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生死

2015-05-30 10:51:30赵晨光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四喜副官老师

赵晨光

章一

北京城的夏天里,消暑的最妙办法,莫过于在傍晚时来到什刹海荷花市场,吹一吹清凉的晚风,看那一湾子水舒缓一下头脑,再要一个冰碗儿,定会暑气全消,口角沁香。

有两个人,想是也信奉这种消暑哲学,此刻正坐在茶棚里吃冰碗。只见那白瓷碗里装了满满的新鲜藕片、刚剥出的莲子,又有菱角肉、鸡头米、核桃肉、杏仁,拌了蜂蜜糖水在里面,上面又堆了冰块。真是不必吃,单单看上一眼,也觉得心头清凉。

坐在下首的一个少年显是很爱这点心,三下五除二便吃掉了一碗,招呼伙计还想再要,却被坐在他上首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拦住:“不可,冷食吃多了伤身。”

那少年有些不乐意,但最终还是听了那青年的言语。

这两个人,正是韩凤亭韩少督和他的老师一现任新闻记者的卢秋心。经过了之前《平复帖》那一桩事,谢兰圃自尽,岳剑尘重伤,然而也正因结识了这二人,卢秋心方下定决心,要对韩凤亭真正尽到一个师长的职责。

这一段时间,韩凤亭只觉卢秋心对他严厉了许多,他纨绔出身,哪里耐得,虽碍着对卢秋心的尊重,不曾直接出语反对,却也找了许多借口逃脱,这来什刹海吃冰碗就是其中之一。卢秋心虽然晓得他的心思,因想着一松一驰才是正道,也便答应下来。

吃完了冰碗,韩凤亭想着还要找些什么消遣,磨磨蹭蹭地不愿走。卢秋心看在眼里,心中好笑,道:“你今日还有五张大字没有写,便是晚些回去,功课也是一样要做的。”

韩凤亭叫起来:“老师你对我要求这许多是做什么!就算我有天样高的学问,以我的出身,难道还用去考什么学校不成?”

卢秋心道:“凭你,现在还考不上。”

韩凤亭被噎了一下,正想着找一句什么话反驳,忽见前面一片喧闹,韩少督是最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忙道:“这是什么事?我去看看。”也不等卢秋心答话,便跑了过去。

卢秋心摇了摇头,也便跟了上去。谁想这前方还真有一件稀罕事,一个二十岁左右,穿了一件旧蓝竹布长衫,鬓发蓬乱的女郎正在大街上跑得飞快。在她身后有两个大兵紧紧地追赶。那女郎却也聪明,专往人多的地方去。一路跑,还一路喊着:“光天化日,哪有抢大姑娘去当小老婆的!”

其实这时正是傍晚,似乎并不能称之为“光天化日”。但她这样一喊,自然就汇集了许多人的目光,虽也有人想要干涉,然而看到那两个大兵凶神恶煞一样,不免又退缩回去。韩凤亭却是不在乎这个的,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那女郎往身后一扯,叫道:“怎么回事?”

他是个年少富丽的人物,那女郎虽然穿着朴素,但在蓬乱鬓发之下,却可见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生得十分秀媚。这么一来,倒仿佛英雄救美一般,这围观的人都对他二人寄予同情。

那女郎万没想到挺身而出的是这样一个美少年,一颗芳心也不免为之跳动。那两个大兵上前喝道:“这是我们田团长的姨太太!”

韩凤亭自家便是少督军,哪会在乎这样两个大兵。他一撩衣襟,拿出他哥哥捎来的一把最新款的左轮手枪,道:“我管你什么甜团长咸团长!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再上来一步,我的枪可不是长眼睛的!”

这两个大兵对视一眼,倒还真不敢上前。何故?原来他们是最近才进得京城,也曾听说这京里大人物最多,亦是担心冲撞了哪一个。这韩凤亭穿着富贵,手里的手枪更是十分精致,只怕是个惹不得的;何况看这韩凤亭的架势,是真敢开枪的,他二人虽然带了枪,多少总有些顾忌,正思忖着,却见韩凤亭身后又拥上四五个护兵来,这一来二人更不能如何,只恫吓了几句,便离开了。

那女郎一双眼紧紧盯着韩凤亭,里面都要射出光来。韩凤亭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你跟我们走吧。”那女郎巴不得这一句,便随着韩凤亭等人一路回去了。

进门后,李副官前来迎接,见到那女郎倒怔了一下:“这不是四喜吗?”那女郎脸一红,轻轻点了下头。

韩凤亭便先让她下去,自己一面换衣服一面洗脸,又问李副官:“怎么,你认识她?”

李副官笑道:“可不?少督您知道我和老黄交好,他那个人最喜欢听大鼓书,我跟他也混过几场,因此便识得这姑娘。她姓齐,名字叫做齐四喜,算是这行当里的一个红人。”

原来是个大鼓娘,韩凤亭并不在意,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摔,道:“我看她脸子生得还漂亮,这名字可不漂亮。”

李副官笑道:“少督真是跟着卢先生时间久了,学问也长了,都会赏鉴人的名字。我若说了这姑娘名字的来历,少督更要好笑。”

韩凤亭果然好奇,问道:“是怎么个来历?”

李副官笑道:“听说,是她妈怀她的时候想吃四喜丸子,因此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韩凤亭不由哈哈笑起来,道:“四喜丸子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李副官道:“少督不知道,这在他们贫苦人家,这也就是一等一的吃食了。我听说这齐四喜父母都没了,依着一个舅舅过活。怎么今天倒和少督碰上了?”这才是他想问的一句话。

韩凤亭便把今晚的事情说了一遍,李副官思忖了一会儿道:“我听说这齐四喜虽然是个大鼓娘,心气却高得很,怕是不甘心给人做姨太太的。但她那舅舅却很不是个东西,难不成竟被她舅舅卖了?那田团长也不知是谁的手下。”

韩凤亭冷笑道:“管他是谁,还敢在小爷面前要强不成?”

李副官笑道:“那是自然。”心里却下定主意要查查这田团长的身份,又把齐四喜叫来,问她缘由。齐四喜先前唱大鼓的时候是见过李副官的,也应酬过一两句,因此在他面前,齐四喜便又恢复了泼辣的样子,道:“我舅舅不是个人,贪图了田团长的好处,要把我卖给他当小老婆,我不肯,寻了个机会便跑了出来。”

这恰和李副官先前所想相符,他道:“你一个大姑娘,倒有本事从一个团长家里跑出来,真有你的。”又笑问道,“我虽不识得那田团长,但我想他既然做到这个职位,想必也是有钱有势的,你怎的不愿跟他?”

齐四喜撇嘴道:“那田团长四十多岁,生得黑粗,又一脸麻子,就算我不在乎这个,谁不图个一夫一妻啊——对了,李大爷,先前救我那位年轻的小爷,是个什么身份?”

李副官笑道:“那位小爷你都不识?那是韩少督啊。”

齐四喜“啊”的一声,这北京城里的三教九流,自然都听说过韩少督的名声,忙道:“那韩少督打算怎样安置我?我娘老子都死了,若送我回去,我那舅舅非再卖我一次不可。”

李副官道:“怎样安置我可不知,待我去问问少督的意思。”他便去寻韩凤亭,把齐四喜的事情说了一遍,韩凤亭道:“那就留下她,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事听听大鼓书,也是个乐子。”

李副官应了一声,心道自家这位少督真正想一出是一出,先前买了个蝶影回来,如今又是齐四喜——也罢,正好让蝶影去照顾她。

齐四喜在屋里惴惴不安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走出来,笑盈盈道:“齐家姐姐跟我来。”

她引着齐四喜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道:“少督说,姐姐以后就住在这里。”

齐四喜这才放下心来,也有心思细细打量,先前在那田团长家,她已觉得很是富贵,没想到了这里,竟有一多半东西是自己不认识的。但她却也知道脚下软绵绵的是地毯,头顶亮闪闪的是电灯,再往里面一看,不由心里哎呀一声:万不想我齐四喜也有睡铜床的一天!

然而她心思又是深的,想到这韩少督虽留下我,却又打算给我怎样一个身份呢?面前这女孩子比自己还小两岁,生得这般秀美,看她耳朵上还戴了珍珠坠子,想必也不是一个下人,不知又是那韩少督的什么人?想到这里,她便拉住这女孩子的手,笑道:“多谢你了,不知该怎样称呼?想必你也是这里的主人吧?”

那少女笑道:“我怎敢当呢,我叫蝶影,是……服侍这里卢先生的。”其实韩少督将她赎出来后,卢秋心原是将她当个女弟子看待,但蝶影总觉自己不配,因此才这般说。

齐四喜奇道:“卢先生又是什么人?”

蝶影道:“卢先生名讳叫做秋心,是韩少督的老师,少督对他很敬重。我听说今晚他也和少督一路去了,姐姐没有看到他么?”

齐四喜摇了摇头,蝶影奇怪:“卢先生既也在那里,姐姐怎能没看到他呢?”在她想来,如卢秋心这般的人物,自然当是第一个引人注意的。

然而齐四喜心中却想:有韩少督在那里,谁还看得到旁的什么人?

另一边,韩凤亭得意洋洋找到了卢秋心,道:“老师,我今天的作为不错吧?”

卢秋心知他是说齐四喜之事,道:“见义勇为,自然很好。”

韩凤亭更加得意:“我今天救下那个齐四喜,就想到老师一定会赞扬。”

卢秋心不免失笑:“你救人难道是为我救的?去补上你的大字吧。”

韩凤亭原当自己做了这么一桩事,这写字也就免了,不由恼怒:“我天天写这些字,有什么用!”又想到卢秋心对练武一事也要求许多,却又不像从前一样教他擒拿手一类厉害的本事,而是要他扎马步,打根基,无趣之外,更是十分的辛苦,便道,“还有那扎马步,我再也不想练了!”

卢秋心耐着性子道:“你根基平常,就算是学了什么高深的功夫,遇到真正的高手,又有何用?”

韩凤亭很不服气,可上一次自己去找岳剑尘较量,反被人打了个落花流水,最后还是卢秋心为他解了围,自己就是想说什么硬气话也无从说起。想了想又道:“老师,我便是不懂,从前你对我都是很好,现在怎么就狠起来了?”

原来自己起先的敷衍,在韩凤亭看来居然是很好……卢秋心暗自苦笑,却终是正了脸色道:“我只希望你读书自强,虽不必定要成就什么事业,至少也要做个自食其力的人。”

韩凤亭却哈哈地笑起来:“老师,你这话好笑,就我家现在这片基业,我再花个两三辈子都够了。”

卢秋心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狂妄的少年的眼睛:“是,以现在的情形,这话自然不假。可若有一天,韩凤亭不再是韩少督,又当如何?”

韩凤亭一怔,笑声慢慢停歇。他本是个聪明少年,卢秋心这句话里面的意思,他并不是听不出来。忽然之间,一股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甚至也不敢深想的怒火从心里慢慢升腾出来,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想对卢秋心发火,可那人却是他一向尊敬的老师。到了最后,他竟不知该如何做,可那股怒火却难以熄灭。最终他把门一摔,大踏步走了。

在他身后,卢秋心长长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李副官却悄悄走了进来:“卢先生。”

这书房的门紧闭,李副官并没有听到里面说的话,然而看韩凤亭的模样,却知二人定是起了冲突。他道:“当初——原是我提议少督请卢先生来的,可我那时的意思,也不过是想请卢先生教少督识几个字,少督如今这样,已是大大超乎我的预料了。”

卢秋心整理着书桌上的几本书,并没有回答。李副官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明白,卢先生起初那等教法,是不在意的;现在对少督这样要求,才是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只是以少督的身份,这也大可不必。”

卢秋心继续整理着桌上的书本,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副官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忙出去查看,却见一个满脸麻子的黑胖子领着七八个大兵,在外面大呼小叫:“是谁把齐四喜带走了?”

李副官一听这话,心中有数,便走了出来,问一句:“这是田团长吧?”

这人果然便是那田团长,先前齐四喜被带走,那两个大兵虽不敢拦,却暗自跟着,记下了韩凤亭的大概住处,回去一说,田团长暴跳如雷,带了手下便杀了过来。

李副官见他点了头,又问:“不知老兄是哪一位的手下?”

田团长看面前这人,似乎也不是个寻常之辈,略一犹豫便说了出来。李副官哈哈大笑:“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里面住的,可是韩少督啊。”

田团长也不由一惊,原来他的上司虽不是韩督军的直属手下,此刻却正受着韩督军的辖制。韩督军的公子,自己自然不能得罪,然而想到齐四喜那雪白的脸子、窈窕的身段,他却又狠不下心放下,便道:“原来是韩少督——可也没有个硬把我女人带走的道理!”

李副官笑道:“这话怎么讲?”

田团长道:“她舅舅已经把她许给了我,还怎么讲?”

李副官道:“这话不能这么说,现在是文明的年头儿啦,大姑娘自己不乐意,就算娘老子说话也不算数。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要是田团长心里真的不服,咱们不妨到军事法庭说道说道。”

这番话似软实硬,田团长不免踌躇起来,但说要就这么走了,当着自己一众手下,却又很失面子。他正想着说几句漂亮话应对,就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跟他废什么话,给我打!”

章二

韩凤亭很不高兴。

这其中,固然有着田团长胆大包天,居然敢到他门前要人的原因;但更多却是因他在卢秋心那里窝了火,又不曾发泄出来。他是个炮仗脾气,点了就要着,如今田团长撞上门来,正是绝好的一个沙袋。

他身后还跟了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大兵,听得少督吩咐,自然一拥而上。田团长看得一愣一愣,心道刚才还说得好好的,现在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但他毕竟也是军人出身,总不能站着挨打,便也带着手下反击。可一来己方人手就少,二来他顾忌了韩凤亭的身份,很快便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田团长忽又觉一只手扣到了自己手腕上,一抬头,却见韩少督挽了袖子,气势汹汹正站在他面前。原来韩凤亭嫌干看着不过瘾,索性自己也下了场。此刻他所用的,正是卢秋心教他的小擒拿手。

田团长挣了一挣,竟然没有挣出来,他万没想到这小少督居然还有这个本事,随即便觉脚下被什么一绊,扑通一声便摔到了地上。

韩凤亭哈哈大笑,心想老师还说我没用,就这田团长也轻而易举被我打翻在地,何况别人?一时间只觉志得意满。

门口这一番喧闹,齐四喜并不知情,此刻她刚换上蝶影借她的衣服,那料子又软又滑,自己并看不出是什么名头,上面又用丝线绣了蝴蝶花草,十分娇艳又不显俗气。她一遍遍摸着那料子,心想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穿这样的衣服,才不枉了一生。可要是和田团长那样的人住在这里,那这房子、这衣服才叫白可惜了……

她对着玻璃镜子左顾右盼,正想着这些事,忽然听到门外有两个听差闲话,一个说:“怎么着,真找上门来了?”

另一个道:“找上门又怎样?凭咱们少督,还怕了谁不成?”

齐四喜本来心里有事,一听,忙开门笑问道:“两位大哥,外面出什么事了?”

她生得美,那两个听差也乐意和她说话,其中一个道:“听说有个田团长来要人了。”齐四喜听了,心里就是一跳。另一个便笑道:“你怕什么,有咱们少督在呢。大姑娘,咱们少督对你,可是很够意思啊。听说大姑娘是唱大鼓书的,这可不就像是鼓词上的故事么?你想怎么报答呢?”

这话说得可就很露骨了,齐四喜也不应答,只笑道:“少督现下人也在外面吗?我也想去看看,总没个少督为我出头,我却躲在后面的道理。”

这两个听差对视一眼,心道少督救这个女子回来,想必是对她看重的,自己倒不好违逆她的意思。一个就道:“带你出去也成,你就悄悄地看。”

齐四喜连忙答应,就跟着两个听差出来,谁想将至门口时,又一个听差正走回来,看到几人忙道:“你们是要出去?别去了,卢先生出去了!”

那两个听差一听便道:“既是卢先生出去了,咱们就先回去。”带着齐四喜就往回走,齐四喜心里纳闷:这个卢先生,难不成就是蝶影说的少督的老师?真没想这位少督,倒是一个尊师重道的人。

卢秋心出来的时候,田团长的手下已被打得七零八散,田团长也被打翻在地,韩凤亭一只脚踏着他的头,意态很是张狂,卢秋心看了,眉头忍不住就皱了起来。

韩凤亭一抬眼,看到卢秋心过来,很得意地道:“老师,你看怎么样?这个人可是我用小擒拿手打趴下的,并没有别人帮忙!”

卢秋心眉头皱得紧紧的:“你先把人放开。”

韩凤亭一听卢秋心对他功夫的事不但没夸,甚至没理睬,心中先不乐意,哼了一声道:“放开,你知道这人是谁?”

卢秋心道:“是田团长。”原来李副官一见韩凤亭出来,知道这事要闹大,这田团长毕竟和韩督军有些瓜葛,真弄僵了,韩凤亭虽然不怕,毕竟有些不好。但他却也知道这位小爷性子上来,天王老子能不能劝得虽不可知,自己是绝对劝不动的,因此才悄悄叫人请了卢秋心出来。

韩凤亭一听卢秋心知道这人是谁,脸色更不好看:“他当街抢人,也不算老师你当初说过的无辜之人,我怎么就打不得了?”

卢秋心看了那田团长一眼,此刻他仍然被韩凤亭踩在脚下,脸色惨白,汗水、血痕合着尘土从额头上直流下来。卢秋心不由叹了口气:“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何必这样羞辱他?”

韩凤亭大声道:“我羞辱他?这老小子直打到我门前来,那是把我的脸放在地上踩!”

卢秋心道:“所以你对他动手?你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泄愤?”

这一句说中韩凤亭心事,他气急败坏,把脚一抬,田团长还没松上一口气,便觉那只脚夹带了风声,朝着自己便踢了过来!

韩凤亭穿的是一双马靴,这一脚又是气急之下踢出,全没有轻重缓急,要是被他踢到头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卢秋心在一旁看得清楚,急忙一格一挡,下面一脚轻轻踢出,挡住韩凤亭那一脚,上面手上用力,阻住了韩凤亭后手。

韩凤亭一看卢秋心挡他,心中更怒,暗想你还为了这混账对我出手?上去就是一招小擒拿手。其实卢秋心这一招只是阻挡,他不出手还好些,这一出手,脚下原本被卢秋心挡住,上面亦是重心不稳,只听砰的一声,堂堂一位少督,就这般摔到了地上。再抬起头时,两道鼻血都流了出来。

韩凤亭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大亏,心中的羞愤一时难以言喻,只觉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用袖子一抹脸,转身就往回走。一路上看到几个听差,都被他这样子吓得远远避开。

他就这么带着一腔怒火来到了空无一人的书房,把门一摔,还没想好找个什么法子发泄,就听有人敲门。他“噌”地站起身,吼道:“滚!给老子滚得越远越好!”说着还不解气,顺手抄起书桌上一个东西,朝着门就大力丢了过去。

一道墨痕随着他的动作逶迤在地上,那原来是个砚台,掉到地上后又骨碌碌滚了两下,最后停在门口那人的脚下。

站在门外的却是卢秋心,他自然也看到了地上的砚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轻轻关上门又出去了。

韩凤亭站在当地,呆若木鸡。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韩凤亭如梦初醒,扬声道:“老师……”

进来的却是蝶影,她并不知先前发生的这些纠葛,不过是来整理一下书房,一进门却见卢秋心惯用的砚台落在地上,忙拾起来,道:“哎呀,上面怎么摔了这样长的裂纹,卢先生可要难过了。”

韩凤亭呆呆地问:“什么?”

蝶影这才注意到韩凤亭也在里面,忙笑道:“少督,这是卢先生家传的一方砚台,卢先生常说,这砚台虽不值什么钱,却是传了好几代的,因此他十分珍惜。”

韩凤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田团长的事儿,韩凤亭既走了,自然有个万能的李副官在前面处理得当,可卢秋心这一走,却一夜都没回来。

他一夜没回来,还可说是出外散心。可到了第二天,依旧不见他人影,又到了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见人回来。韩凤亭急了,找人去卢秋心供职的报馆询问,却听说卢秋心这几天并没有来报馆,去了哪里,却不得而知。

韩凤亭嘴上都起了燎泡,李副官看着韩凤亭这样子,心里也急。他猜测卢秋心失踪的原因,大抵与田团长的事情有关,可回想那天,自己也好,旁人也好,并没有什么得罪卢秋心的地方。何况卢秋心的脾气温和,也不是会轻易的怪罪人,怎能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他试探地问韩凤亭:“少督,卢先生怎么就忽然走了?”

韩凤亭怒道:“闭嘴!”李副官是韩督军的同乡,又是看着韩凤亭长大的,因此韩凤亭对他也少有这般态度。他吃了一惊,心道果然是出了大事,但少督既不肯说,自己也不敢再问,只道:“少督,咱们还继续找人吗?”

韩凤亭道:“当然找!再找不到人,去报馆登启事!问他的朋友、同乡……”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自己与卢秋心相识了这么久,虽然自诩对这位老师也算尊重,可对其身世却一无所知,别说卢秋心的年纪籍贯,就连卢秋心三字到底是不是这位老师的真名,自己都不能确定。想到这里,他忽然一阵阵的心灰意冷起来。

而卢秋心这一走,对其他人的影响亦是很深。齐四喜知道这几天韩少督脾气坏得很,也知道这事是从自己身上引出来的,便躲在屋里不出来,以免被韩凤亭迁怒,又暗自担心:万一韩少督因这事觉得我晦气,要把我赶出去可如何是好?就算他不赶我,日后见到我只怕也没个好脸,原本很好的一件事,现在可全砸锅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敢出门,无聊得很了,便寻蝶影来说话。两个女子在这几天里,倒是结下了一种临时的友谊。蝶影在卢秋心离开这几天里很是消极,尽管有齐四喜和她谈谈说说,也并不能扭转她的情绪。齐四喜笑道:“妹子,那姓卢的一走,你省了伺候人的差事,怎么比少督还要不欢喜?”

蝶影拧着手里的白绸手绢,也不说话。齐四喜又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相好走了呢。”她出身市井,说这些话原没有什么顾忌。蝶影的脸却涨得通红:“我怎么配!”

齐四喜原本是开个玩笑,看到蝶影这样子心里倒是一动:“怎么,你真是对那个姓卢的动了心思?我听这里的听差说,他可没什么钱啊。照我看,是他配不上你才是。”

蝶影脸更红了,拧着手里的白绸手绢,轻却坚定地说了一个字:“不。”

李副官奉了韩凤亭的差遣,打算去报馆登一则寻人启事。韩凤亭在家里转着圈儿,真恨不得李副官前脚登了启事,后脚就有人上门告知卢秋心的踪迹。结果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李副官就回来了,按这时间算,只怕还不及到报馆,韩凤亭忙站起来问:“怎么,是碰到老师了?”

“没有。”李副官的额角都是冷汗,“少督,刚才我出门,听到一个消息……”他停顿一下,但到底还是说出了口,“听说咱们家督军,大败了。”

章三

韩凤亭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大军阀,韩凤亭的哥哥一直跟着他征战,那也是名声在外的。在韩凤亭的心里,总以为父亲、兄长都是不可战胜的。而自家这片基业,自然也会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听李副官这般说,不由怒道:“胡说八道!”

李副官抹着额角上的汗:“少督,这不是玩笑的事情。我刚才见到两个人,都这般说。待我再出去打听打听。”

韩凤亭犹自不信:“那你便去,启事也别忘登了。”李副官答应着离开,后半旬则只作不闻。

李副官这一去,直到晚上方才回来——可也不用他再打听什么消息,晚报上已经登载了这条新闻,道是韩督军大败,手下的力量都被打散,韩督军本人重伤,长子则失踪在战场上。

这之于韩凤亭,便好似一个晴天霹雳。他虽然被称作少督,其实全不懂军事,便是打算营救父亲兄长,也不知从何做起。然而父子天性,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前去一一拜会那些与父亲有旧,又或与自己有交情的人物,请求他们的支援。然而这般奔走了一日一夜,所收获的,竟只是一张张的冷脸。

韩凤亭从不知“碰壁”、“冷遇”为何物,这一次,却是将前二十年的份儿,在这一日一夜里,尽数补足了。

他回到家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这其中却又夹杂着一种重重的无力感。家里的听差私下里也是交头接耳,主人家的事情他们早已听闻,那这份差事还有没有前途?

这些议论连韩凤亭耳朵里都扫到了一两句,换成平时,他一早就发作起来,可如今他无论身心都已十分疲惫,一头栽倒在书房里的一张小型军床上。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于窗外响起,为这闷热的夜晚平增了几分清凉。韩凤亭在蒙咙中想到,也只数日前,自己还与卢秋心一路去什刹海吃冰碗,那时自己还以为天下事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可是到今天,却成了这般模样……

他胡乱地想着,想抹一把脸,却累得抬不起手来,终究还是沉沉地睡着了。

而这屋子里的人各怀心事,逐渐地,也都坠入了梦乡。

有一道人影借着这淋漓雨声的隐蔽,悄悄进入了这座府邸。他对这里面的地形竟似很熟悉,不多一会儿就绕到了书房的门前。这门原是虚掩的,他用手轻轻推开走了进去,一眼便看到了行军床上的人影,嘴角不由得就带出个笑来,随即,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手枪。

然而就在他掏枪的时候,床上的韩凤亭却忽然睁开了双眼,原来他到底睡得不实,早在那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已发觉。此刻他把身子一挺,可是还没等他动作,那人已经扣动了扳机。

眼看着韩凤亭就要中弹,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儿,忽然有一枚石头子从窗外飞了进来,正打在拿枪那人的手腕上,那人“哎哟”一声,子弹便射偏了。又一个人从窗口跳进来,照着拿枪那人只一掌,那人又是“啊”的一声,手枪直掉到地上。

那人的手枪虽是有着消音的装置,但后来的动静不小,李副官因担心韩凤亭就住在隔壁,这时也被惊动,大声喊道:“少督,出什么事了?”那人一看不好,拾起地上的枪,匆匆便跑了出去。从窗口跳进的那人微微冷笑,并没有阻拦。

过不多久,李副官披着衣服就走了进来,一开电灯,却见韩凤亭面色苍白地坐在床上,窗口附近却站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面带风霜,不掩娟秀。

李副官吃了一惊,这女子是怎样进来的,难不成是要对少督不利?还没等他说话,韩凤亭已道:“她……刚才有个人要向我开枪,她救了我。”

李副官又是一惊,继而后怕起来,这宅子里这么多人,怎么刺客进来了,就没一个人发现?这时他看那女子的目光就和先前不同,心道:难道她和卢先生一样,也是有功夫的?只是她为何又要来救少督呢?想到这里,他连忙朝那女子行礼,道:“多谢您救了我家少督的性命,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那女子平静道:“我叫庞冬秀。”

韩凤亭觉这名字有些熟悉,随后便记起在之前《平复帖》一事中,这女子曾与卢秋心联手拿回了那名家法帖,听卢秋心道,庞冬秀的本领更在自己之上,在江湖中颇有地位。韩凤亭原就崇拜那些有功夫的人,庞冬秀又救了他性命,不免对她更高看一眼,道:“我知道你,你是庞二当家!”

庞冬秀的神情很是淡定,道:“那都是旧日称呼,且不提他。先前因《平复帖》的事情,韩少督曾帮过忙,我今日便算报答过了。”说着转身欲走,李副官忙道:“庞姑娘留步!先前来那刺客是什么人,庞姑娘又怎么知道今晚有人来刺杀少督?”

庞冬秀转过脸,神色很诧异:“你们竟不知道。韩督军兵败重伤的消息一来,就有人出高价买韩少督的人头,道上愿接这笔买卖的人不少。今晚来那个人,拳脚功夫虽然平平,却有一手好枪法,旁人都叫他做神枪手白横宇,是其中的翘楚。”

李副官只听得冷汗淋淋:“那……还有什么人?”

庞冬秀道:“小鱼小虾我不清楚,厉害的人物,除去这白横宇外,还有一个铁军,练的是铁砂掌的功夫,手底下很是了得;又一个叫做万人敌,手下徒子徒孙最多;再有,闻说有个西洋高手也接了这买卖,这人来路,我便不大清楚。”她嘴角带了丝若有似无的讥笑,“你们父子得罪的人,还真是不少。”

李副官不由便叹了一口气,且不说韩督军在军事上的敌人,就韩凤亭在京城里这几年,骄奢肆意,那对头也就不在少数。就前些时日,韩凤亭还和闫大帅的弟弟险些闹得不死不休。韩督军有权势时,旁人都惧怕他家,自然全不打紧;韩督军这一失了势,韩凤亭可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想到这里,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寻思着应对之策,暗想:若卢先生还在这里该有多好。但这时想这个也没用,看庞冬秀的功夫也很高明,要是能把她留下做个帮手也好。想到这里,他向韩凤亭看去,谁想韩凤亭面上怔怔的,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只得开口道:“庞姑娘,多谢你告诉我们这些事情。你看,眼看着少督眼下有难,不知道庞姑娘愿不愿意留下来帮忙?金钱的方面好说……”谁想庞冬秀听了他最后这句话,眉头却是一皱,一展身,便掠出了窗外。

李副官忙叫道:“庞姑娘,庞姑娘!”可庞冬秀去得很快,哪里还叫得住她?他唉声叹气,抓着自己的头发,心道这件事该怎样办才好?

这时,却听韩凤亭在他身边叹了一口气:“唉,老师!”

这一晚发生了这样大一件事情,李副官几是一夜没睡,到天明时,终被他想出一个主意。

他找到韩凤亭,道:“少督,眼下事态紧急。我看,少督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韩凤亭这一晚睡得自然也不好,他抬起头,两个眼睛下面都是青黑一片:“怎么?”

李副官从来视韩凤亭为半个子侄,看他不复往日的张扬风采,实在很是心痛。但这时却也顾不得这些,道:“少督,我有一个主意,我在乡下原有一个远亲,少督你今天便动身,到那里住上几天,待北京城里的风声平静了再回来。”

韩凤亭茫然道:“去乡下?”

李副官道:“是。”韩凤亭手下原有不少护兵,然而此时不同,一来与他为敌的人太多;二来韩督军失势,只怕有人已经起了异心,不然昨晚那白横宇怎么进了书房?李副官仔细想过,此刻只有远远避开,方为上策。

韩凤亭这时也反应过来,怒道:“你是让我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

李副官道:“不是这样说!少督,你仔细想想,督军现在是受了重伤,大爷人又失踪了,那样大一个战场,未来如何谁能晓得?你若在这里白白送了命,韩家以后怎么办?少督!眼下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他少有这般激动,说到最后,眼泪几乎都滴落下来,又道,“就是卢先生在这里,我想他也一定同意这样办。”

在李副官说话的时候,韩凤亭咬着牙,神情几次改变,终于听到李副官说最后一句时,道:“好,我便去乡下。”又问,“你和我一路去?”

“不。”李副官摇了摇头,“我打算去山东,去探督军和大爷的消息,凭外面怎么说,总是我自己看到了,才肯甘心。”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李副官那远亲住在京城郊外的大王庄,因这事要避着人,李副官只找了一个叫马成鞍的陪着。这人当年是和李副官一路随着韩督军从家乡出来的,虽然没上过战场,可跟着韩凤亭的年头儿仅次于李副官,除了李副官自己,没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了。

确定了陪同的人选,李副官又为韩凤亭打点行李,这次下乡避难,倒不必带许多现金在身上,那些华衣美服也不必带,李副官从听差那里要了几件旧衣交给韩凤亭。而韩凤亭自己则把那支左轮手枪悄悄别在了腰里。

宅子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韩凤亭准备离开的事儿。李副官倒是给每人都发了一小笔款子,想着若是有个什么万一,这笔钱也就当遣散费了。到蝶影这里,他怜惜这小姑娘,便说她若想离开,自己可以多给她一些钱。

蝶影却只是摇头:“我在这里,等着卢先生回来。”她的声音很轻,意态却很是坚决。李副官叹了口气,不再劝她。

这一切都料理妥当,李副官带着韩凤亭和马成鞍打算从后门悄悄地离开,谁曾想刚到那里,却看见有个大姑娘站在当地,正是齐四喜。

李副官不由紧张起来:“你……”

齐四喜的神态落落大方:“李副官,我也知道韩家出事了。少督对我有大恩,我打算陪着他一路出去。”

李副官面露狐疑之色,这姑娘能探出韩少督的去向,也是个聪明的,但不知她是真心这样做,还是另有什么企图?

齐四喜却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李副官就当我是那忘恩负义的不成?再说,我是乡下长大的,到了那里,我也帮得上忙。”

这句话对李副官倒有些触动,马成鞍已过惯了城里的生活,要他照顾少督只怕是不成的。而女子毕竟细心,有个知冷知热的在少督身边也好些。但他还是担心齐四喜是否可靠,正想着,韩凤亭已不耐烦地一挥手:“要走就快走!”

韩凤亭既开了口,李副官也不再多说,齐四喜原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便随着韩、马二人一路从后门离开。为了隐蔽起见,他们并没有坐汽车,这样自然就慢了许多,在接近天晚的时候,才到了大王庄。

此时暮色降临,远处的村庄被涂抹上了一层幽微的颜色,一缕缕炊烟从村庄中升腾而出,此情此景,倒很符合旧式审美的概念。可韩凤亭却无心欣赏,他换了一身短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的草丛里。

从前他自然也来过京郊,但那时出行有汽车代步,所去的地方也无非是饭店别墅,和现在的情景可大不相同。别说是他,就连同行的马成鞍都大不习惯,这时又有一群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马成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真他娘的不吉利。”

齐四喜掩着嘴笑起来:“马大爷,乌鸦这个时候都是要回巢的,您今儿来今儿有,明儿来明儿也有,哪有什么不吉利的。”

这两人说话,韩凤亭却闷着头一直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向马成鞍道:“到了李副官那亲戚家,拿两百块钱给他们。”

马成鞍心想真是不易,经过这一桩事,少督竟也晓得打点人了,笑道:“少督不知道,这乡下人,给他们太多钱反而是招祸,拿十块钱给他们也就够了,我已准备好了。”说着从口袋中掏出崭新的十元钞票来。齐四喜在一边看了,却笑道:“马大爷,照我说你还是拿大洋钱,他们更中意那个呢。”当时乡人都以为洋钱才是真银子,因此一有大洋钱,比什么看得都重。

马成鞍一想确实如此,可又觉得自己在韩凤亭面前失了面子,很不乐意地把钱收了回去。

他们很顺利地找到了李副官所说的那个远亲,那一家收到李副官的信又拿了那十块钱,十分欢喜地留了他们住下,又竭尽所能地招待,但这样乡下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城里相比。韩凤亭他们住的是土炕,主人家赶着把炕上的箱笼搬了下来,可是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宽敞,反倒透出一股穷困和寒酸劲儿来。再看屋里虽也有几样家具,可上面的漆都成了鱼鳞斑。而这样的家庭,因着李副官有过照应,在乡里居然还算是富裕的。

马成鞍真是一万个住不惯,碍着李副官的面子,况且这家人也已尽心,总不成和他们吵架,但仍是忍不住,找碴子和隔壁的一家对骂了几句,也算解一解心里的怨气。齐四喜倒很自在,还帮着这家人一起整治了晚饭。

而韩凤亭,却一直沉默。

晚饭他吃得不多,吃过饭也就早早上炕睡觉,换成从前在城里,这时候正有许多乐子可以找,哪里会休息。他蜷缩在土炕的一角,睁着眼睛,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简直像做梦一样……

一开始听到父兄落难消息的时候,他确实真当自己是在做梦,甚至在没人的地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那疼痛感可是真真切切的。后来他为父兄奔波,夜半遇刺,这些事情也令他没有时间去想东想西。直到现在,他躺在这乡下人的土炕上,盖着辨不出颜色的被单子,他才有心思想,想自己从小到大这二十年都干了什么,想自己这些天到底遇到了什么,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最重要的是,将来,自己到底还能干些什么?

然后他赫然发现,自己真的是什么都做不了,他想了那么久,依然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前几天卢秋心和他说的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就好像卢秋心正在他耳边,又把这句话一字字地重复了一遍:“若有一天,韩凤亭不再是韩少督,又当如何?”

章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韩凤亭终于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可是没有,外面的天不过是蒙蒙亮,屋里的人也都没醒。他昨晚是和衣睡的,这时就悄悄地起身,来到了外面。

这乡下的天气,似乎也要比城里凉爽一些。韩凤亭焦躁的心情也因此有了一些缓解。他在院子里走了几步,但这院子里养了鸡鸭,气味并不好闻,可若让他回到那狭小的屋舍里,他也不愿。正踌躇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冰凉的不知什么东西贴到他后颈上,他一抖,手立刻伸到腰间去找那把手枪。

然而还没碰到枪柄的时候,就有一个活泼的女声传来:“是我。”韩凤亭忙忙转身,原来是齐四喜,手里拿着两个紫黑的李子,又听她笑道,“我想着摘两个新鲜的果子给您清清口,因此一大早就出去了。”

韩凤亭长吁了一口气,转身想往屋里走,齐四喜笑道:“您也是想出来散散心吧,前面有个树林子,您要不要去转转?”

韩凤亭心里其实不想进屋,齐四喜既这样说,也便跟着她一路去了。

这树林子可也不小,地上的草满是露水,齐四喜出神地盯着自己浸湿的脚尖,笑着道:“真没想到,我一个唱大鼓的,还有这样和少督单独在一块的时候呢!”

韩凤亭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齐四喜又说:“少督知道为什么我和你们一起到乡下来吗?”

韩凤亭还想着那一天卢秋心最后那一句话,随口问了句“什么”,齐四喜就笑道:“鼓儿词上常说那样的话,小姐相救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唁,我可也不是什么小姐,要按平时说,我一万个也配不上和少督在一块的。可少督落了难,我也乐意一直陪着少督。再说,就算老爷子遭了难,少督手里不是还有钱吗,这辈子总还是不愁吃穿的,将来过起日子,也不用犯愁……”

她说到这儿,韩凤亭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到乡下来是避祸?”

齐四喜都呆了,心说我刚才好容易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你还说我来乡下是避祸?这什么意思?她哪里知道韩凤亭心思并不在她的身上,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接着又听韩凤亭道:“我想你也是怕你舅舅和田团长捣乱,所以才带你到乡下来,你乐意自己走也成。”

齐四喜这才反应过来,合着自己刚才说了这些,这位小爷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这时她心里已把韩凤亭看成了一个寄予终身的人,那是说什么也不能和他翻脸的,便笑着说:“我怎么能一个人走呢,那不成了忘恩负义了?”

韩凤亭“唔”了一声,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两人这么走了一段,天也就亮了,齐四喜笑道:“咱们也回去吃饭吧。”这“咱们”的说法,可就很显亲昵了,韩凤亭也没留意,跟着她往回走。

天真的亮了,露水慢慢干了,地上的草叶都透出一种清气来,有那起早的小蝴蝶、小蜜蜂儿围着地上的花草乱打转。不远处的村庄里鸡鸣狗吠,也显示出一种生气来。

两人还没到村口,却先看到了马成鞍,他一头的汗,看到韩凤亭才松了一口气:“我的小爷,大清晨起来就不见你,可吓死我了!”他看到韩凤亭身后的齐四喜,不免瞥了她一眼,心说难怪少督不见,原来是和这丫头吊膀子去了。

齐四喜拿着手绢掩着嘴笑,倒和韩凤亭并肩走了。马成鞍呆了一呆,嘴里嘀咕了两句,也只得跟在后面。

等到了村口,齐四喜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疑惑道:“不对啊……”

马成鞍找了韩凤亭半晌,饭也没吃,这时早就腹如雷鸣,不耐烦道:“怎么不走?”

齐四喜指着村里:“马大爷,这不对啊,怎么我们住的那家没有炊烟呢?”

马成鞍道:“什么炊烟?他们家还没生火做饭?”心里很是恼火,心说老子饿得半死,你们倒还没做饭?

齐四喜正了脸色道:“马大爷,这乡下人最是勤力,这个时候儿,他们早该起来了。再说他们碍着李副官的面子,怎么着也得早早起来给咱们准备吃的啊。”

马成鞍听她话里不对,犹豫道:“你是说……他们不打算让咱们住了?”

齐四喜道:“那还是小事,要是他们告诉旁的什么人呢?”

马成鞍便是一惊,齐四喜忽然把他一拉,三人齐退到村边一棵大柳树后面,只见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脚步匆匆,都往他们住的那户人家方向走去。其中一个腰间还别了把短刀,道:“人就在徐家?”另一个道:“没错,快点儿赶过去!”

李副官那家远亲正是姓徐,马成鞍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直等到那两个汉子走远了,才道:“快跑!”

该往哪里跑?大王庄三人都不熟,齐四喜想到刚才那个树林子,急急忙忙地领着两人跑了过去。

村庄里一阵嘈杂,三人躲在树林里倒还平静,马成鞍骂道:“这怎么躲到乡下也有人找麻烦!”又担心道,“这会不会就是什么铁军白横宇牵的头?”想着自己倒害怕起来,反倒是韩凤亭却还镇定,但要是仔细看他,便看出与其说他镇定,倒不如说他神游天外,心思竟不在这上。

又过一会儿,树林子外面也闹了起来,有人叫道:“村子里没人,怕不是躲在这林子里来了?”另一个人道:“说不准,咱们好好搜搜。”

有脚步声从三人的身边经过,只差几步便可碰到他们,先前那人一路走一路说:“这也真是巧,谁想这韩凤亭住哪儿不好,偏住在陈师弟老丈人邻居的家里呢,要不是那姓马的昨晚和陈师弟吵了一架,陈师弟也留意不到他,这个就叫做自作孽。”

马成鞍想到自己昨晚找碴骂了邻居,难道竟是这惹的祸?他头上不禁有冷汗冒下来,偷偷瞄了韩凤亭一眼,韩凤亭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那搜寻的两人又走了两步,眼看就要邻近三人身边了,其中一人又道:“这回要是抓住那姓韩的小子,陈师弟在师父面前可露了大脸了。我听说除了咱师父,还有好些个扎手的都想抓这小子呢。”

另一个人就笑道:“谁能比得上咱师父,他老人家是万人敌啊。”

万人敌!庞冬秀所说那几个高手中,徒子徒孙最多的万人敌!他们怎么就落到了这人的手里!马成鞍紧张万分,好在这两个人竟没有向前再走,转个身,又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等到这两个人身影消失,马成鞍忙向韩凤亭道:“少督,咱们快走!”这时就算是回城里,也比杲在这个地方安全。

他们三人匆忙忙出了树林子,谁想往外一看,那回城的道上竟也守了好几个人,韩凤亭把那把左轮手枪掏出来,就想冲过去。却被马成鞍拦住,他道:“少督,他们人多,你手里只有这一把枪!”又道,“就算我想保少督,我老马可也没开过枪啊!”

其实就是韩凤亭自己,也从来没学过打枪,这时的手枪看着虽然威风神气,其实真想瞄准伤人,那难度却是很大的。齐四喜也道:“这里离大王庄太近,这头开了枪,那头人立刻就冒出来,咱们还是出不去。”

韩凤亭焦躁起来,马成鞍搓着手,可也想不出办法,齐四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笑道:“我现在倒有一个主意。”马成鞍瞪她一眼:“有主意就快说!”

齐四喜笑道:“早晨起来,他们已经把村子里面搜过一次了,现下都在村子外面搜,不如咱们就躲回村里去。等到晚上天黑了,找个空隙再出去。”

马成鞍还在犹豫,韩凤亭一想,这个主意倒是应了卢秋心从前给他讲过的,兵法上什么实什么虚的话,便道:“好!”

于是三人悄悄又回了大王庄,果然如齐四喜所料,这时村里的戒备就松懈很多了。他们来到昨晚投宿的李副官那远亲家,这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太太,避开她的耳目是十分容易的。齐四喜在昨天晚上就留意到这家有个小库房,装些不用的农具之类。三人往里一躲,把门一关,任谁也发现不了。齐四喜偏又鬼道,不知从哪里又顺来了两张大饼,韩、马二人从早晨起什么都没吃,这时才一解饥肠。

就这么着,他们在这小库房里又躲了大半天,将至傍晚的时候,齐四喜向二人道:“我出去探探。”

韩凤亭想也不想拒绝道:“你就在这里呆着,难不成还让女人去探路了?”

这句话听得齐四喜心里很舒服,却笑道:“不是我说,您二位哪里来过乡下,这里的事情我最熟,我去保准比你们都合适。”马成鞍也道:“少督,我看她说得对,就让她去。”

两个人都这般说,韩凤亭终究也就同意了。谁想齐四喜这一出去,过了好久也不曾回来。眼见外头的天一点点地擦黑了。外面也传来人声,显是各家都回来吃饭了。马成鞍着急起来,道:“这小妮子是去哪里了?真自己跑了也罢了,总不会把咱们给卖了吧?少督,我也出去看看。”说着,他也就悄悄地溜出去了。

这么一来,这小库房里可就剩下了韩凤亭一个人,天渐渐黑透了,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有几只蚂蚁爬到他的身上,取食那掉下来的饼屑,他也不理。

又一只青蛙,不知怎么从外面跳了进来,正落在韩凤亭的膝上,瞪着一双大眼睛,忽然间就“呱”了一声。

借着外面那点微薄的光线,韩凤亭也看到了它,一人一蛙两相对视,他也“呱”了一声。呱完了,他又想,我在干吗呢?

外面的光线亮了起来,那一份平静中忽然添加了许多声音,青蛙呱呱叫了两声,就从他身上跳走了,韩凤亭怔了一下,抬起头。

那些声音愈发的明显了,有脚步声、喧闹声,甚至可以听清有人在喊:“姓韩的小子就在这里!”韩凤亭晃了一下头,才反应过来,那些声音,那些火光,全部是冲着他来的。

他已经在这里躲了大半天,也没人发现。何况就算是他被这些人找到,也没有一搜就直接搜到这库房的道理。韩凤亭……这是被人给卖了啊!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韩凤亭已经不想思考究竟是谁卖了他,这几天里,他一直浑浑噩噩的,情绪也十分消极,看着外面围上来那越来越多的人,他索性把门一推,大踏步就走了出来。

“我在这里,你们谁先过来?”他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地说。

门外的人被他的这个举动弄得一惊,一时间反而没有人行动,可是这也不过是暂时的情况,很快这些人都反应过来,举着手里的家伙,纷纷冲了过来。

韩凤亭的身价,已经抬到五万大洋了。

韩凤亭身上还有一把左轮手枪,可是这个时候他也不想拿枪,摆了一个架势,正是卢秋心教过他的小擒拿手,第一个人冲上来的时候,被他扭住手臂,向后一扳,那人并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因此便着了道,捂着胳膊大叫着后退了两步。可第二个人就已经有了防备,伸腿向下一扫,韩凤亭往后一跳,却不曾留神第三个人的一脚,被踹得跌到了地上,随即,雨点般的拳头脚尖便一并落了下来。

这时韩凤亭已经没有办法躲避,他把牙一咬,闭着眼睛胡乱地向外打出一拳。可是这一拳并没有打到什么人的身上,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拳头,而预料中的拳脚,竟也没有一下子落到他的身上。

韩凤亭诧异地睁开眼,却见在一众火把的掩映下,有一个人穿着白秋罗的长衫站在自己面前,那人一只手包住了他的拳头,左腿飞速一扫,力道强劲,周遭的人都被他逼得后退了几步。韩凤亭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直想再掐自己一把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叫起来:“老师!”

那人看着他,安抚地笑了一下:“凤亭,不要怕。”

在韩凤亭的记忆中,这是卢秋心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可一直混沌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但自己并不知是为了什么。他用另一只手抹一把眼睛,重新叫了一声:“老师。”他想问卢秋心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可说出来的却是,“你回来了?”

卢秋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放开手,道:“跟在我身后。”

韩凤亭连忙点头,卢秋心忽然一展手,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一掌打过去,那人急忙向后躲避,谁想卢秋心这一招却是虚招,他右手一伸,抢过了那人手中的火把。这火把是用毛竹扎成,又粗又长,卢秋心双手握住火把末端,一伸一缩,那火把在他手中灵活有若活物。他吁一口气,向前一探,竟是以火把为长枪,向前方猛地扎了过去。

就算他手中是一根普通的长毛竹,这一扎也是力沉势猛,何况那毛竹前端还是烈火熊熊!围攻的这些人虽然想着韩凤亭的身价,可命总是要的,这一火把刺来,包围圈中霎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卢秋心领着韩凤亭向缺口便走,围攻之人一看不好,正要再度围上,卢秋心把火把一展,团团一扫,火势夹着风声成一个圆圈,向众人脚下攻去,这些人纷纷乱跳,包围圈再度散了。

卢秋心不由分说,前后左右接连又是四枪,这四枪速度奇快,已被打散的包围圈再度纷乱,他将火把交至左手,右手一拉韩凤亭:“快走!”

他脚程本快,虽然带了一个人,也不曾因此而减慢,一出包围,韩凤亭只觉脚底生风,没多久就望见了村口,卢秋心松了一口气,道:“出了村,咱们……”话音未落,脸色忽然一沉。韩凤亭不解其意,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却见村口处站了黑黝黝好一条铁塔似的大汉,虽然赤手空拳,望之却令人生畏。

韩凤亭不知道,这人正是庞冬秀所说,追杀他的一众高手之一,以铁砂掌闻名的铁英。

章五

韩凤亭虽然不知道铁英的身份地位,可是看到卢秋心神情凝重,也晓得这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却见卢秋心把火把插到地上,随即整一整衣衫,大踏步走了上去,自己也连忙跟上。

卢秋心走到那人近前,抱拳行了一个旧式的礼节,随后问道:“这位可是铁英铁老师?”

那人很是倨傲地点了点头,昂着头道:“你是韩凤亭的保镖?身手倒还过得去。”

卢秋心摇了摇头:“不,我是他的老师。”

韩凤亭原在他身后,听得一清二楚,尽管此刻他的处境可说是大大的不妙,可是听到卢秋心这句话,心里却一下子敞亮起来。

铁英冷笑了一声,对卢秋心这句话很是不以为然,然而这也不是打嘴仗的时候,他上前一步,双掌击出,火光映衬之下,可以看到他一双手十分厚大,上面遍布老茧,这双掌打出,真有开山裂石一般的气魄。卢秋心也上前一步,同样以双掌相对,四只手一碰,两人的身体都摇晃了一下。

韩凤亭在一边诧异,他看过多次卢秋心出手,不管是小擒拿手也好,腿法也好,兵刃也好,无不是动作利落,招式漂亮。可这次倒奇怪,两人都是这么笨笨地两掌打过去,他心想:老师怎么不像平时那般出手?这里面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再说这第一掌打过,铁英打量了卢秋心一眼,看他的眼神就和之前不同,点点头道:“现下的年轻人,倒也有肯这般下苦功的!”说罢,又是一掌击出。

这次虽是单掌击出,可是力道却似乎较上次的双掌力道更强,真个是气贯掌心,劲达四梢。卢秋心微微拧了眉,脚步一沉,也是一掌还了回去。

这第二次双掌相碰,铁英身体仍是略微一晃,立于原地;卢秋心也站在原地不曾动弹,可是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忽然便从口中涌出血来。铁英道:“年轻人,你的内力也算不错,可你才练了几年?看在你能和我对两掌的份上,我任你离开就是!”

卢秋心却在他说这话时站直了身体,平淡道:“也不尽然。”说罢,右腿微曲,左腿向前,口中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竟是率先出手,一掌向铁英的前胸击去。

他这次出手,就和铁英那力大势沉的掌法不同,非但外表一无风声,就连速度也十分缓慢,看着并不似有什么威力的样子。铁英见他前番吐了血,也就不曾在意,同样以一掌还击。谁想这次双掌相碰,铁英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劲力从那书生模样的青年的掌心传来,他因不曾留意,竟吃了个暗亏,接连退了几步,仍是没有控制住那股劲道,“哎”了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韩凤亭在一旁看到呆住,心想这是怎样一回事?卢秋心却在这时用力一拉他:“快走!”他这才反应过来,忙跟着卢秋心向前跑。谁想刚迈了一步,卢秋心忽然“啊”的一声,一手捂住了左肩。

韩凤亭吃了一惊,忙问:“老师,你怎么了?”却见卢秋心手指缝里都流出黑血来,他吓了一跳,“老师,老师!”卢秋心缓缓移开手,在他的左肩上,赫然插了一支飞镖。

在卢、韩二人的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三个人,打头的一个身高体阔,一张红脸,身上挎着一个镖囊,方才的那只毒镖想必正是他打出来的。在这人身后的两个人,也都是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铁英虽在方才吃了卢秋心一个暗亏,但他的内力很是强盛,这时已经站了起来,看到那红脸汉子,不由冷哼了一声:“万人敌,你忒不长进,我在这里和人动手,你倒拿飞镖偷袭,占的好便宜!”

万人敌也哼了一声:“铁老英!大王庄明明是我的地盘,你听到风声来这里横插一杠子,又是怎么回事?”

铁英不擅长口舌之争,被万人敌这么一顶,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回答,心里却琢磨,这万人敌手下人最多,先前自己逮了个空子来村口处抓人,可是现下却被万人敌发现了,自己可要怎么在他眼皮底下把人带走?

他这边思量,万人敌却也在寻思:韩凤亭身边那个保镖看样子是没什么反击的力量了,可是这铁英却是很扎手的一个人,虽然自己这面人多,可是他若要硬拼,却也难办,怎么想个主意,令他知难而退呢?

这两方都在思量怎么让对方退却,没想就在这个时候,卢秋心却忽然动了。

他先前和铁英动手的时候吐了血,后来又中了万人敌的毒镖,任谁都以为他这时没了还击的能力。谁想他竟能在这时出手!他虽只有一只手能动,但动作奇快,变招奇诡,所使的招式正是他教过韩凤亭的小擒拿手,明晃晃地指向万人敌身后那两个弟子。韩凤亭在他身后只看得目瞪口呆,卢秋心的这一招,自己也学过,也会使,可真没想到由卢秋心使出,竟有这样的威力!

那两个弟子的本事,原就逊于万人敌与铁英,况且又没有丝毫的防备,竟先后被卢秋心抓住手臂,卢秋心手腕一伸一缩,那两人便捂着胳膊双双惨叫起来,原来是被卢秋心一招卸脱了关节。

卢秋心一招得手,向后便撤,万人敌虽就在他弟子身边,但因为卢秋心的动作太快,竟不及救助。他不由大怒,向前两步,双拳带风,一个双风贯耳朝着卢秋心就打了过去,卢秋心身子向下一滑,躲过这两拳。万人敌更加恼怒,飞脚又踢,却觉身后一阵炽热,原来卢秋心借着下滑之机,单手拔起了方才被他插在地上的火把,朝着万人敌就刺了过来。万人敌不敢轻忽,只得向一旁躲避。

月色之下,卢秋心手持火把,与万人敌战成一团。

韩凤亭在一旁看得十分紧张,但二人打得激烈,并没有他插手的余地;铁英乐见二人两败俱伤,因此并不曾出手;而万人敌的两个弟子关节双双被卸,想要安上却也不是件易事。然则这些人虽都没有出手,一双双眼睛却都紧紧盯着打斗中的两人。不多一会儿,韩凤亭忽觉面上冰凉,心道难不成是下雨了?用手一抹,却是圈中有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

“老师!”他惊呼出口,但只在下一刻,打斗中的二人便各自后跃,卢秋心的身上多了两三道伤口,鲜血渗透了衣衫,原来那万人敌的手上带了钢指套。韩凤亭大是愤怒,一时也忘了自己与万人敌的功夫相差甚远,奔着他就要冲过去,谁想万人敌庞大的身体摇晃一下,竟然栽倒在地。

方才打斗之中,他被卢秋心手中的火把戳中胸口,闭过气去。

铁英万没想到被打败的人竟是万人敌,暗自懊悔为何不在方才和万人敌同时出手,便连忙抢步上前,来到卢秋心身后,谁想还没出手,卢秋心便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指向后戳去,铁英只觉胸口一麻,当即动弹不得。

点穴法!这文质彬彬的青年竟会那失传多年的点穴法!铁英在心头大叫,这青年到底是什么来头?据说那唯一晓得点穴之法的聂神通早先便去了南洋,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门功夫?

卢秋心与罗觉蟾、聂隽然那一番渊源少有人得知,这铁英自然也全不知晓。

韩凤亭见得老师如此了得,连败四人,只觉目眩神移,一时都忘了要走。可眼下的情形并不安全,万人敌不过是一时闭气,很快便可缓解;他的两个弟子关节安上后便能恢复战力;就连铁英虽然被点了穴,可过一段时间,那穴道也是可以自行解开的。更重要的是,就算不考虑眼前的这四个人,万人敌的那一群弟子可还在后面随时可能追来!

韩凤亭想不到这些,卢秋心心中却是有数的,他明白眼下是难得的时机,带着韩凤亭刚走了几步,忽然有一条人影斜刺里出现,喝道:“都别动!”

单说这一句话或许不会有人听从,可是那人说完这一句话后,就从身上掏出了一把手枪。万人敌恰在这时醒来,不由叫道:“是你!”

与此同时,韩凤亭竟也叫出声音:“是你!”

这个人,赫然便是那一夜前来行刺,后来又被庞冬秀逐走的神枪手白横宇。万人敌晓得此人枪法如神,而且有枪在手,己方人又少,还当真不敢动弹。韩凤亭却不然,他虽见过白横宇,可没有听过他的名声,又兼知他轻易被庞冬秀逐走,因此对此人并没有多少惧怕之感。一怒之下,也抽出了手枪,喝道:“你给我让开!”

白横宇见他掏出了枪,哈哈大笑:“韩少督,你想和我比枪法?”言语里全是嘲弄。话刚说到这儿,他也不回头,忽然抖手就是一枪,众人只见火星子乱蹦,“当啷啷”一声响之后,一枚飞镖直落到了地上。

原来万人敌趁白横宇说话的时候想要偷袭,但白横宇也是道上行走的人物,先前虽曾被庞冬秀打落过手枪,那是因为庞冬秀人在暗处,他不知情。如今与万人敌正面相对,他自然有了防备,一枪便打落了对方偷袭的飞镖。

这手枪法实在是惊世骇俗,在场之人无不震惊。白横宇更是得意,他看着韩凤亭哈哈一笑:“那天晚上我没机会开枪,不然你还能好好站在这里?”他今日赶到大王庄,固然是为了那份花红,可也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乃是上次他在韩家一枪未发就被赶了出去,竟没有施展本领的机会。这在白横宇,实在是丢脸至极的一件事情。就为了这份面子,他也要四处打听韩凤亭的消息,一听说韩凤亭在大王庄,便匆匆赶了过来。

万人敌后退一步,不敢再出手,心里却抱怨自己那些弟子怎的还不过来。白横宇枪法再厉害又如何,他枪里能有几颗子弹?自己这些人一同拥上,耗也耗死了他!

他正想着用什么办法拖住白横宇,可白横宇也想到了这一点,一转枪口就对准了韩凤亭。可是在这时,卢秋心忽然一把抢过了韩凤亭手里的左轮手枪,众人只听枪声一响,白横宇头上一凉,帽子竟已被打飞出去。

“你敢不敢和我比枪法?”卢秋心沉着脸道。

白横宇一呆,他出道这些时候,还真没人敢和他说这么句话。但方才卢秋心这一枪,已展示出这也是个枪法出众的人。他心里暗想:若在这里与这人对射,倒是让万人敌他们渔翁得利。何况他在枪法上没有遇到过对手,内心深处,实在也很想要一个相当的人较量一番。想到这里,他就道:“有什么不敢,跟我过来!”

他对这附近的地形十分熟悉,左绕右绕,专挑那隐蔽的地方前进,渐渐地竟来到了山里。一开始的时候,卢秋心还能带着韩凤亭前行,可是越到后来,韩凤亭觉得卢秋心加诸在他身上的力道越沉重,掌心也是又湿又凉。他心里诧异,抬头一看,却见卢秋心一张脸白得和纸一样,冷汗滴滴答答从他头上直落下来。

“老师!”

卢秋心温和地笑了一下:“我没事。”

终于,在山里的一块空地上,三人停了下来。白横宇掂着手里的枪,看着卢秋心笑道:“怎么个比法,你画下道来吧。”他素以自己枪法为傲,心道无论对方出什么主意,自己都有必胜的把握。

卢秋心却道:“比试不难,可有什么彩头?”

白横宇哎哟一声:“看你像个教书匠,倒还懂得彩头,你倒说说,赌什么彩头?”口气中十分不屑。

卢秋心看着他,平淡道:“赌命。”

这两个字声音也不算很大,可是其中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的意思,恰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头顶一只猫头鹰嘎嘎叫着飞了过去,叫人心头一凛。白横宇也被他的语气震慑,心道这个书生竟有这般胆气!但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在他面前丢份儿的,便道:“赌就赌!你倒说,比什么?”

卢秋心并不回答,只道:“若干年前,有位名讳叫做罗觉蟾的前辈,曾在北京城与人比过枪法。”

白横宇哈了一声:“道上用枪的人,谁没听说过这件事?和他比枪的是曾九,据说他们两个是同门师兄弟,都是一等一的用枪高手。”

卢秋心道:“正是。他二人第一场比试,打的是静夜里的香火;第二场比试,打的是天上的飞鸟。一静一动,二人平分秋色。而我,”他平静道,“就是罗前辈的弟子。”

白横宇一听大喜:“怎么,你是罗觉蟾的徒弟?”原来他对这一次比试中两个人的枪法向往已久,一直想着和他们分个高下。可曾九早死了,罗觉蟾也多年没有音信,这设想自然也成虚妄。如今却见到了罗觉蟾的徒弟,可不是大好的一个机会!却听卢秋心又道:“……可是恩师的枪法,我是万万不及的。”

白横宇一怔,还没等说话,就听卢秋心续道:“所以比枪的办法,就与老师当年和曾九的第三场比试一样。”他单手持枪,三两下卸掉里面所有子弹,指头一推,却又把其中一枚子弹安了回去,随后拇指啪地一转转轮,缓缓将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每人对着自己开一枪,一直到那枚子弹打出来为止。”

章六

若干年前在香港,金针神医聂神通与罗觉蟾曾有过一段对话。

那时聂神通来香港为罗觉蟾治病,见到了卢秋心,对他印象很好,便传授了他一些功夫。后来又私下与罗觉蟾说:“小卢温厚,倒不像你。”

罗觉蟾靠在躺椅上,拈着颗桂圆正往嘴里放,听聂神通这么说,把桂圆嚼了嚼咽下笑道:“这可不对,我收他当弟子,就因他最像我。”

聂隽然冷笑一声,打量了罗觉蟾两眼,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脾气秉性到学问根底,我就没看出一样像你的地方。”

罗觉蟾摇一摇手指:“非也非也,小卢有一样地方特别像我,就是冲着这个,我才收他做了弟子。”他慢悠悠又拈颗桂圆丢到嘴里,“这小子骨子里有种和我一般无二的狠劲儿,你别看平时看不出来,事到临头,他比谁都下得了手。”

韩凤亭自然不知道罗觉蟾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然而此刻他的心思却与罗觉蟾一般无二,老师他怎么可以这么狠!

他瞪着卢秋心,这一晚的月亮很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卢秋心惨白的脸色,嘴角未干的血痕,还有身上一道道的伤口。他忽然醒悟到,过去在他心里一直堪比武侠小说中那些大英雄的老师,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比他大了不到十岁的普通人,也会受伤,会流血,甚至……有可能会死。

他的心里就涌起一股冲动,冲上前去抢卢秋心手中的枪,口中囔道:“赌什么,老子陪你姓白的赌!”可他喊得虽凶,那枪抢了两下却并没能抢到手里。卢秋心虽然受伤,手却依然坚定,身子依然站得稳,把他向后一推:“到后边去。”

两人在这边说话不提,另一边的白横宇,一张脸却变得比卢秋心还白。

白横宇与当年的曾九又不同,曾九在道上混,心狠手黑最要面子;白横宇说到底是个拿钱开枪的杀手,虽然对那些枪法高的也有个一较高下的念头,可从根本来说,这是个惜命的主儿。眼看着卢秋心拿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真就说不出你开一枪我再开一枪这样的话来!

他说不出是他说不出,可另一边卢秋心推开韩凤亭,一扣扳机,对着自己竟已经开了一枪!韩凤亭只觉自己呼吸也跟着一滞,差一点就喘不过气来。幸而那一枪之后,卢秋心安然无恙。他把枪向白横宇一递:“该你了。”

白横宇一张白透了的脸又红了起来,他瞪着那支枪,就仿佛那不是枪而是一块火炭,那一瞬间他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念头,他想到了自己在北京城里新买的宅子、银行里的存款、胡同里相好的姑娘,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要是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那可什么都白费了。

可是卢秋心已经开了一枪!自己要是不接,那可就是认输了!但是,难不成真把这条命给他?不成,说什么也不成!白横宇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忽然间把手一缩,叫道:“老子不比了。”说完转身就跑,那身影活像一只被惊吓到的兔子,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月色之下。

卢秋心松了一口气,把枪还给韩凤亭,交代道:“我枪法确不如他,走了也好。你把枪收好……”刚说到这里,卢秋心身子忽然摇晃两下,眼见着就要摔倒。韩凤亭大惊失色,他立即想到了万人敌偷袭卢秋心的那个毒镖,心说莫不是上面的毒药发作了?这可如何是好?

倘若这事真发生在韩少督平日所看的那些武侠小说里,此刻要么有神医前来搭救,要么有红颜知己送药上门。可惜小说与实际并不相干,眼下卢秋心身边只有一个韩凤亭,一不会裹伤,二不曾带药,他扶着卢秋心坐到地上之后,扎煞了两只手,全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可是卢秋心的情形眼看着危急,韩凤亭灵机一动,想到了武侠小说中那些人中毒之后,都有吸毒的说法,便赶快依法炮制,连吸了七八口,觉得自己口中发麻,脑子发晕,心说按小说里的写法,那些吸毒的人也都会中毒,自己多半已经没救了,就道:“老师,等我死了,你去问李副官找到我爹和大哥没有,在我坟前告诉我一声……”

“你坟前?”卢秋心的声音诧异中带着好笑,“怎么就说到你坟前了?”

韩凤亭一看卢秋心已经醒了,愈发相信这吸毒的法子果然有效:“我刚才吸了毒,老师你醒了好极了,我知道我要死了……”

卢秋心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他开口道:“那支镖虽然有毒,但并不剧烈,初时那些毒血已经流尽了。”

“啊?”韩凤亭呆掉,“那我嘴里发麻……”

“大抵是你方才用力太大。”

“我脑子发晕……”

“刚才跑了那么久,现下停下来,有些晕也是正常。”

“可老师你醒了……”

这次卢秋心没说话,被韩凤亭刚才那么一折腾,不醒才怪。他坐直身体,先问韩凤亭有无受伤,随后才一一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

其实,卢秋心身上最重的伤是最初与铁英对掌时受的内伤,他的内力原本不及铁英,吐血之后又强行汇集全力出手,经脉伤损十分严重;而左肩中了万人敌一镖后又打斗半晌,损伤也是不轻;比较之下,后来那几处伤口虽然看着狰狞,其实倒要轻微多了。

他盘膝调息了一会儿,又撕下衣襟自行包扎。韩凤亭就在一边看着他,直等卢秋心一切完毕,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说吧。”

“你……为什么救我?”

“你叫我什么?”卢秋心反问道。

韩凤亭心说老师这句话问得真是奇哉怪也,便道:“我叫你老师啊。”

“对了。”卢秋心道,“你叫我一声老师,我便不能看着我的学生死在我面前。”

韩凤亭跌坐在地,心头剧震。

在一片纷繁复杂的情绪之后,闪过他脑子的,却是数月前闲聊时卢秋心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一个有名的什么什么人(他忘了),肚子很大,这人就问别人,我这肚子里是什么啊。有人说是一肚子文章,也有人说是一肚子本事,可他最宠爱的一个女人却说,您哪,这肚子里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对了,就是这个词。

韩凤亭一直佩服自己这个老师,这不光是因为卢秋心有本事,有学问,他总觉得自己这位老师身上有点不同寻常的东西,是他老师和别人不一样,但他却说不出来是什么的。

可是现在他想出来了,就是这个,不合时宜。

要不是卢秋心身上这一点不合时宜,他韩凤亭现下根本不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有师如此,然而反观自己呢?白横宇来行刺时是庞冬秀救了他;来大王庄避难是李副官出的主意;到这里之后是齐四喜一个女子四下里张罗;而在遇到敌人的时候,他全然束手无策,要是没有卢秋心,他怕不已经死了一百回!当日里卢秋心与他争执,曾问他一句:“若有一天,韩凤亭不再是韩少督,又当如何?”在他初次被行刺那晚,脑子里也转过这句话。可直到此时,此地,他方才清楚明了地晓得了这问题的答案。

韩凤亭若不是韩少督,那他便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也急促起来,在这后有追兵,前方亦不知生路在何处的生死关头,他终于看明白了自己。

就在他思绪起伏的时候,卢秋心忽然一拉他:“过来。”

“什么?”韩凤亭还没有反应过来,卢秋心道:“有人来了。”他虽受了伤,动作却比韩凤亭要迅速得多,两人向前走了一段,可巧前方有个小小的山洞,虽然不大,可洞口恰有树枝掩映,从外面便不易看出来。

两人在这山洞里未过多久,就听到外面有轻巧的脚步声音走近。韩凤亭想着:老师还真是厉害,这般轻的脚步也能听到。又觉那脚步声在附近绕了一圈,似乎并未发现这里的山洞,又远去了。

听那声音不见了,韩凤亭便问道:“这又是谁?”

卢秋心面色一变:“别开口!”

韩凤亭还不明所以,一个声音就在山洞外响起,距离之近仿佛就在头顶一样,那声音里似乎还带了点笑意。原来那人只是佯装离开,韩凤亭一出声,自然就被他判断出了方位。

“韩少督,卢先生?”说着,那人轻轻跺了下脚,听那声音他穿的似乎还是双皮鞋,韩凤亭正想着这声音有点耳熟,卢秋心却叹了口气:“周幻。”

那人便笑了:“我和卢先生之间,还真有缘分。”

这时韩凤亭也想起来了,这是之前他曾见过的那个会使西洋催眠术的高手,他心说那时庞冬秀提过找自己麻烦的人里面还有个什么西洋高手,该不会就是这家伙吧。

韩凤亭虽识得周幻,卢秋心却与他渊源更深。梨园双生一事中,此人当着卢秋心的面杀了宋翼;之后《平复帖》一案,周幻更是间接造成了谢兰圃之死与岳剑尘的重伤。此人极重金钱,心黑,手狠,又饶富心计。卢秋心实在不想在眼下这个状况下与他对上。

然而不想归不想,周幻此时也已经追来了。卢秋心凝神想着对策,忽然闻到一阵烟草的香气,他抬头一看,山洞的缝隙里飘进一缕细细的烟雾,原来周幻竟然在外面抽起了香烟。

卢秋心心念一动,他慢慢开口:“周幻,你的出身,应该不错吧。”

周幻此番来到这里,自然也是为了韩凤亭那赏格来的。卢秋心若说些什么与韩凤亭相关的话,他都不意外,可万没想到卢秋心竟然问了这么一句。他手一抖,一截烟灰就掉了下来,道:“为何这般说?”

卢秋心平静道:“我看你的举止言谈,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甚至,你有可能留过学。这在一般的家庭,是绝对做不到的。”

周幻忽然就沉默了下来,他外表玩世不恭,又素来不动声色,可是这一刻他眼中的神色变幻,半晌才回答了卢秋心的问题:“是啊,你倒没说错,过去在法兰西住过一年多的时间,现在——”他狠狠抽了一口烟,“我都记不得法兰西是什么样子了。”

卢秋心叹了一口气,周幻的手指上有薄茧,要不是从小握笔,留不下这样的印记。他的武功灵活多变,可是内力并不扎实,较之卢秋心也略逊一筹,这说明他多半是成年之后才学的功夫。而那催眠术的本领若非在国外,只怕也难学得。因此卢秋心这样一说,竟然样样猜中。

卢秋心道:“你既有这样的出身,又何必这般在乎钱财?”

周幻“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手指着山洞里面:“这样的出身?出身又能如何?韩少督可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往昔威风,如今却比丧家犬还要不如!”

要是平日里的韩凤亭听到这话,必然要大大地批驳一番,可是现在他竟觉周幻说得很对,只默默咬紧了牙关。周幻把手中的烟蒂一甩,道:“一遭落拓,便是万劫不复。”他笑了一笑,“卢先生,这种滋味,只怕你是不懂的。”

卢秋心平静道:“也不见得。”

这句话听得韩凤亭也是一怔,他对卢秋心的家世并不了解,如今听了这一句话,倒似乎卢秋心少时也曾有过什么经历。欲待细问,又不是时机。周幻忽然哈哈笑起来:“卢先生,险些被你骗了!你不是这种喜欢闲谈的人,如今和我说这说那,难道是为了拖延时间?”

韩凤亭心里咯噔一下,卢秋心不是喜欢这种诈术的人,如今连他都要拖延时间,可见他的状况实在是很不好了。刚想到这里,忽然卢秋心身子一沉,整个人都倒在了他身上,他大惊,这山洞里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个究竟,只得叫道:“老师,老师!”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反应,他想到之前卢秋心惨白的脸色,心里害怕起来,“老师,你可别死!”声音里都带了哭音。

周幻在外面听得真切,韩凤亭声音里的惊惶恐惧作不了假,而卢秋心一倒,剩下一个韩凤亭可说是不足为患。他伸手拨开洞口处的树枝,大踏步走了进来。

然而就在他走进山洞的一刹那,一只冰冷的手忽然闪电一样探出来,一把擒住了他的咽喉。他全无防备,直到要害被制,才反应过来:“上当了!”

他前番在山洞前踟蹰不进,就是因为卢秋心的功夫原在他之上,手中又有枪,虽说受了伤也不能小觑。没想到,到底还是让人摆了一道。

咽喉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周幻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胸口仿佛有一块大石压了上去,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昏沉沉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念头,莫非今天我竟要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咽喉上的重压在一瞬间忽然消失,卢秋心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传来:“周幻,我不想杀人,你走吧。”

周幻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咽喉上指痕宛然,看来自己刚才真是逃了一条命出来。

然而周幻并不知道,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卢秋心几乎在同时也倒在了山洞中,这次不是像之前一样诈人进来,而是不折不扣的晕倒。

章七

卢秋心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光线刺眼。他撑着地面坐起来,原来天已经亮了。韩凤亭坐在他身边,看他醒了险些蹦起来:“老师你醒了?”

卢秋心苦笑着点点头,半晕半睡了一晚,他的伤势虽不能因此改善,至少也添了些气力。而韩凤亭一双眼却熬得通红,仿佛一夜都没睡的样子。卢秋心叹了口气:“他们悬赏的是你,你怎么没走?”

韩凤亭怒道:“我要是走了,还是个人吗?”

卢秋心笑了笑,扶着洞壁站了起来:“现在可不好走了。”他拨开洞口的树枝走了出来,韩凤亭没明白他的意思,也向外张望。

他看到外面有很多的人,从远方逐渐走近。

打头的一个是万人敌,身后跟着他关节已被接上的两个徒弟,他的那群徒子徒孙紧跟在后面;东边是铁英,虽然孤身一个,气势却不在那一群人之下;神枪手白横宇远远地从西边缀了过来,他手里有枪,离得远一点倒没关系。

对了,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周幻,虽然他昨夜走了,但这个人是不会放着这样大一块肉从嘴边溜走的。

事到临头,韩凤亭反而冷静下来,而在他身边,他的老师也一样的冷静。

卢秋心挺直了身体,长长吸了一口气。

“若有机会,你就走吧。”他说,“这一次,我未必保得住你了。”

卢秋心上前了一步,也只一步,脑后忽然一阵钝痛,就这么晕了过去。

身后,韩凤亭拿着那柄左轮手枪,方才他就是用这把枪的枪柄对准卢秋心来了一下子。换在平常,就算十个韩凤亭也未必能打到他。但眼下卢秋心身负重伤,对他的弟子也全无提防,竟然当真着了道。

在最前面的万人敌看到了这一幕,他心里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内讧了?正想着,就看见韩凤亭调转枪身,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你们不就是想要这个吗?”他大声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条命,今天我就撂这儿了!”

那把左轮手枪里,还有昨晚卢秋心留下的一颗子弹。他是没有专门练过射击,可对着自己脑袋开一枪,再怎么样,也不会脱靶的。

他的手指碰到了扳机,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人,受了伤的父亲、没消息的大哥、去山东找他们的李副官、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护兵,甚至还有在家里等着卢秋心的蝶影,那天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救下的齐四喜……当然还有卢秋心。

凭什么要老师为我拼命?了不起今天我把这条命拼掉!

然而,若能有一次再来的机会,我不会如今日一样,除了韩少督之外,什么都不是……

就在他手指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忽然有一块飞石,正砸中他的手腕。韩凤亭手一抖,这一枪就不曾射出来,随即有一个不知什么物事被丢到他与万人敌等人之间,一阵阵烟雾散发出来,遮蔽住了众人的视线。紧接着,有两道人影一跃而入,趁着众人慌乱的时候,一个带着韩凤亭,一个背起卢秋心,离开了包围圈。

卢秋心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乡间的大炕上,周遭布置却十分整洁。面前又是一阵刺眼阳光,他也不晓得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想伸手遮一遮眼睛,没想到身上全无力气,手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但这么一动,倒是惊动了炕边的另一个人,正是韩凤亭:“老师,你醒了?”

这句话也和韩凤亭先前说的话一般无二,可不同的是,他说完这一句话,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卢秋心虽不至有什么洁癖,总还是一个讲究卫生的人,韩凤亭这一哭,眼泪鼻涕都擦到他衣袖上,总归是让人不舒服的。他皱了皱眉:“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忽然想到:难不成是自己这个弟子得到了他父兄的噩耗?

就在这时,有一个青年走了进来道:“放心,没什么大事,只是你一天多没有醒来,韩少督以为他那一枪柄砸死了你,因此担心到现在。”说着笑了起来,声音爽朗,却是在《平复帖》一事中与卢秋心结识的岳剑尘。

卢秋心又惊又喜,原来因着《平复帖》的案子,岳剑尘受了重伤,后来终有好转,卢秋心再去探望时,却听说他去了外地养伤,已然良久未见。没想到今天竟然在此再度相逢。他忙问道:“岳兄,你怎么在这里?”

岳剑尘笑道:“我前些时不是受了伤,后来秀姐知道,就带我来乡下休养,一直住到现在。昨天早晨,也是秀姐用家传的迷烟救了你们,我不过是在一边协助。”

卢秋心道:“是庞姑娘?”他想到那个朴素丰秀,曾于清凉夜色下与己畅谈的女子,心头深深一动,然而在岳剑尘的面前,他很快地收敛了这种情绪,道:“这如何敢当,也要多谢岳兄。”

岳剑尘笑道:“卢兄你就不必和我客气了,我们是什么交情?秀姐那里,她说是她欠你的人情,要单是那位韩少督一个,她可就不救了。”他见韩凤亭的脸色有些尴尬,就笑着拍拍后者的肩,“我原是开玩笑的,你不要介意,韩少督你为了救卢兄宁可自杀,我是很佩服的。”

卢秋心并不知道韩凤亭后来所做之事,听到这里把脸一板:“自杀?这是怎么回事?”

韩凤亭忙溜出去了。

他们现在所住的地方,是大王庄附近的另外一个村庄。韩凤亭先前担心自己害了卢秋心,一直都守在屋内,并不曾留意外面的人事,如今出来一看,天高云淡,风清日朗,原来这乡间的景致也自有一番惬意之处。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韩少督!”

韩凤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秀媚的女郎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蚂蚱,却是齐四喜。他因后来遇到卢秋心,又遇到许多性命攸关的事情,几乎都忘了这女子和马成鞍,他奇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怎么也在?”齐四喜很是不满,把手里的蚂蚱一扔,指着自己的鼻尖说,“要不是我啊,你韩少督的命可就没了!”

“什么?”

“是我啊,我那晚跑出来,后来撞上冬秀姐,她才能来救你们的。哦,你还想问那个马成鞍是不是?”她一撇嘴,“别提了,就是他卖的你。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刚从库房里出来,就被万人敌的手下抓到,人家还没怎么着他呢,他自己一五一十全招了。我一看不好,只好找个地方先藏起来,第二天逃到邻庄的时候就遇到了冬秀姐,我虽没见过她,却听李副官说过她很有本事,还救过你,好容易才说动她出手的。”

“哦……”虽说并非不吃惊,然而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马成鞍的背叛却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而齐四喜的话后面有些不尽不实,譬如庞冬秀出手不是被她说动,而是为了救卢秋心,但这话,他也不想辩驳了。

韩凤亭没说什么,齐四喜却很不满意:“怎的,我帮了你这样大一个忙,连个谢字都没有?”经过了这一件事情,她对韩凤亭的态度似乎也随便了很多。

韩凤亭一想:自己确是应该道个谢,要是没她遇到庞冬秀,自己那一枪早就开下去了,便道:“谢谢你了。”

韩少督这样同人道谢大抵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齐四喜却不满意,她咬了一会儿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道:“韩少督,我跟你交一句实话,我不在乎你现在被人追杀,咱们两个,现在也算共患难过了。我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你,你怎么看?”

韩凤亭惊讶地张大嘴,他先前对齐四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这一路至今,对她自然也是有感激的。可是说到更深一层的关系,他却并没有想过。他摇了摇头,道:“我没想过这个。”见齐四喜还要说话,他便道,“我想好了,等老师的伤稳定下来,我打算去山东找我爹和大哥。”

齐四喜惊叫起来:“山东正打着仗,可乱得很啊!”真要去了那边,可不见得比留在北京城里被人追杀安全。

韩凤亭却道:“这事不能让李副官一个人扛着。”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显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又道,“要是我能回来,我就打算去找老师,跟他好好学一学做人。”

“做人?”齐四喜越听越是纳闷,“做人还用学?”

“对。”韩凤亭点了点头。

我得学学,怎么做韩凤亭。

这想法好则好矣,然而韩凤亭细一寻思,忽又发现有不妥的地方。诚然卢秋心这次前来救他,但那毕竟是生死关头,与他时不同。之前自己大大惹恼了卢秋心,那卢秋心到底还愿不愿意在日后继续教他?

患得患失之下,他也忘了之前卢秋心在众人面前说自己是他老师了,过了一晚,等到卢秋心的情形稳定下来,便过去问这件事。

他进屋的时候,庞冬秀恰也在里面,坐在一边正和卢秋心说着什么,韩凤亭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想照这样看,倒看不出庞冬秀是有这样大本事的一个女子,转念又一想,单看表面,也看不出老师是有功夫的,二人倒是很般配。

正胡思乱想着,庞冬秀已看到了他,起身道:“你们师徒说一会儿话。”便出去了。

韩凤亭便走进来,琢磨着这话该怎么说,卢秋心却先开口问他:“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被卢秋心这样一问,韩凤亭索性也就直说:“我想先去山东,回来之后,要是老师你还认我这个学生,我就和你好好学。”

卢秋心点了点头,道:“那毕竟是你的血缘亲人,去也是正理。我怎么会因为这个而不认你?”

韩凤亭道:“我不是说这个……”他的头低了下来,“那砚台我日后赔老师一个……”再一想不对,蝶影曾说那砚台是卢家家传的东西,就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似乎也不能弥补。却听卢秋心道:“砚台不过是死物,你能重头学起,我很是欣慰。”

韩凤亭诧异地抬起头:“你不在乎那个?不在乎你怎么就走了?”

卢秋心奇道:“我去哪里?”

韩凤亭声音提高:“你不是一气就走了?连个消息都没留下,我只当你不认我这个学生了!”

卢秋心更加奇怪:“什么一气就走了,我有同乡重病,他在北京城里只有我一个熟识的人,因此我去帮忙,后来他不幸过世,我又帮他料理后事,等等……”他忽然醒悟过来什么,“我有拜托陈燕客打电话给你,他竟没和你说?”

“没人和我说啊!”韩凤亭叫了起来。闹了半天,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卢秋心不过是有事才离开,那自己自怨自艾了这些天,到底所为何来?心里不免埋怨起那个陈燕客。他却不知,那几日陈燕客偏也生了一场病,人不在报馆,也忘记了打这个电话,因此才造成这一番误会。

然而得知卢秋心并未打算离开,他心头总是欣慰的,又问:“老师,那晚你怎么赶到的?”

卢秋心苦笑:“我那位同乡便葬在京郊,我安置好他的坟地,在乡间闲走时听到万人敌的徒弟提到你的名字,这才知道京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一路赶来,幸而未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庞冬秀和岳剑尘也都知道了他准备去山东的事情,庞冬秀没说什么,岳剑尘倒笑着说要为他践行,还在晚上特别买了肉回来。韩凤亭心中有些感动,这在平时,别说一块肉,就是满汉全席摆在他面前吃不吃也得看他心情。可现在他明白了,什么叫做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岳剑尘把肉从包着的报纸里拿出来,笑道:“这我可不会料理了,还得去麻烦秀姐。”说着拎着肉往外面走,半躺着的卢秋心却忽然坐起来,叫过一旁的韩凤亭:“你毕竟也和我学了一段时间,这一段新闻,你能读下来么?”

韩凤亭便拿着那张满是油花的报纸,一看日期,是昨天的,大抵是那卖肉的乡下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也就随随便便拿来包肉,他辨认了一下标题,忽然怔住了。

他还不能把每一个字都认得一清二楚,可他却也读懂了大概的意思。

“韩督军先前诈败……父子合谋……大胜……”

字他认识,可一瞬间他忽然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茫茫然抬起头,卢秋心半躺半坐看着他,一双眼睛很是柔和;岳剑尘在厨房里和庞冬秀讨论着晚上要做些什么为他送行;齐四喜在院子里,和这家的住户说着话,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一切似乎很熟悉,一切似乎又很陌生;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一切似乎都已经变换。

翻云覆雨手,生死一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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