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自有它们的命运

2015-05-30 10:48:04茱萸
出版广角 2015年7期
关键词:毛边线装书藏书

茱萸

我曾将古今中外不少谈藏书的文章汇集在一块,开了个帖子贴在豆瓣网上。这堆文章里有不少妙文,早的如见载于史籍之隋代牛弘的《上表请开献书之路》,以及宋人李清照撰写的《金石录后序》;晚近一点则有黄宗羲的《天一阁藏书记》,以及袁枚的两篇短文《散书记》《散书后记》等。我给这些文章加上了不同的副标题,以点明它们所关涉的真正主题,譬如牛弘那篇,就是“他提及书籍的五种灾厄”,而袁枚的那两篇则是“起灭无非缘,聚散不关情”。在我看来,这些文字全部关乎对书籍收藏和失散的执念、嗟叹或(故作)旷达,在出版尚未迎来工业化(更遑论数码化)进程的时代,书籍意味着某种只能为很少一部分人享用的资源,在时空中进行着艰难的传递。这得失心背后牵扯的其实是对文化传承的关切。

书籍的制作一旦抛弃慢吞吞的手工作坊生产方式(刻石、手抄或雕版等),在得失心方面立马获得了解脱和新的延续。譬如,命名了“机械复制时代”的德国人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的《打开我的藏书》中,就援引了一句拉丁文古谚“书籍自有它们的命运”(Habent sua fata libelli),表示了对知识传递问题的不再忧虑,他同时更新了藏书行为的意义,使之带上了现代性的灵氛,并赋予这种有限度的恋物以事关记忆与自由的视角。数码时代更是直接取消了古典时期那种知识传承的高贵性,以及智识阶层对这种高贵性的维护,而代之以一种更为平民化的分享方式。资讯已经爆炸了,书籍已经丧失了昔日的神圣光晕。

但依然有不少人执念于纸质书,纸质书的形态和存在方式,恍若依然和往昔时代构成呼应。阅读并不是单纯地接受信息,而是人书之间不断遭遇着各种不同的互动,这构成藏书的人们乐此不疲的理由。有趣的是,我发现,从手抄本时代到电子书时代,书籍自身的呈现形态显得越来越闭合,人参与到书籍自身形态的构成之因素也越来越弱。这句话应该好理解,譬如手抄本文化的一大特征就是,不同的经手人往往制造了同一部书的不同版本;譬如于一册线装书而言,只要书页完整,封皮和装订之类对书籍的完整性而言并无损害,持有人可以重装它,但平装书封面封底的丢失就足以将之打入另册,被视作一部有缺陷的书。

书籍的命运不止关乎被阅读,也关乎被“改造”。朋友见我在这半年间在东京买了不少和刻汉籍线装书,于是在我回国后送了我一册开本阔大、字体精美的《李太白文集》。这本册子厚度不到一厘米,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一部整书,因为它是光绪年间广州重新雕版刻印、长达一千零四卷的《钦定全唐文》中的四卷,但这四卷恰恰是李白部分的全部内容,所以将之单独装订成册,亦不失为李白文集的一个版本。对于藏书之人来说,古籍的重辑书页、重新线装或更换封皮,甚至修补内页之类的事情,根本无损于一部书之为一部书。人书互动甚至使得书籍自身的呈现形态变得多样和充满更多可能性。

我还注意到,近年毛边书重新热了起来。线装书是无所谓毛边的,毛边的概念和近百年来西洋书籍装帧样式的传入有关系,而洋装书的工艺更复杂,对书籍形态的整体性要求也更高。但毛边书算得上是在书籍形态上人对书参与程度最高的一种类型了,甚至可以说,毛边本算得上西洋装帧书籍中最具有古典色彩的类型。现当代著名出版家胡愈之(1896—1986)年轻时候在法国做出版学徒,就曾写文章说,和英美国家不同,当时法、德的很多书籍,并不是完全装帧好再出售,尤其一些重要著作,装订后并不切口,封面则是纸张且只有相应的出版信息而并无设计,买者买入后,自己要重新装订并安上一个皮面或布面以便永久保存。这是一种颇有前现代色彩的DIY方式,因为不同的读者会以自己的方式来塑造他们的藏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籍固然自有它们的命运,但在不同的人手中甚或也有不同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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