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日本茶道的艺术包罗万有,举凡日本的建筑、花艺、绘画、织锦、陶瓷、纺织乃至于美食,莫不受到茶道的影响。
由于洁净是茶道的必要条件,所以打扫清洁也就不能不跟着艺术走了。比方说茶室里最幽暗的角落,纵使客人根本无暇顾及,主人也必须拭抹得一尘不染,可是仲夏之际,一株白合花无意滴落在地板上的水珠,却应任其留存,因为它暗示着水一般的纯净与清爽。
日本美术史之父冈仓天心在他的经典《茶之书》里还说过这么一则故事:茶道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千利休曾经让他的儿子绍安打扫茶室外的庭径,当他依言完成父命之后,千利休却吩咐他再扫一次。于是绍安很听话地又扫了整整一小时。
然而,千利休还是不满意,他说:“这还不够干净。”绍安很无奈地回报:“父亲大人,已经没有东西再好清理的了,小径已经刷洗了三次,石灯笼跟树梢上都洒了水,苔藓和地衣看起来都生气勃勃,洋溢生机,哪怕是一根小树枝,或者是一片落叶,都不能在地上找到。”孰料千利休竟然斥道:“蠢蛋,庭径不是这样扫的。”然后他步入庭中,抓住一棵树干摇将起来,园内登时洒满紅黄落叶,片片皆是秋之锦缎。这个有名的故事不仅象征了茶道那落叶飞花皆可赏玩的精神,还被人当做是日本美食之道的唯美体现。
就以日本菜上碟的摆饰来说吧,我们不是常常在上面看到一枝枯得只剩下叶脉的枫叶,又或者几朵含苞待放的樱花吗?它们的作用就和千利休故意摇下来的树叶一样,一方面是用人为的方式刻意营造出一种自然的意趣;另一方面则是要提醒客人季候的变化,把节令推移的神工纳进创作者的巧心布局。
千利休这个举动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制造瑕疵,于无瑕的状态中打开缺口。这种追求是茶道的特色,也一样贯注在食物的味道之中,如秋刀鱼的苦,多一分就不堪入口,差一点则平凡无奇;又如鱼生之鲜,寿司饭之酸,几乎就要呈现出腥腐的感觉,却停在不可增不可减的那一点,永远不是完整的肯定或否定。
把茶道视为日本艺术最高体现,不止是日本人自己固有的想法,也是许多外国人的印象。例如茶室的尺寸,如此狭小,只有四叠半榻榻米,非常有禅意。看似不可思议,却是纳须弥于芥子,真正打破了俗世空间概念的限制。
例如茶室的入口,如此低矮,任何人都得跪下来屈膝弓身而进。在茶道面前,不分贵贱,人人都要谦和克己。
又如进入茶室的时机。客人要先在外头的“待合”里静心稍息,培养品茶的情绪。直到主人召唤,才按照顺序鱼贯入室。这个过程必须尽量安静,以不发出任何声音为妙。所以最讲究的主人会用最静谧的方法通知客人时候到了,那就是点香。闻到空气中开始飘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客人便知这是主人的信号。他们觉得,这个状态实在是太美了,除了檀香与海潮般的沸水声外,一切沉静,乃东方特有的优雅情调。
(彭慧慧摘自凤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