光,“先生,还有其他的办法吗,用药或者输液?如果一定要住院,我随时可以办理住院手续。”
“没这个必要了。”
“那,这病究竟该怎么办呢?”
“不用再忍受痛苦的治疗了。很遗憾,你大概只有三个月生存期了。往后,就随自己的心意,爱干啥干啥吧,将余生过得有意义些。”
医生这话可没有什么恶意。与其让药物产生的毒副作用缩短生命,还不如将余下不多的时间过得无怨无悔——他是为病人着想才这么说的。
病人怔怔地看着医生,这年纪轻轻的医生说的什么话?什么只有三个月生存期,往后爱干啥干啥,把日子过得有意义些,什么意思?
再痛苦的治疗我都咬牙挺过来了,恶心呕吐、倦怠乏力,什么都忍过来了。为什么?因为再怎么苦,总比死掉强啊。可这小子竟说没治了!
想到这里,一股热血倏然涌上心头。
“先生,您是对我说,可以去等死了,是吗?”
“你怎么这样说……”
医生一脸尴尬。怎么会这样?那请你谅解了。
病人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他对着满脸困惑的医生,怒气冲冲地脱口而出:“没法治了这话,让我听起来还不就等于在说‘你去死吧!”
医生脸色苍白,看着病人。该是辩白,还是道歉?
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我并没说错。
这样想着,他又将视线转向电子病历系统的显示屏,浏览一行行今天排队等着看病的记录。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看这阵势,今天的午饭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了。
这情景没逃过病人的眼睛。
“我不找你治了。”
窝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怒火,他踢翻椅子站起身。不想一转身,头竟撞在了诊察室的墙上,咚的一声,他居然不觉得疼。
“要不要紧?”
医生关切地问。他想起身,但马上改变了主意。还有许多人等着看病呢,少惹麻烦吧。自己已经尽力了。想想看,为了给病人治病,已有好多天在医院连轴转,没回家睡过安稳觉了。
病人悲愤,绝望,一头冲出了门诊部。
医生朝着晃动的窗帘嘟哝了一声。
……这让人生厌的职业。
1
小仲辰郎冲出门诊部,不顾周围其他病人惊愕的目光,跑着穿过候诊大厅。
差点被撞到的护士连忙侧身让路。他快步走下自动扶梯,穿过底层休息厅,推开医院大门,奔出门外。突然,他想起还没付费,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家医院。
小仲看病的这家三鹰医疗中心,是东京都的癌症治疗定点医院。它是一家拥有先进设施的综合性医院,发挥着指导地区医疗的中心作用。
屋外,上午的阳光温暖宜人。小仲将医院大门甩在身后,穿过马路,漫无目标地快步走着。一会儿他觉得气喘得厉害,脚也不听使唤了。耳旁,刚才医生说的那句话在不断回响。
已经没法治了。
往后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日子过得有意义些吧。
开什么玩笑!
碰见这样十恶不赦的医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从不考虑病人的心情,只顾自己说个痛快,真是个厚颜无耻的畜生!
我快死了吗?不,还早着呢,我还有半辈子要活呢。
脑子里各种记忆片段此起彼伏地翻腾起来。
那个医生其实一开始就让人看着不顺眼。他总是装出一副正经模样,像煞自己是个精英分子似的。只是当时被他的外表蒙骗了,以为值得信赖。他对手术的说明确也仔细周到。
——小仲先生的病是早期癌症,有95%的治愈希望。
所以才相信了他,接受了手术。哪里想到居然转移了。
小仲是在公司体检时发现这病的,当时还真吓了一跳,但后来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早已是每两人中就有一人患癌的时代,再说检查出来时他并没什么不适感,又是早期的,所以也不担心什么。但现在却复发了。一定是那个缺德的医生拙劣的手术造成的。
当知道复发后,小仲曾责问过医生。
——为啥早期癌症还会转移?
医生理屈词穷忽悠人。
——95%能治愈,不还有5%治不了嘛。
这种话不说也懂。我想知道的是,为啥这5%偏偏轮到我头上。
——只能说是你的运气背……
混蛋!这是医生说的话吗?
小仲拼命压住一触即发的怒火,平静地问,那怎么办?医生说,用抗癌剂能治。还说,肝脏转移不过一个拇指大小,不用悲观。小仲听了此话,也就忍住了刚才的不快,一咬牙:那就用抗癌剂吧。
他想起了当时医生漫不经心说的话。
——准备一下住院吧,抗癌剂治疗会有副作用。
自己这头虽然也有工作上的事,但还不至于放不下。再说治病要紧,放不下也得放。当时早有思想准备,治疗再痛苦也要忍受。但是,抗癌剂副作用的厉害程度远远超出了事先的预料。
住院输液第二天,早饭后就出现了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呕吐感,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从口中喷出。最后连胃液都吐光了,还在一阵阵干呕。腹部肌肉不停地抽搐,背脊像乌龟壳般拱起。怕影响到其他病人,小仲弯腰到厕所抱着个便器出来。其实早已吐不出什么了,只有阵阵袭来的干呕感。这样一直持续了足足30分钟,那真是人间地狱啊。护士给他打了止吐针,但毫无效果。小仲的身子弯得像一块板簧,阵阵袭来的呕吐反射使得他的背脊不停地往上弹起。
小仲一边遭受痛苦的折磨,一边对自己说,坚持住,一定会有回报。这样的折磨都能熬过去,就一定会有效果。
果然,效果来了。第一个疗程结束后,过了两个星期,CT检查的结果显示,转移到肝脏的肿瘤小了一圈。小仲心情大好,那可真是种升天般的感觉啊。当然这只是初步的效果,他希望能继续治疗下去,但医生却说必须间隔四个星期才行。小仲担心,暂停治疗,这间歇期里,转移到肝脏的肿瘤会不会变大?但他又不能不管不顾地坚持自己的要求。
化学药物治疗带来的副作用摧毁了食欲,小仲的体重减了七公斤。身上的皮肤呈土黄色,肋骨根根清晰可见,整个人就像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受难者。吃喝成了一件痛苦的事,一块肉嚼了又嚼,但就是无法下咽;和着茶水拼命吞下,却像喷泉般喷出。他自我告诫:吃饭是个义务,非吃不可!
第二轮抗癌剂治疗引起的副作用比第一轮更厉害。除了呕吐外,还有严重的倦怠感。别说起床,就连抬一下胳膊都是件难事。口中早已无法进食,只能请医生处方,打营养液点滴。医生建议暂停治疗,但他根本听不进。当然听不进了,停止治疗就意味着死亡。再怎么痛苦,也要挺住,不能停止治疗。
在病房里,小仲咬紧牙关,承受着折磨。他至今单身,唯一的近亲是生活在外地的妹妹一家。他也没有可给他精神支持的女友。但小仲是个个性倔强的人,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与其被他人无谓地干涉,还不如独自承受。
但是,人的体力是有限的。药物的毒副作用严重损害了他的肾脏功能。
——再继续治下去,会危及生命。
医生见情况不妙,中断了他的治疗。小仲死活不肯,坚决不让停。他说,即使治死了,也是我的事,不要停下!这倒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都这么苦过来了,好歹有了点效果,为什么要停呢?
但医生就是不答应。
——用其他副作用小些的药吧。
——副作用小些的药?那是不是意味着效果也差了?
他想问个究竟,医生却只是摇着头苦笑。是把我当猴耍?小仲心有不快。但医生的决定无法违抗。
接下来采取的是不住院,每天到医院服药的治疗方法。整整四个星期,小仲早晚各一次去医院服用药片。这样会有效果?他倒是想来点更“生猛”的治疗法。如果最彻底的治疗方法仍无法救我,那我也就死心了;但要是因为顾及药物的副作用而不给予充分的治疗,那我死不瞑目哇。
不出所料,四个星期后,CT检查结果表明,肝部转移的肿瘤并没有缩小。但医生的话却让他很是不解。
——效果不错。休息两个星期,继续用同样的药。
肿瘤并没缩小,怎么说是效果不错呢?
医生的意思大概是,肿瘤没扩大,就说明药物抑制了癌症的发展。开什么玩笑,这医生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为病人治病?如果说病情没有恶化就行,那不就是等于说,这病本来就用不着治了?
——先生,我希望能治好这病,请改用能消除肿瘤的药吧。只要能治好它,不管多厉害的副作用我都不会哼一声,拜托您了。
小仲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医生只是双臂抱胸,一个劲地叹气。小仲俯首在地久久不肯站起。他想好了,医生不给换药,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这样吧,我再增加一种新药。唉,照理是不该这么做的。
医生终于作出了让步,将一日两次用药增加到一日三次。与此同时,再三说明药物会带来的毒副作用,那口气简直就像不怀好意的吓唬了。小仲早就铁了心:我一定要争口气,给这个畏畏缩缩的医生看看,只要能治好病,我什么都不怕。
用药带来的副作用还是如期而至。恶心、腹泻、晕眩、手指麻痹,还有脱发。脱发倒不算什么大问题,最初化疗时他就掉光了头发。最难受的是周身无孔不入的倦怠感。那种简直要将人逼疯、难以说清的倦怠感侵蚀着他身体的每个毛孔。他放声呻吟,在狭小的房间里满地打滚;他拳击门柱,头撞墙壁,却还是丝毫减轻不了那可怕的倦怠感。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个念头刚冒出,就被他与生俱来的倔强劲摁灭——我这人生来就是越挫越勇,别服输!
他咬牙顶住,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CT复查。结果显示,转移至肝部的肿瘤增加到了三个。当时的那种绝望心情,小仲简直不敢去回想。
——看来还是住院比较好。再不恢复体力的话,怕是……
医生脸色严峻地劝道。
——接着怎么治?
已是神志恍惚的小仲问道。虽然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没放弃希望。医生面有难色,想了半晌,终于答应继续治疗。
过了大约两个月,小仲住院,体力有了些许的恢复。但是治疗还是一进一退,肿瘤标志物指标在慢慢上升,后来还在腹膜淋巴结上发现了癌细胞。CT扫描和核磁共振拍出的片子,小仲看不真切,他以为就算是转移,也不怎么严重吧。再说自己的身体感觉尚可,所以他乐观地估计,大概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化疗。
没想到,今天来看病,小仲却被突然告知没法治了,这简直是个出乎意料的打击。
今天来,是为听医生对先前拍的CT片进行说明的。肝脏的肿瘤虽然有点扩大,但他既没痛感也不恶心,体力也不算差。再说用过的药物不过四五种,应该还有不少尚未试过的抗癌药,若能组合使用,定能奏效。试都没试就说没法治,太不像话了。
10月初的耀眼阳光透过车窗射了进来。小仲一定神,发觉自己已坐在了电车上。应该是在三鹰站上的车吧,可他完全没有印象。陌生的风景一幕幕掠过眼前:公寓楼、仓库、三层楼的住宅……他闭上眼睛,不想看——什么都惹人厌。
癌症难民……
以前电视里听到的这个词掠过耳际。这是些失去治疗价值被医院赶出门的癌症晚期病人。难道自己也成了这群人中的一员?太可怕了。不,不能绝望,应该还有活命的机会。
如果真的是转移到肝脏的肿瘤变大的话,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医生用错了药?那家伙看起来就不太有自信。会不会是不可以组合在一起下的药,他下得过多了,所以毒性才会那么厉害?这个混蛋,要真是那样,我可饶不了他。
本来这癌症就是早期的,一般来说只要动一下手术,不会转移。这病只是在体检的时候发现的,而且听说现在已经进入了癌症可以治愈的时代,为什么偏偏轮到我就治不了呢?
那个医生真可恶,碰到他我可真是倒了大霉,我怎么老是不走运。高考失败,找工作不顺,做志愿者也是屡屡遭挫。呃,现在这病和这些破事有什么关系?别泄气,不能放弃生的希望。那医生是因为别人的事,才不愿意认真给我治疗吧?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
一阵焦虑感像紫黑的乌云在心头漾开。别再去想这病了。电车这会儿到哪了?嗯,能看见保育院了。但是,明明是早期,怎么就扩散了呢?啊,怎么又想这事了?忘了它吧。今天回家该顺便去一下超市,厨房用的海绵擦该买了。已经转移的肿瘤是不是不适合做手术了?那放射治疗呢?怎么又来了?唉,心里憋得慌啊。
小仲定了定神,发觉自己已经走出了中央铁路线大久保车站的检票口。他下意识地朝公司方向走去。穿过山手线,就是上班的东辉印刷株式会社,他在那里干了20年的印刷工。一种归巢的本能促使他把脚步迈向了那里。但是,他又不想去,他谁都不想见。还是回去吧。那,去哪儿好呢?
啊,别灰心,路还是有的。
可是,又该怎么办呢……
2
三鹰医疗中心的外科医生森川良生在送走最后一位门诊病人后,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在诊疗椅上。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下午2点45分。不行,3点钟还有两个大肠镜检查要做,病人会提前十分钟从病房来到检查室的。
为赶走疲倦,他深吸一口气后站起身。
“辛苦了。”
森川向门诊部的护士打了声招呼后,匆匆地朝医院食堂隔壁的小卖部走去。在食堂吃上午饭,这早已成了一种梦想。他在小卖部挑了卖剩下的炒面面包和盒装的咖啡牛奶,随即直奔四楼的医局办公室。
今年4月刚刚升职为主任医师的森川,身穿KC式样的短式白大褂,看上去更显年轻,但轻快的脚步还是掩饰不了他体内已沉积多时的疲惫。
走进医局办公室外空荡荡的会客室,森川在沙发上一坐下,就急不可耐地撕破塑料袋,狼吞虎咽地吃起炒面面包来。时间太紧张了。
——这不等于在说,你可以去死了!
突然,耳旁响起了病人的声音。此人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奔出了门诊部。真是不可理喻。话虽然不好听,却是为他着想啊。
那个病人化疗不见效,副作用却不小。虽然还有尚未使用的药物,但从药物作用机理即药效构成来看,显然也不会有效。对那个病人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做。因为现在还有精力,若有尚未了却的心愿,就可以抓紧去完成,将余下的日子过得更有意义。可惜那病人对此却并不理解。
这是个体检时偶然发现的早期胃癌病例,手术后却转移到了肝脏。这确实是个意外,完全出乎意料。早期癌症中,像这种癌细胞转移的情况,大概20例中只有一例,所以说治愈率是95%。至于为什么他会成为这5%中的一例,倒是个不易回答的问题。
对,这个病人是印刷公司的工人,身上似乎很有一种匠人常见的执拗劲,还有那么一点读书人的味道。住院期间,经常可以看见他在病房里阅读“岩波文库”的旧书。
化疗的副作用是件让人头疼的事。白金制剂和TS-1使得白细胞跌破1500,出现了肾功能障碍,因此只能中断治疗。此人却死乞白赖,非要继续治疗下去不可。一方面希望能活得更长,另一方面却执着于会损害生命的抗癌剂,真不明白这种心理是怎么回事。大概人一生病就会失去理性,所以才会说出这种把好心当作歹意的话来。
森川就着咖啡牛奶吃着炒面面包,竭力将病人的事从脑中驱逐出去。
3
走着走着,小仲发觉自己竟来到了新宿的歌舞伎町。
他想找个公园的长椅,坐上一段时间,但就是想不出哪里有。天色已晚,四周都亮起了漂亮的霓虹灯。
他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茫然地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心想,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哪怕是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可看上去所有的人都比他健康和快乐,可以不用恐惧死亡降临。这些人是多么幸福啊。
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可一点食欲都没有。活着,既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乐趣,这破破烂烂的人生……
小仲出生在东京墨田区,在所谓的“下只角”长大。他从本地的公立初中、公立高中毕业后,报考了当时“一期校”的国立大学,却没有成功。他失学不起,随即进入“二期校”的都立工业大学就读。当时学生运动正“日薄西山”,他参与社区睦邻运动和反核运动,与朋友一起通宵喝酒,高谈阔论。毕业后找工作,想进名企,从一开始就屡屡碰壁,不得已只能把目标集中在福利业界,最后进了一家名为“马卢埃产业”的专门生产残疾人用品的公司,但两年后公司就因经营不善倒闭。后来,他曾先后在尿布宅配服务、出版社、自然食品通贩公司干过,但时间都不长。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不爱曲意奉承的耿直性格,人际关系上常常和别人闹僵。
直到32岁那年,他才经职业介绍所介绍,进了现在的东辉印刷株式会社,至今已与印刷机、纸张打了20年的交道。刚进公司的那会儿还主要是活版印刷,有单色机和双色机,工作非常辛苦。胶版印刷,手艺的好坏很讲究,他十分喜欢这个靠技术吃饭的行当。不过,现在一切都电脑化了,操作机器只要按按键盘就可以,调配墨色一张磁卡就能搞定,虽然乏味,但那是时代潮流,没法抗拒。正在他感叹自己也快成为落伍的老头时,健康检查竟然查出了胃癌。
卡拉OK大楼旁边,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正在垃圾桶里翻找吃食。此人满脸污垢,头发上好像还黏着糖块。小仲想,就是乞丐也比我强啊。借着路灯的亮光,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印刷工特有的厚实手掌,是常年与一叠叠厚重的纸张打交道留下的印记。这双手瘦了,肤色也是黄黄的。此时,一阵悲哀涌上心头,就像一束点燃的火花往四处迸开。
这一生不管怎么苦我也要活下去,再怎么不幸,我也不想死。
他又想起了医生说的那句话——做自己喜欢的事,将余下的日子过得有意义些。真这样想能干什么事?是死了心去泡温泉,逍遥一番?我才不呢。现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要给你这样的恶医一点颜色看,杀了你我再去死。那才是我眼下最大的愿望。
小仲嘴里喃喃着,加快了脚步。他从科玛剧场前走过,拨开人群,穿过铁路高架桥。
他从西边进入车站,一抬头,旁边的一块广告牌攫住了他的目光。广告牌上几个醒目的大字使得他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呆立不动。
啊,还有这一招?
我怎么没想到呢?说得还真有理。嗯,这回就让我最后任性一次,争口气给那个不把病人感受放在眼里的医生看看。
小仲感到体内有一股热量正在升腾而起,眼前豁然开朗。他不禁朝着大都市的夜空挥了挥拳头。
4
森川结束一天的工作离开医院时,已是晚上8点半过后。从三鹰站坐车,到世田谷区樱上水自己的家,路上要花30分钟左右。森川对着电车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出了车站,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昏暗的路上,森川急着想早点回家见到女儿。女儿可菜才五岁,在附近的一所幼儿园上学。
“我回来了。”他边脱鞋边向妻子招呼,“可菜还没睡吧?”
妻子瑶子迎了出来,笑着摇了摇头。
“遗憾,今天运动会彩排累坏了,已经睡下了。”
森川“哦”了一声,累得站在原地再不动弹。
“阿良,是你回家太晚了嘛。”
瑶子小他三岁,喜欢用爱称称呼丈夫。两人结婚已经八年。当年,在医局教授的撮合下两人一见钟情,谈了一场朋友般感觉的恋爱。因为婚后一时没有孩子,瑶子曾在一家商社的秘书课工作了两年半。
见丈夫垂头丧气的样子,瑶子半是打趣地说:“不过,有件好东西要给你看。”她从餐桌上取过一张图画纸。那是可菜画的蜡笔画。
“啊,画的是我吗?”
画上,下巴剃须留下的黑点特别扎眼。
“我可不是这种邋遢胡子啊。”
“父亲的脸都是画成这样的。我去给你弄饭。”
森川走进日式房间的卧室,在女儿一旁蹲下身子——我的孩子美若天使。他止不住用指背轻抚孩子的脸颊。
“你可别弄醒她啊。”
厨房里传来了警告声。她怎么知道?森川将女儿伸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里,悄悄地站起身。
回到餐厅,他看到桌上已摆放好了红烧鱼和迷你豆腐火锅。
“要不要喝点啤酒?”
“想是想,只是昨天也喝了。”
森川约束自己不要每天喝酒。只是,像今天这样累的时候,他却很想喝上一杯,于是对站在冰箱前的瑶子说道:“拿一听长罐吧。”
瑶子已吃过晚饭,这会儿便泡了一杯日本茶,坐在他的对面。
“女儿幼儿园的运动会,这次是在星期六开,你换了班没?”
“哪换得了?星期六的班很难找人代啊。”
“那,还是我拍个录像,你回家看吧。”
幼儿园的运动会明年还会有,明年无论如何不能缺席,森川想。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瑶子说着幼儿园里的趣事。只要和女儿相关的事,怎么听都不觉得厌。
“今天来了个奇怪的病人,真够呛。”
他原本不想说的,但不知怎的还是说出了口。
“是个胃癌晚期病人,已经没药可治了。我对他说,你的病已经失去治疗价值了。他却朝我大发脾气,说我这话等于叫他去死。真不明白。”
“哦,这样啊。”
瑶子洗着碗碟,含糊其词地应着。
“对于癌症,过了一定阶段,放弃一切治疗反而更能延长病人的生存期,可那病人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我是为他好才直言相告,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病治不了就对医生乱发脾气呢?”
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森川越说越气。而拾掇完了的瑶子却说出了一句令他意外的话:“我倒能理解这个病人的心情。”
“怎么?”
“他有求生的欲望啊。”
“你是说,给他做只会缩短生命的治疗?更何况那是一点疗效也没有的啊。”
“也不是这个意思……”瑶子用毛巾擦着手,陷入思考,森川则急不可耐地喋喋不休起来。
“作为医生,我应该对病人采取诚实的态度,你说是吧?治不了就应该说治不了,绝不能给他做有害的治疗。你给病人说些美丽的谎言,病情照样会恶化下去。而谎言一旦被拆穿,只能给病人带来更大痛苦。而往往此时,病人也就失去了对医生的信赖。”
瑶子听了放低声音,有点儿恶作剧地问:“那,你没失去今天那个病人对你的信赖?”
大概是被戳到了痛处,森川的声音一下提了上来。
“所以我才说这病人脾气古怪啊。我是诚心诚意告诉他实情,他却因为我的话不合心意就大发脾气。我真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的病人。癌症不是一般的小病,你再怎么避重就轻,它还是会恶化的。”
今天怎么了,为这样一件小事争论不休干什么?许是为了缓和一下趋于紧张的气氛,瑶子微笑着说:“嗯,那是你阿良的信念。”
“是的,除此以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
犯得着为这样一个病人夫妻红脸?不值得。我没说错什么,可连瑶子都站在了病人一边,这真让人恼火。
见森川抿紧了嘴唇,瑶子呆呆地说:“阿良,你想多了。不管你是怎样的想法,事情该怎样还是怎样。我先去洗澡了。”
说得没错。那个病人已是病入膏肓,来日无多。所以,还是忘了这事吧。
森川一使劲,捏扁了手里的啤酒罐。
5
小仲在新宿车站看到的是东京医科理科大学医院的广告。
东京医科理科大学是几年前刚建立的一所私立大学,报上介绍说,这所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在北新宿,据称拥有最先进的医疗设施。看到广告,小仲产生了到大学医院再做一次诊断的念头。
因为一家医院断言没法医治自己就心灰意冷,未免为时过早。应该找一家比三鹰医疗中心层次更高的医院,听一听专家的第二意见。
小仲自年轻的时候起就蔑视权威,也不太喜欢大学医院,觉得那种地方的医生都爱虚张声势,会将病人当作科研的“标本”来看待,所以他总爱在地方医院看病。不过说到医疗水平,还是有权威的医院更好,而医疗水平的巅峰,当然就是大学医院了。
第二天,小仲提前一小时来到东京医科理科大学医院候诊。综合导医开始服务之后,他询问如何请医生对胃癌治疗提供第二意见。导医告诉他,可以去二楼的第二医疗意见门诊处。挂号处还有个专窗,看来到这里来寻求第二意见的病人还真不少。
在挂号处拿了就诊券后,按照指引,小仲上了二楼。当然,他也并不指望一下子就能解决问题,说不定得到的是和三鹰医疗中心一样的结果。不,不能这么想。不来这里问一下怎么知道呢?
第二医疗意见门诊处在二楼最靠里面的位置。
“请填写一下问诊单。”接诊处的护士递给他夹着一张表格的笔记板。表格上除了地址、姓名、出生日期之外,还有用来填写以前诊疗的医院、接受过怎样的治疗等空栏。填写“被告知已无治疗法”?不行。小仲将留着空栏的问诊单交还给护士。
护士仔细看着单子问道:“以前医院做检查的数据都带着吧?”
“检查的数据?”
“对,X光片、CT片什么的。”
“啊,没带。需要吗?”
“看了才能诊断嘛。可以向医院申请借用一下的,您看怎样?”
这些东西要是能借给我,我也不用来这里咨询什么第二医疗意见了,就是因为和前一家医院有纠葛,才来这里的啊。
想到这,小仲用生硬的口吻对护士说:“以前看病的医院有点不太好打交道,能不能在这里重新给我做一次检查?”
“这样的话,就看普通门诊吧。胃癌做过手术,那就是消化道外科了。”
护士说着把就诊券还给小仲,要他到综合挂号处重新挂号。这时,综合挂号处前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特地起了个早赶来,结果省下的时间都打了水漂。小仲不得不又排了约一个小时的队,才终于轮到。
“我看消化道外科门诊。”
“带介绍信了吗?”
又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没啊。刚才我看第二医疗意见门诊的时候,那边没问我要什么介绍信嘛。”
“看第二医疗意见门诊的病人一般都会带上介绍信。”
“那我没有介绍信是不是就看不成了?”
病人到了医院,为什么不让方便地看病?小仲问话的语气中有了不满的怒气。但是挂号处的女职员不为所动,“没有介绍信的病人,得另外支付5000日元的选定疗养费。”
什么病人是上帝,都是嘴上说得好听,居然还巧立名目乱收费。
“怎么样?”
“我付啊,不然不就不给看了嘛。”小仲提高了声调。
挂号处的女职员依然一脸平静地收钱给券,然后用语音提示般的声音说了一下消化道外科的所在方位。
再次走上自动扶梯时,小仲开始紧张起来。快要请大学医院的专家诊断了,是凶是吉,马上就可见分晓了。我一定要让那个三鹰医疗中心的恶医无地自容。
但是,万一这家医院也说无计可施了,那怎么办……
这不可能,大学医院和地方医院的层次不一样。胡思乱想之际,小仲走到了消化道外科的诊室前。门外已有30多个病人等着了,轮到自己真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过,今天是铁了心,再晚也要等。小仲找了一把空椅子坐下来,双手叉在胸前闭目打起盹来。
6
森川在医局办公室浏览外科学会杂志时,随身携带的用于院内联络的小灵通响了。
“森川先生,有个病人正等着您呢。”
一看挂钟,他想起来了。有个60岁的大肠癌病人今天要出院,病人想在中午前回家,说过11点前要和他拉拉家常。他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我就来。”
森川挂断电话便急忙赶往外科病房大楼。这个病人是因轻微腹痛来医院就诊的。森川总觉得不对劲,嘱他做了大肠镜检查,结果确诊为早期肠癌。这对森川来说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但病人却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被救了一条命。其实,如果不是遇到森川,其他医生说不定也能诊断出来。但不管怎么说,这至少让森川感到自己治病救人工作的意义所在。这便是做医生的乐趣。
森川向护士站的护士打了声招呼后,就匆匆进入病房。病人的床位在一个四人间病房的靠窗位置。
“对不起,来迟了。”
病人已换下病号服,穿着T恤和夹克衫,和妻子女儿一起等着了。
“多蒙悉心照料,万分感谢!”
笑容满面、颔首致谢的病人显得很年轻,一点看不出是个花甲老人,举手投足也很有风度。据说他是都市银行的董事,曾在伦敦工作多年。
妻子和女儿的穿着打扮也和这秋高气爽的天气很相配,明亮,悦目。母女俩几乎每天都来探望,在病床的枕边放上一捧名贵的花束。这是一个和谐、富裕的家庭。
“森川先生是我丈夫的救命恩人。”
容貌和气质都很高雅的夫人高声说道。被称作救命恩人倒并不令人难以接受,问题是这个女人的喋喋不休让他吃不消。
“这次若不是请森川先生诊疗,我丈夫的病肯定会被耽搁。幸亏先生,他才捡回了一条命。先生真可称得上是一代名医。住院后,他还得到了您的悉心照料,之前的恐惧感也渐渐没了。您也知道,我丈夫这次是第一次做手术,住院前心里就一直不踏实,怕手术不顺利啦、麻醉药会不会出纰漏啦,担心这担心那的,晚上连觉也睡不安稳。好在有先生耐心解释,消除了他的疑虑,使他彻底放下心来接受治疗,也才能这么快就痊愈出院。我感激的心情真的是不知怎么表达才好。”
森川被这女人没完没了的絮叨弄得心烦意乱,却还挂念着邻床的病人。他一踏进病房就见邻床将隔帘拉得严严实实,觉察到室内有种异样的抵触气氛。
邻床是个花白头发的男病号,患的是肝硬化引起的食道静脉瘤,正等着做手术。他的主治医师也是森川。也就是说,森川有两个病人,睡在同一个病房相邻的两张床上。
隔帘里边传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那个准备出院的病人的妻子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森川先生这么年轻就已经是主任医师了,想必十分优秀,应该是庆陵大学医学部出身的吧?真了不起。我丈夫也说过,森川先生知识渊博。”
这大概是上次趁诊疗间隙聊起过英国历史的缘故。森川蜜月旅行去过苏格兰,所以和这个病人有了共同的话题。
“啊,谈不上什么知识渊博。”
谦虚的话刚说完,他就觉察到一边病床上的病人直起了身子。隔帘被猛地拉开,一阵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后,“花白头发”走出了病房。
妻子和丈夫面面相觑。女人摇着头压低声音,“我们很幸运,在一家好医院遇到了一位好医生,接受了一次完美的手术。只是这个邻床,真让人遗憾。”
丈夫也跟着叹了口气。“花白头发”无依无靠,是个吃低保的老人,平时并没什么亲友来探望,所以见到肠癌病人床前热热闹闹的样子便心生厌烦。把点心分给他吃,他拒绝;别人的笑声大了一点,他会怒喝“吵死了”。
“真对不起。”
“先生用不着道歉,古怪的人到处都有。先生工作一定很忙吧,我们这就准备走了。这真是件高兴的事。”
病人朝妻子点点头,询问出院后的治疗事宜。
“下个星期三来看门诊吧,也就是一个星期后。”
“好的。那我现在就出院回家了。”
“好,请多保重。”
目送着病人一家离开,森川心想,这个病人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复发的可能性虽然不能说绝对没有,但此人应该不会“二进宫”。这只是自己的直觉使然。从医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慢慢就有了第六感。
7
消化道外科门诊叫号慢得很。
小仲抱着胳膊,重重叹了一口气。叫号的扩音器一响,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一听叫的不是自己,疲惫的脸上立马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样的情形周而复始,反复出现。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在老伴的搀扶下走来。候诊席已没有空位,小仲毫不犹豫地站起身,为老人让座。老人坐下了,他的老伴还是没有坐,她也没提出要别人让座。
为了不让老人心有不安,小仲赶紧走开。这里的人,包括自己,都是可怜的病人。大概是大学医院的关系,重病号特别多。都别向病魔低头啊!小仲既是为自己打气,也是在心里默默地为别的病人助威。
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走过了11点。小仲早上7点就来了,可到现在连医生的面都没见到。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可是,为什么要让人等这么久呢?看护士们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那么医生呢?医生也会生病,让他来尝尝久等的滋味吧。让病人等这样长时间,谁有那么好的体力啊。
叫号的扩音器又响了。小仲觉得该轮到自己了,可竖起耳朵,听到的还是陌生人的姓名。仔细想想也对,那些戴着口罩或坐着轮椅的老人,都是优先照顾的对象。但是,真的是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地排队了吗?会不会有后到的反而先看病的人?若有这样的人,定饶不了他。
“小仲先生,小仲辰郎先生!”
这喊声不是扩音器传出的,而是护士直接呼叫的。怎么回事?是不是见我情况特别不好,先给我诊治?小仲举手应答,护士递给他化验单说:“请先做个血液检查。验血处在一楼。”
又得去一楼。上上下下已经是第三次了。现在小仲的脚步都变得摇摇晃晃起来,可他觉得自己才50来岁,借轮椅是开不了口的。
来到验血处,小仲心里又凉了半截,这里居然也有不少病人在排队等候。在各人的验血单上,有的写着内科,有的写着泌尿科,反正各科的病人都在这里验血。
等了约20分钟,小仲看见一名护士领着一个裹着一身高级套装的肥胖男人走过来。护士在窗口说了几句,就径直带着男人进了验血间。怎么回事?还真有人插队!大家都很焦急,但仍依次排队等候,这家伙居然可以凭关系或金钱“后来者居上”。不行!
小仲站起身,朝验血窗口走去。
“刚才那人为什么可以直接进去,不是太奇怪了吗?”
窗口接待的女子面露诧异之色,抬头看了看小仲,随即放软口气进行解释。
“对不起。刚才那位病人是因为我的疏忽,漏收了他的验血单。而他又必须尽快进行验血,所以让他先进了验血间。敬请谅解。”
真是这样吗?听着怎么像是应付人的套话?刚才那男的会不会是个政客?某个周刊曾发文说,有些大学医院与政界、演艺界关系密切,专门辟有VIP楼层,为那些人诊治各种见不得人的疾病,从明星堕胎到政客的认知障碍,什么都有。但贵宾室收费是天价,一天要10万日元,真是离谱。
大学医院人山人海,听说做个癌症手术得等上一个月。也许还没做手术,癌细胞就已经转移了。但因为都希望得到最高水平的治疗,大家还是愿意等待。因此,不能因为是医生的熟人,或者是有地位的政治人物,就可以不守秩序而“后来者居上”。小仲最痛恨的就是那种无视规则,只为自己考虑的人。
小仲的验血过程很简单。虽然他的手臂干瘪得像枯木,但血管倒还能凸现出来。
再回到消化道外科门诊间时,等候的人已少了许多。那些戴口罩或坐轮椅的老人都不在了。
“小仲先生,请进6号诊室。”
扩音器在呼叫。终于轮到了。此时他已疲惫至极,连紧张的力气都没有了。小仲走进走廊最靠里的房间,只见一个20多岁的年轻医生正在面无表情地等着病人。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小仲心头起了疑团: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介绍信,就被推给了一个新手?
“是先生您给我诊疗吗?”
“我是预诊,诊治是另外的医生。”
小仲这才放下了心。医生打开电脑,开始问诊。癌细胞转移,化疗经过,小仲一边说着这些,一边观察医生的反应。即使是预诊的医生,也应该清楚是不是有治疗的希望吧。但是,眼前这个年轻医生只是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
“好了,请继续在候诊室等候。”
说着,年轻医生便匆匆消失在隔帘后。
候诊室此时已没什么人了。难道自己是最后一个病人?一会儿扩音器又响了。时间已是下午2点半。累得精疲力竭的小仲这时连喘口气都嫌麻烦。但再怎么样,现在好歹是来到了自己想来的地方。
等着他的是位40多岁的医生,看上去和蔼可亲。医生系着领带,一身熨烫得笔挺的白大褂干净整洁。
“让你久等了。我是副教授泽村。”
泽村自我介绍了一下,看上去略显困乏。若是副教授,那可以放心了。
“预诊的情况我看了,是在三鹰医疗中心做的手术吧?”
“是的。”
“说是已转移到肝脏和腹膜了。”
“嗯,是的。”
小仲开始紧张了,那种心情就像犯了死罪的被告在听候判决。泽村还是一脸笑容,和蔼地说:“让我检查一下看看。”
在护士的帮助下,小仲敞开衣服仰躺在诊疗台上。泽村用干燥的双手在小仲的腹部按压,轻轻触诊;随后又用手指放在他右边肋骨的下部,做了几次叩诊。
“行了。把衣服穿好吧。”
泽村对着显示屏上的电子病历系统,熟练地输入刚才的检查结果。
小仲扣好衣服,重新回到病人坐的椅子上。护士将一张已打印好的纸递给泽村,原来是一张验血结果的报告。
“你知道CEA检查吗?”
小仲当然知道,那是胃癌的肿瘤标志物检查,正常值在5.0ng/ml以下,他在三鹰医疗中心最后检查的结果是273.8。现在这张纸上写的数值是311.0。
“为什么不在三鹰医疗中心继续治疗,要来这里?”
“我觉得自己在大学医院能得到更好的治疗。”
“你已经动过手术,眼下肝脏还不适合再做手术。这样吧,我给你介绍另一家相关的医院。”
怎么?小仲急切地询问泽村:“是不是没法治了?”
“不,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不给我治了?我是觉得大学医院是水平最高的医疗机构才慕名到这里来的,你怎么要让我去别的医院呢?”
被这么一追问,泽村身子往后靠向椅背,看了一眼护士,为难地挠了挠耳朵。
“你说得没错,大学医院是水平最高的医疗机构。也正因为如此,它必须给最需要的病人提供最好的治疗。小仲先生的病即使不在大学医院,也能得到充分的医治,所以希望你能到别的医院去治疗。”
“但我觉得应该得到最高水平的治疗啊。一样治病,我更希望能在大学医院治。一方面这让我放心,另一方面,万一大学医院也治不好,那我也可以死心了。所以,请医生无论如何让我在这里治疗,拜托了。”说着,小仲深深低下头,直将额头抵至膝盖处。
“小仲先生,请你抬起头。”
“不,您不答应,我就不抬头。”
“那怎么办啊。”
泽村沉默了半晌,护士看似也有点不耐烦了。
“小仲先生,这也是大学医院的规定。”泽村的语调仍不疾不徐。
“哦?”对这意外的说法,小仲不禁抬起了头。
“大学医院有很多病人在等待着治疗。很多人得的是只能在大学医院治疗的疑难杂症。所以,能在普通医院治疗的病人,我们都请他们到那边去治疗。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我是不是成了个无视规定,将本该在大学医院治疗的病人挤在一边的人?就像刚才那个在验血处不把秩序放在眼里的家伙?
小仲一下子动摇起来。大学医院的床位是应该让给还有治疗希望的病人的吧?尽管我也一样是病人,但是说到规定,就没办法了。想到这里,小仲虽然心有不甘,也只有退让了。
“明白了。那我就到先生说的医院去。请写个介绍信吧。”
“谢谢你的理解。”
副教授平静地微笑着。这是一种站在强势立场上的人获得满足的笑容。
8
患肠癌的银行董事出院的第二天,森川被叫到六楼的副院长室。
“您好。”
“啊,那么忙把你叫来……”
副院长站起身,请森川坐在接待椅子上。
“你接诊的那个肝硬化病人,就是食道静脉瘤等着手术的那人,”森川立即想起与肠癌病人关系不睦的“花白头发”,“昨天傍晚到我房间来,说是想换一下他的主治医师。”
森川差点叫出声来,没想到告状居然告到医院分管外科的副院长这里来了。见森川露出疑惑的眼神,副院长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森川君的诊疗是没什么问题的。我特地去问了一下护士长,原来这是个比较难缠的病人,好像与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也有点矛盾。”
“是的,这两人都是我负责诊疗的病人。”
“这种情况下,相互攀比确是个让人头疼的事。就算是你一碗水端平,他也会说你偏心,觉得你对别人治得更认真。”
森川有点等不及,性急地问:“他提出换主治医师的理由是什么?”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理由。就是我刚才说的,什么对邻床的病人看得比他仔细啦,诸如此类。”
“我绝没有这种想法。”
“我知道。只是,病人若同自己的主治医师有矛盾,不利于手术顺利进行。而这个病人恰恰是因为有出血倾向,在等待血小板恢复正常后才能进行手术。”
“是的。”
“那你看怎么办,如果希望停止做他的主治医师,当然没问题;想继续做下去也没关系。”
森川感觉自己脸上有红潮涌起。变换主治医师对一个医生来说是件非常屈辱的事。
“继续由我诊疗。我会主动找病人请求理解的。”
“好吧,那就由你。”
森川刚想起身,副院长干咳了一声,似还没把话说完。
“以我的经验,我也知道,病人当中是什么人都有。平时好好的人,生了病后脾气会变得古怪;而本来就爱挑剔的人,则变得更加不好应付;脾气暴躁的人,变得更加爱生气。医生当中也是有的人易于触怒病人,有的人有本事让病人转怒为喜。能轻松应对难缠的病人,才称得上具有高超的医疗水平。这个病人对于森川君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个考验。嘿,加油吧!”
“我明白了。打扰您了,真不好意思。”
走出房间,森川的内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他对这同一病房的两个病人的治疗,根本就是一视同仁,连空闲时的聊天也没什么偏重。“花白头发”嫉妒银行董事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将这种妒忌心与治病掺和在一起就不对了。
走到外科病房,森川正好看到了护士长,于是径直走上前去,豁出去一般深鞠一躬。
“刚才我去了副院长室,给你带来麻烦,深表歉意。”
上了年纪的护士长心里很明白,对方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可内心的想法是正好相反。护士长苦笑着安慰森川。
“先生也不容易啊。突然被唤到副院长室,一定困窘得很。”
“那人对副院长都说了些什么?”
“说森川先生偏心,都是些小学生水平的话。”
这话再次触动了森川敏感的神经。
“真是开玩笑。我这就去问他一下,我到底哪里偏心了。”
森川正要转身,被一旁的主任护师叫住。
“等一下,森川先生。”
“什么事?”
主任护师和森川同岁,但在医院工作的年数比他长。
“你跟我来。”
说着,她将森川拖进空无一人的处置室。
“森川先生,你现在去那人的病房不妥。不换主治医师,是吧?”
“当然。”
“那你就更应该冷静。”
“我冷静得很!”
森川终于抑制不住,怒吼了一声。这也正证明了他并不冷静。主任护师等森川稍稍平息了,静静地说:“森川先生你没错,是那个‘赤鬼在搞事情。”
“赤鬼”是这里的护士给“花白头发”起的绰号。此人因嗜酒而烧红的脸上,一双眼里总是充满着怒气,所以大家才这样称呼他。
“那人是因为无亲无故,才处境凄凉。”
“这我知道。可那人生是他自己选择的吧。”
“嗯,他贫穷是他自作自受的结果。这社会,过了60岁仍在卖力求生存的人还有不少,‘赤鬼这个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那种生活在社会底层,不断品尝挫折感的贫民,性格乖僻,缺乏耐力,懒惰成性,最后只能靠酗酒来逃避现实。”
“主任,你到底想说什么?”
“森川先生属于社会精英,在看不见的地方也会付出非凡的努力。所以,对于像‘赤鬼这样不太愿意付出努力的人,你是不会有好感的。”
确实如此。但是,作为医生来说,不管喜欢还是嫌恶,森川自以为对病人是一视同仁的。
主任护师继续说道:“也许你本人并不认可,除了与生俱来的性格、聪明才智之外,森川先生还是一个勤奋的人。这是一种得益于勤奋的才能。”
“勤奋的才能?”
对这新奇的说法,森川不由得好奇起来。
“是的,我就非常羡慕这种才能。像我这种人,心里想着要勤奋要努力,可坚持不了多久就气馁了。会勤奋也是一种才能啊,森川先生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天生就得到这种恩赐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的。”
确实,森川是个勤奋的人,他觉得自己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努力的结果。不论是备战高考还是国家医师资格考试,他都是千方百计抑制住惰性而拼命努力。进医院工作后,仍继续为成为一名优秀医师而不懈奋斗。他一直以为这是自己有这个毅力的关系,难道还因为具有勤奋的才能的缘故?
见森川一脸疑惑,主任护师轻轻地抱起胳膊。
“森川先生,我看你和‘青鬼这种人很谈得来嘛。”
“青鬼?”
“就是昨天出院的那个银行董事呀。”
原来是指与“赤鬼”邻床的肠癌病人。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个举止稳重的绅士叫作“青鬼”呢?
“森川先生大概不知道,那人也并不是什么好人啊。他在先生面前装出一副绅士模样,可对护士却像使唤丫头一般。他在和‘赤鬼发生争执时,也是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对方,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这是个阴险的家伙,所以大家才称他为‘青鬼。”
森川对此还真不知情。难道那人只是在医生面前显得举止稳重、态度谦逊?森川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识人眼光。
“护士不像医生,反而能见到一个人的另一面,所以,我要把这些重要情况告诉你。”
森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赤鬼住院时间已经不短了,接着还要动手术,精神压力之大可以想象。所以,你也应该稍许为他想想。希望森川先生成为一个与任何类型的病人都能融洽相处的好医生。”
“……”
森川紧闭双眼,算是应答。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他的苦楚又有谁能理解呢?每天上班要到很晚才能离开医院,轮到门诊值日还无法按时吃上午饭,星期六值班无法参加女儿的运动会,还要受这种性情乖僻的病人的气……
不知不觉间,森川双眉紧蹙,冷冷地看着主任护师。他咬着嘴唇,将一肚子的气生生压了下去。
“好吧,让我冷静一下。”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朝医局办公室走去。
9
小仲站在楼房前,抬头望着陡直的铁梯。这是一幢三层建筑,前后两边是房子,中间夹着一个刷着灰浆的院子。走上二楼自己的家,对于小仲来说,是件困难但又不得不做的事。他紧抓着扶手,一步步跨上梯阶。尽管身体瘦弱,没有多少重量,可他总觉得有一股重力将他往下拖。
终于来到了家门前。小仲开锁进门,走过与厨房相连的铺着地板的过道,一踏进里面的日式卧室就一下躺倒在床。简易床铺上带着潮气的被褥,散发出癌菌特有的酸臭味。
他先侧身而卧,接着仰面朝天,最后俯伏趴着,可不管怎么改变睡姿,都无法消除倦怠感和压迫感。他甚至想到用头撞墙,以便失去意识,可是这种简易住宅要是撞出个洞来就麻烦了。由于翻身时用力过猛,他竟从床上滚了下来,背脊的酸疼感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他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心想,这种罪要受到断气时才算完吗?谁来救救我啊!墙边堆着一摞摞文库本图书,两面墙加起来共有十摞之多。这是他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不用书架,要看哪本书,一眼就能找到。书堆的顶端,有关癌症替代疗法的图书有20本之多。他曾拼命地一本接着一本看,但这些书都是在胡说八道,没有任何用处。他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读这些书,但它们都是那些无良的出版社瞅准人性的弱点胡乱出版的垃圾书。那些出版商真该下地狱。
小仲现在什么事都不想做,包括换衣服、吃饭,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看着这破旧不堪的天花板,他的心情越发郁闷。
东京医科理科大学医院介绍信上推荐的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私立医院,显然是在敷衍了事。难道就没有一家真心实意想治好我病的医院,没有一位——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愿意为此豁出去赌一把的医生了吗?
为了消愁,小仲爬行一般走进厨房,拿出一瓶威士忌。手术后他就戒酒了,也没什么酒瘾,他现在只是想借助酒精的作用来缓和一下内心的苦涩。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喉头顿时有了烧灼感。这种强烈的刺激能灼死癌细胞吗?
他的目光停留在放在书上的一张DVD上,那是廉价版的《猎鹿人》。小仲很喜欢这部电影。影片中,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美国士兵迈克尔落入对方手中,被迫以生命为赌注参加俄式轮盘赌,疯狂的场面让他每次观看都深感震撼。
小仲将DVD放入播放机,跳去前半部分,从轮盘赌剧情开始播放。迈克尔和他的伙伴被投进水牢。从上面的房间传来子弹击穿太阳穴的枪声,鲜血一滴滴往下落。此时,迈克尔的好友斯蒂芬已临崩溃极限,尼克更是处于精神恍惚状态。只有迈克尔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思考越狱的方案。他对尼克说,这样下去大家只有死路一条。迈克尔提出要三颗俄式轮盘赌的子弹。
一会儿两人被拖出水牢,并被强迫决出胜负。第一枪由尼克扣动扳机,但没有子弹射出。这时迈克尔让他再增加两颗子弹,也就是五个弹槽中有三颗子弹。迈克尔放声大笑着扣动扳机,仍没有子弹射出。又轮到尼克了,这次射出子弹的概率是四分之三。尼克胆怯得再不敢扣动扳机。迈克尔大声斥骂尼克胆小无用。战战兢兢的尼克终于再次扣动扳机。没有动静。他将手枪还给迈克尔。这次子弹射出!但迈克尔扣动扳机时已将枪口从自己的太阳穴转向了对方头目。头目当即被击毙。迈克尔随即枪击其余的士兵,尼克也朝敌人猛扑上去。最后,迈克尔和尼克将斯蒂芬解救出来,驾船逃出魔掌。
每次看这些场面,小仲的手心都会紧张得渗出汗水。他将成了俘虏的迈克尔与自己进行对照。迈克尔坚韧不屈的精神,自己有吗?那是一种即使被逼到绝境,仍不失求生欲望的坚强意志。
几杯威士忌下肚,有点醉意的小仲开始昏昏欲睡起来。这时,肠道一阵蠕动,他赶紧坐上马桶,却拉不出。他瞥见厕所一角一个A4纸大小的公务信封,里面装有20多张从成人网站上下载打印的色情图片。马桶正对面还挂了个夹子,他以前常用来挂图片自慰,如今是再也提不起这个兴致了。
但小仲想,性欲是生命力的象征,自己身上还有吗?他看了看露出的一双瘦脚,试试吧。再怎样也得激活一下体内的性欲。想想《猎鹿人》里的迈克尔吧,也显示一下自己求生的意志。
他从信封中抽出色情图片,一张张看了起来。正在交媾的女人、露出生殖器的少女、扭动着身子的已婚熟女,尽是些早就看腻了的玩意儿。他将图片一张张丢在地板上,闭上眼睛,驰骋想象,再加上手指的刺激。但是,身体毫无反应。别泄气。真的不行了?他再次捡起图片,想象着女人的呻吟声。气喘吁吁的女人……挤眉弄眼的女人……他的下体有些变硬。小仲使劲用手搓弄着,作出了从未有过的努力。为使一粒微小的火种燃烧起来,他拼命扇风。他调动了所有的想象力,憋住呼吸,为自己打气。活下去,活下去,别泄气。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神志飘浮起来。你能行,你不会输。活下去,活着冲过终点!一阵抽搐之后,小仲的体内出现了三次微弱的射精反应。
嗯,嗯……
近乎虚脱的小仲羞愧地低下头。我在干什么?强迫自己去跨越一个自我设置的障碍,而这究竟有何意义呢?
他坐在马桶上,向后仰靠了一会儿。一睁开眼,那双土黄色的瘦脚再次映入眼帘。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散落在地的图片上,肤色健康的女人们好像正在讥笑他。小仲费劲地弯下身子,将地上的图片拾拢起来,放入信封,然后一狠心捏成一团。留着这些劳什子,就等于将羞耻留在了身后。他爬行一般离开厕所,将信封丢进了垃圾桶。
10
为冷静一下自己的头脑,森川朝医局办公室走去。三位前辈主任医师正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闲聊。
那个平时就爱发牢骚的老医生,这会儿仍像往常一样在唠叨。
“吉祥寺那边诊所送来的乳腺癌病人,唉,真是对她没办法。”
急性子老医生连忙问:“怎么回事?”
“已到了癌细胞转移至骨盆,胸积水也很明显的晚期了,还在央求着将她介绍到采用先进疗法的医院去。”
“什么叫‘先进疗法?”
另外一位头脑清晰的老医生饶有兴趣地问。
“就是分子标靶药物治疗啊,说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说你这种情况已经没用了。她顶撞我说,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有效没效呢?”
“这电视台也真是害人,老是给病人散布虚幻的希望。”
急性子老医生这么一说,头脑清晰的老医生歪着头说:“但是,病人一定是觉得即使有胸积水还是有救命的希望,尽管她似乎明白自己的情况不怎么好。”
“所以我才和她说啊,使用抗癌剂治疗,只会加快送命的进程。”
“没错,倒是什么都不做最可延长生存期。”
三人一齐高声笑了起来。森川询问爱发牢骚的老医生:“那个病人为啥那么看重所谓的‘先进疗法?”
“说是能做的尽量做,不留下后悔。”
“追求虚幻之影,这是误入歧途啊。”急性子老医生说。
“难缠的病人太多,真麻烦。”爱发牢骚的老医生心有不满地向后一仰说。
森川也接过话头发起了牢骚:“我最近也尽是遇到些古怪的病人。有个说我给人看病偏心,还有个逼着追问我说的话是不是要他去死的意思。”
“什么?怎么要他去死?”头脑清晰的老医生百无聊赖地问。
于是,森川将那天发生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对,对,是有这种性情乖僻的病人。”
“真是好话坏话都听不懂。”
“是这个人不识好歹,你别放心上去。”
三位前辈主任医师一齐安慰着森川。
“但是,这些病人为什么总希望能坚持到无法治疗的地步才罢休呢?与其遭受药物副作用的折磨,还不如赶快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留下遗憾,这可要好得多啊。”
对森川的疑惑,头脑清晰的老医生做了冷静的分析:“病人就是这样,即使到了毫无希望的地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弄出点希望来,这便是问题的关键。”
急性子老医生连忙有声有色地接过话头:“还常常会遇到一些说‘我现在还不能死的病人呢。你说这样的话,但要死的人还是会死。病魔才不会来管你现在死得是不是时候。”
“我也碰见过类似的情况。”
森川脱口而出,但马上又不作声了。一位他并不愿再想起的病人掠过了脑际。这是个患胃癌的38岁的母亲,膝下有一儿一女,姐弟俩分别是初中生和小学生。
——女儿正处于多愁善感的年龄,儿子才九岁,所以我不应该死。森川先生,您救救我。
她恳切哀求。森川也尽最大的努力为她做手术。但很快,癌细胞转移到肝脏,手术后四个月这位母亲就病故了。在病房里,森川只能无奈地看着不停哭泣的孩子,毫无办法。
类似的经历真是不胜枚举。有一个身患胰腺癌的女病人,家里有个智障儿子,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忧虑儿子的未来,直到临终之际口中还喃喃低语:“我不能死。”一位被发现患了肠癌的私营企业社长,怕自己倒下后会留下一大笔债务,拼命要求医生治好他的病,结果并发肺炎遽然去世。一位离婚之后靠经营快餐攒下钱为女儿办妥婚事,在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却罹患上食道癌的女人,住进医院没几天就被病魔夺走了生命。一位活跃于橄榄球俱乐部的21岁小伙子,如愿以偿地加入职业球队没多久就被肛门癌击倒,在剧烈疼痛的折磨中,辗转反侧于病床一个多月之后,终于脱离苦海,离开了这个世界……
癌魔之可恶,对经常与之交手的森川来说,体会真是太深了。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正处于人生什么境况,它都会突袭而来,将病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医生努力治疗,却并不能战胜病魔。渐渐地,医生变得麻木了,也变得达观了,否则神经根本受不了。
森川正想得出神,前辈主任医师又说话了。
“但是,如果说治疗只会缩短生命的话,那该干什么呢,还真不知道。”
“我有个肺癌病人曾明确地说,要治,即使会缩短生存期也没关系。他说,相比副作用的折磨,放弃治疗更让人受不了。”
“真是难啊。那只会让病人更快地死去的治疗法,谁下得了手呢?可是,你要是对病人说没法治了,他又会生气,像对着森川发脾气那样,说是等于在咒他死。”
“所以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对于森川提出的问题,几位前辈主任医师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头脑清晰的老医生慢吞吞地答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的意思是,它并没有答案。对治不了的病人确实是无能为力了,但是还有能治好的病人啊,我们只要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就可以了。”
“哈哈哈哈,说的是。”
爱发牢骚的老医生笑出了声,随手取过沙发上的漫画杂志看了起来。急性子老医生也打开了高尔夫球杂志,而头脑清晰的老医生则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报纸上。三人似乎都彻底忘记了刚才谈论的病人话题。
没有答案。也许真是这样,对治不了的病人只能听之任之。森川竭力让自己接受这个结论,再别去多想了。
11
星期天早上,小仲正在随手翻阅报纸,一则报道的标题吸引了他的目光——“抗癌剂治疗的行家里手”。
该报道介绍了一种“癌症药物疗法专科医生”的执业资格。抗癌药物的毒副作用大,新药层出不穷,所以要慎重使用。而内科、外科医生从医所涉范围广,缺少充分的时间提高自己的癌症治疗水平。于是,从2005年起,新设置了这样一个执业资格。这倒第一次听说。
接受采访的专科医生介绍说:“所谓药物副作用会缩短患者生存期,其实是由用药不当造成的。只要措施得当,抗癌剂是能够延长患者生存期的。”
而随后的报道内容更是带给小仲强烈的冲击。
“日本的抗癌药物治疗,通常都是由外科医生做了手术后继续承担。可是,外科医生的本行是动手术刀,抗癌药物治疗并不那么在行。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照本宣科,机械投药。”
说得没错,自己遭遇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三鹰医疗中心的那个医生,对手术的说明很是详细到位,但当得知我癌症复发,便立刻失去干劲,对抗癌药物治疗的解释也是含糊其词,敷衍了事。
这篇报道说,目前日本的癌症药物疗法专科医生只有700人,绝对数量远远不够。这样看来,无论是三鹰医疗中心还是东京医科理科大学医院,都没有癌症专科。以化学药物治疗为专科的肿瘤内科还是一个很少见的科室,报道中只提到了北海道和大阪的医院。
看来,为了治好病,还得去一趟大阪或北海道。正这样想着,小仲发现报道末尾列有一个“设有肿瘤内科的医院一览表”。表中列出的大约50家医院中,东京都区域内也有一家,就是荻洼白凤会医院。荻洼倒是离井之头小仲的家不远。
小仲左思右想地翻着报纸,又在读书版上发现了一部推荐图书——《根治癌症》。著者是荻洼白凤会医院肿瘤内科医生德永茂夫,就是前面那个“一览表”里出现过的医院的医生。这是巧合吗?在同一张报纸上不仅读到了有关化学药物治疗专科医生的报道,还看到了推荐医院的医生所著图书的介绍。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小仲专注地读着那篇书评。
“‘癌症转移不可怕,我愿全力以赴为病人创造新的人生。德永医生的这席话,为众多癌症患者带来了希望之光。”
这篇文字简直是专门为自己写的。只能说,这是冥冥之中神在指引我。
第二天是星期一,小仲一大早就给荻洼白凤会医院打电话,希望能得到德永医生的诊疗,没想到很轻易地就获得了当天下午的预约。这令他想起在大学医院看病时因为没带介绍信而被拒绝的遭遇,而这家医院接电话的女咨询员却热情地表示“并不需要什么介绍信”。
小仲一上午都心神不定,带着期待的心情终于挨到下午,1点半就出门了。情绪一高涨,食欲也上来了。然而想到可能需要空腹检查,他还是决定忍一下。可越是这样想,他越是饥肠辘辘。这会儿他特别想吃一碗汤面,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了。等检查完了再吃吧。光是想象一下,他的嘴里就流出了口水。
到达荻洼白凤会医院时,离他预约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富有现代感的浅色调内装饰和宽敞明亮的进门大厅,看着让人赏心悦目,恍如置身于酒店。在初诊挂号处出示保险证后,小仲填好了病历卡,挂号处的女职员很客气地收了下来。
在大厅等候时,小仲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逸感。白凤会在全国开有多家连锁医院,是“特定医疗法人”单位,与海外的医院也有协作关系,这样看来,医疗水平不会差。大厅正面悬挂着一块写有“医院宪章”四个大字的匾额,“一切以病人的治疗为重”“经常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宣言般的句子引人注目。这些既是工作指针,对病人也是鼓舞。
随着预约时间的临近,小仲的内心又开始忐忑起来。万一这里的医生也说没法治疗了该怎么办?德永医生书上写得很好,但在实际诊疗中就不知道会怎么说了。他如果说不行,那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不,德永医生是抗癌药物治疗专科医生,同以往接触过的医生不同,他应该会替我想办法的。但是,副作用该如何对付?别担心,若是专科医生,应该会有解决的办法。不过,但是,毕竟,假如……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小仲的情绪随之低沉了下去,刚才涌上的那点食欲也无影无踪了。
下午3点钟的预约时间一到,小仲便被肿瘤内科门诊处叫去。他心事重重地走进诊室,只见里面坐着一位40多岁的医生,和蔼可亲的样子,面带微笑,露出白色牙齿。
“是小仲先生吧?我叫德永。”
医生从白大褂的胸袋里拿出名片,热情地递给小仲。医生主动递上名片,这可是第一次遇到。小仲也连忙拿出票夹子,递上自己的名片。
“嗬,在印刷公司工作?你的病历我刚才看了一下,此前的治疗经过能否再给我详细说说?”
小仲诉说着在三鹰治疗中心的治疗情况,德永则在桌上的记录用纸上奋笔疾书。虽然面前就是电子病历系统,但在病人面前,他好像从不使用。
问诊之后,小仲躺在诊疗台上接受触诊。德永医生干燥的手指轻轻地按压着他的腹部。
“让我替你做一下超声波检查吧。”
德永随即吩咐护士将一个类似复印机的机器靠在诊疗台边。他在机器的端子上涂了一层胶状药液后,把它按在小仲的腹部上探查。
“肝部有三个转移的肿瘤呢,还有一点儿腹水。”
德永观察着监视器,自言自语一般嘟哝着。
“啊,腹膜淋巴上也有一个蛮大的肿瘤。”
难道真的是看晚了?小仲的侧腹沁出了汗水。可是还没进行血液检查,光凭超声波检查是不能得出最后诊断结果的吧。
“好,检查完了,穿好衣服吧。”
会作出什么样的判决呢?小仲忐忑不安,只觉得口干舌燥,呼吸也变得不规则起来。
见小仲穿好衣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德永直了直脊背,说道:“你的病情有点难办啊。嗯,怎么说呢……”
果然没治了吗?小仲的心头油然升起一股绝望之情。德永似乎很为他着想。
“估计要做很多检查,还是住院吧?看门诊的话来来去去很累的。”
小仲听了不由得探出身子,“那您是愿意给我治了?”
“当然,你不也打算在这里治吗?”
惊喜之余,小仲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似乎一开口眼泪就会涌出。终于遇到愿意为我治疗的医生了,而且还是抗癌药物治疗的专科医生。这种喜悦之情真是难以言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需要感恩的,小仲甚至有了俯伏磕头的冲动。
他紧闭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自己的情绪。
“谢谢。三鹰医疗中心说这病已经没有治疗余地,大学医院也说这病治不了,我差不多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所以,假如这里也这么说的话,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你的遭遇令人同情。所谓没有治疗余地这种话,肿瘤内科医生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说这话的一定是外科医生吧?这确实会让人生气,外科医生其实并不擅长癌症的化疗。”
是吗?看来报纸上的报道说得没错。小仲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再次燃起了对三鹰医疗中心医生的怒火。就是要争口气给那小子看看,我也一定要治好病,恢复健康。
此时,小仲又想起那句不吉利的话来。他难掩心中的不安,说道:“以前的医院说,我只能再活三个月。”
德永微笑着摇了摇头。
“医生口中说的生存期,你不能当真。那只是统计意义上的数据,不仅仅是针对你小仲先生的,不用在意。”
“是吗?”
一股喜气正从小仲的心底涌起。死囚在听到冤罪将得到重新审理的消息时,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
医生说治疗越早越好,所以小仲决定明天就住院。
他此时的心情简直如同在云层上漫步,所谓的足不着地,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离开医院重返荻洼站,一阵肉汤的香味飘了过来,之前的食欲重又被勾起,小仲毫不犹豫地挑开了店家红色的暖帘。
在吧台席上落座后,小仲手拿菜单精神十足地点着菜。
“来一碗叉烧面!”
是不是有点过头了?在乎什么呢?
眼前是冒着热气的一大碗叉烧面,小仲拆开筷子,挑起面条。突然,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泛了上来。
小仲赶紧捂住口奔向厕所。什么都没吃呢,怎么回事?一阵干呕引发剧烈的咳嗽,小仲将脸伏在便器上。他的身子不住地扭动,感觉有个看不见的怪物在猛踢肚子和心口窝。小仲一边拼命咬牙忍受着痛苦,一边默默地为自己鼓气。
不会有事的,别泄气!明天就要开始新的治疗了……
12
星期天下午,森川吃完中饭之后就去医院了。即使没有重症病人,只要有空他就去医院。星期天露露脸,可以加深与病人的信赖关系,方便治疗。
与护士说了一些逗乐子的话后,森川心情愉快地离开医院。他计划今天去新宿购物。森川一下车便兴冲冲地朝车站南口走去,刚出检票口,就见瑶子和可菜往这边走来。
“真是巧极了!”
森川高兴地挥着手,一家人径直前往京王百货店七楼的儿童服装商场。今天主要是为可菜购买冬季大衣。虽然还只是在10月,可商场里已经是冬装的天下了。
“可菜,这件不错。”
森川指着一件带帽兜的大衣说。
“那件不是开司米的,超出预算了。”
瑶子看了一下价格,立刻就放下了。森川在商场四处走着看着,比为自己买衣服兴致还高。他又拿起一件宽下摆的粗呢上衣,“这件怎么样?穿着一定可爱。”
“嗯,这件看着不错。”瑶子似乎也觉得好。大红的毛毡底子嵌着深绿的条纹,里子用的是苏格兰方格花纹,看起来很华贵的样子。
“是圣诞红,穿着也暖和。”
“不过,你看这件也很好啊。”
瑶子手里拿着的是同一款式的红绿相间的大衣。
“这件太土气了。可菜穿红色的绝对合适。”
“不是吧,绿色的才漂亮嘛。”
“红的女孩子穿着才可爱。”
两人互不相让,最后决定让可菜选择。他俩拿着各自推荐的大衣,在可菜面前蹲下身子。
“可菜,你看哪件好看?是红的好看,是吧?绿的穿着像男孩子哦。”
森川不断重复着。瑶子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可菜噘起嘴左看右看,最后指着绿色的大衣说:“这件好。”
“呵呵,咱可菜的眼光真棒。”
瑶子自得地夸奖道。森川不太情愿地将手中的红色大衣重新挂上衣架。
接着,在买了可菜的帽子、瑶子的围巾和森川的皮手套后,一家人走出了百货店。
“今天天气不错,去南步道走走吧。”
森川喜欢和家人一起逛街。和妻子一左一右搀着可菜悠闲地散步,他感觉日子过得充实。
走在新宿的南步道上,眼前高高耸立的电信大厦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让人在恍惚间以为是纽约的摩天大楼。
“我要吃蛋糕!”
可菜说着便朝露天咖啡吧跑去。森川挑了一个面向大草坪的席位坐下,给自己和可菜各点了一份西点,瑶子则要了一壶芳香茶。
“真舒畅。”
森川仰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舒展了一下身子骨。可菜吃完了蛋糕,去草坪上追逐鸽子。
“前几天在医院和几位前辈医生闲聊时,大家都在为难应付的病人越来越多而感到棘手。”
“难应付的病人?”
“就是那些虽到了癌症晚期,却一定要医生施以电视上看到的先进疗法的病人。”
“电视的影响可真大。”
“这些病人真是不明事理,总觉得治疗是万能的。”
瑶子喝了一口茶,眯起眼睛。
“病人寄希望于治疗也很正常,轮到谁都会希望把病治好。”
“但是,这样执着于治疗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本来余下的时间就不多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变换一下心情,将后面的日子过得更有意义。”
“执着于治疗是浪费时间?”瑶子纳闷道,在她看来一个病人千方百计寻求治疗是理所当然的事,“我觉得这不是浪费时间。就算没有效果,在治疗期间,他总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人活下去的支柱,没有了它,怎么将日子过得有意义呢?还有你说的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人一旦绝望,谁还有心思去想这个呢?”
“这正是执着于治疗带来的结果,绝望的心情来自于原以为有希望的事。假如接受了已无治疗价值这一现实,心情也就会变得平静如水,即人们所说的接纳死亡。只有这样,才能按自己的意愿过完余生。”
“但有这样境界的人毕竟是少数啊。”
“可是,我能在明知会缩短病人生存期,还要对那些怀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的人实施只会带来副作用的治疗吗?”
“难道就没有不会带来副作用的治疗了?”瑶子不由得提高了嗓音。
“有啊,就是那些维生素之类的东西,然后跟病人说这是很有效的治疗药物。这不成了欺骗吗?”
“那总比什么都不治要好啊。”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我不想诳人、糊弄人。”
“阿良的初衷我明白。不过,该怎么说呢……”
“怎么?”
“嗯,总觉得有沟通障碍……”
瑶子拿起茶壶往杯子里斟满芳香茶,然后慢慢啜上一口。
森川则在思索着有没有接近解决问题的答案。思考对他来说并不是件讨厌的事,从学生时代起,考试什么的,越是难解的问题越能激发他的斗志。
“病人无法接受现实,不就是因为心理准备不足吗?谁都有可能患上癌症、脑梗塞而病倒。所以,从日常起就该有所准备,健康的时候好好生活。这样,就算是万一发生不测,也能够平静地接受事实。”
这番话,森川是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的,不想竟引起了瑶子的惊叫声。
“那就是说,阿良也已做好了随时患癌的精神准备?这可不是你个人的事啊。那我也可能患癌,甚至可菜都可能患癌。她还有可能遭遇交通事故、感染大肠杆菌、发生地震时被压在楼房底下、游泳时溺水……对于这些都应当做好心理准备?这样才能够接受不测的发生?”
“你怎么了,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我怎么了,而是阿良你想得太多,脑子里老是盘旋着这些念头。人可不能照着这个样子生活在世界上。”
森川不知道瑶子为什么突然这样反驳自己,他想,一定是自己的哪句话惹妻子生气了。我这样思考问题有什么不对吗?那除了思考,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呢?
森川再次做了一番反思。自己是诚实的,非常纯粹。
“假如瑶子或可菜遭遇意外事故身亡,我不管做好怎样的精神准备,都是没法接受的,肯定会痛不欲生。但如果是因病去世的话,还是有点不一样。凭我这点医学知识,不管是我,是你,还是可菜,在治疗上绝不会去抱有无望的期待。一旦无法医治,便不再治疗,因为带来的结果是有害无益。要坦然接受已无法治疗这一现实,珍惜余下的生存时间,过得不留一点悔意。好好回想以往的美好日子,珍惜和你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以永镌记忆之中,直到最后时刻的来临。这是最能消减悔恨和悲伤的办法。所以,我也希望病人能做到这一点。”
森川像是整理思绪般一字一顿地说着,瑶子的情绪似乎也因此稳定下来。她落下视线,小声嘟哝:“太残忍了,但愿谁都不要碰上这种事。”
愿望归愿望,要发生的事,它还是要发生。人是无能为力的。
蓝天、阳光,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群,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无法看懂的魔术画,五岁的可菜正在无忧无虑地玩耍。她要是突然从自己眼前消失的话……
光是想象一下,森川就产生了好似坠入深渊般的恐惧。
13
小仲结果一口面也没吃着,就无奈地离开了荻洼的面馆。回到家后,恶心感有所平复,晚饭时他喝了一瓶买了一直没喝的“养乐多”。
焦虑是大忌,小仲告诫自己。治好这病,真是任重道远啊。人稍微舒服点了,就想着要吃叉烧面,这有点操之过急了。
从明天起,治疗将正式开始。不能太乐观。不管怎样的专科治疗,副作用肯定是难免的,也许会比三鹰医疗中心的治疗更痛苦。但是,自己早有思想准备,再大的痛苦也能忍受。因为心里明白,只有治疗不停,才有未来。
第二天,小仲满怀着期待和紧张感前往医院。他挂了号后,即被带往四楼的肿瘤内科病房。此时,德永医生已等在护士站了。
“小仲先生,身体状况怎么样?”
“没问题。多多拜托。”
他想,昨天呕吐的事最好还是别说,那只不过是因为进了面馆的关系。不然的话,医生看我身体状况不好,中止治疗那就坏事了。
病房是四人间,小仲被安排在一进门靠右边的第一张床位。热情的护士介绍了住院注意事项后,立即就对他进行血液检查。听说下午还要为胸部和腹部拍片,做全身的CT检查,小仲内心不由得一阵兴奋,感觉这里的工作真是高效。
“有专科医生的医院到底不一样,效率就是高。”
“这是因为我们经常设身处地地为病人着想。”护士听了还他一个明媚的笑脸。这是挂在医院大厅里“医院宪章”上的一句话。到底是私立医院,服务意识真是太强了。
午饭后,护士给小仲送来了两种药片。问是什么药,回答是抗生素。
“化疗会杀伤白细胞,容易引起感染,所以要预先服用抗生素。”
有道理,这应该是有预见采取的应对策略。考虑周全的危机管理措施让小仲好生钦佩。
下午的检查结束后,小仲回到病房,再次和室友一一招呼。他们分别患的是直肠癌、膀胱癌和皮肤癌,主治医师不是德永,而是一位年轻的肿瘤内科医生。看来,光是一个肿瘤内科,就住进了不同科的病人。有的病人看上去比小仲年轻,但三个病友的精神状况都不太好,所有人都在锁骨下插着输液的导管。那是一种名为中心静脉置管术的玩意儿,小仲在三鹰治疗中心的时候就听说了。以前一直以为那是用于重症病人的治疗,而在这幢病房大楼里,碰见的病人几乎都挂着输液的导管。
小仲对同室的病友做着自我介绍,顺便也简略地说了一下自己的病情。
“我患的是早期胃癌,手术后癌细胞转移到肝脏和腹膜,医生说已没法治了,让我绝望透顶。后来从报上看到有擅长抗癌药物治疗的专科医生,才知道这里的德永先生等好多专科医生。昨天,我抱着一线希望来这里试试,医生一口应诺为我治疗,那种像找到救星似的兴奋心情就别提了。”
要是有人感兴趣的话,他还想多说几句,可谁都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你们住院多长时间了?”
听小仲这么问,病友们才纷纷说出自己的住院时间。直肠癌的住了四个月,而膀胱癌和皮肤癌的病友已经超过半年了。自己也要住这么长时间吗?既来之则安之,化疗不是速战速决,而是一场与药物副作用你进我退的持久战。小仲这样说服自己。
第二天一早,德永来到病房,给小仲说明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昨天做的CT检查,已经确认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脏和腹膜淋巴结。不过,还是有好的办法治疗,可以一试。每个星期一次,将抗癌药剂塔基索直接注入腹部。”
有这种治疗法?小仲在三鹰医疗中心可从没做过。看来,这是专科医院才有的治疗方法。
“然后还要口服抗癌药。这种名为TS-1的抗癌药,请每天服用。”
“明白,拜托您了。”
“还将定期进行CT扫描和MRI检查,以确认给药是否有效。我想把你的治疗过程作为一个案例来观察,最后写成论文,希望能在学会上宣读,所以需要采集相关数据,这应该没问题吧?另外,作为预防性措施,你还得接受中心静脉置管术,就是在锁骨下置入导管输液。”
“哦,好,这说的预防性措施是指……”
对小仲这一充满疑虑的询问,德永脸上丝毫没有不快的神色,他耐心地解答说:“置入导管后,可以随时进行高热量的输液。抗癌剂治疗产生的副作用会减弱食欲,此时,就有必要补充营养。在手、脚上输液的话,因为静脉纤细,高浓度输液容易引起静脉炎,而将导管直接接通锁骨下的大静脉,就能进行高热量的输液。”
将治疗方案介绍完后,德永便起身准备离开病房。忽然,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站定脚步,凑近小仲低声问道:“开口说这话也许有点失礼——我们这儿的专科性治疗花费很大。前天你给的名片,我看好像是在印刷公司工作,现在的职业是……”
“病休在家。”
“是吗?有没有加入民间的医疗保险什么的?”
“没有。”
德永听了面露难色,闭口不作声。
小仲忐忑地问:“您说的治疗花费大,那究竟要花多少钱呢?”
“如果按自己负担30%计算,单单药剂费一个月就大约35万日元。”
“那么多!”小仲不由得叫出了声。
德永脸色沉重地继续说道:“另外还有检查费和住院费每个月大概15万日元。当然,按照高额疗养费制度,可以返回超额的部分。”
小仲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一阵寒意从背脊升起。活期存款有80万,定期存款是300万,这两笔钱合在一起,用一年都不够。
德永干咳了一声,重又坐在床边的钢管椅上。他用比刚才更低的声音给小仲出主意。
“如果觉得负担实在过重的话,还有申请‘生活保护这条路。”
“申请‘生活保护?”
见小仲鹦鹉学舌般重复他的话,德永忙用食指竖在嘴唇上,大概是怕被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听见。
“你病休在家的话,收入肯定要减少许多了。而且,如果是长期病休的话,你没有心理负担吗?”
确实,眼下根本就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上班,一直指望公司负担下去,于己也是心有不安。但是,如果能按高额疗养费制度将超额部分返回,那么,支付自己负担的那部分,也不是没有能力。
“申请‘生活保护倒是没想过,我够条件吗?因为我有存款,虽然不多。”
“你将存款全都取出来不就好了吗。现金放在家里谁知道啊。”
“可是,先生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病人的生计着想,是白凤会医院的宗旨之一。从医学的角度为病人治疗,让病人恢复健康是我们的职责,但如果病人因此生活受到影响,无法维持生计,那也是我们不愿看到的。”
这家医院是如此周到地为病人着想?
德永站起身,温和地说:“如果觉得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就请你多包涵了。抗癌剂治疗会用到不属保险范围的药,这就需要自己掏出很多钱,你把自己的存款转过去就行了。至于手续问题,医院的患者咨询室有医疗社会福利士,你随时可以去咨询。”
说完,德永礼貌地一鞠躬,走出了病房。
小仲再次盘算起自己的存款。若是使用不属保险范围的药物,就得自己负担了。是不是该考虑好后面的事,早点申请“生活保护”?但隐瞒存款申请“生活保护”是违法的,谁都不想这样。可是,救不了命啊。说起来,因为经济困窘而救不了自己的命,这样的世道本来就是错的。
乱纷纷的思绪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小仲一拉被子蒙住了脑袋。
14
星期四晚上,库布里克制药公司在新宿的哈尔·斯泰特大厦举行学术研讨会。
会议主题是“肿瘤内科的抗癌剂治疗”。森川和医院的两位年轻医生一起参加这个研讨会。
会场来了大约60位医生。像这种类型的研讨会就是这样,讲坛布置得富丽堂皇,听众席则放着一排排舒适的座椅。
“库布里克公司的经营业绩不错,后面的联谊招待会一定很丰盛。”
“是啊。听说会后的自助餐有鱼子酱,放开吃。”
同行的两位年轻医生满心期待会后的联谊招待会,而森川则对研讨会的内容很感兴趣,希望借此听听这些有着抗癌剂专家之称的癌症药物疗法专科医生的见解。
森川也把抗癌剂用于治疗实践中,但他只有基本的知识,对治疗的效果暂时还没什么把握。听听专科医生的高见,也许能学到点精髓的东西。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提出要求参加这次研讨会。
两个演讲题目中,第一个是首都医疗大学肿瘤内科副教授的报告,内容是关于TS-1对胃癌复发病人的治疗效果。这种药的毒副作用很强,这位副教授尝试将每天给药改为隔天服用的“隔日服药法”。副教授信心十足地说,这样一来,就既能保持效果,又能减轻副作用,大大延长了病人的生存期。
嗬,隔日服药倒是一个好主意。但森川对“大大延长了生存期”这个措辞持保留看法。副教授的报告中,“生存期中间值”(即100位患者中第50位死亡者的死亡时间)在不采取任何治疗手段的情况下,是3到4个月;而以TS-1进行治疗的,可延长至8到14个月。两者相差5到10个月。这能说是“大大延长了生存期”吗?
对病人来说,所谓的“大大延长了生存期”,应该是5到10年吧?可是,在这个会上,报告人和听众似乎都没觉得这个“大大延长”的用词有什么不对劲。
第二个演讲是癌症医疗中心医生作的有关肺癌治疗的报告。报告认为,癌细胞已转移到肝脏的肺癌患者中,经新药治疗后,有28%的人转移的肿瘤缩小了。这位医生也和刚才那位副教授一样,是癌症药物疗法的专科医生,拥有多年的治疗经验,自我吹嘘“新药的效果具有划时代意义”。
仅仅28%的人有效,就能说是“划时代意义”了?诚然,转移到肝脏的肺癌治疗是非常困难的,从处于绝望处境的角度来说,能有这样的成绩也许可以说是“划时代”的;但一般的患者,谁都不会想到,医生开出的药,四人中只有一个人服了才有效。他们认定治疗的药是有效的,所以才会忍受脱发、恶心等副作用坚持治疗。
实际上,抗癌剂远非人们想象的那么有用。以分子标靶药物中被誉为治疗乳腺癌的特效药赫赛汀为例,乳腺癌的患者中有三分之一属于遗传性有效类型,而赫赛汀只在这类乳腺癌病人的一半人群中见效,也就是说,六人中只有一人有效,这还能称作特效药吗?
更让森川疑惑不解的是,对于抗癌剂无法治愈癌症这一事实,几乎所有的医师都缄口不言。是不是这已经成为明摆着的事实,而不用再三强调了?如今医生治疗的目标都只是缩小肿瘤、降低肿瘤标志物指标,也就是延长病人的生存期,根本不会去考虑什么治愈癌症。
可是,大多数癌症病人以为,抗癌剂治疗是以治愈癌症为目标,没有一个病人在知道它无法治愈癌症后而愿意继续服药的。对这种误解放任不管,不就是一种欺骗吗?
可是,医生却出来辩解,我说的是“有效”,而不是“治愈”,那是病人的误解。
那么,为什么医生不出来澄清呢?因为不希望让病人绝望。这看起来好像是为病人着想,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不愿意承认医疗的局限性。承认癌症是治不了的,那就等于是一个失败的宣言,是对自己的否定。
讲坛上两个报告结束后,接下来就是库布里克制药公司的MR(负责医疗信息的业务员)介绍新的抗癌剂药品。醉翁之意不在酒,制药公司举办这种研讨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宣传本公司的产品。
15分钟的介绍结束后,会场便转移到隔壁,联谊招待会开始了。豪华的装饰吊灯下,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今晚的主角是三田牛的烤牛排和奶油大龙虾。香槟酒干杯之后,医生们一边佯装矜持,一边却争先恐后地朝摆有高级菜肴的餐台聚集。与森川一起来的两个年轻医生也是一手端着装得满满的盘子,一手拿着酒杯大吃大喝起来。森川当然也顾不上文雅了,研讨会结束已是晚上8点半过后,肚子早唱空城计了。他就近取了一些熏制鲑鱼、烤鸭、生春卷,大快朵颐起来。
正当森川稍稍缓过气来时,一名脸熟的MR朝他走了过来。
“森川先生,谢谢您光临今天的会议。”
“参加这个研讨会非常受益啊。”
听着这客套话,MR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森川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能不能替我介绍一位癌症药物疗法的专科医生?我私下有问题请教。”
“行。嗯——”
MR左右环视,最后将森川带往墙角一位医生那里。
据介绍,这位表情有点阴郁的医生,是新宿中央医院肿瘤内科主任医师。
“幸会,我是三鹰医疗中心外科的森川。”
自我介绍之后,森川坦率地说,外科医生对抗癌剂治疗简直就是门外汉,在化学药物治疗上有什么奥秘,还请专科医生不吝指教。
“没什么特别的奥秘啊。什么专科医生,都是误入歧途。”
怎么让人感觉像是有意逃避?是不是因为直截了当地讨教秘诀,坏了他的情绪?森川不再言语,对方却忽然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我快要辞职不干了。”
“自己开诊所单干?”
“不,就是想暂时歇一下手。”
“为什么……”
森川看着对方,不知道该不该进一步询问原委。那位医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诉说起来。
“做医生的谁都想把病人治好,对不对?可是肿瘤内科医生却做不到这一点。一个很明显的道理就是,抗癌剂是治不好癌症的。医生的工作就是如何为病人所余不长的生存期提供支持。可是,有许多病人却要求医生治好他的病。”
这也正是森川内心一直在纠结的问题。难道这位医生也在为医患之间的隔阂苦恼?
“就说前些时候,有个患胆囊癌的女病人真让我头疼不已。已出现黄疸,此前用了12种抗癌剂治疗,再无有效的药可治了。若继续治疗,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反而会缩短生存期。可是,这个病人却怎么也听不进,硬是要求继续用药,痛哭流涕地说,孩子还小,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死。只要继续治疗,就能活下去。这该如何是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外科医生只要开刀救了病人,他就平安无事;而肿瘤内科医生则常为癌症复发或晚期的病人所逼迫,弄得焦头烂额。
森川在寄予同情的同时,也暗自思忖,有没有办法改变眼下这种医患隔阂的状况呢?
“容我说一句心里话,医生是不是应该出来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呢?很多病人根本不明就里,所以才会被这种并不存在的希望牵着鼻子走。”
“你说得没错。只是,现在的社会也好媒体也好,都是喜欢报喜不报忧。还有就是爱迁就弱势群体,符合事实但严峻的话根本就没法说。其实这样做,只会让处于弱势的人更弱势,给很多人带来痛苦。”
“深有同感。”
森川同怀忧虑,随声附和。一阵让人气闷的沉默之后,那位医生深吸了一口气说:“刚才我说暂时歇一下手,其实是指明年2月,我要作为JICA的专家加入医疗合作援助队赴坦桑尼亚。”
JICA(日本国际协力事业团)的事,森川也曾听人说起过。
“在非洲,有许许多多可以救活的生命在等待拯救,若能助上一臂之力,于我而言,也算稍稍安心些。”
“真不错。请一定加油!”
森川嘴上说着鼓励的话,内心却在思考对方这一席话的“弦外之音”。在非洲,可以救活的人正在不断地死去;而在日本,医生们却在徒劳地救助那些根本无法救活的人。
15
住院后的第二天下午,小仲在处置室让护士在锁骨下置入中心静脉导管。这样,他就和其他的病人一样,不管去哪里,都必须拖着一个有小脚轮的支柱,上面挂着输液袋。整个治疗按照事先制定的方案进行,但并非一切顺利,药物引起的副作用还是出现了。
住院第三天,医生将塔基索注入小仲的腹腔。这个手术其实很简单,在肚脐边上进行局部麻醉后,用很细的特氟龙软管将药液推入即可。但当天他就出现了剧烈的呕吐和腹泻反应。
德永给他配了止吐药和止泻药,但这些片剂在被消化之前就被吐掉了。小仲竭力抑制呕吐,但是奔涌而上的呕吐反射根本制止不了。他越是忍下,呕吐感越是强烈,简直让他担心会不会连食道也吐出来,那种感觉就如同体内被灌了毒似的。但这是治疗,只能忍耐。德永在输液里也加了止吐剂,可没有效果。
小仲忧心忡忡,第一天就这个样子,接下来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幸好,两天后,他的恶心和腹泻都有所减轻,唯有身体感觉极度的倦怠,但只要躺在床上不动,好歹还能忍受。食欲正在减退,食量只有以前的一半,但想到有中心静脉导管提供的高热量输液,小仲还是充满了信心。
身体状况稍稍稳定之后,小仲再次做了CT扫描和MRI检查。血液检查是隔日进行,他原本担心这样不断抽血会不会造成贫血,但转而一想,这是医生的吩咐,应该不会有事。检查这天的傍晚,德永来告知检查结果。
“血液检查没有异常,肝功能和肾功能也没有问题。白细胞很充分,电解质也正常。”
如果没什么不正常,那就用不着每隔一天检查一次了吧?当然这样的话,他没法说出口。
“谢谢!有这样周到的检查,我就放心了。”
小仲用他仅有的那点体力暗示了自己的意思,敏锐的德永已察觉到小仲的忧虑。
“也许你感觉检查多了一点。接受抗癌剂治疗的病人,身体状况随时会出现变化,照理是应该每天检查的,只是健保联在审查医疗费申请单时削减了。”
德永说的医疗费申请单,是指申请诊疗费报销。他埋怨给付医疗保险的健保联在报销医药费时不痛快,削减了小仲的诊疗费申请额度。
小仲皱着眉头问:“必需的治疗,为什么要削减呢?”
“这就是官衙的工作作风,做事死板。你肿瘤内科医生有这个需要,但一般的医生不是这样诊疗的,所以他们也不接受。”
“可是,抗癌剂治疗是您德永医生的专长,不听专科医生的解释,只是按非专科医生治疗的尺度来定,这不是瞎胡闹吗!”
小仲愤愤不平,声音也高了许多。德永无奈地摇摇头。
“没办法。不过请别担心。你的治疗,即使健保联削减了诊疗费申请,该做的检查和治疗,我还是一个不漏。”德永微笑着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小仲心里一阵高兴,有德永医生做主治医师,这真是自己的运气。
第二个星期,要进行第二次塔基索腹腔给药。因为有过第一次给药后剧烈的呕吐和腹泻经历,小仲有点战战兢兢。德永安慰说,不用怕,只要服用足量的止吐药和止泻药就不要紧。
“先下手为强。副作用厉害,正说明药效大,癌魔也在受苦。坚持住啊!”
“上个星期做的腹腔给药有效果吗?”
“才做了第一次呢,还不是那么明显。至少说来转移的肿瘤没见扩大。抑制的效果肯定是有的。这次给药为预防副作用,药剂中还加了类固醇。”
但是,这次注入后的副作用比第一次强烈得多,剧烈的呕吐和腹泻持续了三天,小仲全身极度困倦乏力,连上厕所、准备呕吐用的痰盂也得护士帮忙。他内心虽然过意不去,但又不得不每次按响呼叫铃。症状缓和后还是无法进食,腹腔注入次日就挂上的高热量输液只能继续挂下去。
“只要有高热量输液,即使没有任何进食也不要紧。它还能补充腹泻失去的水分,所以也不会有发生脱水症的危险。好在提早置入了中心静脉导管,不然,待身体状况较差的时候置入,会有可能发生难以置入的情况。”
“谢……谢……”
对德永的说明,已是奄奄一息的小仲用尽力气致谢。他虽然已无法从口中进食,但德永还是要他口服抗癌剂TS-1。小仲也觉得这是非服不可的。自己在受痛苦,说明癌魔也在受痛苦,只要攻克这个痛苦障碍,前面必定豁然开朗。
第二次腹腔给药后的第五天,小仲身体状况稍稍好转,他询问前来告知验血结果的德永:“德永先生,那个,先前我就一直想问的,肿瘤标志物检查结果怎么样?”
“正在化验呢,不过,好像结果并不怎么好……”
“是多少?”
小仲紧张地竖起耳朵。
德永略带歉意地说道:“只出了上个星期的检查结果,嗯,CEA是724。”
怎么?!小仲的头一下抬离了枕头。在东京医科理科大学检查的时候,应该是311.0吧,到现在只过了20多天,却增加了一倍都不止,这还能说是有抑制效果吗?小仲眼前一黑,脑袋重又落在枕头上。
“小仲先生,别泄气,肿瘤标志物未必能反映癌症的状态。治疗还刚刚开始,根本不用灰心。这是一场严峻的斗争,让我们一起加油吧。”德永说话字斟句酌,似在辩解。
突如其来的打击和弥漫全身的倦怠感让小仲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他隐约觉得德永似乎走出了病房,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思索起来。德永的应对是谨慎的,他并没有把所有一切都告诉我。不好的数据,我不问,他就不说。对他,我究竟该信任到何种程度呢?
第三次做腹腔注入塔基索的这天,小仲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但德永还是按照计划,为准备腹腔投药来到病房。
小仲顾虑重重,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对德永说:“先生,我现在很恶心,拉肚子也没停,这次治疗能不能往后推迟一些时候,至少等我能吃东西了再继续。希望能答应我的请求。”
德永站在床边俯视着小仲的脸,绷紧了嘴唇说:“小仲先生,我早就说过了,副作用大,这正是药物发生效果的证明。连续治疗非常重要,这里不能有丝毫的退却。”
“可是……我想稍微恢复一下体力再继续啊。”
“这你不用担心,高热量输液能充分满足需要,再说血液检查的结果也没什么问题。现在停药的话,前两次的药效就要减去一半。虽然不好受,但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一定要坚持住啊。”
到最后,德永似乎是不顾一切地坚决动手做腹腔注入的准备工作。护士在病床周围拉起了隔帘,将消毒液和橡胶手套一件件放在小推车上。小仲无可奈何,只能听凭医生在肚脐边上做局部麻醉,然后向腹腔推入塔基索。他感觉自己的肠子像是被浸入到热水中,呼吸也随之紊乱起来。他心中涌起了一阵不安,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这次在输液中加入的止吐剂比以往多了一倍,类固醇的量也增加了,再加上你的体质应该对药物有所适应,副作用经过一段时间后必定会得到控制,望能坚持到那一刻。”
说完,德永颇有礼貌地一鞠躬,和护士一起离开了病房。
小仲愤愤不平地想,医生真是轻松安乐,不用忍受如此痛苦的折磨。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战胜癌魔。我不是对自己发誓过,任何痛苦都能忍住吗?小仲自言自语着。他躺在被窝底下提醒自己做好准备,随时迎接药物副作用的来袭。
16
森川又将还击的球打在了网上。
“3比0,发球方得分。”
担任裁判的天马制药公司MR神情严肃地判分。站在网前,和森川组成一对的中央手术部年轻护士回过头来着急地说:“森川先生,你还以上旋球就行,就这么还击。”
“明白,对不起。”
对方下一个发球角度刁钻,紧贴着球场边线落下,森川顺手接住,持拍平角还击,球应声进入对方场地。球再次飞来,护士急于截击空中来球,猛然跳起还击,不想球竟触网而落。
“啊——对不起!”
森川连忙走近一屁股蹲在地上的护士,朗声安慰:“不要紧,不要紧。”他庆幸,最后那个球还好没输在自己手里。
利用双休日举行的培培会·秋季网球休闲游,每年都有活动,今年移师多摩湖畔的度假酒店奥多摩村。
培培会是三鹰医疗中心普通医师和护士的联谊会,已是主任医师的森川照理没有参加资格,这次,他是以观察员的身份被特邀的。
休闲游活动还来了好多制药公司的MR,他们一手揽下了从活动安排到纪念礼品准备等一系列工作。参加网球赛的医护人员共分成14支队,在小组赛后,最后通过半决赛、决赛决出名次。
和森川搭档的护士瞪大眼睛说:“森川先生,要拿下小组第一名,我们再不能输哦!”
“我可没自信啊。”
“怎么这样畏畏缩缩的,你可是外科医生啊。”
网球和手术有什么关系?森川不想和她争论。这次活动的赞助单位库布里克制药公司准备了豪华的纪念礼品,这名护士是志在必得。冠军的奖品是iPad3,亚军的奖品是勃朗笔,季军的奖品则是高级葡萄酒。
森川当了医生后,休息天常去网球学校练球,球技还是不错的,只是体力上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最后一个回合,他打出一个漂亮的上旋球,做到完美无缺;倒是这个年轻的护士求胜心切,攻势凌厉却不断失误,最后败下阵来。虽然晋级无望,但这个责任几乎都在小护士身上,对此,森川感觉十分轻松。在领到了人人都有份的参与奖——一套赫格尔牌的指甲钳后,接下来只要面带微笑看着别人就行了。
网球赛结束后,一群人又潮水般涌向露天温泉浴场。天空已染上绯色,吹在身上的风清爽宜人。流一身汗后,再将身子浸泡在温泉里,舒解疲劳的肌肉,仿佛全身的细胞都被唤醒了。
洗了温泉澡后,再上能俯瞰多摩湖景色的露台,医生、护士都是一副刚洗完澡后的清爽模样,等着开吃露天烧烤。安置就绪的烤架下,红红的炭火烧得正旺。制药公司的MR们提前离开浴场,早就将准备工作做妥。
“森川先生,等一会请您领呼‘干杯。”
库布里克制药公司的一个MR对森川说。服务员托着盘子将一杯杯生啤递给宾客。
“各位,今天大家都累了。在此,我谨向这次活动的赞助商库布里克制药公司的朋友,以及其他公司的MR们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支持,表示衷心的感谢!我在去年就从培培会毕业了,可今年还是来了,或许明年甚至后年继续会来,到时还得请各位多多关照啊。来,让我们一起干杯!”
全体人员齐呼“干杯”,MR们则开始分工忙着烧烤肉类、海鲜。
“看,富士山。”
顺着一名护士手指的方向望去,在天幕的映衬下,呈淡红色的富士山露着顶部,多摩湖的湖面则闪着橙色和紫色的光,像一面神秘的镜子。
“真美!”
“像是外国的风景区。”
护士们挤在一起出神地眺望着。
“肉烤好啦,牛舌都加了盐和柠檬汁。”
有MR端着盘子过来请大家享用。
“咱这儿也有美味啊。”
另一家公司的MR提着凯巴布风味的串烧走来。森川一仰脖子喝干了啤酒,往后一靠仰望着远方。
“啤酒,美食,还有这景色,哎呀,活着真好。”
“是啊。”
一旁的MR连忙随声附和。然而,森川觉得内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那是什么?不清楚……
“森川先生,换一下杯子吧。”
森川拿着干净的新杯子,刹那间出现的别扭感也随之消失。
吃喝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大家酒足饭饱,再加上气温开始下降,便纷纷回到屋子里。一半人唱卡拉OK,余下的一半人则玩UNO牌。加入了玩牌人群的森川,一左一右有两名美女护士伺候,因而受到年轻医生的起哄。
“怎么观察员有这么好的待遇?不公平啊。”
“明年的活动,要请森川先生回避了。”
“那,明年我就和森川先生一起玩私人旅行了。”
这醉酒护士的玩笑话,又引起了女人们一阵娇媚的叫声。
玩牌间隙,能歌善舞的MR又模仿明星表演助兴,笑得森川只觉得腹部肌肉一阵阵抽痛。瞅准时机,MR又拿出名店出产的夹心蛋糕卷,招来护士们的一阵欢呼声。森川也分到了一大盘,虽然早已吃饱,但吃上一口,其浓郁的鲜奶味和口感超好的底坯还是让他放不下手,不知不觉中把一盘蛋糕卷都吃完了。
“时间不早了。不好意思,我要先去睡了。”
森川悄悄躲开快要靠上身来的护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用手掌拨开人群走向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随心所欲地吃喝、大笑,一醉方休,啊,真痛快。偶尔过过这样的日子真不错,可今天吃得有点多了。想到这,森川突然涌上一种想吐的感觉,他连忙奔进卫生间。真难受,受化疗副作用折磨的病人,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
痛快地吐掉后,森川感觉轻松多了,一钻入被窝便立即有了睡意。
森川一夜无梦,一觉睡到了天亮。
17
“呜——噢——啊——”
一阵阵如同被打了毒针的野兽发出的呻吟声在病房里回响。小仲蒙着棉被,紧抱着头,身子像反弹一般弓起,在被子里不停地扭动。即使这样也还是无法抑制汹涌而上的呕吐感。
第三次塔基索腹腔给药引起的副作用比以往两次来得更猛烈——拧绞肚腹一般的狂吐,一天超过十次的水泻,而身体,却如血管中灌了水银般的沉重。从背脊到侧腹,是一阵阵电击般的疼痛,让人难以入眠。睡在床上翻不了身,只能仰躺着呻吟,挣扎。这是为了战胜癌魔,是为了要活下去——满身是汗的小仲对自己说。
可是,为什么我活着,就非得忍受这样的痛苦不可?小仲紧咬着牙关抑制住阵阵往上涌的呕吐感,在被窝里自问道。
德永开了镇痛剂和镇静剂,在输液中也加了药。但是,小仲还是因剧烈的药物反应,整整两夜没合眼。直到第四天才稍稍好转,能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借着护士的帮助,他从床上坐起身,让人剃了胡须。虽然有高热量输液保证一天的营养,但身上的皮肤却变得像干透了的饺子皮,镜子里映出的脸,就像亚马孙河畔出土的木乃伊。
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掠过脑际。住院前,自己可没衰弱到这个地步。能自己走路,能勉强独立生活。而现在,得依仗挂点滴的支架,爬行一般地上厕所,还累得够呛。现在还是无法直接进食。德永说,即使不能吃东西,TS-1还是不能停。要不要紧呢?小仲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
好消息还是有的。第三次塔基索腹腔给药后,CT扫描的结果是肝脏的转移肿瘤变小了一些。下的药果真开始起效了?小仲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之光,只是副作用带来的痛苦让他一时高兴不起来。他想,治疗确实重要,但能从口中进食才是先要解决的问题啊。这话他无法告诉德永。他觉得,德永是抗癌药物治疗的专科医生,治疗上应该不会有错。
小仲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几天,直到第六天的下午,护士推着一辆折叠轮椅朝他的病床走来。
“小仲先生,今天的感觉怎样?”
“怎么说呢……还行吧。”
听着病人有气无力的回答,护士用开朗得有点异乎寻常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去楼顶看看怎么样?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不定对你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嗯,也对。”
见小仲艰难地支起身子,护士连忙展开轮椅,扶着他坐到轮椅上。看见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吉武”,小仲才知道这个曾多次负责他护理工作的护士的姓名。
吉武脚下的护士鞋踢踏作响,她神情紧张地推着轮椅在病房的走廊上走着。小仲虽有种奇怪的感觉,但也不去多想,任凭身子靠在轮椅上。
上到大楼顶层的电梯厅,吉武打开玻璃门,走进耀眼的阳光中。时值晚秋,天气晴暖宜人。
“有好些日子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了。”
小仲不由得感叹一声。自从开始接受塔基索治疗后,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房。楼顶上已有几个病人和家属。吉武将轮椅推往没人的东北一角。
“杏叶开始泛黄了。”
看见行道树开始变色,小仲自言自语道,但吉武并不应声附和。一阵短促的汽车喇叭声传来,如同是听到发出的信号似的,吉武此时开口问道:“小仲先生,治疗难受吗?”
“怎么不难受呢,但那是为了治好病啊。”
“明天要接受第四次塔基索注射,能挺住吗?”
不知道。一想到又要受那份罪,说实话,小仲确实是没有信心。
“不知道能不能挺住。但不做不行,毕竟肝脏的转移肿瘤变小了。”
“小仲先生,我这话说出来或许你会觉得奇怪,明天的治疗还是不做为好。”
“你说什么?”
小仲像被弹了一下似的回过头去。吉武表情严肃,双手握着轮椅把手。
“我已实在看不下去了。德永医生的做法太残忍了。”
“残忍?”
小仲反问了一句,同时看了看周围。四周不见一人。吉武从一开始就想避开旁人,才将小仲带到楼顶角落。
“德永医生说是为病人治疗,其实更主要的是为了他自己的研究。为得到论文需要的数据,即使病人的身体状况变坏,他也不改变一开始就定下的给药计划。”
确实,在第三次治疗的时候,德永是强行将塔基索注入自己体内的。但是,医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见小仲半信半疑,吉武走到轮椅一侧弯下身子,加快语速继续说道:“塔基索是一种很厉害的药,对有的病人是有效的,但因副作用大缩短了生存期的病人也不少,可是对此谁都不说什么。虽然护士也通知过医生,小仲先生的白细胞在不断下降,但心知肚明的德永医生早就拉拢了护士长、主任这些人,一般的护士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小仲一脸严峻,反问道:“但是,这家医院不是说‘一切以病人的治疗为重吗?医院宪章里不也写着‘经常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吗?”
“那些都是谎言。这是一家绝对拜金主义的医院,白凤会的医院都是这样。你看他们是怎么检查和治疗的?还看不明白吗?反复地做一些不必要的CT扫描和MRI检查,血液检查以前是每天都做,后来被健保联发现,才改为隔日一次。”
“血液检查的事,我听德永医生说过,他不满死板划一的官衙作风,说是接受抗癌剂治疗的病人身体状况容易发生变化,真的应该是每天都要查验血液的情况。”
“身体状况不好的病人也许需要这样。但是如果只是化验白细胞的话,采血1毫升就足够了,根本没必要每次采血12毫升,做全套化验。”
这么一说,倒确实是有道理。
“说起死板划一,中心静脉置管术倒正是如此。有的病人是有必要,但所有病人都无一例外地给予埋置中心静脉导管,这显然太过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中心静脉置管术的保险系数高。抗生素、类固醇也是这种情况,使用的都是一些保险系数高的药物。医生以预防性给药为由,不断给那些并不需要的病人开药,能赚多少尽量赚多少。”
德永在治疗上,无论是检查还是处方,确实有这个倾向。一开始还以为是负责、仔细,现在想想是有过滥的意思。一种药出现副作用后,不是马上停止使用,而是另外再增加一种药来抑制前一种药的副作用,这样一来,用在治疗上的药就越来越多了。
“小仲先生,德永医生有没有劝你申请‘生活保护?”吉武在轮椅旁边紧盯着小仲的脸问道,“那也是德永医生惯用的手法。获得‘生活保护的病人,自负部分为零,不管多贵的治疗,病人都是不知道的。所以,医生可以不用考虑病人的经济收入状况,随心所欲,爱怎样治疗就怎样治疗。有‘生活保护的病人医疗费没有限制,最让德永医生开心了。而且,这类病人由政府全额负担医疗费,不会发生收不到钱的情况,医院方面也省心了许多。”
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内情?想起自己一直在为德永操心他的经济状况而感激不尽,小仲感觉自己真是傻到家了。
“德永医生为了巩固自己在医院内的话语权,整天就想着如何提高收益。他坐上了白凤会理事长的位子,为的是能随意获得病人的数据,得到研究经费后到国外参加学术活动。”
不知不觉间,天空中的云层逐渐增多,遮住了太阳,气温一下降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吉武移开视线,眉宇间微微蹙起。
“这个月,我就辞职不干了。在这里,我干了三年半。当初还以为荻洼白凤会医院就像它在医院宪章里说的,是一家好医院,其实内里根本不一样。为了获得数据,德永医生的病人死了好几个,我都看不下去了。以前我没法说,既然决定不干了,我就不能再沉默了。”
小仲感觉一阵紧张,就像背上被人插了一把匕首。他直截了当地问:“那对我的治疗,是不是也缩短了生存期?”
“是的。小仲先生的肿瘤标志物指标在不断上升,白细胞跌破了2000,这样的身体状况,再接受第四次塔基索注射,相当危险。”
吉武的护士服看上去白得耀眼。她颈上挂着的听诊器,手背上用圆珠笔写着的血压数值,也分外醒目。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吉武的话相当有分量。
“你的意思是说,应该停止治疗?那也就等同于让我等死。我受不了无法医治这种恐惧。”
“其实,可以延长注入塔基索的间隔时间,或者减少注入的量,但德永医生不愿改变。因为这样一来,他的论文数据就成问题了。”
“开什么玩笑!病人的性命重要还是论文重要?我可以让他改变一下用药的方式!”
小仲厉声叫了起来。吉武低着头摇了摇。
“没用的。腹腔注入塔基索是四次为一个疗程。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肯轻易放弃?不管你小仲先生怎么说,他定会用所谓的专业知识进行哄骗劝导,这是德永医生的惯用伎俩。”
小仲感觉太阳穴正在慢慢沁出冷汗。吉武说的都是事实吗?会不会是一个遭医院炒鱿鱼的护士,为了泄愤对德永进行诽谤?
如果吉武说得没错,那德永就是个将病人当作实验品的大大的恶医。想到这里,小仲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有点冷了,我们回病房去吧。”
吉武转过了轮椅。这下,眼前的风景就与刚才的完全不一样了。小仲身体的颤抖,即使进了病房还是停不下来。
18
网球休闲游回来几天后,一位没有参加活动的内科护士约森川去外面吃饭,说是有事找他商量。这位女护士快30岁了,是培培会里最年长的成员之一。
“我请客,在高圆寺喝一杯怎么样?”
女护士请客的地方是商店街上一家经营冲绳料理的餐馆。她和绾着发髻的女掌柜似乎很熟,打了声招呼后就被带往里面的席位。两人碰杯喝下一杯啤酒后,说起网球休闲游的事,话便渐渐多了起来。
“多摩湖的落日可美了,可惜你没来。”
“哎……真遗憾。”
“对了,你说商量件事,是什么事?”
女护士问森川要不要将啤酒换成泡盛烧酒,被婉拒后,便自个儿喝了起来。放下喝空的酒杯,女护士垂下了眼帘。原来,所说的商量一事,是关于那个正和她处朋友的医生的事。那人和森川一样,也是消化道外科医生,比森川小六岁,应是和眼前的女护士差不多年纪。森川只是听人传说,到底什么情况他也不太清楚,关系应该不会很深吧。但现在从女护士的表情来看,情况可能有点不妙。
“……都已到了谈论结婚的事了。”
她艰难地说出这一句话后,森川便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阿强说,明年一回大学医院,就上户口。”
护士居然用昵称称呼这个医生,大概是为了让人知道他俩的亲密程度。
“所以我答应做人流。其实,我是很想把孩子生下来的。”
有这种事?森川越发觉得问题严重,同时也感叹女人伪装功夫的确了得。可那小子也太过分了,森川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今年夏天,这个后辈经某大学医学教授的撮合,与一位商社董事的千金谈起了恋爱。虽然没有公开,但这在医院里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也就是说,结果是很清楚的。
“阿强相亲,并准备结婚,这事是真的吗?”
“嗯,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听说对方是有钱人家的千金。”
“是吗?我没见过。”
就这么不痛不痒地说下去,算啥呢?
“前些日子,阿强忽然改变了态度,开始回避我了。但9月份的时候,我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是收下的,我们还去了酒店。可是后来他又不理我了。我想好好和他谈一下,他却不见我,连电子邮箱都换了,我根本无法联系上他。”
这个浑小子。森川皱起了眉头。
“这样不明不白的,我怎么甘心。”
护士双手覆脸。这个在病房里精神抖擞的女人,此时双肩耸动起来。该怎么办?将那个后辈叫来,然后训斥一顿?可这样只会给眼前这个女人带来更大的伤害。
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护士深吸一口气后抬起了头,脸上是那种天生的不服输的表情。
“森川先生,我最恨别人欺骗我,无法忍受满心寄托的却是一场虚幻的希望。想必森川先生也是不希望这样对待癌症病人吧?”
她的意思是说,让无法医治的癌症病人接受无用的治疗是件残忍的事?看来,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现在只需要下定决心作出决断。
森川干咳了一声,眉宇间的皱纹堆得更紧。
“我想,应该还没正式定下。不过,他要结婚的事应该是真的。这事确实令人难以容忍,但这小子天生就是这种德性吧。”
“看来,我真的是被骗了。”
护士眼角上挑的双眼掉下了大颗泪珠。她也不想去擦拭,只是在自己的大号瓷酒杯中再次斟满泡盛烧酒,然后一仰头喝干。
“作为一名医生,你觉得阿强这人怎么样?”
对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森川有点不知所措。护士再次问道:“森川先生觉得,作为一名外科医生,这人怎么样?”
“这个,怎么说呢,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执刀的水平还算可以,不过,对待病人似乎有点冷淡吧。”
“是啊。我也对他说过几次了,要他多多体谅病人的心情。他只会夸耀自己的开刀功夫,对女人患了乳腺癌失去乳房后的悲伤,病人癌症复发后遭受的巨大打击,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女护士将25度的泡盛烧酒换成了40度,开始数落起那人的不是来。看来她是横下一条心了。这样也好,让她说个痛快吧。于是,森川也跟着一起议论起这个后辈的种种不是,尽可能地往坏里说,以便让她觉得,和这样的男人分手是件好事。“不过,那人也有可爱的一面。”没想到女护士忽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为他护起短来。她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喋喋不休。
“那个家伙,手术前总会过于紧张而做不了那事;但若是手术顺利,就又会像饿狼一般扑过来。真是个没心机的小子。他就是嘴硬,爱说大话,其实内心脆弱得很,是个没用的人。若我不管他,真不知会怎样……”
说着,女护士大眼睛里再次滚出泪珠。森川默默地递上手帕。女护士摇晃着身子,可还是拿起酒杯凑近嘴唇。
去了一趟厕所后,女护士坐在了森川身旁。森川没法,只得拍肩安慰。女掌柜送来了开水。女护士又开始说起那个后辈医生的不是来,一连串的轻蔑和痛骂不时从嘴里蹦出。森川陪伴一旁,直到凌晨2点餐馆关门,才叫上出租车,把她送到家。
“森川先生……谢谢……你。能听我唠叨……这些事……”
告别时,女护士像一朵凋谢的玫瑰,垂着头,说话断断续续,眼里滚出大滴的泪珠。也许她已明白,一切既成事实,她已无力改变。
与其用谎言掩盖,还不如将实情说出来。
森川松了一口气,再次坐上等在原地的出租车。到家已是快凌晨3点了。为不吵醒瑶子和可菜,洗漱完后,森川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钻入了被窝。
19
回到病房后,小仲很冲动,想立即去找德永核实吉武说的是不是事实。当时是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但转而一想,还是晚上好好冷静一下,就算吉武说的都是事实,德永也不会什么都承认。不能直截了当地追问,得想好该怎么说话。
第二天一早,在护士做注射塔基索准备工作之前,小仲就让人叫来了德永。早晨正是忙碌的时候,但德永还是很客气地走进病房。
“早上好。今天要做第四次了。这样,一个疗程结束后,你就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副作用确实厉害,但你的表现也够顽强啊。”
德永抢先朗声说道。
“德永先生,说起这事我倒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请原谅我的任性。今天的药能不能推迟些时候注射?”
德永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理由?”
“还是想等到能吃东西了以后再继续。”
“这个你不用担心啊,有中心静脉导管源源不断地向你提供高热量输液。”
“但我还是想……”
“你不用担心。这第四次做完后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也就可以吃东西了。你不必为吃饭的事担心,眼下要集中精力治好病。”
看来还真的是不愿意推迟注射塔基索。小仲不再争下去,而是换了个方向。
“白细胞检查结果怎么样,没问题吗?”
德永被戳到了心虚处,露出的笑容有点僵硬。
“是啊。我不是说过多次了吗!”
“我只听您说没问题,不过现在想知道具体的数值。”
“不看病历,一下说不出具体的数值来。那你想知道具体的数值干什么呢?”
“是自己的身体状况嘛,当然想知道了。”
这是小仲事先想好的回答,德永没有拒绝的道理。果然,他脸上稍露不快之色,去护士站核查数值了。德永的表情变化,小仲一一看在眼里,这对已经习惯注意观察医生脸色变化的病人来说,并不是件难事。
一会儿,德永手拿一张刚打印出来的血液化验单,再次走进病房。他拉长了脸,把单子递给小仲。
“看吧。不过请你别拘泥于这上面的数字。我们医生具有专业知识,知道如何作出准确的判断,而病人常常容易被这些数字牵着鼻子走。”
检查的日期是两天前。白细胞数值是2100,标准值是3500—9500。上面加了两条向下的箭头。
“好低啊。”
“你正在进行抗癌剂治疗,这很正常。标准值终究是标准值,进行抗癌剂治疗的时候,白细胞数值达到2100完全不用担心。”
果真是这样吗?这里都是外行,没人懂,但我绝不轻易认可。
“我今天接受第四次塔基索注射不会有问题?”
“当然。”
德永重又恢复和蔼可亲的表情,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但是,德永先生。”
小仲刚说了这一句,德永立马又皱起眉头,露出那种“还有什么事要说”的不耐烦神色。
“希望今天能减少些塔基索的量,可以相应减轻点副作用。”
“那不行。你以为抗癌剂减半,副作用也会相应地减半?不是这么回事。已定下的量不给足,就不能发挥充分的效果。都坚持到今天了,再减少用药量,以前的治疗就都白费了。”
“减少今天的用药量,会影响到以前的治疗?”
“是的。如果不继续投入相同的量,就不会有效。抗癌剂就是这种性质。”
这是那种“你是外行,你奈何不了我”的强制性说话口吻。他不解释理由,只是单方面地强辩。
沉默片刻后,他继续不改强势的口吻。
“副作用厉害,我也知道,所以才添加了能有效抑制呕吐感的新药。以前用的是末梢性止吐药,这次添加的是中枢性的药,它是一种名为5-HT3受体抗衡剂的新药,所以你不用担心。”
这就是吉武说的动不动就用专业知识忽悠人的行径吗?
“我今天心情不好,还是想推迟一下做。”
“如果是因为心情不好就推迟治疗,那能治好的病也治不了了。不要说那些任性的话。你是为了治好病才住院的,是吧?那就请你听从医生的安排。我作为专科医生,是在预先制定好严密的方案之后展开治疗的,不能因为病人心情的好坏而有所改变。”
德永毫不掩饰自己的焦灼情绪,医生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一般的病人早就不知所措,乖乖就范了,但小仲却是早有心理准备。德永若是同意延迟治疗,就信赖他;而如果情绪大变一味坚持继续治疗,那就坚决拒绝他。小仲希望会是前者,但结果却是后者。
小仲将被子拉至胸口,双手紧紧捏住被子的边缘,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我今天不想接受药物注射,还是等我体力稍稍恢复后再说。拜托。”
“你别说这种话。”
“不,今天我无论如何不答应。”
德永嘴角微微抽搐,表情古怪,一副欲发作却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病人当着面拒绝治疗,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碰到的事。那种遭到否认的屈辱和无法获得数据的懊恼,气得德永颤抖着身子走出了病房。
小仲拒绝注射塔基索一事很快在病房大楼里传开了。负责小仲病房护理工作的护士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个居然敢于冲撞德永的鲁莽病人。小仲去厕所时与吉武擦肩而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对他点点头。
第二天,德永来到病房,与昨天相比,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他紧绷着脸,只说了一些非说不可的事,不再提起塔基索注射到底是延期还是停止。后来的血液检查仍是隔日进行,德永也不来说明。
停止塔基索注射后,小仲的呕吐感消失了,渐渐想吃东西了。经口服用的TS-1,小仲也自作主张地停服了。这样一来,身体反而感觉变得轻松了,一顿还能吃上半碗饭。问了一下吉武,白细胞居然恢复上升到了4000。原先难以忍受的倦怠感,慢慢变轻了。于是,小仲想到,现在这样的状况,再做一次塔基索注射,估计身体受得了。
第二个星期,德永来病房查房时,小仲竭力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说:“德永先生,此前我说了些任性的话,请多包涵。自那以后,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能吃东西了,体力也恢复了不少。”
“是吧?”
“我想接着治疗应该没问题了。”
“治疗?”
德永满脸不解,一看就知道是他故意装出来的。他要记仇,也只能随他了。这正是个孩子气的医生。小仲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就是塔基索注射呀,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应付得了副作用的发作。”
“小仲先生,那个已经不会见效了,你的肝脏转移肿瘤变大了。”
“怎么?”
这出乎意料的答话,让小仲顿感脑子一片空白。CT扫描和MRI检查都在照常进行,因为没说过什么,也就以为状况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肿瘤变大了,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不尽快重启治疗呢?
“不会见效?那还有其他的药吗?”
“难啊,因为塔基索的治疗中断了。”
“啊,先生是因为我不听话,才不愿给我治疗了?这个医院的‘医院宪章上不是写着‘一切以病人的治疗为重吗?”
“是啊,我就是以你的治疗为重。可是,不是遭到你的拒绝了吗?”
“那是因为副作用太厉害,我的身体受不了啊。先生您是抗癌剂治疗专家,那就应该有比一般的医生更高明的治疗方法,对吧?”
小仲专挑可让对方高兴的话说,可德永只是鼻腔里哼了一声。
“你把我捧得太高了,我承受不了。专家也会做错事。”
显然,德永对小仲拒绝塔基索治疗还耿耿于怀,他想甩手不管了。这还是医生吗?小仲终于按捺不住,提高声调揭穿他见不得人的恶念。
“先生是因为再也没法从我的治疗中获得论文数据才敷衍了事,是吧?”
“什么?”
德永的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是因为我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小仲心里闪过一丝悔意,但他直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胆怯之色。
“对不对?”
“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德永甩下这句话后,便虎着脸气鼓鼓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进修医师模样的年轻医生,拔去了小仲身上的中心静脉导管。询问原因,那人只说了一声“是德永医生吩咐的”。
午饭后,病房大楼的护士长走了进来,冲小仲说道:“德永医生已为你开具了出院许可证。”
“怎么那么急就……”
小仲刚想提出抗议,随即放弃了这个念头。护士长那张紧绷的脸,一看就知此人惯于应对各种难缠的病人。
“明白。谢谢一直以来的照顾。”
小仲想离开医院前和吉武打个招呼,可是病房大楼里看不到她的身影。
20
“阿良,现在,行吗?”
睡在一边的瑶子将身子靠过来。像发出暗示似的,她把手放在森川的胸口上。
“对不起,今天有点……”
“怎么了?”
“明天有个PD手术要做。”
所谓PD,是胰腺癌的一种大手术。要切除胰腺的右半部分、十二指肠、胃的下半部分、胆囊和胆总管以及一部分小肠,是腹部手术中难度最大的。
——森川君是不是也该执刀做一下PD手术?
两个星期前,副院长对森川说。这是一个早期胰腺癌的年轻患者,副院长在门诊值日时恰巧被他遇到。森川曾在PD手术中做过助手,但从未主刀过。他高兴地接下了主治医师的工作。
手术前,他一边看录像一边动手,做形象训练。组织黏连、血管异常等,这些不测事态的出现都要想到。这段时间他的精神变得高度紧张,手术前夜,连瑶子的求欢都没法应和。
——那个家伙,手术前总会过于紧张而做不了那事……
森川想起前些日子那个找他商量事的女护士说的话。他叹了口气,看来我和那个后辈医生是一个样。
第二天一早,森川比往常提前出门去医院。见了一下病人后,外科中他又是第一个赶往中央手术部。手术室里,麻醉科的医生已在做接纳病人的准备工作。
“今天拜托各位了。”
“振作起精神来,嘿,加油!”
年长的麻醉科医生半开玩笑地说。森川则回以一个武士临阵前抖擞精神的动作,然后走进准备室洗手消毒。他刚让护士给穿好手术服,就看见为他做第一助手的副院长和第二助手一起走进了手术室。病人已实施了麻醉,露出的腹部上面盖着绿色的覆布。
森川站在手术台的左侧,行一个礼后像宣告什么似的说了一声:“那就开始了。手术刀。”
他从护士手里接过手术刀,在病人腹部一闪,那里立即出现一个整齐的刀口。刀口在强烈的灯光映照下,鲜血汩汩涌出。
“止血钳。”
森川用钳子夹住出血处,然后结扎。切开腹膜,继以不锈钢的开腹器。确认腹腔内没有转移的肿瘤,即按照练习时的顺序进行手术。副院长默默地在一旁协助森川的操作。
“SMA(上肠间膜动脉)剥离完毕。绑带。”
森川在剥离开的动脉上系上扎带,用钳子固定住。突破了第一关后,接下来切开后腹膜,掀起附着在背脊一侧的十二指肠,同时廓清大动脉四周的淋巴结。这是一种高难度的操作,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大出血。
“调整灯光聚焦,里面看不见!”
森川焦急地对护士说。副院长忙用钩子调整灯光,扩大手术区。
“别急,慢慢来,一着急做不好事。”
“嗯。”
森川深吸一口气,放松精神。癌肿没有向四周浸润,手术进展顺利。但森川没有掉以轻心,严格按照教材的要求进行手术。剥离胃部周围组织,架上断离器,用电子手术刀切断。顿时冒出一缕青烟,散发出一股肉体被烧焦的气味。
“很顺利嘛。”
副院长的鼓励,一下子缓解了森川的紧张感。他在左右肝动脉和门静脉上系上扎带,将胆囊从肝脏上剥离。此时,外科部长走了进来。
“怎么样,快要切除了吧?”
手术已经进行了四个多小时。通常,这个时候正是整块儿将含有癌肿的脏器和淋巴结切下清除的时间。
“还没,正在处理肝门区。”
森川回答时一眼不离手术区。外科部长安慰道:“哦,第一次上手就这样,不错了!”
“手术时间比较长,和家属打过招呼了吧?”
“是的,副院长预先打过招呼,说是有可能要花八个小时。”
“那不是忽悠人吗?”
森川想起手术前怀着复杂的心情向病人及其家属说明情况时的情形。当然,他不会点破自己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这件事。不然的话,病人肯定会提出希望经验丰富的医生动刀的请求。他竭力装出一副很熟练的样子来,但最难堪的是在被问到手术时间的时候。一般这样的手术五六个小时就可完成,但在五六个小时内完成,森川毫无把握。
那时,坐在一旁的副院长不慌不忙地为他解围。
——胰腺手术是很费时间的,因为切除的面积大,有时可能需要花费八个小时。
当时,病人及其家属看上去很吃惊的样子,不过,倒也没表现出有什么特别的疑问。对此,森川虽心怀歉意,但转而一想,我不能因急躁造成手术失败,相比现在的解释,手术超过预想的时间使家属焦虑不安,更让人过意不去。
——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森川君也很镇定自若嘛。
事后,副院长笑着说。有时说谎话也是一种权宜之计。
森川第一次执刀的PD手术,经过七个小时后顺利完成。手术时间一长,病人的体力也消耗较大,出血量较多。副院长表扬说,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就很成功,不错。这是一句无论如何不能让病人听见的道白。
这天,为术后管理,森川一直忙到深夜,当晚只能在值班室宿夜。手术做得还算顺利,但人却累得趴下了。
——若是手术做得顺利,他就会像饿狼一般扑过来。
森川又想起那个女护士说过的话,可他现在却怎么也提不起这个精神。
21
住院一段时间后回家,小仲觉得自己家的房子又暗又旧,像一下子老朽了许多。
从白凤会医院出院后,小仲双手提着行李,站在露天铁梯前闭了一会儿眼睛。他实在使不出上楼的力气来。11月的风吹在背上有些冷了。
这楼梯,以后还能爬上几次呢?小仲心中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但是,他已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浸在感伤中。右侧腹部的疼痛正一阵紧似一阵。德永说的那句“肝脏转移的肿瘤变大了”的话,像一枚毒针刺在他的胸口。
病人总是处于弱势地位,受到任性的医生使坏心眼伤害,就是病情恶化了,也束手无策。
小仲两手使了一把劲,伸出右脚登上楼梯。他才这么一抬身子,右侧腹部立刻掠过一阵疼痛,感觉像有一根棒子从里往外戳出来。他只得站住不动,稍后才又战战兢兢地抬起左脚,再小心翼翼地换作右脚。他用肘部顶着侧腹,像打太极拳一样慢慢上楼,最后终于进了屋。
推开夹板做成的简陋房门,各种邮寄广告和信笺从信箱里掉出来,散落了一地。报纸早停订了,可他对这些邮寄物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走进屋,在门口一放下行李,他就急着冲进卧室——真想早点躺下来。
掀开简易床铺上的棉被,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刚躺下身子,侧腹又传来一阵疼痛。小仲皱起眉头,用双手按住腹部。疼痛常常发作,似在一再提醒他癌症转移这一事实——我在这里,你死定了。它片刻都不让你安宁。
要是这样的疼痛消失了,那该有多好啊。只要癌症能治好,再怎么样的不幸都算不了什么。这样渴望着不知多少次了。好想回到曾经健康的过去啊,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就是斩断双手双脚都愿意。
在小仲的脑海里,说不清是幻想还是冲动的意念在四处飘荡。自己真的会死?可现在不还活着吗?一小时之后不可能死,明天也应该还活着吧,后天也是。不过一个月以后就不知道了。那个三鹰医疗中心的医生说,我只能活三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还有两个月可活?
如果这样子痛得越来越厉害,那该怎么办?就在这间屋子里一个人满地打滚吗?真要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已累得连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了。
被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侧腹的疼痛似乎也有所缓和。睡意袭来。
就这么闭上眼睛再不睁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22
那个接受了PD手术的病人,术后没有出现并发症。森川连续三天睡在医院,在治疗上竭尽全力。到第四天,病人状况依然稳定,森川总算松了一口气。此时,他忽然毫无来由地产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假如自己被癌症盯上了该怎么办?
谁能保证自己这个年龄不会患癌?以前,森川一直是作为一名医生,只站在治病的立场上考虑医疗问题。如果自己患了这种不治之症,会在三鹰医疗中心接受手术吗?
森川坐在桌前,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做手术的话,还是去自己的母校庆陵大学附属医院更令人放心。执刀医生,当然也会委托信得过的医生来做。会请谁呢?森川脑海中闪现出一张张脸来,他同时也体会到,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有的医生细心慎重,但手术时间长;动作利落的,恐怕又做事毛糙,容易出现术后并发症。身在这一行知道一些内情,倒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虽然清楚没有一个外科医生是完美无缺的,但一旦遇到自己要接受手术了,还是会很在意。这样一想,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说一声“拜托”,其他都不去管,反而更省心。
但是,许多病人都会千方百计地去打听,为的是找个好一点的医生治病。森川自己也常常有熟人和朋友来向他打听这方面的信息。患了重病还可以理解,可是,前些日子,婶婶甚至还向他打听做子宫肌瘤手术哪家医院好。森川告诉她做肌瘤手术,各家医院都差不多,她还不相信。当然,每家医院的水平是会有差距,但是,再好的医院,你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
如果自己选择在庆陵大学附属医院做手术,一定不能让三鹰医疗中心的病人知道。一家医院的医生,自己看病都要跑到别的医院去,这样的医院谁还敢让你做手术呢?
医生患病后选择在其他医院做手术,这对自己的病人是不是一种背叛呢?那么,由此及彼,是不是餐馆的厨师不能在别的餐馆款待重要的客人,所有JT(日本烟草产业)的员工都必须吸烟了?医生到其他更好的医院看病的自由,是否也应该得到保障呢?
想到这里,森川被一种可怕的思维束缚住了。能治愈的病没什么问题,但如果是晚期癌症该怎么办?不管你找多么好的医院,治不了终究还是治不了。此时对病人说上一句“没法治了”就万事大吉了。但是,轮到自己身上呢,也能这么想吗?
且不说活动性癌,即使是早期胃癌,20人中也有一人会发生转移。如果自己患了癌且已转移,并被告知只有三个月生存期的话……
森川突然感觉一阵胸闷。是记忆幻觉?不知道。此时,十年外科医师生涯中遇到的各种人和事在森川的心底掀起漩涡,翻腾不止。
23
“生命的沙漏——被宣告只有三个月可活。”
小仲上网,在搜索页面上偶然看到这样一个博客标题。点开一看,接续在点缀了满天流星的首页后面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写下的病中日记。她的网名叫莎艾。
从简介中可知,家住大阪的莎艾才34岁,两年前被查出患有胃癌,手术摘除了全胃。八个月后癌细胞转移到腹膜淋巴结,医生告诉她,生存期只有三个月。但是,到目前已过了14个月。看来,医生说的生存期还真的不能当真。
小仲打开的页面,是今年6月的记录。
6月15日
在大学附属医院做了MRI检查,腹水增加了。癌症在发展?但我不沮丧。
医生失望地低下头说,用的药没见效。其实,低头失望的该是我呀。
从医生的态度看,他对我的治疗好像没什么兴趣了。
后面的事,就让它顺其自然——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可是,既然是医生,就得再加把劲啊。
不然,病人也没信心啦。
小仲读着博客,对医生的懦弱也大为生气。自己要是有点力气的话,此时大概会拍案而起吧。可现在浑身乏力,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6月27日
真想回去工作。想起获得一份份保单时的情景,真让人怀念。
人寿保险销售小姐的GNP是义理、人情、礼品,瞄准的猎物,就一定要拿下。(笑)
生了病后,只能换一个能在家里做的工作。
但健康每况愈下,连这也有点勉为其难了。
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这个月做完就停了它吧!
什么事都干不了了,郁闷!
看来莎艾做的是保险推销工作,从文字里可以看出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好可怜啊。
小仲满怀同情,现在,可说是同病相怜了。
7月10日
今天去了岚山。
为的是怕再也见不到红叶了。
岚山留有我的回忆。
记得那时,曾和他一起远足、吃汤豆腐,还参拜了野宫神社。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宝贵体验。(笑)
今天是一个人重走了那条路。
7月的天气,还很凉爽,真是救了我。老天保佑!
发现了和那时吃的一模一样的冰淇淋,吃上一口。
啊,真好吃!
她说的是怕再也见不到红叶,大概是预计自己活不到秋天吧。真想鼓励她,别说这样的话,加油!
7月23日
今天又散步了。
中学旁边的水池里,狗尾巴草一片茂盛。
居然看着感觉很漂亮,真奇怪。
是临终者的特有感觉?
我是活在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上啊。
水池里有一对鸳鸯。
这让至今还是孑然一身的我,多少感到了点孤寂。
不过,转而一想,成了家的话,我这样子会让丈夫和孩子悲伤。
还不如单身更好。
只是对不起每天来探望的母亲了。
她一定期盼过女儿早日成为新嫁娘吧。
请原谅我这个任性的女儿。
没能让您看到身穿婚纱的女儿,对不起。
小仲读着读着,掉下了眼泪。这个名叫莎艾的女人振作精神,奋力度过已然不多的日子,他为她的勇敢精神所感动。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同为癌症晚期病人,小仲真想同她联系一下。
8月13日
盛夏来临,热得要死。
腹水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药物已无一点用处。
索性放弃治疗吧?
书上说,患了癌症不去理会它也是一种办法。
说是过度治疗并不好。
也许,乞求于痛苦的治疗,还不如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来得更轻松。
莎艾开始变得懦弱了,真想为她打气。别说放弃治疗这样的傻话啊。苦是苦,但是只要坚持住,就会有希望。
关于过度治疗有害处的说法,小仲也在报上看到过。但那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借口,是不愿面对残酷现实的懦弱表现。
只有医患双方都竭尽全力,才会绝处逢生,不是吗?
8月28日
昨晚又是翻江倒海般的呕吐,一夜无眠。
什么都没吃,怎么会吐成这样?
疲倦至极,如同身无安置之处。
大学附属医院的主治医师说要给我介绍安养院。
看来,快到终点了?
看了心头一热。我也遇到过没脑子的医生。抛弃病人的医生是不可原谅的,非让他吃罚不可。
9月17日
难受。
大限快到了?
向护士要了安眠药。
没法写博客了,无奈。
趁现在还行,和大家说再见吧。
谢谢各位阅读我的博客,谢谢。
莎艾大概又住院了。情况很不好吗?小仲怀着忧虑打开下一页博客,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几行意想不到的文字。
9月29日
女儿佐惠子前天晚上9点17分走了。
在女儿遭难的那些日子里,我作为母亲却一点儿也帮不了她。
只能每天以泪洗面。
但是,女儿表现得很顽强。
现在,她解脱了。
对大家的鼓励,我深表谢意。
谢谢。
小仲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文字。这个名叫莎艾的女子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空虚感在折磨着自己。
正当他沉浸在无从发泄的悲伤中,茫然地看着电脑屏幕发呆时,博客页面上弹出的一行广告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癌症免疫细胞疗法。”
什么?他迫不及待地点击了一下,立刻,打开的网页上出现了一行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继三大疗法(外科手术、化疗、放疗)之后的第四种疗法。”
小仲激动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这是这个名叫莎艾的女人带给我的福音吗?
癌症免疫细胞疗法,一种没有副作用的梦幻般的治疗方法。
24
“今天是为庆祝爷爷的生日和光荣退休。”
“什么叫退休啊?”
电梯里,身穿天鹅绒连衣裙的可菜问妈妈。
“就是工作了好长好长时间后,上个星期终于停下不干了。”
森川装着没听见,抬头望着电梯的楼层显示屏。今天是为庆祝父亲森川忠生光荣退休一起聚餐。森川忠生原是埼玉县和光市综合医院的麻醉科部长,上个星期在迎来65周岁生日的时候退休了。
晚餐地点定在池袋60层阳光大厦空中餐厅楼层的中国餐馆。在门口说明预约情况后,一名身穿无尾晚礼服的侍应生便领着他们进入一个包间。虽然提前了十分钟到达,没想到二老已在里面等着了。
“你们已经来了?爸爸还是那样性急啊。”
“就是嘛,我说等下一趟电车也来得及,你爸爸却等不及了,说不行,会迟到的。”
穿着平素喜欢的克里琪亚品牌大罩衫的母亲真智子一脸嗔怪地说。身穿夹克的父亲毫不理会,满面笑容地迎向可菜。
“今天打扮得真可爱啊!”
“听说是包间,可菜再怎么欢闹也不用担心啦。”
瑶子让可菜坐在爷爷身旁,然后将自己的椅子挪近了一点。
领班进来说了一通欢迎光临之类的话后,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员便端来了饮料和菜肴。
“爸爸,祝贺您的生日和光荣退休。工作了那么多年,您辛苦了。”
“辛苦了!”
真智子和瑶子也跟着附和,忠生高兴地举起酒杯。
“爸爸在现在的医院工作了多少年?”
“从辞去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算起,有23年了。”
“时间好长啊。退休后有什么打算呢?”
“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找个地方打工,做麻醉师。”
“真轻松啊。我也真想早点退休,有这份自由。”
听到儿子这样说,忠生朗声笑了起来。
冷菜之后,便是餐馆的看家名点小笼包出场。包子馅的肉汁比较烫嘴,瑶子为可菜夹了一个在小碟子里。
“真好吃,这是什么味?”
“瑶子,这是蟹黄呢。”
“啊,真的呢。我是第一次尝到这滋味。”瑶子故意给婆婆面子。
吃完笼屉中的最后一个小笼包后,忠生问儿子:“最近的工作怎么样?”
“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就是太忙了一点。”
见丈夫敷衍了事地回答父亲的话,瑶子连忙补充道:“良生在医院好像是累得很,听说难缠的病人很多。”
“嗯,外科医生都是这样。”
“良生从小就性格温和,所以总是比别人要辛苦得多。”真智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微笑着说,“家里有虫子爬进来,他必定要放它逃走,说是踩死它太可怜了。蟑螂什么的都要放走。”
“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啊。前几天有蟑螂爬出来,他拼命地往阳台上赶,最后还是我用拖鞋拍死的。”
“哈,还是瑶子厉害。”
真智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一旁的森川皱起了眉头,似乎有点下不了台。
“今天是爸爸的好日子,别光拿我说事啊。爸爸,来点黄酒怎么样?”
“啊,行!”
服务员拿来小玻璃杯,加入冰糖后,斟上了琥珀色的酒。
上的菜有鸭肉鱼翅、青椒牛肉丝,最后是口味醇厚的杏仁豆腐,这把可菜乐坏了。
森川付完账后走出餐馆,在休息厅等着的父亲心满意足地说:“今天真高兴,一家人都围着我,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老爷子,当心脚下!不要紧吧?”
真智子伸手搀住满脸通红、步履踉跄的忠生。也有几分醉意的森川劝道:“打个车回家吧,也就6000日元。”
“不用花那个钱,电车方便得很。”
从日光城走到池袋站,同二老分手后,森川一家便叫了一辆出租车。虽然可菜瞌睡连连是个理由,其实森川近来晚上外面用餐后总会打车回家,一旦方便惯了,便不容易改回来。
汽车一开动,可菜便立即沉入梦乡。
“今天谢谢你了,尽了晚辈的孝道。”森川表扬瑶子。
“哪里,我也享了口福啊。”
黄酒带来的醉意,烧得森川的脖子阵阵发热,感觉如同沉浸在温热的洗澡水中。他在座位上仰靠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嗯?没啥。”
脑中怎会掠过这样的想法?他自己也觉得疑惑。
“今天真的很开心,但这样可以吗?”
“怎么?”
“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是歉疚还是恐惧的感觉。”
“又来了!阿良你是想得太多了。”
瑶子不耐烦地耸了下肩膀。心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放不下,连森川自己也不太明白。他总觉得有一种思绪悬在半空中,放不下来。
25
“最先进的癌症免疫细胞治疗——活性化NK细胞疗法。”
一家私营医院的主页上,醒目的标题下,介绍了一个令人惊异的病例。胃镜拍出的如同喷火口一样的癌肿,经过半年治疗后彻底消失。像炮弹一样击入肝脏的转移肿瘤,治疗八个月后,经CT扫描,也已无影无踪。其他还有很多患了肺癌、胰腺癌、大肠癌等一些已被判为无法医治的癌症晚期病人,经过这样的治疗,均病愈出院。
网页上的这些信息看得小仲周身汗津津的。
所谓免疫细胞疗法,是指从病人自身血液中提取免疫细胞,进行培养、增殖后再次回输病人体内的治疗方法。免疫细胞有好多种,其中NK细胞被称为“天然杀手”,是攻击能力最强的细胞。因为是自我免疫,所以它只攻击癌细胞,不会伤害正常细胞。因此,这种疗法不同于化学药物治疗和放射治疗,没有副作用。
网络主页上还有一个大大的描绘NK细胞攻击癌细胞的动画效果图:显微镜下,银色的NK细胞咬住黑乎乎的癌细胞,然后予以摧毁。这确实是一种理想的治疗方法。
这家医院的总部设在大阪,在关西和名古屋均开设了多家连锁诊所。小仲心想,不管是名古屋还是大阪,只要治疗有效,我都乐意前往。
但是,且慢。他皱起了眉头。既然治疗效果这样好,为什么不普及得更广一点呢?
看着网页,小仲心头疑窦顿起。花哨的页面设计,还有诸如“再不用为不治之症犯愁,轻松地找我们咨询吧”之类浮夸的广告宣传语;免费咨询的电话号码是0120打头的对方付费电话,上面写着支付治疗费可用信用卡,还能分期付款——商业气息似乎太浓了。
点击“收费指南”后,小仲心头的这种想法更强烈了。初诊费不贵,1万日元;但NK细胞治疗一次是25万日元,六次为一个疗程,至少得花150万日元。如果再加上检查费和诊断费,全部费用要超过180万日元。这虽然看起来是针对没有医疗保险的自费病人,但收费之贵还是超出了合理的范围。有多少遭受癌症折磨的病人拿得出这么大一笔费用呢?下面还有一行“医疗费扣除”标题,小仲以为有什么补助之类的文字,却是一个纳税人为确定纳税金额,在计算本年度收入时,如何从应纳税中扣除金额的说明,这对低收入的小仲来说毫无意义。
小仲又搜索了一下其他实施免疫细胞疗法的医院,居然找到几百万条记录结果。怎么有这么多信息?将搜索对象限制在私人诊所、范围限制在东京地区,呈现在眼前的有25家单位。依次打开页面,删去赤裸裸的以赚钱为目的的诊所,好像涩谷的“竹之内诊所”看上去比较靠谱。
院长竹之内治雄42岁,从首都医疗大学毕业后,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肿瘤内科进行了三年癌症疫苗和免疫细胞疗法的研究。
打开“治疗费用”列表,这里价格不菲也是可以想象,但一个疗程是四次,每次20万日元,总额是95万日元。次数不多,比起那些黑心的诊所,价格低了许多。
但小仲还是半信半疑。如果选择在这里治疗,治疗费也得近百万日元,要花去现有存款的三分之一左右。要是两个疗程的话,一大半的积蓄就没了。尽管以后要花多少生活费还是个未知数,但也不能将自己的血汗钱丢在臭水沟里啊。
上了一会儿网,小仲觉得很疲倦,便倒头躺在简易床铺上。右侧腹部仍然是一阵阵发热和隐痛。每动一下身子,这癌就像在夸耀自己的存在似的令人痛上一阵。要是没有它就好了——现在,小仲连想象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在思绪的某个角落,他还是时不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说不定会出现一个奇迹呢!
大概是停止化疗的缘故,呕吐感已基本平息,腹水好像也有所减缓,小仲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但停下来什么都不治,他还是感觉不安。
小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房顶的天花板。那霉迹斑斑的天花板呈现出各种几何形的花纹,就像NK细胞正在围剿癌细胞。要不要一掷百万试试?反正再多的存款,也不能带进坟墓。如果没有效果,做一个疗程就停下好了。
小仲从床上起来,再次坐在电脑前。他打开竹之内医院的主页,然后打电话申请免费咨询。接电话的女职员态度热情,听小仲要求尽早安排,便答应次日接待。
第二天,小仲硬撑着疲惫的身子,尽可能地穿戴整齐后,出门前往涩谷。
过了道玄坂往右拐,走到底,便是竹之内医院。小仲在挂号处报上姓名,然后被一名女办事员带到咨询室。
“欢迎你,小仲先生。我是院长竹之内。”
医生态度和蔼地伸出手来。小仲说了一下自己的病情后,询问能否给予免疫细胞疗法。“当然。”竹之内的笑容十分可亲,小仲见了反而戒心更重。在白凤会医院的遭遇已教训过他,越是和蔼可亲的医生,越不靠谱。
“在治疗之前,我想问一下,这种治疗法不在医保范围之内,是吧?那是不是疗效还没得到厚生劳动省的认可?”
听到这么询问,竹之内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很遗憾,确实还没有。”
看你一再强调效果,以为真的如此,没想到还是被你耍了。
“判断癌症治疗效果的依据,通常是看肿瘤是否缩小,或者肿瘤标志物指标是否下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免疫细胞疗法并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
“您的意思是说,癌症是治不好的?可我看其他医院的网页上甚至还展出了癌肿消失的照片呢。”
“对其他的医院,我不想妄加评论。应该说,值得信赖的不多吧。肿瘤缩小,一般都是抗癌剂叠加使用或放射治疗产生的效果。”
果真是这样?虽然此前还有点将信将疑,可现在被如此明确地否定,小仲还是感觉很丧气。
“请不要灰心丧气。癌症的治疗,需要放在更广阔的视野来考量。”
“这是什么意思?”
“比如,一种情况是,癌肿缩小了,但副作用很厉害,病人出不了院,不能正常饮食,只能待在医院度日。另一种情况是,癌症还是那个样,但病人能正常饮食,在家里自由生活。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当然是后者。”
“对。重要的是QOL,也就是生存的质量,那是生活的品质。患者一心只想着消除癌肿,这未必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免疫细胞疗法便是一种重视QOL,以提高生存效果为目标的治疗方法。”
“也就是说,虽然治不了癌症,但人也不会死亡?”
“是的。但也不是说可以保证一直不死。”竹之内微笑着垂下视线说。
也还是要死的?小仲竭力抑制内心的失望感,继续问道:“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种治疗法都贵得不得了,这是什么原因?”
“这是设备的关系啊,从血液的无菌处理,到特殊培养,开支都非常大。用于培养的无血清培养基、细胞的生长因子也价格不菲。”
“但您的医院比别处便宜。”
“因为这里与首都医疗大学的临床研究小组建立了合作关系,他们提供了少量的补助。”
“治疗的数据会用于研究吗?一旦开始治疗,半途能中止吗?”
小仲想起了在白凤会医院的遭遇,面部表情不太好看。对这一变化,竹之内虽然满腹疑惑,但还是冷静作答。
“治疗随时可以停止,获得的数据只用于档案记录,因为不可能有现成的方法用于病人的治疗。”
尽管如此,小仲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疑虑。见他一直沉思不语,竹之内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说?”于是,小仲将荻洼白凤会医院医生的不良行径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竹之内一脸严肃地听着,待病人说完,才低下头,语调沉重地说:
“对于这样的医生,我作为同行,深感羞耻。我绝对不会做出以论文为先、强行治疗的事来。免疫细胞疗法会给病人造成很大的经济负担,所以,事先我都是清楚地将实际情况告诉病人,在得到充分理解之后,才提出治疗的建议,因为病人的期望过高并不是件好事。请小仲先生慎重考虑之后再做决定。您若信任我们的治疗,我将不胜荣幸。”
对竹之内充满真挚的说话口吻,小仲不由得困惑起来。免疫细胞疗法能治好癌症的话,这位医生一句也没说过,这说明他诚实坦率?那我要不要试一试?花费的钱可是上百万哪。
“先生的医院,治疗有效的病人大概占多少?”
“胃癌的话,是二成半到三成左右吧。”
也就是三四个人中有一人?怎么回事?这个自言“病人期望过高并不是件好事”的竹之内,反而给人可以信赖的感觉。一时也没有其他的治疗办法,就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
“哦,那也蛮不错了。我的事就拜托您了。”
“好的。那就先到挂号处做检查和采血预约吧。采血是用于细胞培养。”
竹之内面带温和的笑容,送走了小仲。
预约完后,走出医院的小仲心情复杂。虽然这家医院看起来还算有良心,但能不能更给人一点希望呢?毕竟是花了一笔大钱……
26
森川四处寻找“头脑清晰的老医生”,却被护士告知,老医生还在门诊部看病。可现在门诊时间早结束了呀。他心里纳闷着朝门诊部走去,刚下楼,就听见诊室传出的说话声,好像是医生正在和病人家属交谈。于是,森川走进相邻的诊室等候。
隔着隔板,他听见一个男人焦灼的说话声。
“内人听后受不了了,天天以泪洗面。人憔悴得不像样,就快成废人了。”
“真不好意思,没想到被我说成这样。”
“可医生说话也得注意方式啊,冷不丁被人说是患了癌,谁受得了?说话为什么不能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呢?”
“也没什么冷不防啊,病人自诉胸口疼,体重也减轻了不少,我就说有这个可能性,仅此而已。是她缺少认识嘛。”
“对这种事情,外行谁知道呢?至少你在告知患癌可能之前,该确定一下病人是否已有心理准备,是吧?”
“门诊部等着看病的人那么多,我不可能还慢悠悠地做这事吧?病人可不是你夫人一个人。”
“你说的也许在理,但总得稍稍考虑一下内人的心情啊。所谓的‘知情许可应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不对。‘知情许可是说要实事求是地将病情告诉病人,不能因为病人会因此可能受到刺激而‘偷工减料。因为被告知癌症而受到打击,说起来,那是病人的危机管理意识不够。”
“那请问,如果你自己被突然告知患了癌,你也会心平气和吗?”
“当然,如果是事实,就只能接受。”
“你这人还懂不懂人之常情啊?”
男人一下子提高了声调,“头脑清晰的老医生”则毫不掩饰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要我对已没法治的病人说不切实际的劝慰话吗?什么一定能治好、开个刀就好了等等,这不是欺骗是什么?”
“可也没你这样没心没肺说话的吧?说什么胰腺癌没法手术治疗,那不是太残忍了吗?”
男人说话的声音颤颤的,似乎还忍着委屈的泪水,但“头脑清晰的老医生”不为所动。
“再怎么用体贴入微的说话方式,也改变不了事实。让对方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待,那等于是欺骗。共同面对现实,做好精神准备,也有利于应对后面的严峻治疗。倒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让病人一直抱着虚幻的希望,才是件残忍的事情。”
“够了,不和你说了!”
那人砰的一声踢了下椅子站了起来。
“不要你看了,我们找更体贴病人的医院去。”
“随便你。说实话,我也不想给有你这样的家属的病人看病,等着我做手术的病人多得很。我希望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值得救治的病人身上。”
“头脑清晰的老医生”思维一丝不乱。森川只是紧张地竖着耳朵倾听。病人丈夫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声“你是个最坏的恶医”后,便噔噔噔地走出了诊室。老医生一脸不快地嘟哝了一句:“愚不可及。”
森川在隔壁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头脑清晰的老医生”说的话,显然是医生立场的道理,换作病人的立场会怎样呢?也会认为毫无精神准备的病人被告知患了绝症之后精神濒临崩溃是没办法的事?
这位老医生说的话确实是太生硬了点,但森川也知道,他又是医院外科医生中工作最认真的人,常常为了病人的治疗废寝忘食。对自己执刀的病人,他总是信心十足,全力以赴。这对病人来说,应该是个最可信赖的医生了吧。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头脑清晰的老医生”才不愿接手那些已无法治愈的病人。对可医治的病人,他会坚持做完一台超长时间的大手术,紧急手术也是一呼就应,面对重症病人他会连续几天不回家,一心投入治疗,常常是为医治病人累到极点,误了吃饭时间,一头倒在医局办公室的沙发上沉沉睡去。对这样的医生,你还能要求他理解病人的心情,和病人沟通时耐心细致,注意措辞吗?
若要寻求理想的医师,那么,现实中的医师几乎没一个是合格的。在冷冷清清的门诊诊室,森川已迷失在没有答案的疑问森林里。
27
桌上很少有动静的手机倏地响了起来。
“喂?”
“你是小仲先生吗?我是荻洼白凤会医院的护士吉武。”
真没想到,小仲不由得抬起了头。客气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身体情况怎么样?你那天出院,我没能好好和你道别,真对不起。”
“你不用客气。”
“我一直在担心,是不是给小仲先生添了麻烦。是我说了一些过头的话,才让你被迫出院的。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歉才好。”
说着说着,吉武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变得颤颤的。小仲微微苦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我拒绝塔基索治疗,并不是听了你吉武小姐的话,而是我自己决定的,你说的话只能算是根导火线。我提出延迟治疗、减少用药量等要求,德永都不答应。真像你吉武小姐说的,他就是用专业术语唬人,我不听,他立刻就翻脸,连检查的结果也不告诉我。到最后才冷冷地和我说,肝脏的转移肿瘤已变大了,像是在报复我。”
“是吗?”
“我也实在气不过,质问是不是无法为论文提供数据了你就马虎应付。德永立刻变脸,恼羞成怒,要我立即出院。那个家伙真像吉武小姐说的那样,是个将自己的研究看得比治疗还重的利己主义者,说他是医生实在是有辱医生这个称号。”
一想起这事,小仲不禁又火冒三丈起来。吉武担心地问:“那你现在在别的医院治疗吗?”
“不是医院,是一家诊所。对了,我正想打听一下,吉武小姐知道免疫细胞疗法是怎么回事吗?”
小仲只是顺便问一下,吉武听了立刻放低声音说:“那是一种将淋巴球或NK细胞培养后,重新回输到体内的治疗方法。你正在做这种治疗?”
“不,还只是在考虑要不要做。”
“费用什么的,都问过吗?”
“我知道很贵,很多医院或诊所做这个就是为了赚钱,我找的一家看起来还算公平合理。对方也提醒我对治疗效果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考虑到没有副作用,我就想是不是要试一试。”
小仲是这样想的,吉武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如果她反对,那就放弃。他换了个话题问道:“吉武小姐从医院辞职了?”
“是的。照理是应干到15日,但我以前积了一些带薪假期,所以就提前休息了。”
“那新的工作单位落实了吗?”
“嗯,现在在调布的一家诊所做事。虽然不是医院,但工作也很有意义。那些老年病人,你只是稍微付出点热情,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
“吉武小姐待人确实和蔼可亲。”
小仲有意说上一句恭维的话,对面即刻传来低低的腼腆笑声。
“嘻嘻。如果小仲先生不觉得讨厌的话,我可以上门来探望一下吗?自从你离开荻洼白凤会医院后,我就一直在想,你的病情不知怎样了。”
听着吉武提出这意想不到的要求,小仲顿觉房间一下明亮了许多。居然还有人在牵挂着我,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
“随时欢迎你来。我一直有时间。”
“好。那就定在这个星期六怎样?”
“可以。你知道我家地址吗?”
没等吉武回答,他就忙不迭地把地址和路线说得清清楚楚,心里激动得咚咚直跳。
星期六一早就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让人并不觉得时令已到了11月的下半月。小仲打开窗户清扫房间。他要驱除屋内病人的气息,放入新鲜的空气。虽然右侧腹部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下午2点,门铃响起。向来做事不含糊的小仲,见对方遵守时间如约而至,不觉多了几分愉快。
“欢迎光临。”
打开屋门,出乎意料,眼前站着的并不是吉武一个人,她身后还有个60岁出头、体态丰满的女人。小仲一下拉长了脸。
“小仲先生,最近怎么样?这是我的朋友稻本好子。她说一定要见见小仲先生,所以我今天就带她一起来了。”
她说一定要见我,可我不一定想见她啊。想是这样想,可也不能把来客拒之门外。
“哦,进来吧,就是脏了一点。”
走进里面的日式卧室,两个女人客气地双膝着地坐下。坐垫不够,两人相互推让,这倒成了个难题。
“你们用,我不碍事。”
小仲让出自己用的坐垫,拉过身边一条盖毯叠一下垫在屁股下。
吉武已察觉出小仲有点不高兴,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们两人贸然上门。稻本女士是我的前辈,现在办了一个赫拉克勒斯之会,专门为癌症病人提供志愿服务。”
“幸会幸会。”
稻本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职衔:NPO法人赫拉克勒斯之会代表。
“嗬,赫拉克勒斯应是与希腊神话中的巨蟹座有关,是不是因为志愿服务癌症病人才取这个名?”
“是的。小仲先生的知识真渊博。”
稻本钦佩地点点头。癌、蟹在英语中同为“cancer”,在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将巨蟹踩死,而怀着怜悯之心的赫拉女神则让它升上天空,成为巨蟹座。这些知识爱阅读的小仲当然是了然于心。
“小仲先生住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
吉武满怀敬意地说。小仲心里虽然明白这是讨好的话,但被称赞知识渊博,听着还是很受用的。
“小仲先生,我去烤些苹果派。”
说着,吉武从纸袋里拿出铝箔包着的点心。香甜的气味沁人心脾。
“一定很好吃吧。”
“嗯,借用一下厨房哦。”
吉武起身去烧开水。厨房事先已收拾过,不用担心,倒是让他和稻本两人留在卧室有点令人尴尬。小仲见对方一直不开口,只好主动打破沉闷。
“稻本女士也是护士吗?”
“以前是的,现在不做了。现在专注于NPO方面的工作。”
“赫拉克勒斯之会都干些什么工作呢?”
“主要是为癌症病人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不过,困难也是蛮大的。”
“那当然,癌症病人的脾气都很坏。”
小仲自嘲般地笑了笑。
“弄好了。”
吉武将分装在纸盘里的苹果派端了进来。这会儿轮到稻本站起身,到厨房去端红茶了。吉武应是事先就准备了纸盘和袋泡茶。这既让小仲感觉到了她的机灵,也让他隐隐有种被看轻的不快——这个家是不会备下这些东西的。
“小仲先生家里餐具、刀叉一应齐全,要什么有什么,真让人佩服。”
吉武毫无心机地说。
“以前和女友一起生活过,虽然只住了三个月她就走了。”
这话纯属多余,有炫耀之嫌。一说完,他就粗鲁地拿起纸盘,凑近鼻子猛嗅。
“大概是生病的关系,我的嗅觉不灵了。这点心一定很香。”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不太会做菜。”
小仲用刀叉切了一小块送进口里。嗯,味道不错。
“可不能饶了德永那个混蛋,他简直不拿病人当人看待。”
小仲这么一说,吉武也边嚼着点心边噘起了嘴。
“是啊。我也没想到德永医生竟是这样一个不懂事理的人。”
见稻本一脸疑惑,小仲便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竟然有这样可怕的医生?难以置信。”
“缺德的医生不止德永一人哦,我在三鹰医疗中心也遇到过倒霉的事。一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医生居然对我说,你的病没法治了,后面的日子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现在不懂病人心理的医生还真不少。”
对稻本赞成的态度,小仲只是向上翻了一下眼珠。那,你就懂了?说不出是为什么,他对稻本文雅的举止总觉得看不顺眼。她虽然一副从容沉着的样子,但总让人感觉是在故作姿态。而对小仲投来的阴郁目光,稻本始终面露温和的笑容。
吉武用解释的口吻说:“稻本女士的丈夫是一位内科医生,五年前患肾癌去世了。那个时候她就痛切地感到,癌症病人十分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便发起成立了赫拉克勒斯之会。”
一听说是医生的妻子,小仲对稻本更没了好感。不过看在吉武的面上,他还是“哦、哦”地应着。
“吉武小姐也加入赫拉克勒斯之会了?”
“嗯,力所能及地帮着做点事。”
说着,吉武从纸袋里拿出几本印刷的小册子。
“这是赫拉克勒斯之会的会刊,你不妨看看。里面有癌症病人专辑,也许正合你的需要。”
小仲懒懒地接过会刊。这是用双色平板印刷的刊物,显然是为了降低印刷成本。他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翻阅着,而稻本则望着墙边堆得高高的文库本图书赞叹:“小仲先生可真是个爱书人啊。”
“爱书人”这个词,正是小仲最爱听的话。
“谈不上,谈不上。”
“嗯,真不错。”
稻本浏览着一本本图书的书脊,向小仲投来赞赏的眼光。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小仲藏起戒心,将目光从稻本身上移开。
28
从埼玉县饭能站开出的武藏号特快列车,旅客乘坐率只有七成左右。
森川和外科部长并排坐在双人席上。他是陪同外科部长去做院外手术,现在正在归途中。
外科部长基本上每两个月都要去一次与庆陵大学医学部有协作关系的医院承担手术。通常他是一人独行,这次却让森川同行,做他的助手。由谁陪同,并不一定,但公认手术水平最高的外科部长指定你做他的助手,至少他是没把你看作碍手碍脚的累赘。外科部长性格温和,坐在他旁边丝毫不用劳心费神、小心翼翼。
“今天亏得森川君的配合,手术得以顺利完成。”
“哪儿的话,应该说是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才对。”
今天做的是食道癌的根治手术。手术切开了病人的胸部和腹部,是一个大手术。病人是一位56岁的女性,癌症已有恶化,但还不至于很糟糕。
“今天的病人看来有救。”
“是啊。”
外科部长斜眼看了一眼身旁的森川,脸上的笑容好似在说,呵呵,你也看出来啦?
随着经验的积累,外科医生慢慢已能判定病人的预后情况,他能感觉到一个病人有没有得救的希望。大家都说,外科部长的感觉敏锐,他很少说出口,但他预料的准确率常在八成以上。森川也早就听说了,他想,今天借此机会正好一探究竟。
“先生是通过什么来掌握病人的预后情况的?”
“这个嘛,外科医生做长了就会的啦。”
“那有没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呢?”
“当然有了。有时,开始以为没问题,半途却出了状况。但是,假如你一开始就认定治不了,那就真的会没法治。所以,你尽量不要这样去想。”
说到这儿,外科部长苦笑了一下,眼角堆起了皱纹。
“当觉得有救的时候,要不要和病人说呢?”
“不能说。医生口里说出的话,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重。所以,可以不说的话,尽量不要说。”
趁着兴致,外科部长继续说道:“现在还有许多医生会告诉病人生存期剩下多少多少,这个我不赞成。这可能是为了让病人有个心理准备,但预料失误的也不少。而且,大多数医生都爱往短里说,因为说长了,一旦失误就很被动。说穿了,那是明哲保身,为自己着想。而病人被告知自己的生存期后,他和他的家人会是怎样的悲痛心情,一般医生是不知道的。所以,我觉得这是不能做的事。”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外科部长,森川不由得感叹。
电车过了所泽,进入了东京市区。外面已是漆黑一片,车窗玻璃上映出了森川的面孔。他扭过头,自言自语道:“要是病人都能治愈就好了,那些治不了的病人真的是不好对付。”
“医生做的就是这个工作啊,对治不了的病人也要不放过一丝希望尽力而为,分手的时候要郑重其事地和他道别。”
“您说的‘郑重其事,怎么理解?”
“就是让彼此心意相通。”
“对先生来说,最好的道别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外科部长轻轻扬了扬眉梢,若有所思地说:“最后一刻,你要说:‘你真勇敢!病人则会向你道谢:‘承蒙您的照料,谢谢!就是这样的道别方式。生病是件不幸的事情,而两人因此相遇对于彼此却是件好事。最后一刻能够心意互通,这不就是一种最好的道别吗?”
“确实是这样。”
森川点着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在门诊部叫嚷“你说治不了,不就等于在说让我去死吗”,然后摔门而出的胃癌病人。这个人现在不知怎样了。
从外科部长刚才的话来看,那种道别是最不好的。要不要再和他联系一次?查一下电子病历系统,应该能找到他的联系方式。打个电话,就当时自己的态度给他道个歉?
不妥,森川想,在不了解对方现在的情况下,突然打电话道歉,那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这种道歉并不是为病人着想,仅仅是为了自我解脱而已。
那该怎么办呢?
电车快到终点站池袋了。车窗外,都市的灯火流光溢彩,而森川的内心却是一片黑暗。
29
就在吉武和稻本上门探望的前几天,小仲为接受MRI检查和NK细胞培养,在竹之内诊所抽了血。
“今天的状况比上次要好。”
诊治了一番之后,竹之内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其实,这是吉武的探望让小仲高兴了一阵,使得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而小仲内心则在暗暗期待,要是免疫力因此有所提高,那么这种疗法也许能奏效。
诊治的时候,小仲向竹之内提出了两个要求,一个要求是尽量不做检查。已经做了检查的,不要告诉他结果,理由是一喜一忧,他不想让检查的结果影响自己的心情。此前做过无数次的检查,每当告知结果,他的心情就像是坐了过山车。当听说肝部转移的肿瘤缩小了,那心情就像升了天一般高扬;可才一会儿,又被告知肿瘤标志物指标有所上升,开朗的心情随即跌入绝望的低谷。
“我再不想被这些检查搞得团团转了。”
竹之内面露难色,“但是,不检查就没法判定治疗的结果。再说,不给首都医疗大学提供数据,也拿不到补助金呀。”
“没关系。我可以再多出一点治疗费。难道不提供数据我就没法治疗了?”
小仲目不转睛地看着竹之内。他想试探一下,为病人治疗和获取数据,这位医生到底看重哪个。
竹之内并不躲避小仲的视线,他轻轻地点点头。
“我明白。那就不检查直接进行治疗吧。免疫细胞疗法属于自由诊疗,要尽可能满足病人的要求。”“谢谢。”
小仲轻吐了一口气,随即又紧握双拳搁在膝盖上,再次直瞪瞪地盯着竹之内。
“先生,我还有一个要求。NK细胞培养,能不能间隔三天做一次?”
“怎么?”
通常,接受免疫细胞疗法的病人一次采血后,要花两个星期的时间培养免疫细胞,待其增殖至上千倍后,再回输入体内。与此同时进行第二次采血,再次培养。也就是说,采一次血,进行NK细胞培养,再回输入体内,一个周期是两个星期。小仲要求缩短这个间隔时间,每隔三天采血一次,进行NK细胞培养后回输体内。这样,除了第一次回输是间隔两个星期外,其余都是每隔三天就将增殖的NK细胞回输入体内。
明白了小仲提出的要求后,竹之内“唔”了一声。
“不行吗?”
“也不是说不行,只是还没有这样给药方法的数据。”
“这种治疗法本来用的就是自己身上的细胞,所以才没有副作用,是吧?因为副作用厉害就得拉开给药的间隔时间,这我能理解;可免疫细胞疗法就没这个必要了,对不对?”
“道理是这样,可是……”
竹之内还在支支吾吾,可小仲已经等不及了,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先生,拜托了。我已经没时间了,无法等待那长长的两个星期。我不知道哪天就是我生命的终点。”
“明白。不过三天的间隔期毕竟太短了,至少五天吧。”
“谢谢。提出任性的要求,请多包涵。不过,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所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请先生体谅我的心情。”
小仲最后声泪俱下,久久低着头不愿抬起。
12月4日。这天是第一次采血后过了两个星期的日子,得进行首次NK细胞体内回输。
“身体状况怎么样?”
竹之内面露温和的笑容问道。而紧张和期待的心情,让小仲觉得自己的胸口都快要被撕裂开了。
“请多多关照。”
小仲颔首致礼,却也在观察竹之内的面部表情。两个星期前做的MRI结果怎么样?肝脏转移肿瘤有没有变大?肿瘤标志物指标如何?虽说提出不要告诉检查的结果,但他毕竟还是很在意的。
离开荻洼白凤会医院后,有超过三个星期的时间什么检查都没做,也不知什么原因,身体一直处于稳定状态。会不会是癌症的势头被抑制住了?也许,化疗的副作用消失后,开始能进食了,所以体力慢慢得到了恢复。
小仲真想狠一下心询问检查结果,但马上克制住了。是自己主动提出的,怎么能推翻?他想,还是观察一下竹之内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吧。可是,他费了好大的劲也找不出什么异常来。
在输液室的床上一躺下,护士就推着载有全套输液用具的小车过来了。培养好的NK细胞装在半透明的输血袋内,静静地躺在一个不锈钢的盘子里。那是一种微微闪着光泽的橙色液体。
“现在给您输入NK细胞液。”
护士接好输液管后,竹之内便亲自将输液针刺入小仲的静脉。培养液一滴一滴地被输入血管中,仿佛还能看见里面水蚤般的NK细胞。这些细胞将在体内巡游,攻击癌细胞。输液的时候,小仲在脑中拼命想象着NK细胞活跃的模样。
输液一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怎么样,没觉得什么不舒服吧?”
竹之内一边拔着输液针,一边问。
“没问题。”
岂止是没问题,甚至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身体还有些许温热感,难道是NK细胞在体内活跃的缘故?小仲耳旁再次传来诱惑的声音:做一下肿瘤标志物指标的检查吧。
“如果身体情况稳定,你今天就可以回去了。”
“嗯,是这样……”
正要离开的竹之内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事吗?”
“啊,不,没什么大事。”
小仲一下将快出口的话咽了下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免疫细胞疗法再怎么先进,也不会立刻见效。倒是肿瘤标志物的指标会有可能比以前升高。他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忽然有这样一种感觉。
小仲竭力抑制住不安的心情走出输液室,看见站在挂号处的竹之内正对着他颔首致礼,好似怀着歉意。疑惑不解的小仲走上前去。
竹之内干咳了一声,说道:“上次我说过,若不送上检查的数据,就没法得到首都医疗大学的补助金。所以,这次小仲先生的治疗费比网上公布的要贵一些。不过,取消的检查项目收费抵消了一些贵出的部分。”
“是多少?”
“今天的费用是23.3万日元。”
小仲早有思想准备,觉得收费并非想象的那么贵。看来这里确实不是黑心诊所。
“如果接下来想做检查的话,现在也可以办理申请补助金的手续。”
“谢谢,不用了。”为转换一下气氛,小仲又提了一个此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对了,我还想问一下,为什么其他诊所一个疗程需要六次,而先生的诊所四次就行了?”
“做上四次基本就能知道是不是有效,而六次,我觉得是过多了。”
“明白。那下次还请多多关照。”
小仲略一点头,拿出银行卡办理支付手续。签单的时候,他的右手僵硬,金额栏里的数字之大是他迄今第一次见到。如此这般的签单,后面还有三次,但结果会是怎样呢,谁也不知道。
30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森川的生活平淡无奇,几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
但有时也会踩到地雷,让他不知所措。
几天前,有个胃癌病人住院,35岁,和森川同年。当时森川慎重起见,让他做了一个胃镜检查,结果发现是早期胃癌。也就是说,是森川替他捡回了一条命。现在已是晚上7点过后,这个病人却将森川叫到病房。
“这个时候将您叫来,真不好意思。其实是有件事想问一下。”
床边,病人年轻的妻子双眼哭得又红又肿。
“先生,您今天和内人说了什么话?”
森川已不记得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下午在走廊擦肩而过时,因为对方向他低头行礼,请他多多关照,他才轻轻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不要紧啊,你丈夫属于早期的,手术之后连化疗都不用做。
他原是想安慰鼓励她一下,没想到对方竟露出奇怪的表情,随即脸色变得苍白。当时森川只感到有些奇怪,但转而一想,大概是担心丈夫手术的事,也就没放在心上。
“其实,我没把患癌的事告诉内人。”
森川不由得“哦”了一声。竟会有这样的事?
病人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内人天生爱多想,怕她担心,我只说是胃溃疡。后来她从先生那里听说化疗什么的,才知道是癌。”
在20年之前,常常是病人患了癌症,只和他的家属说,而不让本人知道,可现在医生有告知的义务,除了特殊情况外,一般都应告诉本人。所以,胃镜的检查结果一出来就立刻告诉了这个病人,可没想到他竟瞒着自己的妻子。
“是吗?还真没想到这种情况。”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事先没有和先生打过招呼。只是,内人现在说她总是心神不宁,所以想请先生来和她解释一下。”
“所谓解释……”
“就说我的癌症是早期的,有95%的治愈率,你不用担心,就这句话。我说的,对她没用。”
“明白。夫人,别担心,你丈夫的胃癌是早期的,一定能通过手术治好。”
森川和气地说。病人的妻子用手帕按了按红肿的眼皮,颤颤地说:“可是,还有5%的病人是治不好的吧?我担心的是这个。”
森川想说“没问题啊”,但这话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吗?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庆幸的是,病人立即接过了话头。
“哪有什么事情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人做的事都有不确定因素,说95%,就是考虑了这种可能性。”
“嗯,对,真是这样。”
“所以,我说你不用担心。”
可病人的妻子在表情上没有一点放松的迹象。病人开始不耐烦了。此时,森川想再劝说几句,但终究没有开口。早期胃癌实际上还是有复发的可能。他又想起那个咆哮“这不等于让我去等死吗”的病人。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让这个病人的妻子放下心来。森川心里开始焦躁起来。可他越是焦躁,病人的妻子越是不安。森川只得闭上眼睛,怀着一种准备跳崖的心情说:“别担心,你丈夫肯定有救。”
“听见了?医生都这么说了,你可以放心了吧。”沉默了几秒钟后,病人的妻子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听见了,谢谢。”
说完,她又突然抬起头,直视森川,提高嗓音说:“森川先生,请您一定要治好我丈夫的病。我家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才两岁,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
说完,她将脸埋在了手帕里。
森川一字一顿地说:“请放心。你丈夫的癌是早期的,不可能复发。我一定把这次手术做完美,别担心。”
这一席话说出来居然十分顺溜。是不是越过了一定的界限,就会什么都不顾了?
离开病房,森川仍是心有余悸。万一这个病人以后复发,那我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地雷到处都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踩上了。
31
右侧腹部又是一阵疼痛。
你想忽视它,它还是疼。每吸一次气,肋骨内侧就抽疼一次。按压,轻抚,尽可能轻微地呼吸,没用,还是疼。
小仲每天都在和癌魔作斗争。在竹之内诊所听了如何在家疗养的指导后,他现在尽量为自己补充营养,保存体力。精神上的安宁是必不可少的。要忘记癌的存在,尽可能让心情愉快起来,这样才能够提高免疫力。可那个痛偏偏时时来提醒你,让你意识到癌魔的存在。究竟该怎样才能让心情愉快起来呢?
星期六下午,小仲正在卧室里躺着,门口的铃声响了起来。
“门没上锁呀。”
小仲费力地支起身子靠在床上喊了一声。为省事他现在门都不锁了。
“你好。身体怎么样?”
进屋的是赫拉克勒斯之会的稻本。怎么又来了?小仲一脸不快,可稻本还是笑吟吟的。
“今天吉武有事走不开。”
“那,你是一个人来的?”
他并不欢迎她来,只是想,说说话或许多少能解解闷。
稻本客气地端坐在榻榻米上。
“身体感觉怎样?”
“不好啊,这里痛。”
小仲苦着脸摩挲着右侧腹部,“身子感觉沉得很,不想吃东西。脸色一定很难看吧?”
“还行,比上次好。”
“你骗人。”
对小仲粗鲁的口气,稻本还是不改笑容。
“你今天有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想来看看你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
难处?有啊,就是这癌魔。你有什么办法吗?这样想着,小仲一脸不快地扭过头。
“小仲先生是一个人生活,对吧?那吃饭什么的,怎么弄呢?”
“便利店买,或自己做呀。”
“我们赫拉克勒斯之会有家政妇派遣业务,如果需要,我可以安排。除了做饭,还包括清扫和洗涤等杂事。”
“眼下不需要,这点事情自己还能做。”
“哦,那也不要太勉强。再说,还得考虑一下今后的事。”
今后的事?小仲朝稻本瞪了一眼。是说毛病恶化了动不了,或者躺在床上快死的时候吧?
小仲的怒气在扩散,但都被稻本的笑容挡了回去。这是个现实问题。身体状况变坏后,一个人吃喝拉撒都成问题,可谁来帮你?没个影儿。
“你说的那个家政妇,怎么个请法?”
“可以先加入护理保险。一般要求是65岁以上,但像小仲先生这样,不到65岁也可以。”
接着,稻本约略介绍了一下护理保险的构成。她虽没怎么明说,但意思就是癌症晚期的病人,即使不是高龄老人也可以加入这个保险。
“也就是说,先向政府部门申请,得到批准后再找保险经纪人咨询?”
“是的,得到批准后,可找我咨询。”
“找你?你也持有保险经纪人资格证书?”
“没错。”
稻本从皮包里拿出名片,脸上露出职业式的笑容,递了上去。名片上印着“NPO法人·赫拉克勒斯居宅护理站·代表”字样。
小仲一边比对着名片和稻本本人,一边心里寻思开了。这个女人登门造访,是不是来推销护理保险的?虽说是NPO法人,可谁知道非营利到什么程度呢?她需要人工费吧,亏本的话怎么维持经营呢?
小仲故意用粗暴的口气问:“你是想在为我介绍家政妇这件事上赚一票,是吧?”
“你这是什么话?”
稻本一下睁大了有些下垂的眼睛,不住地摇头。
小仲毫不放松地继续追问:“那你上门找我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那是我在听了吉武介绍之后,觉得自己也许能帮你些什么。刚才家政妇的事如果惹你不高兴了,我道歉,请忘了它吧。我们赫拉克勒斯之会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有倾听志愿者的活动等。”
“倾听?”
“是的,就是志愿者倾听癌症病人的诉说。还有集体福利工作、上门访问等。”
“就光倾听?”
“是的,只是默默地倾听,不提什么建议。让病人诉说,可以让他情绪稳定下来,有的病人还能因此获得力量,从而踏出新的一步。”
“开什么玩笑!”
小仲突然大吼一声,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有那么大声。稻本更是双眼圆睁,露出比刚才还要困惑的神情。他对这个一脸善相的女人格外生气起来。
“来到癌症病人的身边只是默默地倾听他的诉说?患了癌症濒临死亡的人,他内心的痛苦可不是那么简单啊。只是听听说话,就能明白我的心思?省省吧!”
“我只是想为癌症病人助上一臂之力,真的。”
“这可是很过分的事。我知道你的目的,还不就是为了满足自我需要?自以为在怜悯我们这些癌症病人,还伸出了援助之手,其实不过是为自己的善行陶醉一番而已。”
小仲忘了克制,越说火气越大。以前的往事也闪现了出来。年轻的时候,他一心想为生活困顿的人,为受痛苦折磨的人寻找出路,还参加了社会实践活动。可是,聚集在一起的那些人,几乎都是光说不练的伪善分子。他们戴着慈善的面具,借施善之名,行满足自我显示欲之实,没有一个人是怀着一颗纯粹的善心投入其中的。他们只是利用受苦的人来满足自己的需要。稻本这个女人也是一丘之貉。
稻本颤动着嘴唇,一脸无辜地喃喃:“我丈夫患癌离去的时候,我想着该给他打气鼓劲,可他也说我不理解他……”
这下小仲想起来,她的丈夫是患肾癌去世的,于是心头掠过了一个邪恶的念头。
“那真让人同情。可你丈夫不是个医生吗?医生怎么会不及时发觉自己患了癌?”
稻本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可小仲不理会,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真的是太奇怪了。做医生的居然疏忽了自己身上的癌病,这正应了‘医生反而不注意保养身体这句话。这个连自己身上的癌病也浑然不知的医生,能为病人诊断癌症吗?作为一个医生,你的丈夫不是大可怀疑吗?”
稻本的眼里渐渐噙满泪水,看得出,她在拼命地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所以,最后,你为了补偿没有称心满意地送走自己的丈夫这一缺憾,才搞出了赫拉克勒斯之会这类东西。你是出于将功补过这样的目的,来利用一下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
稻本默默地站起身,用手帕紧紧地捂住口。
“我……告辞了。”
她嘴里拼命挤出这几个字后,便一头冲向门口。临出门时,又深深鞠了一躬。
哼,被我说中了要害。小仲咧着嘴一脸不屑地笑了。
这个女人大概再也不会来了。小仲一阵轻松,好似甩掉了个包袱。
32
森川本来并不相信灵感、预兆这类东西。
但是,有时候他也会产生疑惑:人真的是以自己的意志活着的吗?表面上似乎是这样,但实际上不是受着命运的操纵吗?
12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下午2点50分。森川来到自己家附近的一家便利店,购买报纸上广告宣传的褒美蛋糕卷。
在便利店找到那种夹心蛋糕卷后,森川取了三个,然后前往收款处付款。此时,他又看见柠檬水果糖,便顺手拿了一袋。付完款朝店外走去时,他忽然想吃水果糖,便很自然地剥去包装纸把糖送入口中。接着,为丢弃糖果包装纸,他又朝垃圾桶走去。这是一个十分稀松平常的动作,前后所用的时间也就大约十秒钟。
森川离店后,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仅仅几秒钟后,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如同烈性炸药爆炸掀起的声浪。随即,玻璃的碎裂声夹杂着人的惨叫声,似乎要撕碎头顶上的空气。森川回头一看,是一辆汽车冲进了便利店。
汽车的引擎盖斜向插入店堂,后车窗上贴着变形的黄、绿色四叶幸运草标记。显然,这是高龄驾车者将油门错当刹车闯下的祸。
森川跳下自行车,朝出事汽车奔去。驾驶座上一个白发男子身子前屈,一动不动。
“有没有伤着?”
没有应答。他试着打开车门,无果。双手用力拉车门把手,才终于打开了车门。
“听见吗?”
森川问着话,看了一眼老人的胸口,还有呼吸,便顺手拉过手腕诊脉。脉搏正常。那就暂时不需要实施急救复苏术。森川离开汽车,朝店里望去。
“有受伤的人吗?”
“有个人倒在地上。”一名店员回答。森川连忙走进店内,只见一名女子正躺在店员的怀里不住地呻吟。
“能握住我的手吗?”
女子虽然十分虚弱,但能伸手握住森川递过去的手。她也不用实施复苏术。
“快叫救护车。”
“刚才叫了。”
另一名店员答道。其他的顾客好像刚回过神来,一下又围拢到了事故现场。四周到处是玻璃碎片,靠前的货架上的商品散落一地。有店员张开双臂,不让顾客靠近。
一会儿,警笛声由远及近,救护车很快停在了便利店前,戴着头盔的急救队员下车奔进店来。
“请让一下!受伤的人在哪?”
“在这里。汽车突然冲进了店堂。”
精神亢奋的店员告诉急救队员。往外看,有其他的急救队员在抢救肇事汽车的驾驶者。此时,警车的警笛也响了起来,一些警察走进便利店。
“这里有谁是目击者?”
听见警察询问,几个顾客举起了手。森川虽然听见汽车撞击的声音,却没看见撞入时的情景。自己不作证词,事情也会弄清楚的吧。
无意间,他看见那个原本放在店外的垃圾桶,此时已被高高举起后压在了店堂内。他后背不由得升起一股凉意。
如果自己晚几秒钟站在那个垃圾桶前,就很有可能被疯狂的汽车撞飞毙命。生与死仅是毫厘之差。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触,令森川毛骨悚然。
说起来,类似这样的新闻事件最近时有所闻。一个18岁的无驾照少年,睡眼惺忪地开着车撞向正列队上学的学生队伍;一名患有癫痫病的驾车者在京都的祇园横冲直撞,见行人就碾过去;刚出狱的犯人希望被判死刑,刺死了路上的行人。那些无辜的人们,突然之间被送入了死神的手掌里。这还仅仅是意外事故和突发事件,除此之外,还有地震、台风等,也夺取了很多人的生命。
如今,活着可能已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只是一个幸运的偶然。
森川陷入一种奇妙的精神恍惚状态,像个梦游者一样跨上了自行车。这次是侥幸逃过了,那么下次呢……
33
12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公司的三个同事一起来小仲家探望。说是同事,其实是年龄相差蛮大的年轻印刷工,是近乎于部下的后辈。
小仲从荻洼白凤会医院出院是11月中旬,那以后同事们和他联系过好几次,最后,三个人定在大家都能抽出空来的这天,一起上门探望小仲。
“小仲大哥,身体情况怎么样?”
最先开口的是技术出色、做事认真但性格有点懦弱的泽井。
“气色比想象的好多啦,看来没问题,马上就能恢复上班。”
抢着接住话头的是急性子的胖子柏田。
“嗯,我也觉得是。”
最后开腔的是不爱说话的长脚染川。
“啊呀,是你们来了,快进屋!这儿就是脏了点。”
小仲满脸胡子拉碴,身上穿了一套皱巴巴的运动装,迎接他的三个同事。
“我们都希望你身体快点好起来,所以带了这些东西给你。”
三人各自拿出慰问品:泽井带的是蛋羹,柏田是奶油泡芙,染川是菠萝罐头。
“谢谢。我真高兴,可现在不想吃。”
“那就暂时放在冰箱里吧。”
泽井机灵地起身去厨房。
“公司最近怎么样?都很顺利吧?”
柏田看了染川一眼,脸上浮起不可捉摸的笑容,“嗯,怎么说呢?”
“我病休了,公司的那些头该是求之不得了,因为没人对他们唠唠叨叨了。”
“没这种事哦,像专务董事那些人,对小仲大哥还是有点畏惧的吧。”
“呵呵,或许是这样。”小仲有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询问从厨房返回的泽井,“我病休前,曾想用SPD尝试亚光铜版纸单页印刷,这事后来顺利吗?”
“早做成了。刚开始时,那个油墨用铲勺试了试,觉得有点儿稠,后来彩色油墨一调和,整个干湿程度就恰到好处了。”
小仲得知自己改进调配的油墨被顺利用上,欣慰地点点头。
“那以后也可以用在再生纸上了。对了,染川怎么样,最近做得可好?”
染川欠了欠瘦长的身子,尴尬地搔搔头。泽井斜眼看着染川替他回答说:“主任对他还是分外严厉。有一次切纸闭锁装置的电磁阀坏了,染川钻到输纸台板下去替换,一不小心弄坏接头造成气体泄漏,整个机器无法开动印刷,主任见了暴跳如雷。”
“那次确实是我不好。”
染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而柏田却迫不及待地为他说话:“不,这小子并没错,是主任把他看作眼中钉了。在调换配件时,把滚筒斜拉板损坏的责任推在他身上,难听的挖苦话说个不停,连我都听不下去了。”
“是吗?那家伙真的太过分了。”
部门主任40多岁,是个从销售部调来的大学毕业生,常将“客户第一”挂在嘴上,是个心胸狭窄的人。
泽井一脸忧虑地对小仲说:“最近,有消息说,印刷企业患胆管癌的人特别多,我们都很关注这件事,但主任却一味拍上面的马屁,不采取有效措施,只是说些戴好口罩啦、有机溶剂的盖子要盖紧啦之类的话,既不装备空气交换设施,也不给配备防毒面具。对使用的溶剂,只是说,只要将现在大家都在谈论的二氯甲烷从使用目录中撤掉就可以了。果真是这样吗?”
“不止吧?像丙烷也很危险呀。”
“嗯,对。那家伙大概怕仓库积压,才装傻不说。”
泽井的眉宇间堆起了愁云。柏田推了推眼镜说:“还有体检的问题。公司出钱负担的都是些简单的项目,其他详细的体检项目都需要自掏腰包。”
“真过分!”
“是啊,上面这些人就只会忽悠生产现场的工人。有人发牢骚说,将车间里的空气输到社长室去!这个时候,要是小仲大哥在场的话,一定会挺身而出向公司高层反映。为此大家都感到惋惜。”
“上面这些人也不易说得通啊。”
这话一出口,小仲自己也感到里面饱含着无奈。气愤归气愤,可现在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一想到还有可能长期病休,他更是感到羞愧。
泽井立刻有所察觉,连忙用分辩的口气说:“我倒觉得这是咱自己的工厂,得靠我们去争取。之所以将这些情况告诉小仲大哥,是为了今后你回公司时,可以心里有个数。”
“是啊,我们来探望,也是这个目的。这事一说起来就让人来气,发了一通牢骚,真对不起。”
柏田接住话头,染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哪儿的话。该对不起的是我,出不了什么力。”
“不,是我们过于依赖小仲大哥了,今后我们要靠自己,你看着吧。”
泽井抬起头,挺直了身子说。小仲听了心里一阵高兴,这大概就是说的成长吧。
“我明白。你们表现得很不错,我也放心了。”
“小仲大哥早点回来,做我们的后盾。”
“是的,一定多多关照。”
“我们等着你回来。”
接着泽井的话,柏田和染川也相继表态。望着三位同事年轻的脸庞,小仲心头忽然有一种平静感。
34
准备出院的胃癌病人握着森川的手鞠躬致礼。这是一个在八王子经营苹果农园的72岁男病人。
“承蒙悉心治疗,谢谢。森川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
“哪说得上什么恩人,不敢当。”
“不,是恩人。要不是先生给我开刀,我恐怕早就死了。真的,多亏先生,让我捡回一条命。谢谢你。”
“哎……”
森川不知所措地搔着头。
一位结束肝癌血管内介入治疗的老妇坐着轮椅准备出院,她的女儿对着森川鞠躬道谢。
“谢谢先生为我母亲精心治疗,不知她的病要不要紧。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大小便都不正常,吃了泻药才勉强出一点。晚上不服安眠药根本睡不着,早晨却总是睡不醒。在家里该注意些什么才好呢?回去后是我照料,所以,得问仔细些,不然还真不知怎么办。可能要干些体力活,当然,这可以请保姆帮着做。我得让妈妈好好活下去,不然我怎么办啊。吃的方面没什么特别忌口的东西吧?当然,葡萄酒是不能喝了,因为是肝脏的问题。每天盐的摄入量是多少克呢?电视一天允许看多长时间为好?她好像还有鸡眼,这只能另外带她来看门诊了。我知道了,问题是黄疸。妈妈肤色白,一看就知道了。她血液检查ALP、LDH、尿酸和胆固醇指标都偏高,要不要紧呢?妈妈才92岁,心脏应该还行。到现在已喝了三年的发芽玄米茶、青汁、人参苹果汁,再说……”
“啊,对不起,医生办公室有人在呼我。”
森川掏出并没动静的院内联络用小灵通,逃也似的拔腿就走。
一位脖子淋巴腺肿大,切片检查检出恶性细胞的患者心有不满地说:“让我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要住院。公司那头一下子也脱不开身,再说,是不是癌症还吃不准吧?”
“不是,已经查出恶性程度相当高的细胞,放任不管极其危险。要尽快做进一步的详细检查。”
“可是,自然痊愈也是有可能的吧?人具有一定的疾病自愈能力,我本来就身体好得很。学生时代还打橄榄球,38度的天气照样去公司上班。再说,我的家族有长寿遗传基因。”
我是为你好,可你怎么一点不领受我的好意呢?森川十分苦恼。
“森川先生,下班回家了?”
在医院的边门口,森川迎面碰见那个来探望的病人的女儿。时间是晚上9点40分。三天前,森川为一个因吐血被送来医院抢救的病人做了紧急手术,连着几天没回家,一直在重症监护室值班。
“啊,是的,今晚病人的病情有点稳定了,所以我想回家换身衣服。”
这个病人的女儿是另一家医院的护士,听说在那家医院是出了名的“妖怪护士”,此时她正冷冷地看着森川,“那你是换好了衣服就回来,是吧?”
“啊?嗯,是这么想。”
森川言不由衷地应着。真背运。我这回家可是想着要好好睡上一觉。
那位曾将病情瞒着妻子、与森川同龄的胃癌病人手术很顺利,正准备出院。
病人的妻子客气地一个劲儿道谢。大概是比预定的时间提早出院让她心情大好。
“真是件高兴的事,这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谢谢。”
对于这个病人,森川是铁了心要给“打包票”。这样一来,对方可以安心了,做医生的心情也愉快。这种状态就像麻醉药,让“诚实”和“正确”一直麻痹下去。
那个肝硬化等着做手术的“赤鬼”也终于迎来了出院日子。他最后的结果是,无法手术,只能用内窥镜进行硬化疗法。“赤鬼”还是那张固执的脸,没什么变化,森川则竭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和他说话。
“呵呵,快出院了哦。多多保重。”
“……嗯嗯。”
板着的脸依旧毫无表情。不过,当他从护士站走过时脸色立刻开朗起来。
“我出院了,谢谢你们照料我这么长时间。”
那个曾经劝说过森川的主任护师探出头来,“出院了?祝贺!”
“啊,我受你的照顾尤其多。”
“出院后再不能喝酒了哦。”
“我知道。以后一想到要喝酒,我就会想起你的脸来,哈哈哈哈。”
“肯定哦。加油!”
主任护师伸出双手不停地挥着,似在向“赤鬼”声援。“赤鬼”也脱下帽子,一张已褪去潮红的脸开心地笑着。
“赤鬼”在电梯中消失后,主任护师转身对森川说:“这下好了。”
也许是。虽然磕磕绊绊,好歹也算结束了治疗。
有各种各样的病人,有的好打交道,有的则不行。
不管处于多艰难的处境,你都无法逃避。
难题可以拖延,疾病不愿等人。
解决了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便会接踵而至。
35
“癌症并不可怕。”
小仲的目光被报纸的整版广告吸引住了。一个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癌魔的女星与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医生笑脸相对,旁边还有一行字:“只要早发现,癌症就不可怕。所以,你要立即进行癌症检查。”
人寿保险公司推销癌症保险的广告。
指尖冰冷。小仲使劲撕破了报纸。我的胃癌当初查出时就说是早期的,所谓的在早期发现就没问题的说法是不负责任的。对那女明星灿烂的笑脸,还有那个看上去颇可信赖的医生自信的表情,小仲不由生出一股憎恶感。
令他生气的不止是广告,还有数不胜数的消息报道。这类消息往往以标题夺人眼球,让癌症病人看了后生出期待之心。
“癌细胞自灭的‘关键被发现。美国大学科研团队开发的新药值得期待。对各种癌症均有效果。”
“重粒子线治疗。对付癌症的世界性成果。抑制副作用摧毁病灶。”
“iPS已能用于癌症治疗。”
所有这些夸大其词的报道之后,都要加上诸如“可以预见,不远的将来,将对临床治疗发挥作用”“一旦……便可期待其进入实用阶段”之类的话语,就像画在纸上的烙饼一般。那些记者有没有想过,癌症病人会带着怎样的心情读这种报道?
报纸专挑好听的写,健康的读者读了这些报道,一定会充满幻想,现在的医学真了不起,攻克癌症只是时间问题。而像自己这样已无可挽救的患者,那感觉只会是如同伤口上撒了盐。
周刊上的报道更过分:《癌症治疗:世界领先的新疗法》。
硕大的标题十分惹眼。小仲忍不住,终于在便利店买了一本。翻开一看,里面的内容简直是胡说八道,根本没有一丁点阅读价值。利用人的弱点,摆噱头提高销量,这种缺德的生意经,就没有法律来管一管吗?
而对那些以“癌症难民”为主题的报道,小仲看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无力呼救的癌症病人正被医疗拒之门外。”
“不要轻视生命!”
“病人不是物,请把他们当人看待。”
像这样的报道,癌症病人看了会高兴吗?看似作者是站在病人的一边,实际上是在取悦普通读者,给人的感觉是只要批评一下医生就行了。
当然,也不尽是些让人生气的玩意儿。JHK播出的特别节目《四处流浪的癌症难民》就很打动人心。
一位患食道癌的病人听医生说“已无任何抗癌药物可治”时彻底绝望了。这和自己一样,小仲不由得探出了身子。
已经不见效了,还继续进行昂贵的治疗,这是浪费医疗费。这可能是国家的想法。所以,住院时间一长,就削减诊疗费报销比例。医院也拒绝为治愈无望的病人治疗,让其出院。
这位食道癌病人自己搜集信息,两个月后,终于找到一家表示愿意收治他的医院。可那里医生诊断后却告诉他:“治疗很难。”医生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最后呢?
“我明明体力还可以,怎么说没法治疗了呢?这个结果我接受不了。”
对病人的这句话,小仲深有同感。后来,那个病人不灰心,几经努力,医院终于答应继续治疗。病人高兴,小仲也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这下好了。”
一位82岁的女性肝癌病人,病情恶化,家人束手无策,可医院却不让其住院,理由是“已无法治疗”。
病人的丈夫颤声哭诉:“医院是治病的地方,现在却赶我们走,真是冷漠无情。”
还有好多惴惴不安、困在家里孤独死去的癌症病人。
前面说到的那个患食道癌的病人说的一句话让小仲听了十分揪心。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人生绝望的时候,他就只能去安养院之类的地方了结一生了,可我还不想死啊。不管治疗的路有多坎坷,我还是要拼着命朝治好的方向去努力。”
又一日,报上的一篇报道再次激怒了小仲。
这是一篇社论,提出在国外已用于临床的抗癌药物,国内也应尽快批准使用。该文列举的事例让人看了十分吃惊。
一个在名流商贾圈子颇有知名度的东京殷天堂医院治病的病人,为得到一种新开发的抗癌药,居然派自己的秘书乘私人飞机到美国去购买。这个病人是一家大企业的董事长,患的是前列腺癌。派秘书飞去美国,是为了尽快拿到这种药。像这种癌症病人不惜代价到国外求药的事并不鲜见,让小仲气不过的是社会不公。
寻求好的治疗是人之常情,谁都一样。问题是那些有钱的病人可以财大气粗地为自己寻求新的抗癌药,而患有同样毛病的其他病人,却只能在一边看着干瞪眼,这公平吗?
贫富的差距造成了人命的贵贱,这不应该。
想到这里,小仲气得不行,但随即又生出一种无力感。不是吗?就算你气得七窍生烟,这个世界还是一点没变化。自己没有一点改变的力量,而有力量的人却没有切身的感受。结果只能是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始终改变不了受人欺负的命运。
36
“前几天,报上登了一条奇怪的消息。”
坐在医局办公室沙发上闲聊的“爱发牢骚的老医生”忍着哈欠说道。
“一个在殷天堂医院住院的病人,指派秘书乘坐私人飞机去美国买新开发的抗癌药。”
“啊,是那家专为有钱人开的医院吗?医院太夸张了,病人也是愚不可及。”
“急性子老医生”一脸轻蔑地接话说。
“不过,读到这样的消息,会有人觉得,只有有钱人才能得到好的治疗。”
“嗯,平民百姓一定会愤愤不平。经济差距决定命的贵贱,这怎么可以呢?”
“这有什么错?”旁边的实习医生反问“头脑清晰的老医生”。
几位老医生闻言面面相觑,脸露惊讶之色。在场的森川插话告诉他:“现在不管是不是有钱人,得到的治疗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用医保看病。所谓有钱人能得到好的治疗,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那不是还有自费诊疗吗?那个派人坐飞机去买药的病人应该是自费诊疗吧。”
对实习医生提出的异议,“爱发牢骚的老医生”有点盛气凌人地反驳道:“你啊,真是不懂。去美国买药那又怎样呢,还不是一样的结果?能治好的病,用日本的药也能治好。再说,他自费诊疗,是因为他的治疗超出了医保范围,那种疗法是没用的!”
“哦,如今各地的私人诊所正在做的免疫细胞疗法大概也是这回事吧?”
“哼,那玩意有什么用?还不是那些丧尽天良的恶医抓住病人求医心切的弱点趁火打劫?”“爱发牢骚的老医生”冷笑了一声说。
“急性子老医生”连忙接住话头,“有钱人愿意花大钱自费诊疗,那是他的自由。只是,这个说法和‘把钱丢在臭水沟里是他的自由是一回事。唯一有用的,就是还给他留下一点希望——说不定有效呢。”
在一旁的森川尽管感叹那几位前辈医生嘴巴厉害,却也找不出他们哪里说得不对。
“被你们这么一说,”“头脑清晰的老医生”插话道,“我倒想起最近JHK播出的《四处流浪的癌症难民》。虽然说的是一些已无治疗希望的癌症病人被医院赶出来后成了‘癌症难民,但片子里介绍的病人都是些生活在底层的平民百姓,这就给人造成误解。其实富翁病人也在不断地被劝说出院。”
“那个节目我也看了,真过分!那些对已经失去治疗价值的癌症病人继续实施抗癌剂治疗的医生,节目却将其看作是正义的一方,这样不负责任的节目竟然会播放出来。”
“可是,病人也是希望能治疗到底啊。”
一脸认真的实习医生话音刚落,“急性子老医生”便急不可耐地兜头一句:“你知道癌症这种病一个劲儿地治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想问题这样天真幼稚,今后有苦头吃了。”
森川不慌不忙地补充说:“超越了一定的程度,治疗只会给病人带来痛苦。”
森川在刚成为外科医生的时候,想的也是要彻底治好病人。在吃了几次苦头后,他才终于弄明白,到了什么阶段就该是放弃治疗的时候。
“有件事不知能不能给你点启发。”“头脑清晰的老医生”以教诲的口吻对实习医生说,“前不久,东帝大附属医院放射科做过一次有趣的问卷调查,题目是《患了癌症,要不要治疗到底?》。结果,八成患者回答是YES,而八成医生回答是NO。”
“医患两者的比例正好倒过来?”
“是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实习医生一时说不出话来。做医生才一年的实习医生,身上远未褪去病人角色的感觉。而那些前辈医生们历经各种医患矛盾的磨砺,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早已练得百毒不侵,成了江湖老油子。看着一老一少两边,森川感觉到,自己恰好处于两者的中间位置。
“急性子老医生”急不可耐地要说出答案。
“那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病人一心以为‘治疗就等于是‘治好病,而医生呢,他们明白,‘治疗做过头了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头脑清晰的老医生”频频点着头。
“对。病人常会对治疗的副作用估计不足,而医生出于经验,知道不合理的治疗会造成病情的恶化,所以他们才会提出‘不治疗更好的提议,可是病人却始终执着于治疗。这个问题,原因可能在我们医生身上,没有将真实的信息告诉社会大众。”
“但是,如果对病人说,你已经无法治疗了,这会不会有损医生的声誉呢?”
实习医生还有点于心不甘。这下“爱发牢骚的老医生”再次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用教训的口吻说:“明知副作用会伤害生命,却依然做出好像有治疗办法的样子来,这是欺骗!不管病人怎么请求,绝对不能实施有害的治疗;而让病人抱着实际并不存在的希望,这也是不可以的。”
说得对,森川也赞成这个说法。但是,面对死乞白赖央求治疗的病人,要坚持这样做却是件难上加难的事。
森川再次想起那个怒气冲冲嚷着“等于要我去等死”的胃癌病人。这倒不是感伤,而是一个就在眼前的问题。下一次诊查,他就得将实情告诉那个肝癌晚期病人。
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了。
37
橙色的液体以一定的间隔时间从挂在钩子上的输血袋里不停地滴下,通过胶管流入手腕的血管里。抬头望着那一滴一滴落下的液滴,小仲喃喃自语:癌没了,癌没了,癌没了……
从第一次接受NK细胞疗法到现在已经十天了,这次是第三次输液。庆幸的是,右侧腹部的疼痛好多了,虽然还不至于完全消失,但已减轻到可以忍受的程度了。饮食能做到每日三餐,晚上睡眠也过得去。看来,是治疗开始产生效果了?
治疗是否有效,还是仔细检查一下比较好。现在身体感觉好得多了,说不定是肿瘤标志物指标下降了吧。
不,右侧腹部还有疼痛和灼热感,身体一前倾,那里就会传来刀刺般的疼痛,他忍不住会“唔”地叫出声来。会不会是癌细胞扩散,黏连到肠子上了?要是CT和MRI检查发现是这样的情况,自己看了一定会让人绝望。现在只要一看见肿瘤指标上升,他就会灰心丧气。所以,为了不影响心情,保持活力不致泄气,还是不检查的好。
但是,真的想看到。不,还是不看到的好。只是放不下心。
小仲闭着眼睛,脑子里来来回回反复斗争着。最后,他逼着自己只接受一种结论:信者有救。
我能治好,一定要治好了给你看看!让三鹰医疗中心的那个世上最可恶的医生大吃一惊。这个双手一摊,粗暴地将人一赶了之的混蛋,我非得让他瞧瞧我的厉害不可。
但是,万一那个家伙说的是对的呢……
我真的会死?会从世界上消失?太可怕了。
想到这里,小仲的鬓角流下了冷汗。
38
那个肝癌病人是个58岁的男子,今年1月动的手术。
手术是成功的,但两个月后却发现癌细胞已转移到两侧的肺部,治疗随即变得困难起来。森川按照治疗学会的指导方针对病人实施抗癌化学药物治疗,5FU、丝裂霉素C、白金制剂、盐酸阿霉素,甚至用上了新研发的分子靶向抗癌药索拉非尼。然而,不但毫无效果,反而因药物的副作用,造成病人食欲不振,持续不断地呕吐和腹泻,白血球也下降了。
病人被收治入院后,一边进行身体调养,一边抑制副作用,尽力争取最大的治疗效果。但是转移的癌细胞还是一个劲地疯长,数量也增加了。病人的骨髓机能下降,出现重度贫血,治疗不得不中断。森川决定先让病人恢复骨髓机能,暂时出院,由门诊治疗。但贫血不见好转,食欲没有恢复,甚至肝脏又发现新的肿瘤。到这个地步,森川知道,再治疗下去对患者本人来说已毫无意义。
这个病人自己开了一家设计事务所,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的人。发现癌细胞已转移时,由于事先说好,要将实情告诉他,森川便实话实说了。没想到他一听脸色煞白,连说话也不利索了。陪他一起来看病的太太将丈夫支到走廊后,在诊室里悄悄地对森川说:“你别看他表面坚强开朗,其实很脆弱,对死根本看不开。请医生给他留点生的希望吧。”
当然,一开始施以抗癌药是能够延长生存期的,所以对其进行了治疗。但现在不同,已经毫无希望。该如何将病情告诉病人呢?他可不想再重复在那个胃癌病人身上遭遇的失败。
或许病人多少已有点察觉了吧?森川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这样想。药物副作用这样厉害,他会不会主动提出放弃治疗的要求呢?看来不会。上次诊察的时候,他一点儿没有表现出对治疗已经绝望的样子。
幸亏病人还没出现黄疸,现在还能外出,一旦出现黄疸就动不了身了。所以真希望他抓紧现在的时间,度过有意义的日子。
森川坐在医局办公室陷入了思考。
——放弃治疗不会给身体造成负担。眼下外出还没什么问题,所以趁早去做自己爱做的事吧……
森川演练了一遍对病人的劝告,随即又摇了摇头。这不是和上次对那个胃癌病人说的话一样吗?思来想去,森川决定还是找外科部长商量一下。
叩门走进部长室,正在阅读学会会刊的外科部长抬起头,请森川坐下。
“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森川将那个病人的病情和治疗经过说了一遍。
“哦,原来这样。”
“其实,癌症晚期的病人并不一定死在医生之前。交通事故,还有火灾、震灾等意外都会夺取人的生命。所以,我们并不应把病人和医生截然分开,分别看作是将死的人和活着的人。医生改变了这个观念后,就会消除与病人的隔阂,医患之间也就自然会息息相通。”
森川这下想起了前几天汽车冲入便利店的事故。确实,自己也随时有可能被死神撞上。道理上是这样,但是癌症晚期的病人会接受这样的观念吗?
见森川仍未缓和沉重的表情,外科部长垂下肩膀。
“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满意的答案还得靠你森川君自己去寻找。”
“谢谢,让我再好好想想。”
森川无力地点了一下头,起身离开了部长室。
39
小仲做了一锅久违的土豆炖肉。当他要将菜盛入碗里时,手指却像触电一般麻了一下,碗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怎么回事?难道癌细胞扩散到手腕,把我手臂的力气也夺走了?
小仲茫然若失,活动了一下手指。使不出力。死神临近了?
小仲颤抖着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他似乎看到已转移至肝部的癌细胞——水母一样的肿瘤紧紧攀附在满是皱褶的腹腔内壁上。癌魔真的在那里,正将自己往死里赶。他全身僵直,然后一下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沉住气!眼下不正在竹之内诊所治疗吗?那可是没有副作用的最新疗法。
可是,靠这能治好吗?
要治,要治,要治!
我相信能治好。
虽然不能打包票。那就只有等死?那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可怕。真想逃走。
自己就这么孤独地死去吗?一种类似向漆黑的深渊坠落的恐惧感涌了上来。要真的这样还不如一死了之。
不行,沉住气!
小仲喘着气将手伸向锅里。吃饭!要活下去就得补充营养。
他用手从锅里抓了一块肉塞进嘴里。没有食欲。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硬塞进嘴里。吃东西的时候死不了。小仲发疯似的不断往嘴里塞肉,半吞半嚼地咽下。食物卡在了喉咙。小仲直接用嘴接住水龙头,和着自来水将嘴里的食物吞下。
总算吞进了肚子。他用手背擦了擦被濡湿的嘴唇。接下来就等着肚子消化吧。正这么想着,一阵强烈的呕吐感奔涌而上。小仲忙用手掩着口朝洗漱间跑去,汹涌的呕吐随之开始。那是一种要将胃袋翻转过来一般的喷射式呕吐。
即使到了吐无可吐,呕吐反射还是像疯了似的一阵阵袭来,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胃部的痉挛令他的眼球都快要夺眶而出。快打住吧!饶了我!啊,谁来救救我!
一阵强烈的干呕之后,吐出的便是胆汁了。那是一种发苦的黄色液体——不祥之兆。小仲顺势瘫倒在地,脸朝下伏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又像死尸般仰面躺着,了无生气。
再也受不了了,还是死掉吧。死掉远比遭受这份罪好得多。
仰望着寒碜破旧的房间,小仲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泪水。
40
瑶子正在给可菜梳头。她将一把秀发捏在手里,用发绳扎成了一束马尾。
“行了。去给爸爸看看。”
“哎呀,成小美人了。”
森川伸出双手,可菜露出羞涩的笑容,一下扑进了爸爸怀里。对爸爸的贴脸亲昵,可菜缩着身子躲避。这样的亲热还能维持多久呢?森川想起医局办公室里内科主任的叹息声。
——女儿现在已经不愿意和我一起拍照了。
内科主任的女儿上小学四年级。难道十岁的女孩就不愿亲近父亲了?有关女孩反抗期的说法,他从其他前辈医生那里也听到过一些。
——人一邋遢,孩子就会过早远离你。
41
“小仲先生,你身体怎么样啊?”
大声嚷着推门进来的是赫拉克勒斯之会的稻本。
不知不觉已是次日早晨了。呕吐之后,整整一夜都躺在地板上?
小仲无力地抬起身子。稻本见状连忙将装在超市袋里的食材放在门口,直奔小仲。
“睡在这个地方可是要感冒的呀。是不是冷得受不了了?”
稻本抱起小仲就往里面的卧室送,丰腴的手腕传来一股温暖的感觉。小仲想开口说什么,却只是哆嗦了一下嘴唇。
“行了,躺下吧。我这就去给你弄点热的来。或者先喝点水?”
被弄到简易床铺上躺下的小仲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厨房。
“喝水是吧?我知道了。”
稻本从厨房倒来一杯开水。
“身上好脏,我给你洗一下。内衣在这里吗?有没有用过的毛巾?”
稻本手脚麻利地从衣橱抽屉里拿出替换衣服和毛巾。是不是引起脱水症状了?这水怎么喝在嘴里那么甘甜?小仲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开水。总算恢复了一点点体力。
“你,怎么又来了?”
小仲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稻本没有回答。她将新毛巾浸入热水后拧起,给小仲擦脸,热气刺激着他的鼻孔。
“是不是太烫了?用力过重的话你就说哦。来,把内裤换下。”
脱去运动裤,还来不及拒绝,内里的底裤也被褪下了。见屁股上有少量的粪便,稻本用厕纸包住手掌动作熟稔地擦拭。前后动作一气呵成,一看便知是老护士的干练手法。她将一次性擦手纸巾濡湿后清理肛门,接着手法熟练地擦拭阴部,换上干净的底裤和运动裤,再用热毛巾擦洗从小腿至脚尖部位。
“来,上半身也擦一下吧。”
“啊,不,请等一下。”
小仲将卡在喉咙里的一口痰咽下后,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来照料我?”
“不可以吗?先前小仲先生讲的话,我回去后又重新思考了一下。我搞赫拉克勒斯之会活动,是不是因为没能好好送走丈夫而做出的赎罪之举?当时我觉得你说话真让人受不了,但冷静下来想想,也许真的是这样。”
稻本端坐在榻榻米上,脸色平静。小仲慢慢回想起曾经对稻本说过的那一番话,然后用一种试探的眼神,以略带嗔怒的口吻说:“还不是因为我对事物看得比别人透彻?你们热情工作,怜悯病人,说穿了就是陶醉于自己的善行,只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对吗?”
稻本眉宇间虽略有不快之色,但还是用认同的口气说:“你的看法过于苛刻,或许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绝不会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
“那其他还有什么目的呢?”
“就是那种纯粹想着能帮助病人和老人的愿望。”
“这可以说是一种欺骗。说是纯粹,说到底还不就是为了自己心满意足?”
小仲毫无顾忌地一吐为快。稻本则竭力进行反驳:“让自己心满意足有什么不好?确实,我们照料了别人后心情就会愉快,得到了满足,但是有人因此获得了帮助,这有什么不好呢?”
“我可不想被你们利用,成为自我满足的工具。”
“你曲解别人的好心也该有个度吧!”
稻本声音之大让小仲吃了一惊。他眨巴着眼睛,双手颤抖着,不知放哪里好。稻本眼神坚定,静静地看着小仲。
“说我们做的一切有自我满足的一面,这是事实;但你因此就要全盘否定它,那我也没办法。这世上有许多身处困境的人,我们希望能帮助这些人,仅此而已。被人家同情不好受,央求别人也不是件高兴的事,这我知道。可是现实的情况摆在那里,你需要人家的帮助,所以还是请你老老实实地接受。我们别无所求,只要能起点作用,这就够了。”
小仲回瞪了稻本一眼,可稻本那张脸就像一尊活菩萨似的不为所动。小仲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我是因为不喜欢被人怜悯才和这个女人顶嘴?是因为讨厌向别人道谢才强词夺理?如果是的话,那可真是件悲惨的事。我难道成了一个无法坦坦荡荡接受别人善意的人了吗?
虽然是这样想,可小仲无论如何认不下自己的错。老老实实地道歉,接受必要的照料,说一声谢谢,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他做不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扭曲情绪将他束缚住了。是自尊心?还是好胜心?无聊。
小仲还想再做抵抗。他别有用意地问:“那你也绝不会对我说‘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活下去这样的话?”
“这怎么可以说呢。虽然内心希望小仲先生能好好活下去,可我心里非常清楚,那是我个人的私心。”
又被逼入了绝境。小仲原先设想的是,假如稻本说当然希望你好好活着,他就准备指责,那是你的利己心作怪。可稻本到底是老资格的护士,早看穿了他的心思。看来唯有认输这条路了。小仲正这么想着,没想到他随后无意间的一句问话,却引起稻本出乎意料的反应。
“吉武小姐为什么不来?”
不知为何,稻本一听便心神不宁起来,这个变化没有逃过小仲的眼睛。
“我希望她来啊,吉武小姐来照料,我非常乐意。”
“她最近有点忙,因为还有其他病人要她照顾。”
“她也是赫拉克勒斯之会的一员吧?你不是负责人吗,可以换一下人嘛。吉武小姐不上我这儿来,或许有其他的原因?”
“啊,不……”
“那下次让她过来。自上回分别以后,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最后这句话是句经典台词。稻本皱着眉,似有难处,但最后还是像下了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好吧。下次让吉武来。我不能打包票,只能说努力争取。”
接下来,稻本洗涤清扫,将昨晚的土豆炖肉重新回锅,用自己带来的食材做成酱汤和煮菜。
“今天我获得了很大的自我满足,谢谢。请您等待我下次上门吧。”
稻本故意装出一副神情开朗的样子,但总给人勉强的感觉。
42
12月18日,一年将尽,可门诊部上午开诊之前,就有很多病人在等着看病了。
“嘿,今天继续加油!”
森川说着在椅子上坐下。这既是给自己鼓劲,也是在给护士打气。打开显示屏,列出今天待诊病人姓名,果然见那个肝癌病人也在其中。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为第一个病人诊治。
肝癌病人上个月结束了化疗。森川婉转地告诉他,这次治疗如果不见效,后面的治疗就比较困难了。上个星期为确认治疗是否有效拍了MRI,不但转移至肺部的肿瘤增大了,肝脏又发现了新的肿瘤。
这个结果今天必须告诉患者。他若能坦然接受、达观认可当然最好了,但估计不会那么简单。森川集中精力为眼前的病人诊治,双肩却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可以请下一位病人进来了吗?”
见森川快将病人的诊断结果输入完了,护士问道。
“请。”
森川一边应着,一边在电子病历系统中找出肝癌病人的MRI片子在显示屏上打开。
病人在妻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因为瘦弱,穿在身上的夹克看上去空荡荡的。
“请坐。”
森川指了指椅子,然后将显示屏缓缓转向病人一面。病人上挑的小眼睛里露出一丝胆怯的神色。
“这是上次检查的结果,好像不怎么理想。”
话虽然说得委婉,可对方的紧张度似乎瞬间就上升了十倍。他双手抓着膝盖,颤声问道:“用的药没见效?”
“不,也不是说一点效果都没有。”
森川被病人的反应吓倒,终于退却了。抗癌药实际上是毫无效果。癌魔不但没被止住,而且还恶化了。照理应该说出真相,让病人有心理准备。森川不满自己的胆怯和动摇。
“哦,那还是有点效果的啊。”
病人似乎又看见了一丝希望。森川感觉此时如果再加以肯定,那自己就越发难以自拔了。
“请看这里。那是肺的内部。转移到肺部的肿瘤比以前大了,数量也增加了。”
为让病人有所比较,森川又从电子病历系统中找出以前的MRI片子。他用圆珠笔指点着,病人则一脸紧张地对比着两张MRI片子。森川斜看了一眼病人的表情,那刻有深深皱纹的干枯脸颊泛着土灰色。
“接着看这张。”
森川一鼓作气,又找出了腹部的MRI片子,“在切除后余留的肝上发现了两处新的癌肿。”
“啊。”
病人惊叫了一声,似乎是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是不是说得急了点?但外面还有许多病人等着看病,容不得我磨磨蹭蹭。
“若再进行血液检查,副作用会很厉害。所以,先前我就说了,再要做进一步的治疗有点难度。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
“所谓继续治疗有难度指的是……”
此话其实毫无实质意义,可病人还是问了。对此可不能随意解释。森川轻咳了一声,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进行说明。
“癌症这种病,过了某个时期,很可能是不去管它比治疗更好。当然,生了病不去治疗会于心不安,但我建议,趁现在体力还好,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多外出活动。因治疗带来的副作用消耗掉宝贵的时间,这绝不是明智之举。作为医生,我希望病人尽可能将日子过得有意义些。”
这番话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森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事先想好的另一番话。
“我打个比方,也许不怎么恰当,你思考一下。有两个孩子到游乐场玩耍。孩子A知道游乐场关门的时间,他放任自己尽情地玩耍。孩子B不满游乐场到时候要关门,跑到管理办公室拼命恳求不要关闭游乐场。请问,当游乐场关门的时间到了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森川给病人留出思考的时间。病人蹙起眉头,一脸困惑地眨着眼。病人的妻子似乎已明白了森川的意思,神情悲伤地点点头。
“孩子A因为知道要闭园,他就先玩最想玩的游乐设施,对各种表演节目也该看的尽量看,所以闭园时间一到,在某种程度上,他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家了。而那个孩子B,在和游乐场管理者不停地交涉,本该游玩的时间一点点地逝去,最后什么也没玩成,因为他把玩乐的时间都耗在了与管理者的交涉上。”
病人的表情慢慢变得严峻起来,嘴唇像挨了冻似的颤抖着。森川顿了一顿,接着总结道:“这个比喻什么,你应该听懂了吧?这个孩子A就像不拘泥于癌症治疗,有效利用时间的病人;而那个孩子B,则像一个刻意追求治好癌症,在治疗上浪费了很多宝贵时间的病人。是做孩子A,还是做孩子B?你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
他应该明白了吧。或许,我这个比方说得有点残忍。
病人的妻子抿紧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她大概已有了精神准备,而病人的思维似乎还处在一片混沌中,真要做到心平气和,大概还需要花些时间。
森川往后靠着身子。病人低声问:“先生……就算是没抗癌药可治了,我也可以接受其他如放射治疗、免疫治疗的。”
“先生刚才说了,你已经……”
“你少插嘴!”
病人朝妻子怒吼一声,然后转过身子,像装了弹簧似的突然前倾,似要揪住森川的衣襟。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不管是什么治疗都行,再痛苦的折磨我也能忍受。请无论如何再给我治疗一次,拜托!”
“呃,刚才我说的话没听懂吗?”
“听见了,就是游乐场的闭园时间吧?可我想去的是从不闭园的游乐场啊!”
森川被他的气势吓倒了。不行,他一点都没听进去。要是真有从不闭园的游乐场,那这个比方等于没说。
“森川先生,答应我,拜托了。”
病人哀求着,就差跪伏在地了。森川终于顶不住只得缴械投降。
“明白了。你今天先回去,接着继续治疗的话,也要等贫血好转才行。”
“终于答应继续为我治疗了,太好了。谢谢你,请多多关照啊。”
病人抓着森川的手低头致谢。森川俯视着他瘦弱的脊背,一种深深的徒劳感油然而生。
43
12月18日,稻本再次上门看望。第二天,小仲就要去做第四次NK细胞疗法了。
自从上次稻本来访之后,小仲的体力有所恢复,听见门铃响,他也能够走到门口去开门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吉武来了,可打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只有稻本一个人。
“怎么,又是你一个人?”
小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神情。
“对不起,今天本来是想让吉武一起来的,可是……”
“啊,算了算了,进来吧。”
小仲让开身子,稻本老老实实地走了进来。不知为何,小仲觉得稻本在说到吉武时总会流露出一种负疚感。他一边想着该怎么探听缘由才不至于太唐突,一边朝里间的日式卧室走去。
“不好意思,我想躺下来,身子实在没力气。”
小仲说着费劲地在简易床铺上躺下。等小仲调整好睡姿,稻本也将她硕大的臀部落在了坐垫上。
“我一直在等着吉武小姐呢。”
小仲脸对着天花板喃喃道,稻本听了越发缩紧了肩膀。小仲继续不满地说:“她在荻洼白凤会医院的时候就一直照料我,对我真的很好,常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今天要是吉武小姐能来,我精神也一定会轻松许多。”
“对不起。”
“她真是个诚实的人。像我这种病人,出院之后,还会特地上门看望。当时问她要电话号码时,她难过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真的对不起。”
稻本用低低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道歉。面对稻本的低声下气,小仲反而越发不耐烦。
“你这人啊,就只知道一味地道歉,真让人讨厌。吉武小姐为什么不来,到现在你都没告诉我原因。”
“哦,是这样,吉武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吧。”
“你说清楚嘛。”
稻本端正了一下坐姿,垂下头,脸上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小仲一下提高了嗓音。
“我知道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可我并没指定要她哪一天来,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来啊。她会天天都那么忙吗?再怎么忙,打个电话的时间总有吧?生病的人有时听到他想听的声音也会提起精神来,这个道理她做护士的应该明白吧。”
“你说得没错,对不起。”
“又道歉了,我想听的是原因。她是不是不管我了?反正快要死了,再理他只会增添麻烦。这和三鹰医疗中心的医生一样,只对能治好的病人有兴趣,心里想的是,那些快死的病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不是的。”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躺在床上的小仲瞪了稻本一眼。此时他感觉背脊上有点冷飕飕的,有一种将对手逼得太急,将遭到意外反击的预感。
稻本落下视线静静地说:“其实,吉武说过,再也不想管小仲先生的事了。”
“为……为什么?”
小仲口气虽然强硬,却难掩其中的怯意。稻本继续不慌不忙地说:“我们赫拉克勒斯之会每个星期都要开工作讨论会,大家讨论如何把病人护理得更好。非常抱歉,我在那个会上说起了小仲先生的事。”
“在讨论会上说起我的事?”
“是的。因为照料小仲先生有一定的难度,一方面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同时也想起点教育的效果。也就是说,将病人的想法告诉大家,让年轻人知道,是件有意义的事。”
“啊,你把我对你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是的。比如你说的,我们开展活动,自以为是怜悯病人,向病人伸出援助之手,实际上不过是陶醉于自己行善的一种满足。还有,我建立赫拉克勒斯之会,也是因为没有了无遗憾地送走丈夫而做出的赎罪之举,等等。”
小仲感觉自己的脸因羞耻和愤怒开始发烧。稻本仍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
“吉武虽然早就知道小仲先生的事,但听了也大受打击,并说就此失去照料的自信,再也不想去小仲先生的家了。”
惶恐、愤怒在小仲的心头翻腾。
“原来,你是想离间我和吉武的关系,才开了这样一个讨论会,是吧?”
“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没想到吉武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赔礼道歉。不过,小仲先生所说的那一番话,对于像吉武这样有点洁癖的护士来说,估计是有点受不了。我们所照料的,都是一些患了重病,忍受着烦躁和恐惧的人,其中会有一些情绪焦躁或因生病而任性的人。但不管这样的病人怎么发脾气,我们也不能丢下工作一走了之。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定要有不甘退却的顽强精神。要是只为那些诚心诚意对我们道谢的病人服务,那就糟了。”
稻本一动不动地静静说着话。小仲向她投去憎恨的眼光,她也不为所动,脸上始终挂着真挚的笑容。稻本最后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正在设法说服吉武。她如果能从小仲先生的那一番话中解脱出来,开阔心胸,对她自己也是一次超越。所以,请小仲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
说完,稻本深深地低下头。小仲悔恨地咬着嘴唇,思绪复杂。他恨稻本将自己说的话透露给了吉武。但不管怎么说,这话到底还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现在重新想想这话的内容,确实有点过分。由此而来的内疚感,再加上对吉武抛弃自己的恨意,以及稻本将自己的话作为教育材料公之于众而引起的耿耿于怀,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将小仲的思绪搅得如同一锅粥。
“在讨论会上随意举出小仲先生的例子,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是,小仲先生的话也让我冷静思考了一番。虽然话是说得尖锐了点,但对付出善意寻求自我满足,确实是我们容易陷入的陷阱。所以,我也想告诉大家,一起来思考这个问题。除了吉武之外,还有其他成员也不认可小仲先生的这番话。出乎意料的是,不少年轻人倒能接受。这个现象给我也是一次教育。对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被稻本这么突然一问,小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比前些天好一点吧。”
见小仲答话的口气有点敷衍,稻本郑重其事地说:“如果身体状况允许,你能不能来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下个星期的圣诞晚会我们有个病友的聚会,赫拉克勒斯之会的成员会提供帮助,我想吉武到时候也会参加的。我们有巴士接送。”
“像我这样的人来,会不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哪里,大家非常欢迎啊。你参加,对其他病友也是个很好的鼓励。”
稻本向小仲露出灿烂的笑容。小仲心里纳闷,这女人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高兴了?一定是得到了自我满足吧?虽是这样想,原先的嫌恶感却渐渐淡化了,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44
“森川先生,这位病人的复诊也该是三个星期后啊,刚才都提醒了嘛。”
手里拿着处方笺的护士尖声叫道。门诊病人的复诊通常都是间隔两个星期,但因为正好遇到新年休假,所以这次得延迟到三个星期之后,医生处方的药也得开21天的份额。森川前面就弄错了几个病人,已被护士提醒过好几次。
“你可专心点啊,是不是太累了?”
“对不起,我分心了。”
森川苦笑着修改处方。他满脑子想着的,正是刚才那个肝癌病人。事先想得好好的那个游乐场故事,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究竟如何解释才好呢?
接着他又接诊了15位病人,门诊时间结束时,已是下午3点半了。午餐时间早过了,他没有食欲,便直接去了病房查房。他一一检查自己负责的病人,确认没有异常;或给动了手术的病人替换伤口纱布。这个时候他也是一会儿搞错消毒液,一会儿又忘了给引流导管插入部位进行消毒,一再被护士提醒。
森川不停地自责,思想集中在眼前的病人!万一出了差错可是没法挽回的啊。可那个肝癌病人充满期待的眼神硬是没法从脑海里赶走。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森川提前下班离开了医院,但心情就是好不起来。病人过了新年后还是会来看门诊。今天是让他回家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已经没有起效的抗癌药了,即使是副作用最小的药也有缩短生存期的危险。到底是顺应病人的要求继续治疗还是拒绝?
森川思考着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索性将整肠剂说成抗癌药开给他吧?这样,既没有副作用,病人也觉得自己是在接受治疗,但这是欺骗。对他妻子如何解释呢?说出真相,就等于要她一起承担欺骗的责任;但如果连他妻子也一起瞒着,万一事情败露,那就很有可能被告成欺诈罪吃官司。
森川心事重重,拖着沉重的双腿迈进家门。
“你回来了!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瑶子仔细打量着丈夫的脸问道。
“可菜呢?”
“今天在美保家玩,晚上不回来了,不是说过了吗?”
啊,是的,我怎么忘了。
已好长时间没有和瑶子单独吃饭了。心里有着惦挂的事,所以也没什么食欲。估计感觉敏锐的瑶子已有所察觉,森川便主动开了口。
“今天有个肝癌晚期病人来看门诊。”怎么又说医院的事了?瑶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森川还是只顾着自己说下去。他把那人的病情、治疗经过、已无药可治的情况,甚至连那个用来打比方的游乐场故事也说了出来。
“原以为那是个浅显易懂的比喻,费尽了口舌,他却一点也没听明白。”
“这个比方也许你觉得浅显易懂,却难以让病人接受。”
森川感觉如同四两拨千斤,瑶子这随意的一句话就把他的所有努力否定掉了。
“为什么?”
“你这个比方,对现实中患了癌症的病人来说是不恰当的。可以想见,癌症病人谁都希望在不会闭园的游乐场游玩。”
这话说得和病人一模一样。
“可是,现实中并没有这样的游乐场呀。”
“癌症治疗和游乐场是两码事吧?”
“就是一样的嘛。到了闭园时间游乐场要关门和人的寿数到了要死亡不是很相似吗?都是没法改变的现实。”
“这有点牵强附会,是无法让病人接受的。”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森川一掷筷子,生气地问:“那你倒说说该怎么说才对?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请不吝指教!”
“这个,我也说不好……”
瑶子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问:“其他的医生都是怎么做的呢?”
“他们都是据实而言,什么很遗憾,你的病没法治啦之类。谁都不会为该怎么说自寻烦恼。大家觉得,你烦恼也改变不了现实,还是干脆利落的好。可是,这样做对吗?我以前因为也是这样才触怒了一位胃癌病人,说我这样对待他等于叫他去死,最后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我现在就在想,该怎么做才不会犯同样的错。游乐场的比方可能是有点牵强附会,那该怎么说才能让病人接受呢?”
森川情绪激动,声音发颤。瑶子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认真劲,便稍稍放缓口气说:“这可真是个难题哪,虽说批判起来是件简单的事……”
森川正要开口,瑶子似乎不想被打断话头继续说道:“就像我以前也说过的那样,病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放弃治疗的希望,那是情有可原的事。除了年纪特别大的人之外,正值壮年的人大多有事业、有家庭,从没想到过会死,所以一旦生病,都希望能治好,能继续活下去,你说对吗?”
“那就任由徒劳的治疗带来的副作用去吞噬病人本已不多的余生?”
“那当然不好。我没什么医学知识,只知道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有可能患癌,即使到了无药可治的地步也不会放弃最后的希望。要是阿良你自己处于这种境地,你会怎样?也能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吗?”
森川一时竟答不上来,顿了一顿,才回答:“我想我会接受,因为那是没办法的事。我可不想让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掉。”
“让我想想我会怎么办。嗯,即使会缩短生存期,我也不会放弃希望,直到最后。不去治疗,胆战心惊地活着,那种日子我可受不了。与癌魔斗争到底,那不也是一种人生的选择吗?”
“医生也该这样跟着附和吗?虽然不做任何治疗能让病人获得更好的生活质量,却还是接连不断地给予毫无用处的治疗,眼看着病人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让他提早离世?病人盲目地寻求治疗,是因为他不知道药物的真相。假如医生不动脑筋,只按着病人的要求去治疗,那专业知识还有什么用处呢?”
森川略歪着头,脸上满是认真的表情。瑶子叹息了一声,放下筷子,双臂交叉搁在餐桌上后又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医生的立场,没错,却难以得到理解。病人没法体会医生的立场,医生也不明白病人的想法,医生和病人永远都处在两条平行线上。”
桌上的菜都冷了,尚有余温的酱汤表面浮着一层清亮。
“今天真吃不下什么了。”
“嗯,我也不想吃。做医生的老婆真够呛。”
说着,瑶子端起冰冷的菜盘向厨房走去。
45
稻本来访的第二天,小仲就去了涩谷的竹之内诊所,接受第四次,也就是一个疗程的最后一次NK细胞疗法。
之前已输了三次液,是否有效果,他也不十分清楚。上次输液后因手指麻痹和剧烈的呕吐倒床不起,但那看来也是一时性的,今天的感觉就好多了。所以,这次去竹之内诊所他不乘出租车,而是坐电车。
还是在原来的输液室接受NK细胞的回输。抬头望着橙色的液滴,小仲回想着稻本说过的话。
——其实,吉武说过,再也不想管小仲先生的事了。
一想到这话,他就来气,耳根也有点发热。吉武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可是,我有什么理由可以这样生气?说起来,自己不是也说过,不想让吉武打听自己的事吗?
小仲感觉到另外有一个分身在规劝生气的自己。在这大半辈子中,他最讨厌的行为就是对自己的过失佯装不知,只知一味指责他人。这种人,小仲看得多了。
从20多岁到40多岁这些年里,小仲是个积极的社会活动分子,比如在厚生劳动省大楼前为反对《残疾人自立支援法》静坐示威、开展支援无家可归者志愿者活动、加入本地的医疗诉讼支援小组等,一心想着要为困难人群、弱势群体争取权利出点力。
小仲觉得自己的动机很单纯,但这些活动中也混进了很多心术不正的人。其中既有为沽名钓誉而摇旗呐喊的记者,也有自我炫耀以吸引关注的大学教授,还有以宣扬正义为乐事的早年“全共斗”活跃分子和爱抛头露面虚张声势的市民活动家。
有一个难治之症病人的“家属之会”组织,简直就是个谴责政府、反复举行示威活动的施压团体,他们将重要的病人丢在一边,以驳倒政府官员为快事。小仲曾严厉地指出这一问题,却遭到他们的集体围攻。事实上这些人自欺欺人,其结局果然是因内讧而分崩离析。从此以后,对那些打着正义旗号进行的活动,小仲心头总有挥之不去的疑云。
这些人往往喜欢居高临下责备别人。小仲觉得现在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稻本的指责是过分了一点,但他却无法迈出自我批评的一步。
过去,因为不愿在别人面前低头,他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犯错。承认错误,往大里说,就等于是自我否定。现在他要反思,以前的固执都是些什么?所以,该认下的还是得认下,为了新的飞跃。稻本也说过,吉武能想开的话,就会给她自己带来飞跃。
橙色的液滴看上去就像虚幻的眼泪。这次治疗若再没有效果,我的人生就结束了。一切尽归于无。小仲觉得有一股绝望之气正从脚底往上冒。自己真的就败在癌魔手里了?真可悲。
眼角有泪水渗出,小仲抬起右手按了按。一边接受着治疗一边却还在流眼泪,真丢人!他这样斥责自己,没想到眼泪反而汹涌而出。温热的液体已滚落在脸颊上。小仲仰躺在输液床上,任由自己发出呜咽之声。那是一种感觉人生的一切都将崩溃倒塌的悲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连绵不绝地吃这么多的苦?
自我怜悯,这也是小仲厌恶的一种情绪。可现在,他无法克制自己,只能任由这种情绪汩汩地从心头奔泻出来。太痛苦,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感受了。
他正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的时候,护士走过来察看输液的余量。小仲慌忙将脸转向墙壁。护士似有察觉,立刻走开。
输液快要结束了,为恢复平静,小仲拼命做着深呼吸。他一自责,眼泪就控制不住要往外溢,得转移注意力,想想其他的事。消费税还会涨到什么地步?卡夫卡《变形记》中的大甲虫究竟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小仲先生,一个疗程快结束了吧?”
竹之内走了进来,他的语调里满含着稳重与和善。他大概是刚从护士那里接到了报告书。在确认了输血袋已变空之后,竹之内轻轻拔去输液针。
“NK细胞疗法的一个疗程结束了。你辛苦了。”
“谢谢。”
小仲用沙哑的声音道谢后,干咳了一声,扭过脸去。
“接下来的治疗呢,”竹之内在输液床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用询问的口气说,“因为小仲先生没有进行检查,所以就无法判断是做一个疗程好,还是需要再追加第二个疗程。”
看来还是需要检查?小仲其实自己也很想检查一下,看看治疗到底有没有效果。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让检查的结果影响到自己的心情。竹之内似乎已窥见出病人的心思,谨慎地解释说:“这个疗程过后就结束治疗,也能看到效果怎么样。或者,不检查即追加第二个疗程,也是可以的。当然,检查一下,确认一下治疗效果再作判断,这样则更好。”
这话的意思就是把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选择交给小仲来决定。
“有点难定啊。”
那口气里又有“很想助你一臂之力”的味道。照小仲的感觉,癌症应该没有恶化。如果治疗显效,检查确认一下会是个很大的鼓励。但要是恶化的话,那就无路可走了。该怎么办呢?
“先生觉得我该怎么选择呢?”
对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的竹之内,小仲是抱着信赖的态度的。
“嗯,怎么说呢,这里面还有个经济因素。如果一个疗程做下来一点效果都没有,那就没有必要做第二个疗程了。要作出判断,看来,还是做一下检查为好。”
是要我面对现实吗?小仲是这么理解竹之内这番话的。不检查,那只是逃避而已。
很奇怪,和竹之内这么一聊,小仲的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这大概是因为不说空洞的安慰和鼓励的话,只谈眼前面临的实际问题的缘故。
“如果检查的话,是今天做吗?”
“不,今天刚刚结束第四次输液,有没有效果还需要等一段时间。过了新年怎么样?就做肿瘤标志物指标检查和MRI吧。”
竹之内说这话的口气并不怎么乐观,更多的是严峻的预测,但并不让人感觉有丝毫的恐惧。
小仲心情畅快地应道:“明白。那就过了新年后检查。”
46
12月21日,今年最后一次外科医局会议在四楼会议室举行。排成“口”字形的桌子正面,坐着副院长和外科部长;右边是包括森川在内的四位主任医师,左边和靠近门口坐着六位普通医生和实习医生,总共12人依次就座。
同往常一样,各位医生介绍完新病人情况,作完手术报告后,副院长一脸苦恼地开了腔:“刚从运营理事会的会上回来。正如大家都知道的,目前医院的经营状况不太理想,提高效率和减少浪费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这里有年轻的医生在场,我也不想多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森川已有所明白。这会儿,副院长的脸色之严峻,前所未有。
“治病救人并不是为了赚钱。但是,目前公立医院也不允许亏损经营。因此,运营理事会提出,要进一步提高效率,确保良好的收益。具体说来,就是缩短病人住院天数。”
副院长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在白板上画图示。纵轴是住院费,横轴是住院天数。
“病人的住院费,从住院首日到第14天,一天是20670日元;从第15天到第30天,每天是17620日元;第31天以后,是15550日元。病人一天的住院开支,外科平均是16830日元,也就是说,能给医院带来收益的是住院的最初两个星期,以后一个月内差不多是盈亏相抵,但过了一个月后,就亏损了。”
病人住院时间一长,医院的收益就会减少,这点森川也是知道的,但如此具体的数字,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副院长将此公示于众,想必情况不容乐观。
三位前辈老医生看来也不清楚具体数据。首先是“急性子老医生”瞪大了吃惊的眼睛。
“情况有这么严重?看来以后病人住院时间一定要严格控制在一个月内。”
“不,所有病人都应该限制在两个星期之内。”
“爱发牢骚的老医生”一说完,“头脑清晰的老医生”立即纠正说:“不是‘之内,而是要正好住满两个星期,因为这个期间内是天天盈利的。”
“罢了,也不用算得这么精细吧,只要大家知道目前的情况就可以了。”副院长一脸愁容地说。
一位进三鹰医疗中心已三年的医生怯怯地问道:“我们曾经遇到有病人对出院的日子提出要求。”
“什么要求?”
“希望选择黄道吉日,或者儿子能来接迎的星期天出院。”
“开什么玩笑,又不是举行婚礼,还要选择黄道吉日回家?”“爱发牢骚的老医生”不满地说。
“头脑清晰的老医生”和“急性子老医生”连忙接上话头:“在一个星期之内可以延长,超过了,那不行。”
“大家想想定点医院究竟是什么地方?这里根本没有那么多床位供给那些不需要治疗或者已无治疗希望的病人。”
“对,正是这样。”听着副院长诉苦,外科部长接住话头说,“延长住院时间,对医院收益造成影响的,应该都是那些癌症晚期病人吧?我们医院也有难处,所以,对那些已无治疗希望的病人,还是将他们转到普通医院为好。”
“我能说几句吗?”一位年轻新手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女实习医生轻柔地问道,“我认为,无法让病人早日出院的症结在于住院费的设定问题。如果住院费不是按照天数逐日降低的话,就可以按照病人要求,他要住多久就住多久了。”
“你发现了一个要害地方,姑娘。”
“爱发牢骚的老医生”用戏谑的口吻说道,女实习医生听了脸露不快之色。外科部长连忙打圆场似的解释说:“这可是个难题。因为这是政府为了抑制医药费上涨才这么规定的。有时收治病人,明明知道这是在浪费医药费,但也没办法。再说,一提高住院费,那些以盈利为目的、不让病人早日出院的黑心医院就会越来越多。”
所以,为了医院,得让病人在早期出院。森川也在思考。但这个问题的根子不是在政府和医院身上吗?
过了一会儿,外科部长作了归纳发言。
“对于癌症晚期病人以后请介绍到附近的普通医院治疗。这里附近的大幸医院和福良医院会接收我们转去的病人。”
三位老医生听了立马跳了起来。
“这都是些什么医院啊。与其说它们是医院,不如说是强制收容所。”
“就像是吃低保病人的指定接收单位,据说护士平均年龄有65岁。”
“玻璃窗都是碎的,X光机还是50年前的老爷货,还有传说病人伙食里发现狗肉。”
外科部长宣布散会,一众人便纷纷离座而去。外科部长走近森川询问:“先前说过的那个肝癌晚期病人,有没有顺利说服他终止治疗?”
“没……他不答应。”
“那你还继续给他治?”
“我是不想治,可……”
森川低下了头。外科部长见了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47
小仲无法忍受冬天太阳光的照射,戴上了墨镜。这副眼镜镜片颜色深,隆冬时节戴这样的墨镜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稻本召集病人的聚会在设有赫拉克勒斯之会居家护理点的日间服务所“和睦”举行。小仲按着稻本给他的会刊上的地址,在久我山站下车后,一个人步行朝南走去。
“和睦”是一幢小而紧凑的两层楼建筑。小仲正在楼外张望时,似乎发现了动静的稻本满脸高兴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哎呀,这不是小仲先生吗?欢迎欢迎!”
戴着墨镜居然也能被一眼认出来。
“一直等着你来呢,快请进。”
面对热情的招呼,小仲有点不好意思地颔首致礼。
走进楼内,只见会场里布置着手工制作的圣诞树,还有纸带制作的彩饰和用笔画出的圣诞老人。小仲嘴角浮出一丝讥笑:简直像个幼儿园。
待在屋里当然不用戴墨镜了,但小仲不想取下。这一方面表示他并不乐意参加这次活动,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同吉武有目光的交会。
那天稻本回去后,小仲的心里对吉武有两种互相排斥的念头在倒腾来倒腾去。既有对自己因卑劣的指摘伤害到她而生出的悔恨之意,又有对她丢下自己不管的怨恨——尽管他批判的并不是吉武。在听稻本谈论的时候,小仲还是内疚的心情占着上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怨恨的心理渐渐越来越强。所以,这次聚会他原本并不想参加,但不知怎么一回事,心里总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地来了。
会场里已聚集了几个人。小仲随意地环顾四周,发现有个手持拐杖,坐在椅子上的清瘦老人在向他招手。老人看上去年近80了,头戴一顶时尚的狩猎帽,身穿一件胸口绣有蝴蝶图案的红色运动衫。
小仲一走近,老人就用嘶哑的声音问他:“你看着陌生,是第一次来参加聚会吧?”
“嗯,是的。”
“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
老人睁着一双灰色空洞的眼睛望着他,脸颊瘦削,嘴唇毫无血色。小仲一下想起,这就是死人的脸。
“哦,那个,非常健康啊。”
回答迟了那么几秒钟,小仲挤出笑容掩饰了过去。老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旁边一个像是他儿媳的女子忙不迭地颔首道谢。
“谢谢你。老爷子见人总喜欢这么问。”
老人忐忑不安,该是对自己的外表没有信心吧。他很想知道死神是不是已在临近了。小仲打了一声招呼,便离开了。
接送大巴到了,门外顿时热闹起来。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常客的病人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有坐着轮椅的人,也有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头戴针织帽以掩盖脱发的女人,大家的表情都很开朗。患了癌症还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小仲想不明白。
吉武拉着一个瘦瘦的女人的手走了进来。为不让吉武看到自己,小仲连忙背过身去。他跟着其他志愿人员的引导,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
人到齐后,稻本便上前致辞。
“各位朋友,欢迎大家来参加这次聚会。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次相聚了,因为是圣诞节,我们做了精心的准备,请大家畅怀玩乐。接着,我要向大家介绍参加今天活动的新成员小仲辰郎先生。”
毫无预兆地突然被介绍给大家,小仲顿感脸上火辣辣的。在场的20多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着他。小仲想取下墨镜,但他的固执劲立刻占了上风:这时候取下墨镜就是认输。最终他只是抬起屁股欠了欠身作罢。他看见吉武也朝这里看了过来,但无法看清她是怎样的表情。
活动的第一个节目是小提琴和钢琴的小型演奏会。身穿藏青色礼服的小提琴手开始正式演奏一首首曲子。从舒伯特的《万福玛利亚》、巴哈的《郭德堡变奏曲》,到《红鼻子的驯鹿》等,都是亲切熟悉、适合圣诞欣赏的曲子。
接下来是一位男志愿者扮演圣诞老人,给大家分发圣诞礼物。
“哦——哈哈哈。”朗朗的笑声让人听了有点难为情。这应该是位还很年轻的毛头小子吧?上了点年纪的女志愿者连连叫道:“扮得还真像!”“加油!”小仲打开得到的礼物,一看,是个立式相框。
下面的节目是分组交流。在志愿人员的参与下,五六个人一组聚在一起交谈。稻本安排小仲加入一个男女各三人的小组。吉武被分在另一个小组。小仲想,还是和她打个招呼吧,但随即,那股无聊的倔强劲又上来了:刚才稻本已介绍过,她应该知道自己也在这里,那就应该由她主动来和我打招呼。
在被围成椭圆形的椅子上一坐下,稻本就要求各人做自我介绍。小仲干咳了一声后,用嘲讽的口吻说:“我是两个半月前医生判定只有三个月可活的小仲。”
他原本想,要是有人发笑的话,就回以一句“这不是件好笑的事”,但结果谁都没笑。同组的人中,其他两个男的,一个患肺癌,一个患直肠癌;三个女的分别患的是肝癌、乳腺癌和脑瘤。患脑瘤的女子只有26岁,患乳腺癌的女子也仅40多岁,癌细胞都已经转移到骨头,现在靠吗啡止痛。
“最最担心的事就是检查时发现复发了。”
“怕副作用而停止治疗也是件恼人的事。”
“我最怕的是吗啡止痛也没用了。”
小组交流不设主持人,以杂谈的形式进行。稻本也尽量不插嘴。
自称已76岁的肺癌病人微笑着说:“我已动过三次手术,整个左肺被摘去了,是名副其实的‘片肺飞行(单引擎飞行)。刚开始时上个厕所也气喘吁吁,后来反复进行上下楼梯训练,才慢慢好转,现在登上二楼不成问题。这说明即使上了年纪,只要坚持锻炼,还是有效果的。”
“我切除肝脏只有两年,现在就担心会复发。听说复发的话会出现黄疸,所以我每天早晨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眼白。有时候因为睡眠不足眼白有点黄,我就心神不定了。”
对这位60多岁女病人的话,大家深有同感。小仲也不禁想起当年手术之后担心复发的焦灼心情。听着其他各种他也曾有过的体验,小仲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当被告知患了乳腺癌时,我脑子一片空白。而且癌细胞已转移到骨头,无法手术了。我一下无法接受,正在不知所措时,那个医生却催我快走,说是后面有病人等着看病呢。那个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好悲催。”
“没人性的医生。”
小仲不由得叫了一声。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受此触动,小仲略微激动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也遇到了缺德的医生,遭到了最无人性的对待。当抗癌剂已无效果时,那个医生说,没法治了,你还是想做啥就去做啥吧。有这样说话的吗?既然被告知只能活三个月了,那我还能做什么爱做的事呢?那个医生还年轻,一看就是个令人讨厌的臭知识分子。摆出一副自己并没什么恶意的态度,却从不考虑病人的感受。现在,这个医生恐怕早就忘了我的事,正过着他轻松自在的日子吧,可我却忘不了啊。你已经没法治了,这个说法不等于在说你可以去死了吗?”
“是呢,我也碰到过这么说话的医生。”
“为什么这些医生都不体谅病人的感受啊。”
乳腺癌女病人和直肠癌男病人先后说道。小仲一激动,把后面发生的事也说了出来。在大学附属医院做第二次诊断时,因为治不了而不被接受;到抗癌药物治疗专科医院去治疗被当作获取论文数据的实验品;因受不了副作用折磨的痛苦要求中止治疗却被赶出医院;现在正在私人诊所接受免疫细胞疗法,不得不付出高得惊人的治疗费……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过了新年检查,就等最后的治疗结果了。”
大伙儿听了都一脸真诚地点着头,没有一个人是只说说宽慰话、给点口头鼓励就算了的。这让小仲真切地感受到,受癌魔折磨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大家都在忍受着相同的痛苦。他禁不住流出了眼泪,摘下墨镜用手去擦拭。但是,越是想忍住,眼泪越是不争气地流出来,紧咬牙齿也没能止住感情爆发,以至最后呜咽出声。他能感觉到大家都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先前遭受的痛苦、悲伤、绝望和委屈,现在都像暴风雨一样,在脑海里呼啸、翻腾。小仲埋首放声痛哭。那是一种感情终于得到宣泄的痛快心境。
哭了一阵后,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稻本悄悄地递过来手帕,小仲轻声道谢后擦去了眼泪。他把墨镜放进胸前口袋里,因为觉得没必要再戴了。
小仲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吉武正朝他看来。他满怀真诚地点了点头,随即就有一种附体邪魔退去的感觉。吉武踌躇了一下,也连忙点头回礼。
分组交谈超过了预定时间,稻本宣布节目结束。
“接下来,让我们一齐高唱那首结束时常唱的歌吧。”
小型演奏会上弹钢琴的女子开始用力奏出歌曲的前奏,是《给我翅膀》。这首歌小仲并不陌生。活动开始发给的节目单上写着歌词。
——现在,我的愿望若能实现……
小仲满怀真情地唱着,心情之虔诚,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唱到低音部分时,他和大家一起用力唱出声来。除了生气发怒以外,他已有好多年没有这样尽情放声了。这么一想,小仲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合唱之后,大家用掌声结束了晚会节目。人们依序朝门口走去。在等待接送大巴到来时,小仲走近吉武想寒暄几句。
“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嗯,谢谢。真的是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吉武不好意思地耸了下肩膀说。
“今天真高兴,多亏稻本女士的周到照顾。”
小仲原本是想婉转地向吉武表示歉意,但话一出口又觉得说得不妥帖。吉武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是还在生我的气?不像,似乎是在为什么事为难。
奇怪。
突然,小仲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想起刚才那个一脸死相的老人。
“吉武小姐,你看我人怎样?”
小仲竭力稳住声音问。
这一问出乎意料。吉武仰起脸,闭上眼睛,但旋即又挤出了笑容。
“那个,看起来气色很好啊。”
小仲顿觉脚下的地面在开裂,身子像被阴冷的黑洞吸住似的往下坠。
48
“今天可是平安夜,唉,真不走运。”
森川叹了一口气,在外科病房走廊上走着,他身后跟着手推护理小车的护士。
“别发牢骚了,认真工作吧。休息天上班,我们也是一样。”
今天值班的工作从为病人换药开始。
“早上好!”
一走进大房间,就得用开朗的声音向病人打招呼。胃癌、S形结肠癌、直肠癌、胆囊癌,病房里住的全是癌症病人,这世界似乎除了癌症以外没其他的疾病了。森川忙碌了近一个小时后才回护士站休息。
“听说森川先生的女儿长得很可爱啊。”
一位较年长的护士用讨好的口吻说。
“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嘛。”
旁边两位护士也跟着附和:“叫可菜是吧?”
“听着名字就好萌啊。”
“你们知道得可真多啊,要不要看看照片?”
森川掏出手机,亮出待机画面。
“哇,好可爱!”
“长得像先生呢。”
“还有视频。”
启动视频。屏幕上播放出可菜在花坛边追逐鸽子的情景。
“这是在哪?”
“我家附近的公园。”
“这样可爱的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听着七嘴八舌的赞扬声,森川的心情好似“阴转多云”。
“我在医局办公室,有什么事联系我。”
回到办公室后,他打开电脑,用游戏和浏览网页消磨时间。
午饭时间到了,森川没换下白大褂,在院内的便利店解决了午餐,顺便为护士们买了提拉米苏。
“拿着,这是给你们买的点心。”森川来到护士站,递上糕点。“谢谢啊。”那个较年长的护士一边道谢,一边得意地向她的同事使眼色。怎么?原来你们是别有用意啊。森川这才明白护士们恭维的目的。
下午没有急救病人,白天平安度过。
晚上8点,熄灯前查房,也没什么特别要处理的事情。
森川返回医局办公室,还没有睡意,于是打开学会杂志阅读论文。
10点半,他去中央手术部冲了一个澡,在自动销售饮料机上买了一杯可乐,便在值班室躺下了。
今天暂时太平无事,但愿夜里也能平安度过,森川默默祈祷着进入梦乡,明天还有繁重的工作等着他。
当晚,在天亮前,因急救门诊和病房急需处理事宜,森川被叫起了五次。
49
从聚会回来后,小仲心神不宁。他想给吉武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询问,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了死相。可是,没人接电话。难道,是知道小仲来电,她故意不接?
第二天,稻本上门,为的是答谢小仲参加了聚会,另外看看他的身体情况怎样。
小仲见了稻本一开口就是满嘴的火药味。
“你还真快,第二天就上门来了。是不是觉得我的病最危重?会比那个身穿火红色运动衫的老人先死掉?”
稻本听了一脸诧异,忙问小仲事情原委。小仲便将昨天吉武明明看出自己脸色不好,却故意掩饰、敷衍的事说了一遍。
“那是你小仲先生想得过多了。”
“不,她确实是认为我的死期不远了,不会错。”
“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来?有没有问过吉武?”
“不问我也知道。”
“看来是事出有因了。小仲先生能这样说,不会毫无来由。不过,吉武的想法也不一定总是对的吧。”
“但她是护士啊,应该比一般人看得准。”
“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是护士啊,而且比她经验丰富得多。但在我看来,小仲先生绝没有将死的任何征兆。”
“我能相信吗?你只是在安慰我而已。”
“不是的。我想问问情况,小仲先生现在能坐起来吗?”
小仲盘腿坐在了床上。他不靠在墙上也能坐稳,却赌气地说:“坐着难受。”
“但至少看起来,你还没到非躺下不可的地步。昨天聚会我看你也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离死期不远的人不会是这样子的吧?”
这让小仲想起来,那个身穿火红运动衫的老人,活动还没结束就被送去榻榻米房间躺下了。
“今天吃了早饭吧?”
“……吃了涂果酱、加火腿的烤面包。”
“胃口不错嘛,快死的人还这么能吃?”
“可吉武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笑呢?”
“让我说句实话吧。或许她对小仲先生还没解开心结,所以才会做出不自然的表情来。”
是吗,难道吉武还没原谅我?虽然心存遗憾,但若脸上真的没现出死相,那也总算让人放下了心。
“昨天的活动感觉怎么样?”
被这么突然一问,小仲不由得踌躇了一下。
“啊,蛮好的。还能了解其他病友的情况。”
“是吧?”
稻本高兴地笑了。这并不是那种自我满足的笑,小仲却还是忍不住要唱反调。
“当然,这种心情也是一阵子的。不见得参加了一次聚会,身上的病就好了。”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人们不是说癌症病人爬山、听笑话也能提高免疫力吗?还有数据表明,畅快的精神能激活自愈力。病人聚会也有类似的效果。”
真的吗?真要这样那就太好了。这个想法刚冒出,小仲随即提醒自己不要为这种简单的安慰话所蒙蔽,他的警戒心又占了上风。
“你说吉武还没打开心结,她生那么大的气啊?”
“我想大概是她还在矛盾纠结中吧。小仲先生说的话虽然过火了一点,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下小仲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如果对方义正词严地反驳我的观点那还容易对付,但人家认可了,自己反而无法放下已经挥起的拳头。小仲故意悻然地问:“那,我怎么才能得到她的原谅?”
“你不能再给点时间吗?她自己也得有个接受的过程。”
“对于我来说,已没那么多时间了吧。”
“你又说这种话了。担心什么呢?时间长着呢。啊,不过,也要自己多加小心,小仲先生已昏倒过一次了。”
听了这话,小仲感觉自己的脚上又被套上了沉重的脚镣。
“别再说晦气的话。”
小仲明白,摆在眼前的巨大恐惧,是导致他爱生气、脾气暴的根源。
稻本手脚麻利地清扫、整理了房间,然后离去。
50
一年最后一个工作日。森川深吸了一口气。当他要将这口气吐出时又连忙停住了,否则又会变成一声重重的叹息声。自己的人生似乎总伴随着叹息声,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一年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去了。自从4月晋升主任医师后,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但身上蓄积的疲劳却是有增无减。治愈的病人、去世的病人,还有难缠的病人,真的是各种病人都遇到了。嗯,担任PD执刀医生是今年最大的收获,那个胰腺癌病人也已安然出院了。
现在,最让人惦记的就是那个肝癌晚期病人了,开了年后他再来看门诊该怎么说服他?我可不想再犯同样的过错了。
森川叉起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不觉间又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人生还真离不开叹息。
51
一年最后一天的下午,小仲套了一双毛线袜后穿着拖鞋出门了。
上网看累了,电视里尽是些无聊的节目,再说老是渲染年末的气氛也让人厌烦。
身子倦怠乏力,但走走还是可以的。趁着还能走,快出去走走吧——是不是下意识的焦虑在催着自己外出?小仲双手插在口袋里,拖着脚步在街上走着。来来往往的人看上去都在为眼前的生计奔忙。来到超市门前,只见忙着购年货的主妇和老人成群结队,他们中间不会有一个人想到死这件事吧。可自己不一样,一个癌症晚期病人,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NK细胞疗法的结果,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到现在一次次抱着期盼,可事实哪一次不是残酷无情地把希望打碎给你看?
好想回到普通人的中间,做一个不用直面死神的人,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与死亡有关。以前的生活虽然有种种的不如意,可至少不用想到死,那时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啊。
陈旧的牛仔裤裤管里,两条干瘦的大腿摇摇晃晃。西边的天空已略显昏暗,灰绀色的云朵在飘移,看着有点可怖。
信步走着,前面是一座公园,里面有三条油漆斑驳的长椅。小仲拖着疲惫的双腿,找了一条坐下。
吉武不知在干什么,她也许早忘了我的事,现在正忙着做新年的准备吧?不,也可能正在照料其他病人。要是这样的话,那真让人伤心。
一个牵着一条小型犬的男人走进了公园。那人在相邻的长椅上坐下后,就一脸烦躁地抽烟。那狗一动弹,他就粗暴地狂拉牵绳。狗终于死了心,安静地蹲在主人脚边。那人看上去心情不好。从他脸色看,似乎也不是现在一时的心情烦躁。小仲在心里暗暗和他搭话。
看来你是遇到了很多不如意的事,每天过着腻烦的生活,但你还是属于幸福的人。因为至少,死神还不会来找你麻烦。
那人连抽了三支烟后,站起身,牵着狗离开了公园。
小仲忽然想起在赫拉克勒斯之会聚会上碰见的那些病友。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开朗?他们是怎么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不,不尽是这样的人,除此之外,还有掩饰恐惧的人。他们通过公开发泄对医生的不满,来获得旁人的共鸣,以慰藉自己。这样看来,这种病友聚会,为的不就是舔舐彼此的伤口吗?
想到这里,小仲又苦恼起来。为什么我老是这样,想着想着就剑走偏锋了?不能更乖顺些吗?
回顾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是一个不断斗争的过程,与倔强固执、洁癖过度的自己进行斗争。思考问题直来直去,容不得谎言和欺骗,也容不得歧视和强者的骄横,所以拼命地斗争。但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也曾和女人同居过,但终因性格不合而分手。那时自己才30多岁。和她是在支援无家可归者志愿活动中认识的。当时就被她一颗参与活动的热心吸引住了。女友社会意识很强,可生活在一起,却常为芝麻绿豆的小事闹别扭。用过的东西从不知收起来,委托的事情常常忘得一干二净,为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吵嘴。一起待了三个月,女友便搬了出去。
至今小仲都不后悔单身生活,他可不想为了有个家庭而委屈自己。反正人一死,什么都是烟消云散。
不过,现在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是有些凄惨。那天聚会上拿到的相框也找不到一张可放入的照片。形单影只,该怎样活下去才好呢?
一阵寒风吹过,小仲将手插入口袋缩了缩身子。
父母已不在世,和家在外地的妹妹也日渐疏远。妹妹天天不辞辛劳地送两个读小学的儿子上补习班,为的是孩子们将来能考上一流大学。早先也曾几次向她诉说自己的苦处,但感觉她总是在躲避。如今已有十年不通音信了,要是知道哥哥患癌症死了,想必她也不会流泪的吧!
小仲双手抱着膝盖,垂下了头。
不经意间抬起头,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在荡秋千。女孩的小手紧握着链子,纤细的双足来回荡着,一头柔发随风飘舞,红扑扑的小脸前后晃动。夜色将近,四周已几乎看不见什么景色了,可小女孩还在用力地荡着秋千。
小仲望着这团跃动的肉体出了神。
小女孩的眼前是不可限量的美好未来。天色昏暗,目光追随着似乎要飞翔起来的秋千,小仲流下了眼泪。小女孩的生命是多么纯洁无瑕而健康活泼,和自己这条随时会消失的生命比起来,相距何止是千万里。
薄暮中,小仲的两眼噙满了泪水。那滋味虽然不好受,却很痛快。那真是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体内有一种物质正和泪水一起流出体外。
52
年年如此,过了新年后的首日门诊,总是和商店大甩卖一般拥挤。
在门诊部,病人排着队,依序等待就诊。其中既有出院后首次复诊的病人,也有手术后已平安过了五年,差不多可认为癌症已被治愈,满心欢喜来找医生认可的病人。
森川一刻不停地为病人诊治,结束时已是下午3点50分。当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后,他才和门诊部的护士长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走出门诊部的森川在院内便利店买了块三明治,和着自动饮料机上取来的咖啡,三下五除二地咽下肚里。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住院部去查房,对检查顺序和护理事项吩咐了一下。刚觉得总算可以歇口气了,口袋里的小灵通响了。
“病人的家属来了。”
一看表,正是约定的时间下午5点半。森川连忙匆匆下楼赶到门诊部。那个肝癌病人的妻子已在等着了。她今天早上曾来电说,想瞒着丈夫来医院问问情况。
“您那么忙,我来添乱,真是对不起。我丈夫的复诊日是下个星期,在这之前,有件事我无论如何要先问一下先生。”
她比丈夫懂事理得多,立刻就察觉森川已非常疲劳,所以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上次复诊的时候,我丈夫还以为能继续治疗,但从先生的口气听来,他还是停止治疗的好。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的?他真的已到了毫无治疗必要的地步了吗?”
“你丈夫现在的情况是,对癌症的治疗效果远抵不上药物副作用的伤害。”
“再找不出没有副作用的治疗了?”
“很难。”
病人的妻子大概是为下最后的决心才来找森川的。真是这样的话,一定要借此机会好好引导。
“让我直率地告诉你,十分遗憾,你丈夫的病已很难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治疗的副作用会使他丧失体力,反而加剧癌症的发展速度。现在他还有一定的精力,我觉得,尽可能保存他的体力,对抑制癌症的恶化更有帮助。”
病人的妻子脸色沉重地听着森川的说明,最后如同需要确证一般地问道:“也就是说,治疗带来的只是缩短生命的危险?”
“对。”
“明白了。回去我要告诉他。他能接受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但一定将先生的意思转达给他。百忙中打扰,谢谢您。”
她郑重其事地道谢后转身走了。森川虽觉于心不忍,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望着病人的妻子离去的背影,森川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这个妻子的说服能奏效……
53
新年的三天,小仲没看过电视一眼,因为不喜欢闹闹嚷嚷、欢欣作乐的气氛。他或者用手提DVD看老电影,或者上网看看YouTube上的视频。也想读读书,但追着一个个字阅读伤神得很,只得放弃了。
累了便睡,醒了就躺着四处张望,浏览一摞摞堆起的文库本的书脊标题,脑子清醒些了,再继续看碟片。右侧腹部的疼痛时而减弱,时而像锥子扎身一样疼。身体极度疲乏,那感觉就像皮肤下灌满了濡湿的沙子。
精神稍好时就去便利店购买蔬菜汤和鸡蛋卷。那里还有一人份的家常菜卖,非常方便。便利店里新年的装饰少,易于维持平常的感觉。
就这样过了新年的三天休假期。次日上午9点,手机响了。
“小仲先生吗?我是竹之内诊所的,今天按预定来做检查没问题吧?”
是院长竹之内的电话。
此前,小仲已有预约,做完第四次NK细胞疗法的两个星期后,也就是今天,要做一次检查,以确认治疗的效果如何。当时竹之内说过,如果身体状况不好,就不要勉强做检查了,所以他今天特地来电话询问。
“谢谢,没问题。”
小仲确定无疑地回答。一接到这电话,他就不由自主地来了精神。医生只是多了一分用心,但给病人,却会带来如此的不同。
在卫生间刷牙,剃须。四天没刮胡子了。小仲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本来就长着一双凹陷的圆眼,现在陷得更厉害了,脸颊也是颧骨高耸。看来癌症仍在发展?为了消除不祥的预感,小仲拼命地用冷水洗脸。
约定检查的时间是上午10点半。因为早出门,小仲从涩谷站下车后就步行前往诊所。
大概是新年后的第一个门诊日,诊所里挤满了病人,既有感冒腹泻的病人,也有一眼就可看出的癌症病人。挂完号,在候诊室的长椅上一坐下,就有一位70多岁的老人上来搭话。
“你也做了NK细胞疗法?”
小仲听了一愣,回头打量着老人。老人平头白发,面目和善,眼角挤满了皱纹。他开口就问NK细胞疗法,敢情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病容?见小仲不接话,老人便自顾自说开了。
“我是做了。我得的是前列腺癌,已转移到背脊上了,疼得走不了路。后来竹之内先生给我做了NK细胞疗法,现在轻松多了,真的太感谢他了。”
小仲这下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问:“您老做了几次?”
“现在是第三个疗程。第一个疗程做下来没什么效果,但第二个疗程做完就一下好了许多。现在第三个疗程是为巩固一下疗效。”
“那您用了不少钱啊。”
“是啊,可想想还是命重要呀。”
“没试过其他的治疗方法吗?比如化疗、放疗什么的。”
“癌症医疗中心的医生说不合适,说我的病没可治的药。”
“可NK细胞疗法不是产生效果了吗?”
“是啊,幸亏我没死心。”
小仲再次仔细打量着老人。老人嘴唇的血色很好,脸色红润,精神也不错。癌症医疗中心判了死刑的病人,用NK细胞疗法恢复了健康,这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看来,自己有救了。
小仲感觉眼前又升起了一线希望。做了NK细胞疗法以后,身体状况确实还可以,右侧腹部的疼痛发展得也不多。或许肿瘤正在缩小?这样的话,再接着做第二、第三个疗程,还是有可能恢复健康的。真要是这样,那是件多开心的事啊。
但是,继续治疗的话,需要很大一笔钱。单靠那点存款不知够不够。啊呀,别去考虑钱的事了,实在不行,就是跪在妹妹、妹夫面前也要去借来。再说竹之内这个人,还不至于付不了钱就不给治疗吧?是的,我只求放宽点付钱的时间。只要能恢复健康,不管什么活我都愿干。为了付钱给救命恩人,我会拼着命干活赚钱。
喊号的声音打断了小仲的胡思乱想。他先到采血室验血,接着再到MRI检查室。穿过巨大的白色环形装置,耳中传来熟悉的金属摩擦的咯咯声。最后的结果是吉还是凶?
检查结束后,小仲来到诊室接受竹之内的复诊。
“身体情况怎么样?”
“不算坏。下了电车没坐出租车直接走了来。呵呵,是先生的电话起了作用。”
竹之内微笑了一下,让小仲躺在诊疗床上,对腹部进行触诊。
“好像没什么变化呢。”
复诊很简单地结束了。
“检查的结果怎样?”
“一个星期后听结论吧。”
肿瘤标志物检查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但MRI的检查结果不是马上就可以知道的吗?小仲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办法。
“请多关照。”他低头致谢后,离开了诊所。
午饭的时间早就过了,可小仲还是不想吃东西。从电车上下来,快到家的时候,他想,无论如何要吃点什么,这要当作一种义务来完成。小仲走进眼前的一家便利店,光是瞥一眼食品货架就提不起劲来了。这可不行!他转到饮料货架前,拿了一瓶能量补充饮料。
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便利店的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是稻本打来的。
“喂,喂。”
“是小仲先生吗?新年好啊。”
几句新年问候草草带过后,便又是稻本往常明朗高亢的问话声:“身体感觉怎么样?方便的话,我想和吉武一起来看你。”
“和吉武?”
小仲将手机紧贴在耳朵上,意外和欢喜使他的两眼放出光来。
“我刚在诊所检查完,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30分钟后我们过来!”
留下一句爽朗的话语后,稻本挂断了电话。
小仲加快脚步返家,急急地跨上了露天铁梯。以前总觉得上楼梯是件苦事,现在一想到吉武要来,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
才一会儿,门铃就响了。“你好!”随着一声和蔼可亲的招呼声,稻本走了进来。吉武虽然也是一张笑脸,却装着注意脚下,不与小仲打照面。看来她心里还没完全释然啊。
“小仲先生,新年过得还好吧?”
“嗯,整天看碟片打发时间。”
稻本一脸灿烂的笑容,吉武则表情僵硬地坐在她身后。
“那次之后,我和吉武谈了多次。可是,也许是我不太会说话的缘故,她就是接受不了。所以我想,既然这样,干脆让你们两个当事人直接沟通吧。”
稻本快人快语地把上门缘由说了出来。小仲还有点不知所措,为掩饰自己的慌乱心情,他问道:“沟通?说什么呢?”
“就是小仲先生先前说过的看法呀,对我们开展的活动所持有的深刻见解。我是站在中间人的立场转达你的见解,可就是传达不好。”
那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吉武也只是低着头,只顾看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为打破僵局,稻本侧转头问吉武:“你也想想,小仲先生提出的看法中,你最不能接受的是哪一点?”
吉武抬眼看着稻本,缩了缩肩膀说:“最不能接受的观点?那个……就是把你发起建立赫拉克勒斯之会,说成是因为没有好好送走自己的丈夫而做出的赎罪之举,这点我是无法认可的。”
小仲因羞惭和委屈,脸上泛起了红潮。稻本连忙接着说:“这对我确实是个很大的打击。当时觉得这种说法太冷酷,受不了,很生气。但事后冷静想想,还真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哎,人的心理太复杂了!不过真的认下这一点,心里也就一下轻松了许多。将功抵过有什么不好呢,没什么不好吧。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是对利用者有利的活动,没什么不好。你说对不,小仲先生?”
小仲听了一时语塞。他是把稻本热心搞活动看作是将其用来抵过而进行批判的,这显然是恶意中伤,而稻本告诉吉武时却隐去了他的这个意图。
最终,小仲用严肃的口吻承认自己的错误。
“稻本女士,对不起,那是我一时的乱发脾气。自己因为心情痛苦,便故意乱说话,拿你出气,发泄郁闷。吉武小姐,我也理解你无法原谅我的心情,真的对不起你。”
小仲不停地道歉,稻本则摇着手欠了欠身子说:“请别这么一个劲地低头认错,小仲先生也有说对的地方。借这个机会,还有一件事也说说吧。那就是小仲先生的另一个指摘,我们开展活动是不是只为满足自我,陶醉于做一点善举之后的虚荣?吉武你说说,你被吸引加入我们的队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吉武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我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其中是有自我满足的一面。但是……却不希望受益者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小仲先生将我看成这样,我真的是非常遗憾。”
小仲突然将双手支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那也只是我一时性起随口说出的话,是当时为讥讽稻本女士而找的茬儿。多有得罪!”
吉武还是低着头。小仲带着点豁出去的意思继续说道:“像这样思路扭曲看问题的,大概也就我这种人吧,一般的病人绝不会有这样的坏脾气,请你多包涵。”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吉武好像还是不能释怀。这时,稻本侧转头,对着吉武缓缓地说:“你刚才也承认了,照料癌症病人有自我满足的一面,只是觉得受益者把自己想成这样,有点受不了。但你要知道,我们照料的病人并不都是和善的人。有自以为是的人、厚颜无耻的人,也有性格乖僻的人、想问题思路扭曲的人,还有一些只因病痛折磨,而爱说并非出自本意却让人听了不好受的话的人。啊,请原谅,我说的并不是小仲先生。”
稻本向小仲打了一声招呼后,继续说下去:“我们护理病人并没什么好选择的,不能因为对方不知感恩,甚至曲解好意而怨恨生气。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其他别无所求。这是我们工作最基本的要求。”
吉武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稻本,稻本则默默地迎着吉武投来的目光。吉武回味着这番话,追寻稻本的思路,最后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嗯,看来,我是下意识中在向照料对象索取感恩啊。一心渴望病人因为受到了自己的照顾而高兴,所以,若有直接表达不高兴心情的病人,我就觉得无法接受。”
“是啊,你平时照料病人尽心尽力,这样的欲望也就更为强烈。这是很宝贵的追求,但又不能被它左右。要始终保持头脑冷静,不然就很容易误入索要报恩的歧途,这与我们服务病人的宗旨是格格不入的。”
“明白了。”
吉武抬起头应答。
“所以,为了提高服务质量,我们要经常提醒自己,那就是‘心要热,头脑要冷。”
“啊,说得真好。”
小仲轻轻赞叹了一声。稻本笑着转过脸。
“这也是听了小仲先生意见的缘故。那以后,我也想了很多。就此而言,要谢谢小仲先生。”
“是吗?那我的乖僻性格还是有点用的喽。”
小仲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然后以自己都觉得意外的直率口吻说:“我也快到了需要正式全天候护理的时候了,到时候还请多照顾。”
“没问题。”
稻本的应诺中并没有任何敷衍安慰的意思。
54
1月的第二个星期二,森川和那个肝癌病人面对面地坐着,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病人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问森川:“听说内人前几天找过你了?”
站在他身后的妻子是一脸悲戚、绝望的表情。病人一下凑近脸,似乎是有意要将森川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我决不放弃治疗。先生说的我都明白,药物引起的副作用会使身体更加虚弱,这样癌细胞就有扩散的危险。但我是这样想的,学生时代我是田径运动员,跑长跑的,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现在的事务所创建后,我从没生病休息过,感冒或拉肚子都是挺一挺就过去了,滑雪扭伤了腰也是靠毅力挺过来。还有我这人运气比较好,在酒店设计比赛中绝处逢生一举夺冠,我设计的世田谷区纪念馆还获得了设计大奖。我这病是一位私人医生偶然发现的,他在三鹰医疗中心人头熟,这才介绍我到这里来治疗。所以只要继续治下去,是一定会有好转的。”
“这个,综合考虑整个治疗经过的话,要找到新的治疗方法……”
“还是有机会的。”
病人语气肯定地接住话,从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剪下的报纸。
“你看,这是一篇和我一样的肝癌病人的报道。他是进行性癌,经过抑制副作用的治疗,现在生活得好好的。还有这个,”病人又拿出另一页剪报,“这是一篇介绍结合中药治疗抑制抗癌副作用的报道。上面说,抗癌药物引起的重症神经障碍,服用中药,能减轻一半毒性。还有,这是网上一个前列腺癌病人写的博客,医生宣告他只有半年的生存期,他连遗书都写好了,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到现在已活了十年。他的切身体会是,不要放弃与癌魔的斗争,坚持到底,必能胜利。”
森川一脸困惑地看着展开在他眼前的剪报和几张复印纸。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不能将别人的情况简单地套用在自己身上。”
“这个我明白。但是,你说什么都不治是最好的办法,这我无法理解。否则,医学的发展还有什么意义?”
“但癌症治疗是有副作用的。”
“可也有效果呀。”
“比起效果来,副作用的伤害更大。”
这样的解释已不知说了多少遍。病人一下子不耐烦起来,高声嚷道:“那就用副作用小的药啊。”
“一开始用的就是毒性最小的药,不见效后才逐渐改用副作用较强的药。”
“刚开始用的药不见效了,不一定现在使用也不见效吧?你能断言现在也不会有效?百分之百地肯定不行?!”
站在身后的妻子开始责备丈夫没礼貌,森川也束手无策,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病人似乎有意不给森川任何考虑的余地,一锤定音似的说:“先生,拜托。我是个命强运旺的人。”
这样,也就没了任何商量的余地。
“明白了。”
森川说着,转而嘱咐病人身后的妻子:“这样的话,夫人也不用再为治还是不治纠结了,尽管治疗肯定会缩短病人的生存期。”
“嗯,他就是死劲想着要继续治疗。”
“那还用说?!”
病人咆哮一声。越是没底气的男人越是会对老婆虚张声势,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真的可以听任病人要求继续开出抗癌药?尽管已答应下来,森川还在考虑要不要再说服一下。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法鼓起勇气,心想,随他去吧!一旦这样的情绪占了上风,就如滚石走坡无法制止一样,再难和病人产生共鸣。他知道这条是底线,要守住。但守住了又怎样?后面的事怎么办呢?
“那,我给你开药吧。若身体感觉有一丝不好,就立即停止服用。”
“可以。”
病人用不服输的眼光死盯住森川,似乎要将“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意志灌满全身。
人的意志能治好病,那谁都不用费尽辛苦了。森川拒绝幻想,是因为他太现实了;而病人不愿接受现实,是因为他太无知了。这条鸿沟不填没,不幸的悲剧就会一直演下去。
55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这一个星期里,小仲过得心平气和,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与吉武之间已暂时消去了隔阂,而对稻本的心态,也从当初的抗拒变为现在的信赖。
但身体状况未必就可乐观。可能是随着体力的日趋衰退,加上精神的萎靡不振,小仲神思恍惚的情况多了起来。对于检查的结果,说毫不在意那是假的,但现在确实是那种“不管怎样,结果都是一回事”,索性抛开不去想它的思想占了主导地位。
复诊的预约时间是傍晚门诊刚开始的下午4点。他提早出了门,然后坐电车到涩谷。但是,再要步行到诊所已是非常费劲的一件事,那段短短的路程也非得乘出租车不可。
挂号处的女职员接过挂号证时忙问:“你吃得消吗,要不要躺下?”看来他的身体状况之差已能在脸上看出来。
小仲挤出一丝笑容,“没问题。”
他靠在候诊室的椅背上,闭上眼睛。决定命运的时刻快到了,不能对结果抱多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这是基于以前痛苦的经历得出的结论。所以,索性还是反过来,预先设想会是不好的检查结果。不管NK细胞疗法是什么最新的治疗方法,第一个疗程肯定不会有什么明显的疗效,甚至于出现恶化也是有可能的,别太期待了。小仲这样提醒自己,以做好失望的心理准备。
一会儿,护士探出头来叫唤:“小仲先生!”小仲深吸了一口气后站起身。一走进诊室,就见竹之内在电子病历系统的显示屏上映出了MRI片子。
“请坐。”
他马上注意观察竹之内的脸色。啊,表情严峻。果然不好?
“先从MRI的检查结果说起吧。”
“好的。”
竹之内用圆珠笔的尾端指着片子说:“这是治疗之前拍的片子,这个是上星期的片子。这是肝脏,黑乎乎的那一块就是转移的癌细胞。”
对于已听过多次病情说明的小仲来说,这样的结果自在意料之中。一比较,明显可以看出,黑乎乎的部分扩大了。前一张MRI片子上,转移的癌细胞是分散不连贯的,而这次拍出的片子上已形成片状。
“你看,转移的癌细胞增长得非常快,但好在还没出现黄疸。”
“您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出现,但以后早晚会出现?”
现在小仲对医生的说明,每个词都极端敏感。竹之内显出有点为难的样子,身子往后靠了靠,含糊其词地说:“有这种可能,只是现在还……怎么说呢?”
“腹膜的淋巴结怎么样?”
小仲心想,肝脏也就这样了,不知别的部位情况怎么样。竹之内用圆珠笔的尾端搔了搔额头,一字一顿似有所难地说:“嗯,那个地方也不怎么好。转移到腹膜的癌细胞是这个地方。数量没增加,但你看它的大小,已相当大了,还侵入到小肠部位。”
侵入到小肠部位?这可是个不祥的新说法。小仲感觉一阵如同颈上正被人按着剃刀般的恐惧。
“那肿瘤标志物检查的结果怎么样?CEA还是没下降?”
小仲赶紧转移话题,想尽快从噩梦中逃出来。他记得很清楚,在荻洼白凤会医院最后一次检查的结果是724ng/ml。
“你在咱诊所第一次检查时,CEA是632。”
怎么?离开荻洼白凤会医院后没做什么治疗,反而下降了近100个数值?小仲正在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竹之内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即将他掠过的一丝喜悦一扫而光,“但这次检查却发现上升得很厉害,有1066。”
“啊!”
小仲脱口叫了一声。这岂不是太夸张了?突破1000大关了?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吧?
竹之内仍是一脸正色。
不是开玩笑?难道是真的?小仲拼命稳住自己的情绪。镇静!但他觉得有一团不知来自何处的灰色雾霭正在飘来,遮住他的思绪。雾霭越来越浓,终于变成白色的雾团。他伸手,他叫喊,可没人理他。随即身子朝白色的雾团中急速坠落下去。
“小仲先生!你没事吧?”
听见竹之内的询问声,小仲才猛地抬起头。在这之前,那个在诊所候诊室向他搭话的老人声音在他脑海中闪了一下。
“先生,请再给我做一个疗程的NK细胞疗法。一个疗程没有效果,第二、第三个疗程或许会见效。前些时,我在候诊室听一位被癌症医疗中心放弃治疗的前列腺癌病人说,他就是做了几次NK细胞疗法后恢复正常的。所以我也希望……”
竹之内轻轻地摇了摇头。
“您的意思是,再治疗也不会有用了?”
竹之内绷紧嘴点点头。
“没有其他的治疗方法了?NK以外的免疫细胞疗法呢,比如树状细胞疗法、T淋巴细胞疗法?”
竹之内一脸严峻地摇摇头。
“那,您是说……”
小仲的声音打着颤,竹之内则竭力以最大的诚意安慰道:“小仲先生,真的对不起。你目前的情况,不管是第二个疗程的NK免疫细胞疗法,还是其他的什么疗法,都不是可供选择的办法。我觉得你现在最好的治疗就是保存体力。”
怎么又来了?小仲咬紧了牙齿,连着几次被推入谷底的绝望之情油然而生。连竹之内也说没法治了?他可是我遇见的最可亲近的医生啊。
小仲紧紧抓着自己瘦削的双膝,似乎要在膝盖上留下指甲的痕迹。他自以为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现实的冲击之强烈还是让他猝不及防。难道真到了这个地步?
竹之内静静地看着小仲,一脸苦恼地艰难开口道:“其实,还有件事我也一定要告诉你。上个星期的MRI,为周全起见,对胸部也做了检查,结果在肺部发现了奇怪的阴影。”
竹之内移动着屏幕上的图像,小仲的一双眼睛如同在黑暗中搜寻着什么,紧盯着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图像。因含有空气而呈深色的双肺上,浮着几条泛白的斜影。此时,几乎已无正常神志的小仲耳中传来竹之内忧虑的说话声:“小仲先生,你没觉得呼吸困难吗?肺部已有了胸水,虽然还不多……”
56
“干杯!”
“干杯!今年也请多关照!”
在耀眼的枝形吊灯下,人们举起了香槟酒杯。
这是森川大学时代见习小组成员每年举行一次的新年聚会,到会的有森川等六个人。其中有成功创办痴呆症专业诊所,被称为“痴呆王”的精神科医生;有一心投入业务,忙得连婚也结不成的“单身贵族”都立医院脑外科医生;有继承祖父传下的家业,成为诊所“第三代”的内科医生;有迷上登山,一得空就去爬山的“登山男”整形外科医生;还有六人中唯一的女同学,边支持摄影家丈夫投入事业,边在大学医院勤奋研究的“贤内助”病理医生。聚会的地点选在新宿一家名叫“可儿倍尔”(法语“鸭子”的意思)的高级法式西餐馆。
各人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近况,交流了一下同学的动态后,前菜便端了上来。聚会召集人“痴呆王”预订的是整只野鸭的全套西餐。
“啊,一上来就是酱鸭肝,真来劲。”
“又要吃胖了。”
“登山男”和“单身贵族”说着一人一口吃了个精光。
“我估计受不了这动物的臊味。”
“还好啊。你看这家餐馆的店名,就是鸭子当家嘛。”
对“贤内助”表现出的不安,“痴呆王”不忘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
“家里的诊所开得还好吧?”
“我很想说托你的福开得很好,但现实是还算过得去吧。”
听森川这么问,“第三代”苦笑着回答。
珍珠鸡做的西班牙凉菜汤上来了。“贤内助”凑近鼻子闻了闻,确定没什么腥味,才啜上一口,然后对“第三代”说:“开业医生还得考虑如何经营赚钱的事吧?真不容易。”
“第三代”听了忙停下快送到嘴边的汤匙,一脸正经地说:“要吸引患者,会说话比诊断水平更重要。没问题,别担心,我这里有好的药,诸如此类,要会说话。医师会也说过,成功的开业医生都是靠一张嘴巴取胜。”
“我这儿也是一样,痴呆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只能靠能说会道让病人和家属放心。”
“痴呆王”一手端着酒杯,大言不惭。
“可是,让病人满意,不就是医疗的本质吗?”
生性淳朴的“登山男”话音刚落,“单身贵族”立即认真反驳道:“不,医疗的本质是对医学忠诚。如果医疗是为取悦病人的话,它就完了。”
对此,森川也认同。
“是的,如果仅仅是嘴上说着让病人高兴,医生就和专爱奉承拍马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奉承拍马这话说得有点重了。”“贤内助”说。
“不,确有相似之处。还有称医生为医疗艺者的呢。”
“痴呆王”瞥了一眼用自嘲口吻接住话头的“第三代”,然后戏谑地说:“说起吸引患者,大众媒体可说是功不可没,凭着一点捕风捉影的信息,就可扇起社会的不安情绪。比如对‘痴呆症,就会提出‘早期治疗非常重要。”
“早治疗不是更有效吗?”“登山男”不解。
“根本没什么可治的药啊。”
“不是有多奈哌齐吗?”
“有啥用?实际上这药可以说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哈哈哈……”
“痴呆王”发出了几声冷酷的笑声。鱼菜之后,便是主菜炒鸭肉上桌。野味清香诱人,咬劲十足,大家吃得酒酣耳热。
“说起来,我也有件苦恼的事要说。”
主菜快上完的时候,森川说了一句。这话倒也不是特地要说给谁听。“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已无治疗希望的癌症晚期病人明白并接受我的劝说。我也知道,病人都是想既然治病就要治到最后。”
“这确实是个问题。”“登山男”应道。
“如果真没治疗希望的,明确地说清楚不就好了吗?”心眼实在的“单身贵族”说。
“我就是对一位胃癌病人说了实话,才引得他暴跳如雷,说我的话等于是在叫他去等死。”森川一脸不快地说。
“还有这种脾气古怪的病人?”“单身贵族”没好气地问。
“不过话说回来,患癌的病人心理都是纤细敏感的。”“贤内助”说。
“要是我,就给他开点无关紧要的药蒙骗一下。比如‘表飞明之类,就说是没有副作用的抗癌药,也能维持一段时间。”
到底是精神科医生。“第三代”刚说完,“痴呆王”立刻接口说:“开整肠剂?镇静剂岂不更好,还有镇静的作用。”
“那可使不得!蒙骗的话早晚要被拆穿,要是打起官司来,我们明显处于不利地位。”森川说。
“那你说怎么办?使用有副作用的抗癌药?”“第三代”用挑衅的口吻追问。
“那不行。”
“那你什么也不做?”
“也不行,因为病人坚持要治疗。”
“你看,那不是左右为难吗?”
森川不言语。“登山男”连忙打圆场,“整形外科的病人中很少有患癌的,但有时也会有骨肉瘤之类的恶性肿瘤。癌症晚期病人是很痛苦的,总会坚持要求治疗,说是治死了也不要紧。”
“那你怎么办?”
“我不治。明知会缩短病人生存期,怎么能开药方呢?”
“你做得对。”“贤内助”深表同意。“单身贵族”也跟着语气强烈地表明态度:“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从医的目的本来就是延长病人的生命,而病人口中说的‘治死了也不要紧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任性而已。我们不能为他的一时冲动而听之任之。”
“单身贵族”话音刚落,“第三代”端起酒杯,心有不服地说:“你有都立医院的后台当然会说这样的话了,像我们这样的私人诊所,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一个不慎,立刻就会背上恶名:那里的医生冷酷无情!这下可好,再没病人上门了。”
“所以我才建议开镇静剂啊。”“痴呆王”说,“如果假说是抗癌药会被说成蒙骗的话,那就说那是最适合你服用的药好了。”
“那也总觉得……”
森川仍是一脸愁容。病人找你看病是把生命托付给你,你能这么糊弄他吗?
“前些时候正好在网上看到一件事。”“贤内助”平静地说,“网上不是有个叫‘告诉我!的答疑网站吗,我在那里看到一个女高中生发的帖子,说是她40多岁的父亲患了直肠癌,后来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发生了胸积水,在病痛的折磨下,身体越来越衰弱。医院已放弃治疗,现在靠服用姬松茸和其他酵素之类的东西聊以自慰。她询问,有什么办法可救救她的父亲。”
“真可怜。”“登山男”叹了一口气,“那,答案呢?”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最佳答案竟然说是可用桑黄治疗。说是在韩国,这种东西被证明能治癌,还有报告证明能延长病人生存期。诸如此类,都是信口胡说。”
“真过分。太会忽悠人了。”
“也有靠谱的回答。比如有的说应该优先考虑如何缓解病痛,给予心灵慰藉;也有的说还是放弃无谓的治疗的好。不过这些回答都不受提问者青睐,第二位高分的答案是放声大笑,以提高免疫力。有的让我们看来近乎白痴的主意,对病人来说可能是见到了生的希望。”
“不管怎样,病人总归有求生的希望。”“第三代”说。
“可是,与其让病人抱这种虚幻的希望,还不如早点让他知道真相,骗人的东西终究是骗人的东西,那也是为他好,不是吗?”“单身贵族”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病人不认可呀,他就是不愿放弃希望,要求继续治疗。这是没办法的事。”
“痴呆王”断言。森川陷入了思考,难道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餐后端上了草莓果子露冰淇淋,闲聊的话题也转到了他们新聚会常去的高级酒吧。森川虽然也插上几句,但越是谈得热闹,他的情绪越是低落。
57
小仲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竹之内告诉的检查结果让他如雷轰顶。一进屋,他就倒在了简易床铺上,衣服也懒得脱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房间里已经漆黑一团,他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夜色在变浓,时间在流逝。
小仲的脑中不时有怪异的影子飘来飘去。不断增多的癌细胞就像外星人一样吞噬着内脏。“侵入到小肠部位”这句话在逐渐膨胀,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正在被癌细胞包围、吞没。肿瘤标志物检测仪上的指针,就像原子炉反应堆快被熔化时一样狂颤,而新发现的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则如暴风雪中徘徊的幽灵,时时威胁着小仲。还有胸积水。
不好的事情太多了,小仲一时无法找出哪一件事情是最坏的。随着NK细胞疗法的失败,所有的办法都已用尽。虽然还有民间疗法、替代疗法什么的,但他根本就不想再去费心打听了。什么奇迹般恢复,这种骗人的信息真的是太多了。
剩下的唯有“绝望”两字。
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消失了。
小仲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屋子里亮了,又黑了。奇怪的是,他不想上厕所,既不饿也不渴。不时咽一下唾沫,凸起的喉结便上下滚动,似乎在嘲笑,你还活着?
不想受苦,现在就这个愿望。呼吸好难受,是胸积水增多了?肺里积水,就像溺水一样。难道我要在这屋子里溺死,孤零零的,身旁没一个人在?
快来救我啊……
小仲满头大汗地睁开眼,屋子里天光微明。
别慌,只是梦魇而已。这样下去我会疯掉,不能躺着不动。小仲下床,像条青虫一样匍匐着来到厨房,然后扶着柱子直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瓶威士忌,仰起脖子喝了起来。浓烈的酒精烧灼着喉咙,他呛了一下,随即便是从未有过的汹涌呕吐。
“啊喔,喔……呜喔,喔……”
那声音如同野兽临死前发出的阵阵哀号,肚子则像一块镀锌铁皮在上下起伏。小仲口里吐着胃液,一骨碌从椅子上滚落在地。就在仰面躺下的瞬间,他感觉裆下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尿失禁了。他连忙脱下裤子,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浸透裤衩的尿液是从未见过的深色,是血尿。尿液散发的铁腥味刺激着鼻腔,又引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干呕。
小仲发疯似的抱着头在地板上打滚。手肘猛地撞上桌腿,让他稍稍回过了神。他扶着椅子站起身。为逃避恐惧,他再次大口猛喝威士忌。咽下的酒液又顶上喉咙,从鼻腔里喷出来,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猛喝。心口窝火烧火燎的,就像吞进了一颗灼热的铁球。
脑袋晕晕乎乎的。厨房的地板忽地像个弹簧装置竖了起来。他拍打一下脸,才发觉是自己倒在了地上。眼球翻转,眼前呈现的是黑红色风暴一样的黑暗。这是我脑中的景象?那是一种暴风骤雨后天地混沌、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是我吗?
让我死吧!
心头的一声呐喊后,小仲再次失去了知觉……
猛然醒来,原来是半穿在身的裤子口袋里手机在振动。
小仲摇了摇头,按下了通话键。
“小仲先生吗?早上好。今天感觉怎么样?”
“啊,是稻本女士?”
对小仲费劲挤出的几个字,稻本马上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感觉还好吧?”
“……不太好……我快死了。”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来,请等着!”
放下手机,小仲又开始神思恍惚起来。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小仲先生,我是稻本。”
稻本没敲门就直接冲了进来。她表情严肃地环视四周,然后跪下为小仲诊脉。
“脉搏正常。只是,这什么味?”
“对不起,我像孩子一样拉身上了。”
“不对,这是酒精味!”
稻本从洗脸间拿来水桶和毛巾,赶紧让小仲脱下身上的衣服,用热水绞起毛巾为他擦拭下半身,接着又手脚麻利地把脏衣裤放入洗衣机。
“你不冷吧?稍等一下!”
说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熟门熟路地找来裤衩和睡衣,给小仲换上。
“身子能动的话,睡到床上去吧。”
小仲撑起身子,手脚并用爬着进了卧室。
“躺下吧,是不是感觉气急?”
稻本的询问,又让小仲想起了不开心的事。他用手抚在胸口,喘了一口气。
“那个NK细胞疗法的结果出来了。”
“……结果什么样?”
从小仲的状态,稻本大概也猜到了结果。
“不好呀。非但没什么效果,反而恶化了。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生出了积水。我已经完了!”
话虽说得干净利落,声音里却满含着凄惨的无力感,但他还是止不住要说下去。
“我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肚子疼,气喘,忍受了这些痛苦,还能恢复健康,那我再难受也会熬过去。但现在这样最后等待我的还是死亡,那还不如早点死掉算了。”
稻本心疼地看着小仲。小仲越说越激动,尽情发泄着自己的苦闷。
“我只是个单身汉,就让我孤零零地死去吧。我不怪谁,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要恨,也是恨我自己。太苦了!不,说苦都嫌轻,那是地狱。啊!真想早点解脱啊,这真的是活受罪。让我早点死吧!”
稻本默默地听着,将手缓缓伸向小仲,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腹部。小仲起先想推开她的手,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稻本的手温暖、柔软,他原先紧绷的皮肤渐渐松弛下来。
他发现稻本眼里滴下了泪水。
“你怎么哭了?”
“我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你身体忍受着这样的痛苦,我却无法为你分担;你内心受着这样的煎熬,我也无法为你减轻一丝一毫,我感觉自己真窝囊!”
“你怎么这么说?我和你非亲非故啊。”
“不,是缘分让我们相识、交流。再说,我还从你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你对我来说并不是没有关系的人,而是很重要的人。”
小仲扭过脸去,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原先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唔!”
下腹部突然一阵剧痛,小仲皱紧眉,身子像虾米般弓起。
“很痛吗,哪里痛?”
稻本抱起小仲,摩抚他的腹部。小仲紧咬牙关,忍着腹痛。
“啊,痛!”
疼痛使小仲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稻本用力抱紧了小仲。
这一波疼痛慢慢过去后,小仲支起了身子。
稻本脸色严峻地说:“你这个样子,看来不能再一个人住在家里了。”
“嗯,但是没有医院肯收我啊。”
“小仲先生,你不愿去安养院吗?”
小仲脸色僵硬。看来是真到了最后宣告的时候了。稻本察觉到了小仲的面部表情变化。
“你别想得太多,现在的安养院也会进行必要的治疗……”
“不用为难,我懂。那里是我唯一的归宿。你能照料我吗?”
“赫拉克勒斯之会推荐的安养院有好几处,如果你觉得好的话……”
小仲移开视线,望着天花板。用胶合板铺成的天花板上到处污迹斑斑。这里是与癌魔进行凄壮搏斗的战场,但他没有一点留恋之感。
蓦然,一股感恩之情在心中油然升起。
“好,那就拜托了。这些日子总是麻烦你照顾,真对不起。上次参加的病友聚会,我也很开心。当时我甚至还想,这样的活动要是早点知道、早点参加就好了。”
稻本的脸上虽然挂着微笑,却因为拼命掩饰无力感、忍着泪水而显得极不自然。
58
客厅的桌子上点着香熏蜡烛,香味是有镇静作用的佛手柑香油。盆子里放着乳酪和生火腿。瑶子边啜着酒杯里的红葡萄酒,边低声说:“这房间还是弄得暗一点更有味道。”
她低声说话,是怕吵醒可菜。以前他俩会去酒吧吃宵夜,自从有了可菜后,就没办法晚上外出了。
“这个星期又是紧急入院什么的,忙得不可开交。”
“辛苦辛苦。不过,今天咱把医院的事忘掉,只说开心的事。”
瑶子微笑着鼓励森川。
“嗯,开心的事,说什么好呢?”
“我现在真想住到海外去。”
“可以啊,想去海外哪个国家?”
“还没想好,反正不喜欢美国、英国,最好是和日本完全不同的地方。”
“非洲、南美?”
“不错。”
“伊拉克、阿富汗怎么样?”
“带着可菜,危险的地方可不行。我向往那些神秘的国度,比如不丹。”
“那可是国民幸福指数世界第一的地方。”
“你觉得我们家的幸福指数怎么样?”
“并不是天天一样。”
森川吃了一口乳酪,端着酒杯靠在沙发上。
“真的想移民海外?你的工作怎么办?”
“没关系,当地也可办理医师执照吧。”
“那,留学的话呢?”
“不行,我本来就不想留在学校里。”
“做个WHO的研究员也不错。”
“WHO派遣的都是卫生状况很糟糕的地方。”
“这不行那不行的,怎么可能出去呢?真想走的话,就不要怕这怕那的。”
“你怎么忽然变得这样潇洒了?”
见森川一脸不解的样子,瑶子扑哧笑了起来。她从橱柜里拿出开心果,又为森川斟了酒。
“你也不想重新出去工作?”
“还想再带可菜一段时间。”
“准备要第二个孩子?”
“是啊,想要啊。”
瑶子忽地眯了下眼睛。森川自觉多事,连忙转移话题。
“这酒真好喝,是哪里出产的?”
“智利。”瑶子立即答道。森川含糊其词地“哦”了一声后,暗暗瞅了一眼瑶子,觉得她似乎还想再喝下去。
“说起我家的幸福指数,我觉得还是相当高的。我的工作虽然有点累,但有你和可菜在,也没什么特别的烦恼。只是常常会有心神不宁的感觉,怀疑自己这样下去是不是对。”
“怎么会的?”
“不知道。虽然每天的日子过得太平无事,却总有一种做错了什么事,不能就此下去的感觉……”
“是医院里的事?我看你总放在心里。你这性格真的是改不了。想不明白的事,就别去使劲想了。”
瑶子身子靠着沙发,似乎有点扫兴。森川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那个似是而非的疑问粘在杯底,就是不肯脱落下来。
59
小仲已决定入住武藏村山市私立协爱医院办的安养院病房。
稻本一直照料着小仲,直到他入院这天,为他办好入院手续。稻本劝他,有妹妹的话,还是联系一下比较好,小仲拒绝了。事到如今,他既不想被同情,也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羸弱不堪的样子。稻本虽然觉得这事有点遗憾,但还是尊重小仲的想法。
入院那天一早,稻本开着自己的汽车和吉武一起来接小仲。此前,吉武也来照料过几次小仲,心里的那点疙瘩早已化解。
“早上好,小仲先生。”
“感觉怎么样?”
“啊,没问题。正在整理东西准备走呢。”
小仲不慌不忙地回答来接他的稻本和吉武。
自那以后,小仲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今天勉强还能自己行走。吉武提着行李,稻本则从身后扶着小仲。一想到走下这生满铁锈的扶梯后也许再不会回来,小仲心里不禁涌起一股伤感之情,但他绝不想回头看一眼。
放好行李,在后排座位上坐定后,稻本的混合动力汽车便稳稳地驶了出去。
“医院远不远?”
“看路上是不是拥堵,一个小时多点应该能到。”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吉武搜索着导航仪回答。
汽车越过中央铁路线,一会儿就驶入了新青梅大街。稻本边开车,边向小仲介绍医院的情况。
“协爱医院虽然设施普通,却是一家多年专注地区医疗的医院,开设安养院已有十年了。院长我熟悉,是个性情温厚,值得信赖的医生。”
“这位医生会为我治病吗?”
“不,安养院有专门的医生,主治医师应该也是来自这些医生,都是很好的大夫呢。”
“哦……”
小仲暗里讥诮,只要搭上你,不管什么医生,大概都是“很好的大夫”吧。
汽车进入武藏村山市,右转驶上一条通向山坳的单车道。驶过一片住宅区后,便看见一幢建在树木茂密的小丘陵上的五层医院大楼。
“就是那里。正好到了预约的时间。”
汽车开进大门,在医院大楼门前的停车廊停下。吉武先下车去借来轮椅。小仲虽然心有不快,觉得自己还能走呢,但此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移步坐上轮椅。
稻本则忙着去初诊受理处办理手续。可能是事先已经打过招呼,小仲直接被送到二楼的安养病区,在护士站听了入院须知后就可去病房了。经过走廊时,从东边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成片枯萎的杂木林。那凄美的色彩竟是从未见过,美得令人炫目。
那是末期之眼吗……
小仲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但轮椅继续朝前推着,这道风景被甩在了身后。
被带入的203室是四人间,床的间隔很宽,彼此用布帘隔开,保持隐私空间,有相对的独立性。
小仲睡到床上才一会儿,就有一位给人感觉大大咧咧的医生走了进来。
“你是小仲先生吧?我是安养病房主治医师梅野。”
虽说是安养病房的主治医师,但看上去还是个 30多岁的年轻人,头发乱糟糟的,下颚还留着胡须没剃干净的痕迹。
稻本对梅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瞥了一眼小仲说:“梅野先生,这是小仲,他的病有点麻烦,务请多多关照。”
梅野似应非应,开始为小仲诊查。
“有没有觉得哪里疼痛?”
“现在还好,有的时候侧腹会有一阵像刀刺入般的疼痛。”
“是这里吗?”
梅野用那只干燥的手按着小仲的腹部。他的手指微妙地动着,隔着干瘦的皮肤似在探寻着什么。
“如果疼得厉害,你就说,我们会给你注射止痛药的。”
“好的。”
“痛起来会痛到什么程度?假如把无法忍受的疼痛设为十,最轻程度的疼痛设为一的话,十级疼痛度中你是哪一级?”
听到这样的询问,小仲一下子倒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见小仲说不出来,梅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块窄长的塑料板,画了一连串像QQ表情一样的圆脸。最左边的是张微笑的脸,越往右,表情越难看,到了最右边则是一张眉头紧锁的脸。
“哦,这样啊。那我大概是第四张脸。”
“那刚开始只要用中等程度的止痛药就行了。疼得受不了的话,你随时可以说,给你注射高强度的止痛药。”
“是麻醉剂吗?”
“是的。”
见小仲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梅野侧过头问道:“怎么,麻醉剂不好?”
“是啊,会上瘾中毒,还有副作用。”
梅野耸了下肩膀,晓之以理地说:“安养院使用的麻醉剂都是医用的,不用担心。我们日本对麻醉药的偏见太厉害,同欧美国家比起来,极端使用量是很少的。相比麻醉剂的副作用,无谓地忍受疼痛消耗体力更伤害身体。”
“是吗?那我还是不要拼命忍的好。”
“是啊,这里服务病人的目的,就是减轻痛苦。”
梅野眼里露着善意点头说。小仲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温暖感。就把自己托付给这个医生吧。小仲心里这样想。
60
森川一身丧服打扮,和他的前辈老医生站在一起等着灵车出来。前天,内科部长的夫人去世,这天在附近的礼仪大厅举行葬礼。
部长夫人患的是卵巢癌,在三鹰医疗中心妇科动了手术后,接受了抗癌剂治疗。但后来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脑部,又继续在脑外科住院治疗。当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脑子的时候,医生已判断继续治疗非常困难,但内科部长要求为其夫人治疗到底。随着肿瘤的增大,夫人的意识水平不断下降,到最后三个月已是植物人状态。在四天前血压开始下降时,内科部长突然提出要让夫人出院,结果病人回家后第二天就去世了。
致悼词时,内科部长噙着眼泪回顾了夫人与病魔斗争的经过。
“内人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放弃希望,她渴望活下去,并且竭尽全力与癌魔斗争。最后,在她熟悉的家里安详地永眠了。”
森川一脸平静地听着悼词,心中却无法释然。身旁“爱发牢骚的老医生”在低声嘟哝:“我们的医院是定点医院,居然让已无治疗希望的病人住这么长时间。”
“她是内科部长的夫人嘛。”
“头脑清晰的老医生”揶揄道。“急性子老医生”连忙接住话:“劝普通的病人出院,却让自己员工的家属住院,这事若泄露给媒体,那还了得!”
“就算这样,你内科部长的夫人,治不了还不是照样治不了。”
实习医生从旁插了一句。“头脑清晰的老医生”听了叹了一口气。
“那当然。疾病不是势利眼,看上谁了,不管是教授还是流浪汉,都一样。”
“不过,内科部长其实也是希望人们能理解他尽力而为的苦衷。”
“爱发牢骚的老医生”话音刚落,对此十分不满的森川立刻反驳道:“要说理解苦衷,所有的病人都是一样的。医院自己员工的家属可以网开一面,普通的病人也应该同样看待。反过来,普通病人不能进,自己员工的家属也应该拒绝。”
“爱发牢骚的老医生”阴着脸看了一眼森川。怎么又干上了?“急性子老医生”摇了摇头。“头脑清晰的老医生”用调侃的口吻问:“说得对。森川威武。但你能当着那个为人阴险的内科部长的面说吗?”
“我谅他不敢。”“爱发牢骚的老医生”撇了撇嘴。
“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招致怨恨?此人会在你想不到的地方报复你。”“头脑清晰的老医生”说。
见森川并不作声,在一旁一直听着不说话的外科部长叹了口气道:“让患了晚期癌症的夫人长期住院给人造成麻烦不说,突然提出要将病人带回家,也让住院部着实慌张了一阵子。”
“是吗?”森川问。
“病人随时会出现心脏骤停的险情,因此要准备很多抢救器械。要是在移送过程中病人突然死亡,那事情就麻烦了。”
“他从不考虑会给别人造成麻烦。刚才悼词中还说‘在她熟悉的家里什么的,都已经是没什么意识的人了,熟悉不熟悉不都是屁话吗?”
“他是自我满足。”
“真不希望他是这样。”
老医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不是。外科部长扫了一眼葬礼现场,用略带劝告的口吻说:“再怎样有精神准备,临到头时也会方寸大乱吧。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三位老医生听了不再言语,森川也心情郁悒地低下了头。
61
入住安养院后,小仲既有一种终于又住进了医院的放心感,同时也交织着一种焦虑:或许自己真的已经不行了?感觉稍有好转,原先已对治疗不抱希望的心思又活了。进安养院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有时心情较好,他会坐在走廊里看看报。安养院病房住着20多个病人,看上去大都是面容憔悴的老人。与他们比起来,自己还年轻,体力也好。是不是再向最后的治疗冲刺一下?
但一想到那令他痛苦不堪的副作用,小仲就泄气了。那么,就这样苦度日子?真想有个确凿的证明,不然,就只能一直这样如同置身炼狱般地挨下去。
他想找主治医师梅野谈一下,但一想到自己本来就不是抱积极治疗的目的进安养院的,也就不太好开口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抱着希望,或上网浏览信息,或戴着耳机看电视里癌症治疗的节目直至深夜,只是从没遇见过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星期一下午是院长巡诊。额顶秃发的院长在护士长和梅野的陪同下,依次为病人诊察。
“小仲先生,感觉怎么样?”
听着这惯常的询问,小仲绷着脸点点头。大概对此有所察觉,院长再次问道:“你是有什么话想说,还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这个,怎么说呢……”
小仲斜眼看了梅野一眼,壮着胆询问院长:“我到底是不是该入住安养院,我想有个最后的确证。”
“最后的确证?”
院长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后,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心情急躁的小仲继续说下去:“若没有最后的确证,我总觉得是不是早了一点。尽管还有治疗的可能,却早早让人放弃了希望,这不好吧?”
“原来这样。不过,要得到最后的确证有点难呢。即使入住安养院,也有人病情并不恶化的。会康复的人不管怎样他总会康复,康复不了的人怎么治都没用。有的治疗还会缩短病人生存期呢。就此而言,安养院并不一定会缩短病人的自然寿命。”
“您的意思是听天由命?也就是什么治疗都不给做了。”
“不是。抑制疼痛、减轻痛苦的治疗还是要做的。”
院长神色安然地说了一句后,就转往下一张病床了。
当天晚上,小仲遭受了入住安养院以来最厉害的一次疼痛袭击。那是一种被登山靴狠命践踏,似乎要将侧腹的神经一一抽出般的疼痛。以前还只是痛在右侧,现在左右两侧都是痛彻心扉。
“快叫梅野医生来!”
小仲按了护士呼叫铃后,梅野趿拉着拖鞋走了进来,此时已是晚上9点多钟。
“你怎么了?”
“侧腹疼得厉害,两边都疼,你快帮我看看。”
梅野撩开小仲的睡衣,用手按着腹部确认痛处。小仲急不可耐地叫道:“快点想办法,我疼得受不了了!”
“可总得要诊察一下。”
梅野仍是一副谦逊态度,没停下手。他静静注视着小仲的表情。
“别再磨蹭了,这里是安养院吧?病人遭这样的罪,该早点解除痛苦啊。今天院长不是说了,要减轻病人的痛苦,那是假话吗?”
“我知道了,会注射的,请再等一下。”
梅野离开病房,很快拿来了注射器。他用酒精棉在小仲的手臂上消毒,随即进行了肌肉注射。完了后,小仲转过身,拉了拉被子,闭上了眼睛。这安养院到底是干什么吃的,真不明白!
“……小仲先生!”
小仲听见叫声一转身,见梅野不知何时已坐在床边的钢管椅上。
“是不是觉得心静了些?”
“嗯,感觉似乎好些了。”
“那就好。其实,刚才注射的并不是止痛剂。”
“怎么?”
小仲皱起了眉头。梅野微笑着解释道:“刚才打的是镇静剂,是用来镇定精神的。你的疼痛其实并不是由癌症引起,因为你说没有癌细胞转移的左侧腹部也疼得厉害。”
“那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是你的情绪造成的。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有是有,不过那和疼痛有关系吗?”
“不良情绪常常会引起病情恶化,只有说出来才会轻松。”
小仲怕会影响到其他病人,便放低声音,一气说个痛快起来。
“我确实对你们这些医生有气!包括今天的那位院长。说是巡诊,也就例行公事般走上一圈了事,从不考虑病人有多痛苦。我们可都是些垂死的病人啊,不管你是哭还是笑都逃脱不了死神的魔掌。对这些,你们医生知道多少?在病人面前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一走出病房就把病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心里想的尽是美食啦、高尔夫球啦、女人啦,就是怎么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你们可知道,我们病人对医生的一举一动是多么在乎!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止不住冒火。”
小仲手抓着被子的一端,喁喁诉说着心里的烦闷。突然,他又想起那个三鹰医疗中心最可恶的医生来,那家伙现在日子肯定是过得逍遥自在。想到这里,小仲越发郁闷起来。
“生病的人心里都有股怨气。像你们这些医生,只会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病人走向死亡。你们是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死,因为医生得了病可以自己治。”
梅野身子朝后靠了靠,睁大眼睛,看着小仲。等对方说完了,他才低下头,抿紧嘴唇,接着又摇了摇头。
“事情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就经常会想到自己的死。因为在安养院工作,常常目睹病人的死亡。”
“在这里,去世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吧?”
“不,我就送走过几个比我年纪小的病人,最年轻的是个28岁的女子。她丢下丈夫和年幼的儿女撒手归西。我大学医学部的同级生,100个人中已有五人不在世了。两人自杀,三人患了癌症。”
小仲转过头看了一眼梅野,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两人自杀?做医生的应该没什么想不通的事吧?”
梅野轻轻地摇了摇头。
“医生的自杀率是平均数的1.3倍。”
“那,患癌症去世的三个人,怎么会耽误自己的病呢?”
“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人是肺癌,另一个人检查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原发病灶不明,查了细胞还是不清楚究竟是哪里生了癌。”
“还有这种事?”
原本以为,医生若是生了癌,应该是会及时发现的。不过听说稻本的丈夫也是医生,是患癌死的。
“医学上还有很多没法克服的难题,所以,我也从未觉得自己处于安全地带。”
说着,梅野站起身。
“怎么样,身上还疼吗?”
真奇怪,小仲感觉侧腹部已不怎么疼了。
梅野点点头,“如果再疼,就和护士说。我已吩咐过护士了,她会给你注射止痛剂的。”
62
病人像一只快要饿死的秃鹰,耷拉着脑袋坐在诊室的椅子上。
他就是四个星期前不听森川苦口婆心的劝说,一心寻求抗癌剂治疗的肝癌晚期病人。
“都蔫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不停药?”
森川询问的并不是病人,而是他身旁站着的妻子。病人的妻子嘴里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估计是劝过几次,可并不管用。
病人用充满哀怨的眼神望着森川,气喘吁吁又一字一顿地说:“先生……能不能给我……换一种药?这药……不行……”
看来这人已执迷不悟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了。森川压低声音,询问病人身后的妻子:“能进食吗?”
“现在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了。上次您开的安素,他也是反复地喝了吐,吐了喝。”
安素是一种罐装的复合营养粉。
森川吩咐护士给病人测一下体重。
“41公斤。”
“怎么,瘦成这样了?”
病人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他原本可是个体重接近80公斤的壮汉,在家大概是怕知道结果才不测体重吧。
护士接着给他量血压,测脉搏,完了后像告知凶讯般压低声音说:“高压86,低压40,脉搏106。”
森川让病人躺在诊疗台上。解开衣服后,展现在眼前的是瘦骨嶙峋的胸膛和干瘪的腹部。触诊的反应是疼痛,再用手指轻轻触摸,病人便像念咒般喃喃自语:“我……还死不了,别为这点小事……泄气。”
身体衰弱到这个地步,显然不单是抗癌剂副作用的关系,癌症本身也在持续恶化。随着体力的衰退,癌细胞在向全身扩散,为最后夺走他的生命布下了多重包围圈。
“行了,能起来吗?”
森川抽身离开后,病人妻子和护士交换着扶起病人的身子,搀扶着让他坐回到椅子上。病人将两条枯瘦的手臂支在膝盖上,猛然抬起那张紧绷的脸祈求森川:“先生……给我换其他效果更好的药吧。”
森川听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指望什么治疗?就这状态,即使停下治疗也挨不过一个月吧。快的话两个星期,不,一个星期内都有急转直下的危险。森川想,还是心平气和点吧,最后一刻就让他有个愉快的告别。
“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癌症这种病,治疗带来的常常是对身体的伤害。所以,目前的情况,与其换一种药继续治疗,还不如暂时停一下,对你更有好处。”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森川唯有叹气应之。病人妻子忙躬身请求:“先生,我丈夫已到这个关头了,还是让他住院吧,他自己也有这个打算。”
“嗯,这个身体状况在家里养病是不太合适。”
“那太好了,谢谢您。”
“不过,可不是在这儿住院,而是去普通医院。”
“为什么?”
病人妻子脱口叫了一声,“我丈夫信赖三鹰医疗中心,他说这里是能受到最好治疗的定点医院,即使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他觉得只有这家医院才是可靠的。”
病人妻子的拼死相求让森川犹豫起来。他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心想,如果可能,自己倒也希望让病人再次住进这里,但问题是定点医院是不可以接收癌症晚期病人的。
“对不起,按照医院的规定,癌症复发的病人我们都是不让住院的,对任何病人都是一样看待。”
“但您看看我丈夫这副模样,瘦成这个样子,他连坐着都觉得累啊。医院也许有自己的难处,但能不能想想办法将他作为特例收进去呢?拜托了!”
“不,是这样……”
森川拼命想着该如何说服病人妻子,有气无力的病人则垂着脑袋嘟哝道:“非得转送别处不可吗……不,不行!”
病人抬起头,似乎是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发泄他的不满:“从道理上来说,医院做了手术,就应该负责到底……治不了的病人,就该被抛弃吗?眼见着没法治了,就把病人的……性命,像垃圾一样丢弃不管了?”
“你少说两句……”
“你别烦我!今天我要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这家医院只收……能治的病人,那些快死的人,就丢下不管,随他们自生自灭。算了,无所谓了。我真……后悔,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哪里踏空了一步……”
病人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门诊部的护士长向森川使着眼色,意思是快点设法将这个病人支走,后面还有许多病人等着呢。
森川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电视剧和漫画中有敢于打破规则同医院领导对着干,千方百计将病人收治入院悉心治疗,最后皆大欢喜的故事,但现实生活中却没有这种事。我怎么能一边为内科部长的夫人住院愤愤不平,一边却将自己的病人作为特例收进来呢?森川轻咳了一声,换一种语调对病人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可以去医疗合作室咨询一下是不是可以住院,我这里也同他们联系一下。”
说完,他对护士作出示意,同时让病人妻子扶起病人。此时,森川对自己的欺骗态度油然生起一种强烈的嫌恶感——他确实联系了医疗合作室,但不是为了住院的事,而是请他们帮助联系其他医院,设法让病人转院。采取不让病人彻底绝望的说话方式,是为了尽早结束在这里的交谈——剧本都是预先定下的。而且,介绍的医院正是医局会议上被老医生们贬为“说是医院倒更像监狱”的地方。愿意收留病情这样严重的病人,也只有这种医院了。
拙于应对癌症晚期病人的治疗,这无尽的烦恼,究竟到哪儿才是个头?已进入晚期还对治疗孜孜以求的病人络绎不绝,他们每个人都在用痛苦的治疗耗去所剩无几的宝贵生存期。也许人们会说,这是人的天性使然,可是,真的是无路可走了吗?
63
“体重,41公斤。”
穿着衣服呢,才这点体重?连小仲自己都大吃一惊。但转而一想,刚进安养院时40公斤就打住了,现在多少算是恢复了一点。
“谁要减肥,就像我一样,患晚期癌症。”
“又来了!”
小仲和护士说着打趣的话,走下体重秤。
从那以后,小仲过着心情还算愉快的日子。既没有剧烈的疼痛,也没出现过血尿,饮食上胃口在慢慢好转。看来,精神上安定还是很有好处的。
梅野每天一早一晚两次来病房询问病情。他还是那种不修边幅的样子,下颚常可见到胡须没剃干净留下的痕迹。
“你这样子,怕是永远也找不到女朋友。难道要像我这样,生了病身边连看护的人都没一个?”
“请别再说这种讨厌的话了。”
梅野认真地摇着手。
小仲感觉自己对死的恐惧在慢慢淡薄,这是不是因为自己体质虚弱,正在丧失生命活力的缘故?想到这些,他又不安起来。绝不能放弃希望!但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这种情绪的掌控,反而让他觉得好似站在了断崖的边缘,原本消退的恐惧再次抬起了头。
一天,梅野见小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垂着头,便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没什么。”
梅野没有离去。这个医生看上去大大咧咧,没想到感觉还挺敏锐的。
“已经2月份了,小仲来这里快两个星期了呢。”
梅野随意说着闲聊的话,在小仲旁边坐下来。小仲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梅野:“先生怎么会想到做安养院的医生的?”
“唔——只是觉得很适合自己。”
“可是,安养院里尽是些治不了的病人吧,做医生的难道不想治好病人吗?”
“治不好的病人也需要医生啊。”
“确实如此。不过能这样想的医生是少之又少吧。”
“也许是。设立安养院的初衷其实就是对医疗的反省。医疗只专心于治好疾病,对无法治疗的病人却考虑得很少。”
“说得有理。”
小仲伸出手看着手背。干枯的皮肤,根根凸起的骨头。
“先生真不简单,可以将自己的人生过得很有意义。相比之下,我却……”
梅野不动声色,静静地等待着小仲把话说下去。小仲见状也就一股脑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我虽然进了安养院但还是很想活下去,心里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所以很是痛苦。以前,我是按着自己的价值观拼命活过来的,现在却要抱憾去见死神。我到底是哪里犯了错?该怎么办才好?”
这种话说了也没用,但他就是憋不住想说。
“现在已没回头路可走,有的只有悔恨。52岁就得去见阎王,我真是心有不甘呀。怎么会这么晦气?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尽是一连串的惨痛失败?”
梅野认真倾听着,似乎在努力理解小仲的心情。
小仲仍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梅野才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我也时常会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常常会想,是不是虚度了?是不是犯错了?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偶尔做了让病人高兴的事,却从不觉得这是自己工作的意义所在,这其实是傲慢思想在作怪。”
傲慢?小仲听了不由得抬起头来,那感觉就像胸口被针刺了一下。
“安养院里的病人都有自己的烦恼。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完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为什么自己必须去死?很多人会想不通。不过,也有从一开始便什么想法都没有的人。”
“什么想法都没有?”
“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奇怪。其实,有的人是在努力地活着,他们得设法克服各种各样的障碍,或者去应付其他的疾病,而没有时间思考什么人生的意义之类的问题。”
确实,还有更年轻的人在遭受病痛的折磨。有的人有先天性的疾病,有的人身患残疾,有的人横遭厄运……
“反过来,也有因过分追求人生的意义而苦苦挣扎的人。以前我也是这样,后来看见这里的病人,才豁然开朗。原来,人生的意义并不由自己说了算。”
“你说什么?”
“啊,若有冒犯的地方,请你原谅。我想说的是,即使不去多想什么人生的意义,也有许多了不起的人,普通平凡的人也能活得很精彩。说起来,这世上本就没什么无意义的人生。”
有一种东西,至关紧要的东西正在显现出来,就如纠结一团的乱麻被理出了线头。
小仲一脸严肃地思考着。
以前自己一直以为人生过得有意义是很重要的,这也就决定了毫无意义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
果真如此吗?
自己一心想做漂亮的事,只认可对社会有用的人生。无意识中对普通的人、处于弱势地位的人持否定的态度。
这是多严重的傲慢思想,是无可救药的英雄主义。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寻求的,正是自己最忌讳的东西?
小仲反思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有顺利,也有曲折;有失败,也有后悔。但自己一直在拼命努力。自以为只有努力地生活,才会不落于人后。这有什么不对吗?
走廊的空间正被静谧的光线所笼罩。
那种感觉来得突然,内心的纠结并非一下就被彻底解开。但因为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之处,也就多少有了一点解脱的感觉。或许那只不过是种稍纵即逝的东西,但小仲确实感到自己被解除了束缚。
“梅野先生,以前,我仿佛总纠缠在没意义的事情中不能自拔,你的话让我明白了许多。谢谢。”
小仲像一个梦游病人似的走回病房。他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内心没有恐惧,满满的是安静、沉稳的感觉。
64
医局会议快结束时,外科部长宣布了对三位前辈老医生新的任用决定。“爱发牢骚的老医生”任院内性骚扰投诉处理委员,“急性子老医生”任外科集谈会负责人,“头脑清晰的老医生”任派出方庆陵大学医局的校外干事。三位老医生对新的任命齐声表示不满,但最后还是无奈地接受下来。原因在于那个谁见了都想躲开的学会委员头衔前几天刚被加在森川的身上。
老医生们嘟嘟囔囔地离开会议室后,外科部长叫住了森川。
“还有一件事想请森川君做一下。”
“什么事?”
“是JHK的一个讨论会。据说谈论的主题是癌症治疗,是有关医患关系的话题。他们希望定点医院能派医生参加。”
说着,外科部长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传真。
《癌症医疗——寻求病人和医师之间的纽带》。外科部长看着讨论会的标题,对森川说:“你对这个话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吧。”
“不,不,还不成熟。”
“没关系,说是讨论会,但你只是出席者,不一定要发言,到时候轻松出场就可以了。”
“是吗?”
“节目是在两个星期后的星期六下午录制,你没什么安排吧?”
森川查了一下智能手机上的日程安排。
“是2月23日,没问题。”
“好,那就拜托了。地点在代代木的JHK。”
森川接过传真,将活动的时间和地点输入手机。
65
那次和梅野一番交谈后,小仲便一直处于一种奇妙的安心状态。
悔恨、焦虑,如同被风吹着的一幅沙画,渐渐地变淡了。那种感觉,就像脱去了厚厚的外衣,只留着一件温暖的内衣贴身裹着身子。
身体感觉较好的时候,他会透过走廊的窗户远眺。东边的一大片杂木林,已没了刚来时见到的那种独特的鲜烈色彩,成了一片常见的淡褐色。但枝头顶端已隐约可见冒出的嫩芽,多少让人感觉到早春的气息。
进入2月中旬,稻本和吉武来探望,恰巧小仲身体状况不好,没能好好说话。他的左侧胸积水又有发展,呼吸困难,还不停地吐出像气泡一样的痰。
梅野将硅质胶管插入他的胸腔,从中抽出300毫升胸腔积液,这样,小仲的呼吸才轻松了许多,但咳嗽和痰还是没有减轻。
右侧腹部的疼痛也慢慢变得厉害起来,得敷上添加了麻醉剂的膏药。这个方法虽然有害性较小,但效果也差强人意,最后不得不代之以持续进行的皮下注射。用带泵的注射器,慢慢地将吗啡推入腹部的皮下。吗啡一起效,人就会觉得口渴,浑身痒痒的,不知不觉地,疼痛感也消失了。身子会觉得如同浸泡在温水中,人渐渐地昏睡过去。
2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稻本和吉武又一起来探望小仲。因为有过上次的经历,这回稻本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问:“小仲先生,今天的感觉怎么样?”
“那次梅野先生给我开了利尿药,现在几乎没什么胸水了,倒是小便多了起来。因为怕麻烦,他们又给我装上了导尿管。”
小仲苦笑着指指挂在床边的胶袋说。
“啊,小仲先生,这玩意儿你不嫌弃啊?”
稻本半开玩笑地问。陪着一起走进来的护士长笑着说:“现在他什么事都能积极面对了,说是只要方便,用什么都行。”
“嗬,还真的变了啊。”
“嗯,你看,小仲先生现在的表情也比以前沉稳多了。”
吉武好似松了一口气,笑着对稻本说。
“我也觉得是呢,心情有了什么变化?”
“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也算是精神上有了点成长吧。”
难道是吗啡的缘故?小仲用平缓的口气转而询问护士长:“这安养院有没有诸如病人交流会这样的活动?”
“有啊,像小型演奏会啦跳蚤市场啦什么的,不过参加的都是些身体状况不太好的人。”
“安养院嘛,也正常。不过,稻本女士,你们搞的那个赫拉克勒斯之会实在不错,一开始我还觉得这些活动毫无意思,其实这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虽然我只参加过一次交流活动,但受到的鼓励不小。”
“谢谢,听你这样说我真是很高兴。”
“我说的是真心话,可不是什么恭维哟。”
见小仲这样辩解,吉武故意使坏说:“那你一开始不是说我们的活动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做了点善事后沾沾自喜吗?”
“话是这么说,可我现在改变想法了呀。说实话,我真的是幸亏有你们的帮助。还有,我近来发现了一件好事,那就是随着病情的发展,虽然身体日渐虚弱,但我的恐惧感受能力似乎也变得迟钝起来,所以也不像以前那样怕死了。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
“这倒是一大发现。”
“是啊。”
稻本和吉武微笑着点点头。那是一种放心和凄惨掺杂在一起的笑容。
“从这里的病人身上你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大家都是面对现实活得很精彩。对了,我给你们拍张纪念照吧。”
护士长拿出平时一直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数码相机,让小仲站中间,稻本和吉武站在两侧。从拍出的照片看,小仲似乎正微笑着注视着镜头。
66
2月23日,星期六,下午1点。
森川来到代代木JHK广播中心的GT-510演播室。
在进口处,活动导演递给姓名牌后,向他指点了落座的位子。参加活动的共有30人,医患两方各占一半。听众座席共有三排,森川在安排医疗方落座的区域找了个中间位子坐下。
待出席人员全部到齐后,导演便宣布了几个注意事项,比如发言要举手,不能打断别人的发言,发言时间控制在30秒至60秒之间,等等。他还提醒说,因为会后还要对内容进行编辑,所以请大家不用担心说错话或说漏话。这引起了现场一片笑声。
讨论会分两个环节,先是活动的嘉宾进行讨论,然后是台下的参加者发表意见。节目播放时间是一个星期后的3月2日晚上7点半。
导演说完后,接替上场的主持人便满面笑容地向大家打招呼,然后进行简单的彩排,最后以“这样的气氛正合适。诸位都很能进入角色的嘛”这一略带恭维的话结束退场。森川扫视了一下四周,心里感到一阵轻松——有这么一些人参加,看来自己不发言也过得去。
“现在请嘉宾入场。”
女导演助理话音刚落,四位嘉宾便鱼贯而入。他们分别是癌症医疗中心的主任、女评论家、护士协会理事、临床心理专业的大学教授。助理调整了一下台上的照明,在确认各项程序的准备工作都正确无误后,导演便高喊一声:“预备——开始!”
主持人宣布讨论会开始,对嘉宾一一作了介绍后,嘉宾们便从各自的角度介绍目前癌症医疗情况。
在随后的讨论中,森川渐渐感觉自己与这些嘉宾在认识上的差异。在这里,观念性的理想主义占了上风。比如,医生应与病人的心情和谐共鸣;即使到了晚期,癌症病人仍应维持自己的生活,等等,全是些华而不实的漂亮话。愈到后来愈将问题变得错综复杂,癌症治疗的难处被不断放大,最后将难题逼入了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的死胡同。
嘉宾讨论环节之后,主持人便转向台下参与者。
“好,接下来,让我们听听台下听众们都有些什么看法。”
听众席上有五六个人举起手来。主持人让一个30多岁的瘦个女子先发言。
“我两年前被诊断患了肺癌。当时医生说过的话我至今忘不了。那时我是因为咳嗽、有痰去看病的,没想到医生一照X光就说十有八九是癌。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听了医生的话,眼前顿感一片漆黑。”
这番冲击性的话引起了全场一阵骚动。人们讨论起该以何种方式将癌症病情告知病人。这一讨论快平息时,一位年轻的放射技师举起手。
“在日本,体检和诊病动不动就会用到X光机,由此引发的癌症病例正在不断增多。希望医生为病人开X光检查单时要慎之又慎。”
会场再次骚动起来。对此,嘉宾中的癌症医疗中心主任回应说:“确实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不做X光检查医生无法作出诊断,很难啊。”
森川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也说上几句,但他又拿不准该说什么好。
听众席上,一名中年女子诉说了她护理癌症晚期丈夫的经历。
“当医生说已无法治疗时,那种打击……”
这话顿时激活了森川脑海里的某个记忆片段。一名胃癌病人怒喊一声“这话等于是说你可以去等死了”后冲出了门诊部。病人紧绷着的脸、自己的困惑和辩白,还有无可奈何的委屈心理,就像电影里闪回的镜头,一一呈现在眼前。
那个时候,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好呢?那个同样已无法治疗的肝癌病人,因为没有明确说明已失去治疗价值而被迫继续施以抗癌剂治疗,最后还不是只能住进监狱般的医院迎接死期?
中年女子的话说完后,主持人接着说:“这确实是一个难题。也正因如此,近来informed consent开始受到人们的重视,也就是在治疗现场,病人家属须在清楚了解手术风险的前提下签署知情同意书……”
informed consent,对这个煞有介事的英文术语,森川有种很深的被欺骗感。他鼓起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勇气举起了手。
“啊,这位,三鹰医疗中心的外科医生森川先生,请。”
听见指名,森川定了定有点急躁的心情后深吸了一口气。
67
小仲每天依靠皮下注射吗啡来缓解疼痛。体重再次跌入40公斤以下,手臂细到用大拇指和食指合起来就能握住,但他依然能用耳机欣赏保存在电脑里的各种乐曲。
3月2日,星期六。这天小仲从一早起就觉得昏昏沉沉,直到傍晚才稍许清醒些。这是吗啡造成的蒙眬状态留下的影响,倒是精神还可以。星期六值班的护士长临下班前又来病房看了一下。
“小仲先生,你终于醒了。晚饭想吃什么?”
“嗯,给我个溏心蛋吧。”
护士长从冰箱里取出溏心蛋,在碗里切碎。
“谢谢。就放那里吧,我等一会吃。”
“还是趁着冷却的时候吃一口吧。”
护士长准备离开时,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
“啊,对了,今晚7点半有个癌症医疗节目,好像有介绍患者之会的活动。”
“有赫拉克勒斯之会的吗?”
“那倒不清楚了。”
小仲用耳机听着音乐,脑子渐渐又昏沉起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支起身子,吃了溏心蛋,享受着味觉醇厚的蛋黄滋味。
右侧腹部的疼痛暂时停息了,呼吸也比较轻松,不觉已过了8点。之前护士长说的节目不知怎么样了。小仲转而将耳塞接线接在了电视机上,然后调出了频道。
屏幕上,四位嘉宾正在讨论,小仲脸色平静地看着节目。由三排座席构成的听众席上分坐着患者一方和医生一方的听众。镜头在扫视听众席时,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映入了小仲的眼帘。
咦?
小仲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凝视着电视屏幕。
我有没有看错?
他还想再仔细辨认时,镜头便一直停留在台上的嘉宾身上,再不转到听众席了。嘉宾讨论结束后,主持人终于开始让台下听众发表意见了。
第一个发言的是被医生突然告知生了肺癌的年轻女子。在医生一方的坐席中排,确实坐着那个人——三鹰医疗中心最可恶的医生。
受吗啡的影响,小仲的情绪就像被丝绵包裹着难有波澜;而此时,他却无法抑制住内心起伏的波涛。他紧盯着电视屏幕,似乎要将电视机一口吞下。
中年女子开始讲述她送别患晚期癌症的丈夫的往事。
“当医生说已无法治疗时,那种打击……”
感同身受。小仲的表情僵硬、凝住了。在三鹰医疗中心的诊室,那个医生说的话又回响在耳旁。那种充满恶意的宣告,伤得我有多深啊。
小仲的胸中翻腾起激愤的怒涛。与梅野一席交谈后,他还以为自己变了,而实际上,过去的一切并没被彻底净化。他想抑制住感情,但却无法做到。似乎重又回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在炼狱的黑暗中痛苦得打滚的自己。
屏幕上,中年女子说完后,主持人语调沉重地作了回应。此时有医生举手。得到同意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了起来。
“去年,我曾对一位已无法治疗的胃癌病人说,你已经没有继续治疗的必要了。因为他这种情况,放弃治疗可能比继续治疗更能延长生存期。那位病人52岁,精神还很好。所以我想,如果他还有想做的事没做的话,现在抓紧去完成,对他更有好处。此前,我见过许多晚期病人受治疗的副作用影响,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最后走向了死亡。所以,对这个病人,我希望他不要荒废时间,真诚地劝他趁精神还好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把余下的日子过得有意义些。可那病人却回我这样一句话:你说治不了,让我听起来,就等于在说,你可以去死了……这真让人受不了。我一直忘不了这个病人,到底应该怎样对他说才好呢?到现在我还在为此苦恼不已。”
耳机里传来那个医生熟悉的声音。小仲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力塞了一下耳中的耳塞。这个医生没有忘记我,还记着我说过的话。原以为他早忘了那天发生的事,过着自己轻松快乐的日子,没想到他一直在为此苦恼着。
主持人有些不解地问医生:“当然你这是为病人好。但是,已无法治疗这一事实,对病人来说毕竟是件很绝望的事,再怎么样,你总得继续给他治疗吧?”
“癌症治疗有副作用,有的时候反而是什么都不做,对延长病人的生存期更为有利。而无视这一点继续进行治疗,作为医师,这是不诚实的表现。”
“森川先生是怀着诚意对病人这么说,可病人却不这么理解。也就是说,医患双方存在着感觉上的差异问题。”
主持人话音刚落,医生立即用不满的口吻说:“当然会有感觉的差异。你让并没生病的医生如何去理解病人真实的感觉?就算医生努力去理解,又能理解到怎样的程度呢?悲伤、恐怖、不安、痛苦,每个病人的心情各不相同,你不可能都去准确地把握住。而明明心里不明白却装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这不是对病人的欺骗吗?”
对意想不到的反驳,主持人一脸尴尬,用一句“这确实是个难题啊”搪塞了过去。
医生畅所欲言,大概是忘了正面对着镜头。虽已轮到下一个发言者发表意见了,但他似乎还是意犹未尽,一脸严峻地盯着主持人。从侧面看去,他脸上露出了以前没见到过的苦恼表情,而身上则有一种与常见的年轻医生不一样的独特气息。
听众的发言涉及到各种各样的话题,但最后都是没有定论。临结束时,主持人按套路进行归纳总结,小仲几乎没听进去一句。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个将紧握的双拳搁在膝盖上看似心情抑郁的年轻医生身上。
68
在家里看完节目后,瑶子用调侃的口吻对丈夫说:“阿良,看你火气很大啊。不过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也很好。”
“嗯,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个样子。”
想起在演播室里的那股冲动劲,森川是既感不安,又觉得难为情。瑶子若有所思地问:“你说的胃癌病人,就是那个气得一跺脚冲出门诊部的人吧?看你一直挂在心头放不下呢。”
“是啊。”
“这个病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那已经是去年10月份的事了,当时判断他的生存期也就三个月左右。所以,也许现在已经不在世了。”
“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查一下当然是件很简单的事,但那又能怎样呢?就算他还活着,他的病治不了这一点还是改变不了的。”
瑶子扬起眉梢,用手托着腮。
“要是那个病人今晚也看了这档节目,不知会怎样想。”
“这人不太好对付,可能又要暴跳如雷了。”
“有可能。”瑶子不变姿势,只是笑了笑。
森川突然抬起脸,像是改变了主意似的嘟哝一声:“嗯,我倒一下有了想打听看看的冲动。”
69
星期一早晨。
病房里洒满了早春的阳光。小仲睡在靠窗的床上,支起上半身,让整个身体沐浴在阳光之中。
他就着光线伸出右手,皮肤闪着银光,干瘦的手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还有浮现的血管。小仲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意。这只手触摸、抓握、接受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我的人生,就这样,快要谢幕了。
端详着手,他流下了眼泪。那不全是悲伤的泪。虽然有一点儿伤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慨,对自己在这个世界降生、生存、又快离开感觉不可思议。
即使你死了,这世界还是这个样子。人的一生,从宇宙来看,只是个刹那。一个人消失了,连灰尘都不会受到影响。然而,对他本人来说,却意味着结束一切。如此巨大的差异,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小仲看了一眼床头柜上放着的立式相框。这个在赫拉克勒斯之会病友聚会上作为圣诞礼物获得的相框里,放着自己和稻本、吉武的合影。能与这两个人相识真的是太幸运了。
认识梅野,也是因为遇到她俩的缘故。
相框旁边还有一大捧鲜花,那是妹妹一家来探望时放在那儿的。小仲的精神状态比较稳定之后,稻本再次劝说他和妹妹通个讯息,这回他爽快地接受了建议。妹妹获悉后很快带着一大家人赶来探望,并哭着请求,原谅她对哥哥疏于照顾。两个外甥像是都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妹妹道歉说,如今才真的明白了哥哥当年说的话。小仲听了只是微笑着,他既不因此释然,也不据理顶嘴。
梅野说得对,世上没有毫无意义的人生。沉浸在吗啡作用下的蒙眬状态中,小仲默默地点着头。
护士长进来的时候,小仲的脸颊上还留着湿湿的泪痕,但他面部表情是安详的。
“小仲先生,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
护士长鼓足勇气,尽量让说话的口气显得关怀体贴。
“我和梅野先生商量了一下,考虑到今后的治疗,想让你转到单人病房,你看怎么样?”
小仲明白这话的意思。同室也有病人换入单人病房,过了十天左右就去世了的。他对此已有精神准备。
“我明白。一切还请多多关照。”
小仲用不同寻常的恭敬口吻拜托护士长。
“嗯,那我就让护士做换床的准备。”
“在这之前,我能问件事吗?转入单人病房的时机都是一样的吗?”
护士长抿紧嘴,看着小仲,面露难色。
“也不尽然。小仲先生稍迟了一点。”
“……是吗?”
小仲从鼻孔里呼出一丝气息。他扫了一眼天花板,柔和的日光里,有细微的尘粒在飞舞。
“护士长……能不能再稍等一会儿……我想打个电话。”
“可以啊,那我让护士再等一会儿来。”
护士长离开后,小仲从包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手机里储存的号码。几声铃响之后,电话接通了。
“啊……是吉武吗?我是小仲哪……不,没问题。谢谢……有件事想托你办一下。不急。到我快死的时候也来得及……麻烦你,能不能替我买一台录音机?”
70
过了几天,森川发现医生办公室的邮箱里有一封套着黄色信封的信,寄出者是“NPO法人赫拉克勒斯之会吉武千博”。这名字很陌生。再看邮戳的时间:3月10日。是昨天。
他想,该又是什么宣传或募捐的信件,但里面好像装着什么塑料制品。还是打开看看吧。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封信和一盒磁带。
信纸上写的内容出乎他的意料。
尾声
给医生寄来信件的是位志愿者,也是照料病人的护士。
信上这样写着:
××先生后来一直没有放弃治疗,他先后去了设有肿瘤内科的医院,找了私人诊所接受免疫细胞疗法,但都没有获得理想的治疗效果。
进入今年后,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1月底被送入安养院。3月9日下午2点10分与世长辞。临终前,他意识清晰,在向妹妹、安养院的医生和护士道谢后,才安详地闭上眼睛。
同时寄来的磁带上录有病人说给医生的最后留言。看来,病人在去世的七天前,恰巧看了有医生出场的电视节目,他想诉说自己的想法。
医生很吃惊,病人看到那档节目了?病人那时还活着是个意外,但更让他觉得机缘巧合的是,自己憋不住说出的当事人,居然也听到了他说的话。
磁带中的录音好像是病人去世四天前录下的。说话含混不清,那是因为他要拼命唤醒吗啡加大剂量后趋于模糊的意识。
医生在办公室读完信后,将磁带带回了家。他在自己房间里重放磁带。一开始是一个人听,后来又叫来妻子一起听。
磁带里录下的是这样的留言。
……先生,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那天我恰巧在电视里看见先生……真让我大吃一惊。居然有这样巧的事?……于是,我就有了……将我最后的想法……告诉先生的念头。之所以用录音的办法,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写字的……力气了。
先生,我原来以为您早把我忘了,所以,当我在电视里听您说,还在为我的事烦恼,觉得非常意外……如果我不看那个节目,那我到死都会把先生看作是这世上最坏的医生……
病人的声音有些变调,中间还停顿了几次。在间隙的时间里,可以听见他沉重的喘气声。难受成这样,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先生,我患上癌,非常难受……我怎么会这样……复发后,我曾下定决心,不管副作用有多厉害,都要治好它。所以,当听先生说这病已治不了时,我就大为光火。请先生理解我的心情。
我……快不行了。我心里很清楚。最后……想对先生说的是,不要抛弃病人,就这句……话。突然让他……直面死亡,他会……受不了的。
请体谅……哪怕是一点儿……病人的悲伤和恐惧心情。
不要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要断绝……病人的希望。
因为希望……是病人的……精神支撑。
磁带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
医生非常清楚,这是临终的病人在忍受肉体上的痛苦,他的忍耐渗透在这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听着病人忍着呼吸的困难,拼命要将自己的想法诉说出来,医生深感吃惊。
……病人所希望的,不仅仅……是治好病,还有医生……不放弃他……给他带来的鼓励。只有这样……他才会有……勇气,面对死亡的……勇气。
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不要光从……医生……一面去看待。
即使是会……缩短生命的……治疗,也有……好的……一面。
要尽力去做……绝不要放弃……
说话声开始变得含混不清,就像孩子喝醉了酒。听得出他开口已十分困难,转动舌头也变得很费劲,身体已极度衰弱,但他还是拼着命要将未说完的话说出来。
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
这样结束……自己的人生,我没遗憾。
……先生还记得……您说过的话吗?
将日子……过得有意义……
……我……就过得……很有意义……
所以……谢谢您……
这时,病人似乎已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随后磁带无声地空转了几圈,录音结束。
医生倒回磁带,听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将病人的每句话都深深地刻在心头。
他曾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做外科医生,常感叹这是一个恼人的行当。
也许真的如此。但是,如今在明白了病患的感受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即使不能成为一个好医生,至少可以为不堕落成坏医生作出努力。
这是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唯一可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