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容
那年大年三十,特别地冷,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鹅毛大雪。
吃过年夜饭,哥哥打着灯笼带我到村子各家各户辞过旧岁,就在火房围着桌子玩扑克牌。
突然,窗外风雪声中夹杂着急切的脚步声,然后是黄狗一阵狂叫。什么人?什么事?紧张与不安写满母亲的脸庞,我忘却了手中的扑克牌,躲进了爷爷的怀抱里。父亲的脸顿时严肃起来,自言白语地说:“过小年的时候,就给大队里的几家困难户、五保户送去了大米和肉,难道生产队队长自己贪吃了?”父亲不敢往后想。这时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响起,大哥在父亲的示意下抽出门闩打开了大门,一股强烈的寒风呼啸而人,灶火差点被风扑灭,躲在爷爷怀里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紧接着一个“雪人”跌撞进来,气喘吁吁:“涛书记,涛书记……”父亲立即迎上前,惊慌地问:“凡爹!出了么里事?”“我那犬子白天病了一天,现在高烧不退……”他说话依然喘着粗气。“走!我去你家看看!”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拿着尚未来得及给三个儿子的5元压岁钱,带上我跟着老人走进了茫茫的雪地……
我是父亲的小尾巴,无论去哪里,我都要跟随其后,这次也不例外。风特别大,特别冷,雪地里望着老人的身影感觉特别地渺小而丑陋,于是将自己心中的委屈、恕恨一并发泄在他的身上,用脚使劲踩他的头影,顿时又觉得父亲的身影倒映在雪地里竟然是如此宽大。
“请赤脚医生了吗?”父亲亲切地问道。“请了,他不肯出诊。”“为什么?”“说是要过年,不得空!”“乱弹琴!他还想入党?他连一名党员的基本条件和素质都不具备!”父亲调高了嗓门。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在别人面前背后骂另外一个人。“去公社卫生院吗?”父亲继续问。“书记,您这不是开玩笑,我一个地主成分出身,过年的米和肉都是大队送的,哪有钱去公社的‘大医院啦!”他不讲这话倒还好,讲出来,我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家没钱,我家就有钱!我家又不欠你的!有父亲在,这些话我没敢说出口,只是踩他头影的脚步更重更激烈……
到了老人家,觉得跟野外一样冷,没有火炉,寒风呼呼地从门缝和墙壁缝里钻进来,不禁让人直打哆嗦。走进他家内屋,只见旧床上躺着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哥哥,面部通红,在微弱的煤油灯下,显得更加消瘦。一位老妇人,应该是少年的母亲吧,用破旧而脏的湿毛巾,无精打采地擦少年的额头,隐隐约约看见她双眼红肿。看到父亲的到来,老妇人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泣不成声地说:“涛书记,求求您救救我家这根独苗吧!”“快,快送医院!”父亲说完就把少年连同那床破棉被一起背在背上,冲向白茫茫的雪地,奔向公社卫生院。
好不容易来到卫生院门口,父亲又气喘吁吁地使劲叫门喊医生。卫生院只有一名姓汤的阿姨值班,其余的医生都已放假回家过年。汤医生娴熟地给少年哥哥量体温、把脉、打针、喂药。大约半个小时后,少年面色不再那么通红,还微微睁开了眼睛。这时,沉闷的急救室才有了笑声,父亲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小汤,结账,要好多钱啦!”父亲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还要打两天针,吃两天药,一共要三块八毛钱。”汤医生笑着接过那五元钱,找零一块两毛钱给父亲。每每在这时,这些毛角子父亲总是“上交”给我,站在一侧的我望眼欲穿。这次大出我意料,谁知父亲接过找零的一块两毛钱转身给了那个叫凡爹的死老头子:“大过年的,明天天亮了到供销社,给孩子买点吃的!”说完拉着我又奔向了茫茫的雪地。
走出卫生院,闻听鸡叫,父亲笑着问我听见什么没有?我没好气地说:“天光哒啦!”父亲幽默地说:“这叫金鸡报晓大地春也!”我一言不语,父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一把将我背在背上。确实是累了,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深夜陪着父亲在雪地里走了八里的山路,实在困极了,不知不觉在父亲背上沉沉睡去。
清晨,也就是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在父母的说话声中醒来,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家,也不知父亲是何时将我抱到床上的,只感觉肚子饿。睡眼惺忪地起床,顿时觉得自己的头有千斤重,涨痛得厉害,昏沉沉的,一下床就跌倒在地。父亲急忙走过来,把我抱起说道:“他娘,快烧盆热水,给孩子洗个热水澡,孩子感冒了!”洗完热水澡,父亲又把我偎在床上,风趣地说:“这叫旧貌换新颜啦!”好一个旧貌换新颜,这一病,我三天卧床不起,过年一些好吃的,都让哥哥姐姐吃掉了。
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八年,父亲于十五年前离开了我们,那重病的少年哥哥早已定居美国,而每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都会想起:那年大年三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