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无言,天津人,人气武侠写手。文风硬朗,江湖气息浓郁,擅长创作民国武侠。
铁瓦常锈,琉璃易碎,坚强的注定被消磨,华贵的必定遭遇多舛。江湖终会在无声无息间演进,又再瞬息中巨变。
银号通兑与汇款,瞬间淘汰了镖局;枪械流入民间,瞬间淘汰了护院武师;而人性的日渐沉沦,更让坚守道义的人无所适从。
于是,江湖很快就成了故事。
人们在谈论起江湖来,口气与心态,就如讲故事一般。就像远远指着一座渐渐风化所剩无几的空城,讲述它当年的繁华种种。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被打破了,才值得怀念,越珍贵,怀念的便越多。若是如今比当初更好,那又何必怀念?
其实人们对江湖的怀念,并非在于当时的刀光剑影,或者侠骨柔肠,人们更多怀念的,是当时的故事。
高三爷从没见北京城这么乱过,以前北京城经过的大事多了。咸丰爷在的时候,也来过洋毛子,也杀过顾命大臣,但那只是兵乱、洋人乱,不像今天这样,连老百姓都乱了。先是流行吃羊肉、烧教堂,再后就是起拳坛、杀洋人和给洋人办事的“二毛子”。
北京的四九城像雨后春笋一般立起了大小数百个拳坛,有的拳坛竟然立到了达官贵人的大宅门里。一进了六月,拳民们便开始围攻北京各国的租界。
这其中有朝廷的军兵,有义和团,还有数不清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用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洋枪洋炮、大刀扎枪、还有装了粪便的马桶、红布包了的八卦盘。仿佛多年来受洋人欺负的怨气,都在这几天里发作了出来。
外面乱,镖局里也乱。乱世生意虽多,却接连出事,回来镖师都说路上不太平,贼盗蜂起,打着烧洋货、抓二毛子的旗号设卡盘查,贴着雇主封条的货箱硬要打开验看,见到好东西伸手就拿,为了这个动了好几次手。北京天津这么近的道路,停停打打居然要走上好几天。
贼盗还好说,顶不济拉出刀枪来拼了就是,要是遇到饥民,围着你的车、抱着你的腿,都是些瘦骨嶙峋的老人和孩子,又有谁能对他们下得去手?可你给了他们吃食,马上又是更多的一层饥民围上来!
海友镖局内院,练功用的石墩、石碾都清理干净了,葡萄架下的水磨石桌周围摆了十几个凳子,桌上却只放着白地青瓷的一个大茶壶、五个茶碗。
桌子周围坐着五个人,外圈十几个凳子上,散坐着或胖或瘦的汉子,一些年轻的后生们没有座位,都抱着肩膀立在最外圈。
这是镖行的规矩,这一行讲究凭辈分、看本事,站、走、坐、卧,都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有本事的镖师桌前有座,新出师的趟子手只有外圈陪站,多的不是那简简单单的一杯茶,而是一份江湖人的规矩、武行里的一分尊重。
李五爷放下茶碗手按石桌道:“不成,绝对不成!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沾上‘洋字就倒霉。这节骨眼儿上你还要买洋枪,岂不是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么?这要是让那些人发现了,会出多大的篓子!”
肖虎站在圈外摊手道:“师伯,这也是无奈啊,最近出的事您老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月问丢了三回镖,咱们海友镖局十年出的事都没这一个月多。摊事的主还都是硬茬口,以前不断路的现在也断路了。就这次刘黑七劫镖来说吧,多亏求了高老师伯出马,用夫子三拱手的绝招才拿住了他,不然咱的损失多大。可是人家高老师伯也没有分身法啊,要是有杆洋枪傍身,到了危急关头用好了的话,能当个高手使哩。”
李五爷看看桌边围坐的众人,岁数大的多是或闭目或捻须不语。而圈外的年轻人则大多轻轻点头,颇有赞同者。
近来镖局失镖增多,人手上也有损伤,于是有脑子快的后生们已经提出来买洋枪护镖的法子。
这法子争议颇多,总镖头一时难以决断,于是集合了在京的众人,一起商议。
李五爷摇摇头道:“不用洋枪,大不了失镖,失了咱们可以请人追回来。你走镖夹带洋枪,一旦被义和团翻检出来,你的小命都保不住!再说了,都是十几年吃苦流汗的学功夫,到头来要买洋枪防身,嫌不嫌丢人!”
为了要不要买洋枪护镖的事,众人吃过晚饭就聚在这里,议了又一个晚上,却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师伯,咱不让他们翻检出来不就结了,再说了用洋枪丢个人的面子,但是丢了镖伤的是镖局的面子。这世道,真遇到了淌血的事口,谁又能二话不说的扔下家里老小,拉刀上去拼命啊?”肖虎是年轻趟子手中的领头人物,他脑子快,心眼多,很多年轻的趟子手都对他马首是瞻。
眼下是乱世,在座的镖师们大多都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条命一口刀养活全家上下几口人,一旦出了事,虽然镖局有抚恤、同门有照护,但这家里的天也就塌了。肖虎这样一说,很多坐在内圈的镖师们,也不由得忧心忡忡的点头赞同起来。
李五爷实在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道:“肖虎,你翅膀硬了是吧!非要在这镖行里整新鲜的?想翻天啊?海友镖局还盛得下你吗?”
李五爷这一怒,肖虎便不再敢多说,朝李五爷抱拳打了一个大躬道:“师伯,我也是想,让我们这些功夫没学到家的小辈们有点东西安心,总不能以后出了事都麻烦您老几位去平,既然您不乐意我就不多说了,请总镖头看着办吧。”
话终于说崩了。
李五爷虽然仗着辈分压住了肖虎,但肖虎也是机灵人,明着服软,暗着却把话递到了总镖头那边。
总镖头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他只好清了清嗓子,却扭头问道:“高三爷,您看呢?”
高三爷摇摇头,看着自己两手掌中的掌纹,缓缓道:“洋枪可是个好东西啊,随便是个人,只要手指头一勾,‘砰这么一响,任你百十斤的汉子、十几年的功夫,也得躺下。这是老天爷派下来砸咱们武行饭碗的。”
闻听此话,众人均有所感,院中一时长吁短叹声四起,各人心中竭尽伤怀,屋子里一时没人接话。
高三爷沉默片刻接着道:“没想到啊,达摩祖师当年,怕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小肖是好心,他想的长远,也许再过几年,他们这一茬人中,就会有人扔下拳脚去学洋枪的,毕竟这个简单,见效果。但是你忘了一点……”高三爷手指着肖虎道,“孩子啊,不论是劫镖的还是押镖的,咱都是在用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吃饭,谁身上的玩意儿好,就该谁扬名立万。你用洋枪,就坏了江湖规矩,即便是赢了,那也丢了面子,没人当你是同道,因为你忘本!”
肖虎脸色一变,忙跪下来朝高三爷毕恭毕敬磕了一个头:“高师伯您教训的是。是晚辈们轻浮了,想的不够长远。”
高三爷看看旁边的总镖头,摆摆手缓缓道:“我老啦,脑子也转不动了,以后还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唉,要是在以往,我们哥俩躺着说话都有人听,可如今不行啦,你看看这新鲜东西,一样接着一样的出来,还都是打洋人那边传过来的,看不懂喽。家有干口,主事一人,这事儿可大可小,总镖头您拿主意吧。”
总镖头环视了众人片刻,叹口气道:“这事儿大伙再都回去想想,但切不可让外人得知,天也不早啦,大伙儿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三五成群的离开内院,有的走在一起议论纷纷,有的却长吁短叹神色颓废。高三爷端起茶碗喝水,有意的落在了最后。等他放下茶碗时,果然院子里除了他与总镖头,已经再无别人。
总镖头起身坐到高三爷近前,低声道:“师兄,你有话说?”
高三爷看着总镖头笑笑:“我人老啦,话就多了。哦……其实我就是想问你,咱学武的人出路在哪里?”
总镖头也笑了:“师兄你今天是怎么了?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啊,这是最上等的出路,中等呢就是保镖、护院、授徒,再有逍遥一点的就是入绿林了。”
高三爷点点头道:“是啊,过去是这样,艺成下山,投效明主,阵前杀敌,封侯拜将。可是你看看曾侯爷当年是用什么平的长毛?是洋枪!去年朝廷选练十万新军练的是什么?是操枪弄炮!咱手上的刀枪,跟咱的人一样,老了!我今年五十有三,你只比我小八岁,你也老啦,将来是肖虎他们的天下。洋枪这东西一出来我就知道,这是要咱命的东西啊,这东西西洋国一年能几万支几万支的造,咱们一年能出多少像肖虎这样本事上了身的后生?咱们都没用了。所以我劝你一句,咱爷们从哪来回哪去吧,别等到绿林道上都用上了洋枪,咱爷们还怎么出去混啊。一辈子的名声,就毁在那一勾手指头上吗?”
高三爷说到这里,总镖头脸色大变,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高三爷却面色如常接着娓娓道来:“刚才我说肖虎,也是当着老少爷们的面,逞个强而已,不然老五没台阶下来。其实这层道理我早就想到了,可就是心里不服气。直到昨天肖虎这孩子提出这事来,我才真明白,洋枪这东西,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二拇指一勾,不比你十年站桩简单?如今的天下,的确不是你我的天下啦,今天你说话孩子们还听,到了明天,谁还理你啊……”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锣声,悠扬着顺着街向东而去,外面有人喊道:“又去打租界了,打租界了!”
只见门外抬过了一尊尊披红的金身神像,然后是手捧花篮的童男女,再后面是坐着八人抬躺椅的二师兄,紧跟着怀抱着各种兵刃的拳民。游街一般直向租界而去。
高三爷心中一动:“走!跟上去看看!”
租界外碎石杂物遍地,街口堆砌了土袋木架,两边的房顶上也垒起了沙包。官军问杂着拳民就隐藏在两侧的屋檐下面。对面是租界小楼,面朝外的窗户都改成了射击孔,道路口堆积着铁丝网和木架子,一根分不出是哪国的西洋旗竖在天空之下。
华洋两界之间的民房早已夷平,残垣断壁间处处可见火焚过的痕迹,不时有青烟飘散在半空。
有几日前倒下的尸体无法拖回来,还静静地躺在瓦砾之间,青砖路面被血液反复的浸透,都形成了酱紫色。
高三爷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百余人头扎红布,脖子上系了绣着狮子的白布条,光着膀子整齐地跪在街面上,朝抬过来的太上老君神像磕头。
神像前一个白胖男子将木剑挥舞不停,口中念念有词,将一碗水端起来含在嘴里,狠狠朝租界对面喷去。
高三爷看得出这百余人都是没练过功夫的,不过是血气方刚都有些力气罢了,这些人跑窜腾跃,穿过残垣断壁,直线朝租界扑去。
锣鼓乐器声盖不住枪响。
对面租界二楼一个窗户中火光一闪,冲杀的队伍里有人身子一顿,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地。接着租界里的枪声陡然密集起来,枪声密的如同暴雨打在铁板上,响声连成了一片,子弹泼水般朝这些人洒过来,弹头钻地溅起尘土飞扬,将一路地面打得碎石横飞。这队拳民不断有人倒下,红色的血飞溅起好高。
这边的官军也端起枪来朝对方开火,但对方的窗口都在射程之外,打过去的子弹根本够不着人家。
满街、房上、房下的人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冲过去的百余人像猎物一样被对方打到。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伤亡殆尽。唯有那擎旗的年轻后生冲在最前面,嘴里依旧嘶喊着什么,在激荡的锣鼓呐喊声中,于瓦砾间纵上蹿下,丝毫不管身边有多少同伴中弹倒地。
终于,在这后生爬上对面街口铁丝网的时候,被一枪正中大腿,这后生怀抱着三角旗“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这一下街面上立时肃静下来,人们伸着脖子远远望过去,只见那后生左手驻地,右手抱着三角旗,将钢刀横咬在口中,拖着一条残腿奋力朝租界挪去,身后地上留下宽宽的一条血带。
对面窗口中显出一个人影,他立起身来将长长的洋枪缓缓伸出窗外,慢条斯理的,仿佛意犹未尽一般的,一枪枪慢慢射出。子弹打在那后生身前、身侧的地面上,溅起阵阵烟尘,将石屑崩在后生的脸上,正如同猫儿玩耍着掌中的老鼠。
那后生怒了,挣扎着坐正身子,右手用力攥紧旗杆撑住自己,左手握刀指着那窗口声嘶力竭的高喊着:“太上老君护我身,天篷元帅护我体,玉皇大帝赐我刀……”正说着对面又是一枪打来,却是正中前胸,那后生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一歪倒在铁丝网上,手中三角狮子旗,也翻然倾倒。
对面租界中一阵欢呼,还有人将各色旗子从窗户中伸出来回摇摆。
华街这一边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一百多条汉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都躺倒在地上,死在青天白日的大清朝京城,却连冲都没能冲进租界去。
所有在场人都将这一幕惨剧看在眼里,这是个没人能预料到的结果,一颗颗激射出的枪弹,就这样将所有人心中的希望打得粉碎,铺满青砖的长街上,又多染了一层赤热的鲜血。
剩余的众人群情激愤,齐声高呼道:“扶清灭洋,誓报此仇!”
高三爷摇摇头,心中暗自叹息:大清朝的江山,要是到了靠这些神灵保驾的地步……唉!从前门回来时,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抑郁心情,这大清国,已经不是百年前南平三藩、北定爱珲的大清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