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另一个美国

2015-05-30 10:48胡雅莉
译林 2015年5期
关键词:贫民区黑帮黑人

《这里没有孩子》是美国著名作家、记者亚历克斯?克罗威兹的成名作。这部传记以写实的手法记录了芝加哥贫民区黑人儿童拉斐特和费若夫两兄弟从1987年6月到1989年9月的成长经历,反映了美国黑人聚居区的贫困、毒品、犯罪等一系列社会问题。作品出版于1991年,问世后得到美国社会的高度关注和认可,获评《纽约时报》年度优秀读物、海伦?伯恩斯坦新闻卓越奖、卡尔桑德堡奖、克里斯托弗奖,并被纽约公共图书馆选为20世纪最重要的150本书籍之一。作品引发了美国社会对于贫困儿童教育、贫民区居住环境等一系列问题的讨论。1993年这部传记被改编为电视电影,由著名电视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主演;随后克林顿总统签发由奥普拉发起的《全国儿童保护法》,承诺保护孩子远离犯罪分子。2011年《哥伦比亚新闻评论》将此书收录于“给未来记者的书单——未来50年推荐书籍”。二十余年来,这部作品仍然列于美国众多高校的阅读清单和研习书目中,已成为研究美国社会另一面的经典读物。

书名《这里没有孩子》引自拉斐特和费若夫两兄弟的母亲拉乔(奥普拉饰)的原话。克罗威兹在接触到芝加哥内城贫困街区的生活后,希望文字、媒体能够改变这些儿童以及他们下一代的生活与命运。身为8个孩子母亲的拉乔支持他的写作,但却感言“这里没有孩子,他们目睹了太多,而这些不是孩子可以承受的”。在随后的两年间,克罗威兹在当地体验生活,结合一百多人的专访材料创作了这部传记文学,将在“另一个美国”中挣扎的拉斐特和费若夫的形象鲜明地呈现于世人。

霍纳公寓是50年代美国为改善贫困人群居住环境而建造的公共廉租房的代表,由芝加哥房管局管理。1987年的霍纳公寓住宅区有6,000多居民,其中4,000多是儿童;然而由于毒品交易和暴力斗殴的泛滥,很多青少年都早早地卷入了犯罪活动,在频繁的争斗中结束了年幼的生命。那里的母亲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不再是我的孩子了”,习以为常的表达恰是对生活的无奈与妥协。小说即以该公寓及其附近街区为背景。

9岁的费若夫和12岁的拉斐特生活在一个依靠社会救济金生存的贫困家庭。父亲保罗酗酒、吸毒,很少在家;身心俱疲的拉乔承担了抚养8个孩子的责任。她似乎并不成功:大女儿拉肖恩吸毒,大儿子保罗因盗窃罪在监狱服刑,二儿子特伦斯从11岁开始贩毒,最终被判入狱8年。在一次次的失望后,拉乔曾发誓要为拉斐特和费若夫创造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可是,对枪战和暴力团伙的恐惧,对现实的绝望,使这位母亲每月拿出救济金的十分之一为这两兄弟和4岁的三胞胎姐妹购买了丧葬保险。

克罗威兹秉持中立的立场,如实记录了两兄弟及其家人朋友两年多的生活点滴,其语言通俗易懂,没有煽情,没有批判,甚至翻遍全书都很难找到他任何带有倾向性的评论。斯坦福大学社会学教授麦克?罗森菲尔德在过去十二年里一直将这部书作为城市研究课程的研读对象,他的评价是:10岁孩子就能读懂这本书,但任何人都能从这部作品中有所收获。这也正是这部作品的经典之处:作者精细的叙述技巧和对各种素材的高超驾驭及组织,将作品蕴藏的丰富内涵隐于看似平淡、琐碎的日常记述中。

作品的副标题“两个男孩在另一个美国的成长故事”已经预示着书中要揭示的是一个有别于世人印象中的美国,而作品最鲜明的特点就是贯穿于全书的精妙对比以及蕴于其中的辛辣讽刺。

传记以一个夏日开篇,讲述兄弟俩和伙伴们在城轨找蛇的经历。借费若夫站在高处眺望四周的视角,作者描绘了午后阳光照耀下的芝加哥市中心的美景和几个街区外的7层红砖楼霍纳公寓。即使在耀眼的阳光下,它依然显得灰暗肮脏。找蛇的过程是欢快的,但孩子们却被飞驰而来的城市列车吓得四处躲藏,因为他们听说车里那些居住在郊区、工作在城区的中产阶级会拿枪射击穿行在铁轨边的小孩;列车里的乘客在经过市内的贫民区时也会远离车窗,因为他们也听过类似的传闻:贫民区的孩子会拿枪把车里的人当靶子射击。列车开走,孩子们恢复了欢快,费若夫甚至找到了一个被他认为是“避难所”的静谧之处,让他可以暂时逃避“墓地”似的公寓住所。作者以平淡的叙述开场,但平淡中显露出的贫富差距、族群隔阂和孩子们的欢快玩耍构成了一幅对比强烈甚至是触目惊心的画面。

都市里的贫民区(大部分居民是黑人)似乎成了孤岛。霍纳公寓并非是最危险的,1981年,芝加哥犯罪率最高的黑人贫民区之一卡布里尼?格林社区在头两个月因枪击事件导致11死37伤,当时的女市长住进社区3周以帮助恢复秩序。这一被社会大众视为勇敢的行为恰恰突显了黑人贫民区的孤立:似乎市长和她的大批随从警察、记者是在屈尊拜访偏远的世界。事实上,这个社区距离市长高大上的黄金海岸公寓仅仅8个街区。

1988年5月,芝加哥发生的两起涉及儿童的枪击案再一次印证了“岛屿”内外的天壤之别:一起案件发生在北部富裕的城郊社区温内卡,一名精神疾病患者闯进小学枪击了7名学生后自杀;两天后,另一起枪击发生在兄弟俩9岁的伙伴阿郎佐身上,他被流弹击中头部。前者成了国家新闻,当地社区给学校委派了心理咨询师,州长呼吁加强学校的保安,社会呼吁加强枪支管制和精神疾病的防治。而后者,无人关注。作者平静地写道:“在温内卡,枪击是特殊事件;而在霍纳,枪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贫民区黑人居民对白人警察和社区黑帮的态度耐人寻味。对于白人警察,居民们既同情却又不完全信任:同情是因为警察的工作充满了危险;不完全信任则是因为黑帮24小时在社区,而警察是来了又走,更遑论警察在执法中对黑人贫民的猜疑和无辜伤害。对于黑帮,居民们恐惧而无奈,已经默认他们是社区的实际管理者;青少年很难抗拒黑帮的拉拢,甚至主动加入其中寻求保护和归属感。

在一个充满犯罪的贫穷世界里,在一个被死亡恐惧笼罩着的街区,两兄弟在污浊中挣扎着,逐渐形成了鲜明的个性意识:费若夫憧憬于“梦想”;拉斐特迷失于“现实”。

费若夫曾为了躲避流弹藏身于恶臭的垃圾箱中。回家后,他第一次告诉拉乔“我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对现实的逃避也许是天性。费若夫从5岁起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幻想中的朋友游戏。他用自己的方式躲避丑陋的世界。“我太小了,无法理解”成了他应对每一次暴力袭击与家庭烦恼的口头禅。或许,自我屏蔽带来的片刻宁静是他追求梦想的动力。他勤奋学习,努力克服口吃,想赢得学校拼读比赛的第一名;他天生懂得自嘲以取悦同学和家人;小小年纪的他甚至还会鼓励因为吸毒而毁了人生的父亲;他充满着热情和爱心,当现实太残酷,他宁愿去高架桥下的“避难所”,在那里沉浸于白日梦中,憧憬未来。

在这个困难重重的家庭里,拉斐特是拉乔唯一的依靠,他无法回避现实,而现实也让他精神上早熟甚至早衰。他痛恨毒品,因为毒品毁了他的家庭。他恐惧死亡,因为他10岁开始就面对了太多身边人的葬礼。好友莱格混迹于帮派最终死于枪战。家庭、警察都不能给他安全感,他开始思考未来,怀疑自己是否能活到成为大人的那一天。他只求以后不是被杀死而是自然死亡。他答应母亲不会加入黑帮;然而,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里,遵守诺言的最好办法就是少交朋友。他爱护家人,总是担忧弟妹的安全,脾气却经常暴躁失控,会学着母亲大声呵斥弟妹来宣泄。也许是因为责任太重大,现实太残酷,小小年纪的他眼神空洞茫然,经常面无表情,越来越不愿意交流,在他眼里,“一切错误的都在继续,一切正确的都无法长久”。

书中两处情节的对比将两兄弟的性格差异淋漓尽致地展现于读者眼前。拉斐特在10岁时曾说过:“如果我能长大成人,我想当一名巴士司机”;而费若夫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国会议员,他想改变规则,想让人们都搬出廉租房,想把黑帮都抓进监狱。男孩们的梦想源于现实,是两种生活态度的选择。拉斐特的梦想很实际,来源于家庭生活的实际需求。费若夫的梦想则向世人宣告他并未真正的逃离现实,事实上他一直在观察着这个世界,在思考、在努力,希望能够找到改变现状的根本途径。费若夫高远的梦想让小男孩矛盾的形象更加完整,他在暂时的逃离中努力寻求着真正的解脱之路。后文两兄弟对彩虹的态度与他们的梦想构成了呼应,将两种个性更加鲜明地展示出来。当看到难得一见的彩虹时,兴奋的费若夫建议追逐彩虹,他自己一路冲在前面,追赶着直到彩虹消失不见。“他知道在彩虹的尽头也许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够亲自去发现去体验那种感觉”,“他想,至少他可以许个愿”。拉斐特则在一开始就坚决拒绝了弟弟的提议,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原地,现实的重负已经一点点地吞噬了男孩的纯真与天性,残酷的遭遇一步步地磨灭了他的希望和热情。

克罗威兹曾强调这部作品并不带有任何的政治立场。但显然,他在描绘黑人贫困儿童的困境时,也试图提供丰富的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以便读者感悟困境的复杂成因,这也是其书成为美国众多高校社会学科必读书目的原因之一。

作品刻画了众多个性鲜明的人物。拉乔是作者重点描写的人物之一。这是一个害羞、说话轻柔却又热心慷慨的母亲。在二十几岁时,她的美貌甚至让她尝试过模特这个职业,但35岁时的她已经成为一个疲惫不堪的母亲,需要独自背负8个孩子的养育重担。在作者记述的两年多里,她需要去福利机构忍受怀疑和屈辱,以求不被削减救济;需要陪特伦斯去法庭经历讨价还价似的审判,最终无奈接受儿子8年的刑期;在书的结尾,她陪着拉斐特再一次接受裁决,由于缺乏足够的法律援助,无辜的拉斐特被认定有罪。每一次,她都安慰孩子们;但每一次,她都不得不无助地接受不公的现实。

在文中,作者穿插介绍了两兄弟的家人和朋友、黑帮老大、戴维斯、道恩等人的经历。当社区大众喜爱的戴维斯被警察误杀,拉斐特在现实中仅存的一点希望也被磨灭了,生活中他已经找不到可以为他带来光亮的人。在他看来,无论这个街区的孩子们选择什么样的成长道路,他们最后的结果似乎都一样:意外死亡或入狱;大家族中第二位获得高中学历的道恩依旧找不到工作、离不开黑人贫民区的事实则让费若夫感到了悲伤,更多的是害怕与茫然,他开始怀疑生活里是否还存在着他所追求的梦想……各种人物的故事汇聚到一起,构成了一幅在“另一个美国”无望挣扎的众生相。《纽约时报》评论称,克罗威兹精细的描绘显示了在芝加哥廉租房街区中生存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更何谈逃离!

除了众多鲜明的人物形象之外,作品还对社会多个机构进行了翔实到位的介绍:芝加哥房管局及其下属其他廉租房社区、警察局、学校、社会福利机构、法院、未成年人临时拘留中心、公诉人、律师、黑帮的各派别等等。在一本三百多页十万字的传记中,容纳如此丰富的题材,丝毫不显拼凑累赘之感,可见作者材料组织、行文布局的高超水准。正是在作者有条不紊的描绘中,主人公所处的20世纪80年代后期社会大环境的全景图逐步清晰完整地显现在读者面前。

从时间维度来看,传记内容的时间跨度也很惊人。借助拉乔的视角,作者回顾了50年代霍纳社区等一大批公共廉租房项目的历史由来,项目建设过程中遭遇的反对和刁难,施工质量的粗糙和低劣,黑人贫民社区在都市经济发展中一步步的衰落,70年代以后芝加哥房管局的种种不作为,等等。在叙述几起包括拉斐特在内的黑人少年被白人警察无端怀疑、追捕并最终受审的案例时,作者介绍了黑人社区和白人警察历史上的恩怨纠缠以及美国60年代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在充满希望的60年代,美国黑人有组织有激情地为自身受到的种种不公进行抗争;但回到80年代的现实中,黑人社区几乎已经被贫穷、毒品、帮派所吞噬。当戴维斯无辜被警察误杀却得不到警方的道歉时,葬礼上牧师慷慨陈词,参加葬礼的近三百名社区居民却是一片沉寂,没有哭泣、没有回应,沉寂到能听到隔壁葬礼的哭声。作者简单地评论道,这不像是一个被误杀的年轻人的葬礼,大家来送别的仿佛是个“自然死亡的老者”!

本书1991年出版后,也许是受到作品的鼓舞,霍纳社区的居民发起了一场合法的抗争,终于使该社区重获开发建设。据2011年的报道,那里的居住环境依然不完美,但和以往大不一样了。然而据克罗威兹所述,贫穷、暴力、犯罪和新一代的帮派依然存在。两位主人公当年都曾接受过作者的帮助,作品出版后,哥哥甚至成了小小的名人。但他们成年后的经历则让人唏嘘不已:现年30多岁的兄弟俩都有过服刑记录,都仍在贫困中挣扎,而他们的罪名也都和毒品有关。也许正如今日的美国读者评价的那样,书中反映的另一个美国存在的贫困、毒品和犯罪等各种问题今天依然没有多少改进,令人羞愧,或许这也是本书被美国社会奉为经典的原因之一吧。

(胡雅莉: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邮编:226019;美国杰克逊州立大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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