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一、与语如兰
齐白石的女弟子陈纫兰,善画墨兰。他有《题门人陈纫兰女士墨兰画稿》一诗:“绛纱青案忆窗昏,烧烛为余印爪痕。随意一挥空粉本,回风乱拂没云根。罢观舞剑忙提笔,耻共簪花笑倚门。压倒三千门弟子,启余怜汝有私恩。”从中可看出齐白石对她画兰的激赏。
齐白石也喜欢画墨兰,但与他人画法不同:兰叶比较粗而健挺,兰花比较大而厚实。他自称画的是建兰的一种。
兰,又叫春兰、兰花、山兰、兰草,一茎一花,叶片细长。《广群芳谱》说:“兰幽香清远,馥郁袭衣,弥旬不歇……故江南之兰为香祖……称为第一香。”蕙与兰不同之处在于它一茎多花,香味略淡,花形则与兰同。
因兰生幽谷,芬芳高洁,往往譬之为雅人、高士及心性妙馨的美女。“与善人处,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俱化”(《孔子家语》)。古人将好的书法和文章称为“兰章”,佳朋挚友称为“兰友”,拜把交换的庚帖称为“兰帖”,名人逝世称为“兰摧玉折”……自古以来,称颂兰花的诗篇多不胜数,而画兰的作品亦无法算计。画兰据说始于唐代的殷仲宏,此后北宋的苏轼,南宋的杨无咎、汤正仲、赵孟頫,元代的郑思肖、管仲姬、赵雍、普明,明代的文徵明、徐渭、马湘兰、薛素素,清代的朱耷、李方膺、郑板桥……都是著称于世的画兰高手。但画兰到了清代才随心所欲,任意纵横,讲究笔情墨趣,简要概括,日臻成熟。郑板桥说:“画兰宜省,写石宜冷;画家妙法,笔底还狠。”
画兰先撇叶,从根部开始,下笔一顿,逐渐移动,尺许乃止,画到梢头,轻轻把笔一提,这片叶子就有粗有细有刚有柔;再撇第二片叶,和第一片叶相交,谓之交凤眼;第三片叶则要破凤眼。这叫一撇二交三破法。然后再点兰花,花或全开或半开。这样形成一组,依此类推,一组一组地集成一丛一丛的兰草。方法虽大致相同,但因历代画家的身世、处境、性格、素养不同,笔下的兰草也就各具面目,并非千篇一律。
郑板桥的兰草,骨力清纯,风神秀逸,他以书法笔意入画,儒雅挺健,不同凡响。他不但画盆兰和丛兰,还喜欢画成片的兰草倔壮地生长于山石之间,意境阔大,生机勃勃。尤其喜欢将兰草与荆棘同画,以丑衬美,或称丑美互映,让人耳目一新。
1947年,齐白石画《与语如兰》,一个透明的玻璃杯中,插着一高一矮两支兰花,都是一茎一花,高的一朵花侧过头去,和另一朵稍低的花相对,两花似在款款细语,题款为:“与语如兰”,让人想象这是两个高洁的人,在作心与心的交流。
这种“杯兰”题材的画,齐白石似乎很矜赏,画过许多幅,只是布局稍有变化。有的则画的是蕙,因为一茎数花。在他七十八岁时,作《坐久不闻香》,画的是一个玻璃杯里插着两支蕙,“全用淡墨画成,玻璃杯有透明的质感,花朵舒展自然,觉得幽香四溢”(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
齐白石的学生李可染,也得到过老师这样一幅赠画:“玻璃杯里插着两朵兰花,花头上下相向,上边题着‘对语两个字,真使人感到是‘含笑相对,切切私语”(李可染《谈白石老师和他的画》)。
在齐白石的《案头别趣》一画中,画一瓷花碗,内插两支折技兰花,碗口边爬着一只小蜜蜂,极为简洁,但饶有韵致。兰茎、兰花为淡墨,花心以浓墨点出;瓷碗为淡墨,口沿下的“回”型纹饰为浓墨;蜜蜂的头、须、足为浓墨,淡墨写翅。可看出齐白石在浓淡墨的运用上,得心应手,出神入化。
这种妙境是如何得到的呢?齐白石曾在题画上说:“善写意者,专言其神;工写生者,只重其形。要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复写生,自能神形俱见,非偶然可得也。”他画的兰、蕙即是如此。
二、藤花喷异香
藤花,又称藤萝、紫藤、朱藤。属豆科,为落叶大藤本,茎木质而大,干皮灰白;卵状叶,互生;春时开花,花为总状花序,一般为紫色。
紫藤,因其粗藤、细藤如龙蛇疾走,又于鲜绿的叶间花开成串,显得生机勃发,因而成为历代画家的爱物。清代以来,金冬心、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王雪涛、陈子庄、王憨山等名家,皆有不少佳作传世。
“齐白石老人画紫藤花是很成功的,这是经过长时间的笔墨锻炼,然后才妙造自然”(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齐白石晚年所作藤萝,愈老愈显笔墨纵横繁复,生机一片。……齐白石画老藤细茎,多以苍劲有力的草、篆之笔为之,一气呵成,不再勾染其他颜色”(徐鼎一《齐白石绘画艺术特色及真伪鉴定》)。
齐白石一生画紫藤,据胡佩衡父子研究,认为经历了几个阶段:1921年,老人五十九岁时,画紫藤尚不成熟;到六十四岁时,所画的藤有疾走之势,茎的盘绕和花的设置,已见聚散和前后浓淡的韵味。七十二岁时,老人工夫已很纯熟,画长八尺宽二尺的大幅《藤花》,聚散穿插各尽其妙,花叶可以尽情挥写,且枝、干、藤、叶、花,安排得十分到位;特别是最上面的一串花,在空白处下垂,不但构图新颖,而且表现出画外藤萝无尽的意味。八十岁前后,老人画花,下笔力求简练,色彩力求美艳,再配上几只蜜蜂,表现出春光的明媚。他以诗题之:“晨起推开南向窗,春晴风暖日初长。传闻舍北藤花发,移入萧斋纸上香。”
老人对南北两地藤花的不同,观察极为细致。1927年,他与胡佩衡去北京的中山公园游玩,正逢紫藤花盛开。齐白石发现藤花满架,叶子尚未长出,立即悟出南方的紫藤是花与叶同时生发的,而北方的紫藤则是先花后叶。老人考虑到画北方的紫藤,除藤、茎、枝之外,必须多画花才不单调,位置经营很费时间。于是,他仍画南方的紫藤,有叶子可以衬托花,也可以遮掩花以显出不同的花形,叶与藤、茎、枝可以互相穿插,造成种种构图的变化。故老人一生画大幅、小幅的紫藤很多,很少有雷同的。
他的小品画《香林紫云》,枯墨写藤,从左上方虬曲而至右下方,很有气势;左上方的藤间涂几片叶子;再在叶下方沿着粗藤,画出一串盛开的花和花苞,以藤黄点花心,以浓红点花托;右上方,画三只正飞着的写意蜜蜂,简洁而又明丽。
齐白石九十三岁时作长条幅《藤萝》,粗藤、细藤从右上角蜿蜒而下,同时在右上角画三茎叶子;中部右侧和下部,各画两三串紫色藤花;再在中上部画两只蜜蜂。题款是:“白石老人九十三岁时一挥如意。”所谓“一挥如意”,既表示下笔的爽利、畅快,也表示对此画他很满意。
在老人的故乡,山中、路边及屋前屋后都有紫藤,一到春天,花开极盛,农民见惯不惊,不以为它是“花”。他在《借山馆外野藤花》一诗中写道:“荫密如云蔽日华,偶闻香气更思家。借山四野皆藤海,樵牧何曾认作花。”
老人还喜欢画雨中的紫藤花,无架无篱,卧地而长。以稍深墨写藤,以淡墨画叶,以淡紫画花,让它们都有晕开的感觉,以表示经雨湿淋淋的样子。题诗曰:“苦雨斜风不出城,乱人心思打窗声。柔藤不借撑持力,卧地开花落不惊。”
因故乡紫藤花多且好看,常引起老人对往昔生活的眷恋,画动人诗亦动人。如《画藤花》:“儿时牛背笛,归去弄斜阳。三里壕边路,藤花喷异香。”
吴昌硕曾画没有花也没有叶的紫藤,只有藤、茎的盘绕、伸延。这对齐白石启发很大,他细看秋、冬紫藤的藤和茎的各种形态,并作写生图稿,然后以篆意画大藤与茎,如龙行蛇走,整幅充满了力度,摄人心魂。他的《画藤》一诗曰:“青藤灵舞好思想,百索莫解头绪爽。白石此法从何来,飞蛇乱惊离草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