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伟
今年是标志着中意建交45周年纪念的一年。早在美国国家安全顾问亨利·基辛格与中国总理周恩来商讨尼克松与毛泽东具有历史意义的会面时,意大利外交部长彼得罗·南尼也着手安排北京和罗马关系正常化的事宜。1964年戴高乐主政的法国决定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6年后,意大利和中国于1970年翻开了彼此深厚交往历史的新篇章,这比北京和华盛顿之间互派官方大使展开正式外交整整早了9年。
相比于日益增长的中德经济往来、中法和中英关系在政治上的重要性,对于具有极高意义又是建立中欧关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中意关系的评论,却鲜有耳闻。
若要一窥中意关系,首先必须超越量化的分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第九大经济体之间的贸易往来是重要的,意大利半岛也是欧洲最大的华人聚居地,历史与人类的才智贯穿着两国的交往,这使得这两大真正的文化超级大国的关系具有了独特性。
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1833年—1905年)以丝路命名了联系欧亚大陆两端的古老交通要道,这同时突显了汉朝(公元前206年—公元220年)与罗马帝国之间的关系。出于对丝绸的喜爱,古罗马人想象着远东是一个拥有珍贵丝织品的地方。罗马人和波斯人一同创立了一条欧亚大陆贸易的通道,它便是后来因李希霍芬的研究而为人们所知的丝绸之路。
西方人无疑为东方的奇珍异宝所倾倒,然而古代中国采用“大秦”这个名称来称呼罗马帝国,则是中国皇族对罗马帝国显赫地位的认同。“大秦”,伟大的秦朝,秦始皇于公元前221年建立的中国第一个朝代,是一个极受尊敬的名称。
的确如此,正如亨利·雅鲁提到的“即使世界上其他不受罗马帝国征伐的国家都对它的庞大敬而畏之,对罗马人也都尊敬三分,这是一个伟大的国族征服者”。因此即使是善战的游牧民族斯基泰人和萨尔马提亚人都要派遣大使请求与罗马交好。不但如此,丝绸国度的人也来了。
汉朝名将班超(32年-102年)于西元97年派遣特使甘英出访大秦,但甘英却没能到达帝国的领土。人们也只能想象一个中国使者与罗马大帝涅尔瓦或是特拉简的相遇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丝绸之路作为一种共同的记忆,已然是一个象征中欧交流,有着丰富寓意的比喻。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的“新丝绸之路”概念与古代横跨欧亚大陆的交通要道遥相呼应,在21世纪的今日,现代罗马和北京正处在一个发挥重要作用的理想地位。
如果说丝绸像瓷器和茶叶一样,一直以来强而有力地联结着中国与欧洲,那么马可·波罗(1252年—1325年)才是第一位真正缩短中国和欧洲之间距离的人。《马可·波罗游记》是由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口述其24年环游欧亚大陆的印象,再由鲁斯蒂谦用笔记录编写而成,那些原是遥远地区的异域风情透过书中的描述,不再是遥不可及。从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到奥迅·威尔斯的《公民凯恩》,抑或是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再到马可·波罗对于中国元朝(1271年—1368年)的记录,这些都形塑了西方对东方的认识。而马可·波罗这一名字本身,就象征着西方对东方无穷无尽的好奇和探索。
这本游记不仅深刻地影响了欧洲人的世界观,它还间接地启发了意大利热那亚的探险家哥伦布伟大的发现新大陆之旅。哥伦布遵循佛罗伦萨学者托斯堪内里的建议,他坚信一直向西航行便能更快地到达那片马可·波罗提及的神奇的土地——中国,然而这趟旅程却带领哥伦布一跃登上了美洲大陆,人类历史从此转向。
马可·波罗对于中国元朝的生动描述激发了欧洲人对中国的无限遐想,而后来在明朝生活了28年的意大利人玛提欧·利奇(中文名利玛窦)则是真正使得欧洲和中国文明的联系更加紧密。“马可·波罗”(Marco Polo)这四个中文字仅仅是音译的中文名,但玛提欧·利奇却拥有了一个中文名字“利玛窦”,这位天主教耶稣会神父直到如今仍被中国人所铭记。
较之马可·波罗激动人心的探险活动,利玛窦(1552年-1610年)常年孜孜不倦的工作虽稍显平淡,但他对科学和文化的传播,却成为两大文明交流的典范。数学方面,他翻译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地理方面,他于1602年出版了著名的《坤舆万国全图》,一幅有着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地图。利玛窦也因此把欧洲文明的根本元素带到了中国。
在1595年致明代文人学士的文言文著作《交友论》中,这位耶稣会神父将朋友定义为“第二个我”,他领悟到了化解异与同的矛盾对立,求同存异、和谐共存的罕见智慧。
在与中国的交往之中,利玛窦不仅受欧洲人道主义和基督教传统的启发,更融入了中国阴与阳的思维方式,事物的二元对立其实是一体两面,阴阳相生,万物和谐。
玛提欧·利奇在北京辞世至今已有405年。这里曾是明、清的帝都,它历经了两个漫长王朝的兴衰变迁、战乱悲剧、两次具有革命意义的共和国的成立,以及“文化大革命”的怒潮。而玛提欧·利奇的坟墓,如同他的名字和功绩一样,仍然在北京西城的一个大院里保存完好。
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意大利共和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已有45年,可是北京和梵蒂冈之间的外交关系还是空白,这与中国和另一个位于意大利半岛有着三万两千人的超级小国圣马力诺之间的实质外交关系形成了对比。
教皇弗兰西斯同作为耶稣会一员,熟知玛提欧·利奇留给后世的精神遗产,必能同习近平一起找到一个折中办法,重启天主教会和中国之间的对话交流,这也是世界上最高水平的智慧和精神的对话。
名声虽不及马可·波罗和玛提欧·利奇,玛提欧·利帕(1682年-1746年)在康熙年间(1711年-1723年)任宫廷画师和铜器雕刻师。1732年,他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创立了欧洲最古老的中文学校——“中文学堂”,这比起法兰西学院为第让·皮埃尔·阿贝尔-雷木萨设立的第一个中文教学的席位早了82年。
梁启超(1873年-1929年)生于现代意大利统一的12年之后,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对意大利半岛的看法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在为意大利政治家加富尔、马志尼和加里波第所写的传记中,梁启超从十九世纪意大利争取统一的思想文化运动中,为中国的重生和现代化找到了灵感源泉。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怀旧情怀中,中国恰当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复兴之路。根据定义,任何阶段的复兴都伴随着一段时间的衰落,也正是对这一历史长期兴衰交替的最根本原则的清楚认识,使得意大利和中国找到了一个交汇点。
诚然,世界上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经历过如此多的起起落落。对这种民族国家的崛起与没落,相较其他年轻的政体,位处于台伯河和黄河沿岸的这两个古老国度有更深刻的体会。
朱塞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在他的《豹》里勾画了世界末日,而早他许久之前,曹雪芹便在《红楼梦》中预见了礼崩乐坏的到来。这种在痛苦的衰败和没落之后,又因回升而欣喜若狂所形成的循环往复,对于意大利人和中国人的心灵早已再熟悉不过,他们无比精准敏锐地理解历史轮回中相互交错的起起落落,习惯于生命无常,世事短暂,从而变得更加谦虚、务实,不沉迷于幻想或为虚无主义所惑,特别能够补抓转瞬即逝的美,高度欣赏历史上横空出世的艺术天才。
梁启超之师康有为(1858年-1927年)在其《欧洲十一国游记》中巧妙地将拉斐尔画作中神圣的Sprezzatura(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和三位中国大师的作品联系到一起,艺术的永恒超越了人类历史的沧桑变化:“我在拉斐尔的画作前徘徊,其生香秀韵,有独绝者,有如王羲之的字,李白的诗,苏东坡的词,清水照芙蓉,自然天成,拉斐尔画非人力,精微逼肖地球无。”
正是这种超越时空,遥相呼应的美学情感,这两个古老而历久弥新的文化古国找到了彼此关系的独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