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这是川西难得的一个艳阳普照的星期天,父亲、母亲和女儿一起去公园喝茶。女儿大学刚毕业就幸运地被一家效益还不错的单位录用了,全家人都很高兴。
公园里坐满了人,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在一棵黄桷树下找到了位子。阳光把黄桷照得鲜嫩耀眼,轻风徐徐从这片绿意之中荡过,如清澈湖水中划过的一只木桨,把整个世界都漾得清影浮动,美丽异常。
这时,一个干枯的身影撞进这幅画里,一个黑瘦的老头一脸尴尬地冲他们笑着,并用难懂的外地口音问他们擦不擦鞋。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老军服,花白的头发里散落着灰尘,眼睛浑浊而昏黄,黝黑的皮肤上僵硬而呆板地纵横着无数岁月的划痕,满是深黑豁口和伤疤的手上拎着一个塑料口袋。
女儿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再看看面前这个老头,不由得伸了伸舌头。母亲虽然没有伸舌头,但表情与她相近。倒是坐在对面的父亲开始解鞋带,脱下鞋,将脚伸进老头放过来的拖鞋里,女儿深度怀疑那拖鞋可能来自某个垃圾桶,险些叫了出来。老人拿了鞋,自顾自地到一旁擦去了。女儿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笨拙地擦鞋,无比担心地说:“老爸,我看你的鞋算是毁了!”母亲也随声附和。
父亲笑笑,说:“你们看看那个老人,显然是个生手,这个年纪还出来擦鞋,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光顾他一下,至少让他不把自己当乞丐,这又有啥不妥的?”
母亲和女儿都觉得有理,特别是女儿,从小就见惯了父亲干类似的事情,因而也就不再说什么。在父亲淡然的笑容鼓励下,她甚至有拿自己脚下的鞋去冒一次险的冲动。但看着老人的那双拖鞋,她实在突破不了这个障碍,于是与爸爸耳语一阵,悄悄离开。
老人擦完皮鞋送过来,果然花花绿绿,上面如蒙了一層机油。父亲看了,笑笑说:“看来,你还没有学会怎么擦鞋,不如我教你吧。”
老人很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点头说好。
看得出,他对改善自己的技术有极强的愿望。父亲从洗鞋开始,到上油,到打蜡,到抛光,一丝不苟,既精细又缓慢地用自己的鞋给老人做示范,然后又从妻子脚上取下鞋,让他再练一把。老人一边擦,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辈子连皮鞋都没穿过,更不要说怎么侍弄它了。”
不一会儿,女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双拖鞋,一双是喜羊羊,一双是机器猫。
女儿把鞋递到老人手上,说:“送给你,这下可以请你帮我擦鞋了。”
老人用新学到的手艺,庄重而认真地给她把鞋擦得干干净净,其间女孩还给老人讲了许多消费者的心理,以及干净的衣服、洗干净的头发和脸对顾客的影响。老人一面擦着,一面似有所悟地应承着。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些天没有生意的原因。
这天所有的人都显得很亲切,连在旁边偷看了半天的我,也很开心。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相信:善良,确实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解学燕摘自《文苑·经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