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第一章 花嫁,神龟虽寿
“难道我这辈子注定孤单一人?”
那个人站在第九尸王的面前,失魂落魄,喃喃问道。
夜空下,那黑沉沉的尸王沉默着,巨大的身体上凝出一层冷冷的白霜。九根白龙钉钉入它的身体,钉帽隐隐发出森白的光芒。
“我来给你自由吧!”那人忽然伸手从腰后抽出一柄羊角锤,第一下就拔出了尸王头顶的那一支长钉。
尸王如山的身体发出一阵战栗。
黑暗中,一双朱红色的眼睛猛地亮起。它青黑色的头颅抬起,口中吐出茫茫寒气。
“赤眉王、苏将军他们所炼化的尸王,据说都已经被镇国将军派出的人毁掉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我们。等一等吧,等他们来了,我们来看一看,到底是谁厉害。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可以放肆地胡闹一番。”
1、
滚滚滔滔的回龙江自天光湖发源,一路自东而西出端州、自南而北穿甘州、自西而东过吉州,又自北而南,注入墨州。将天下环抱,近乎一周。
滋润九州之后,它的水流渐渐衰弱,进入墨州渐渐无以为继。墨州因此多为沙漠之地,沙海之中便只有越来越细弱的回龙江带出的一条上宽下窄的绿洲,充满生机。绿洲的终点便是墨州古门池,回龙江至此彻底断流。古门池往南,一片不毛。墨州与侑州、端州,三州交界之处,更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终死之地。
古门池是一口直径十余步的小池。每年半年有水,半年干涸。围绕这口池塘,稀稀拉拉地住着几十户人家,形成一个小小的村镇。终死之地的沙漠中特产一些别处没有的药材、宝物,这几十户人家就靠古门池蓄水,深入沙漠,采药寻宝、自给自足。
这一天,有两个外地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镇中。那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虽是男子,但颀长俊美,花衣妖艳,正是四大贼王之“花”。而另外一人,眉清目秀,双腕上缠满黑色丝线,却是辛京的神医孙苦竹。
年前辛京城里“忘情一战”,“花”为恢复记忆时那一瞬的痛感所激,索性决心将九大尸王全部毁掉。他去找小贺借了尸王地图,小贺有心和他同来,却被假霹雳皇帝给留下了。孙苦竹先前与他并肩作战,颇觉有趣,于是也跟着来了。
两人出雄州,向东横行,穿过侑州,来到了墨州。
“为什么没有呢?”孙苦竹愤愤不平。
他原本斗志昂扬,期待着大展拳脚,结果运足了力气却一拳打空,不由得浑身不自在:“我们照地图,明明已经找到了第九尸王的位置,可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下午时就已到了古门池镇外。按照地图,找到了第九尸王对应的葬身之处,可是那里一片狼藉,已经变成了一片沙坑。空了的酒坛半埋在流沙里,倒下的石灶上留下巨大的刀痕——却全然不见尸王或守卫者的踪迹。
“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不过它一定还在附近。”“花”有点无可奈何。
他和蔡紫冠他们这一路打过来,九大尸王就没几个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的。被孙苦竹这么一问,他几乎要替那些不本分的“尸王”惭愧起来了。
这个“附近”到底是哪,他们并不知道。沙漠中疲累交加,他们才来到古门池休整补给。两人来到镇上,只见一条细细的水流穿过长街,注入到一座麻石铺就的水池中,回龙江就此断绝。水池式样古朴,旁边一块石碑,上书七个大字:万里回龙至此竭。
镇上房屋以水池为中心建成,一圈圈向外扩展,风貌迥异,是九州各地的不同制式。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街上却空无一人,每户人家都是封门闭户,空气中一片肃杀。
“难道第九尸王已经来过了?”“花”的心头一沉。
“你们是什么人?”
路旁一户人家的院墙上,忽然站起一个老者,手持弓箭,瞄准二人。
“我们是收货的商人,路过此地,特来投宿。”“花”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也有了戒备,问道,“老丈,这里……出什么事了么?”
“古门池这几天不招待外人!”那老者截声道。
“我们并无恶意,请老丈行个方便。”“花”微笑道。
对方如临大敌,他们其实是不一定非得逗留。但第九尸王行踪成谜,或许古门池的异状里正有线索。
那老者的年纪约在六十上下,一身白麻长袍,头缠白巾,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精光四射,瞧来极为彪悍。手持弓箭,一双利眼在二人的身上打量一番,他忽而冷笑道:“你们根本不是收货的客商。”
“哗啦”一声,四面的住户院墙上同时现出伏兵。
伏兵全是白衣缠头,剑拔弩张,杀气腾腾。古门池又有别称,叫做“化外极境”,几乎已是九州中,人们所能生存的最边缘之处。穷山恶水,死里求生,这里聚居之人,其实是各地已经活不下去的难民、逃犯,单以悍勇而论,只怕天下无双。
“识相的乖乖退去,不听话的,把你们当了鼋龙大王的手下,射杀了也是你们活该。”那老者森然道。
“花”与孙苦竹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鼋”即是鳖,而第九尸王照地图所示,正是青月帝所养的巨龟所化。天下哪有那么多王八成精,恐怕正是与这鼋龙大王,对上了榫头。
“那么,我们还真就不能走了。”“花”笑道,“老丈……”
“放箭!”那白袍老者却已大喝。
这人居然如此武断,全然不给人解释的机会。“花”吃了一惊。只听“飒飒”声响,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上,已是箭如雨下。孙苦竹武艺不精,抱头鼠窜,“花”自氅中取出一对虎纹枪,拨打雕翎。
二人且战且退,孙苦竹缩回到了古门池池旁石沿之下。
“老丈!”“花”又惊又怒,喝道,“再不住手,小心在下翻脸无情!”
“怕你么!”那老者大喝一声,忽然振臂一挥,登时间,从二人身后的古门池中已经跃出了一群白袍的伏兵。手中各持奇形镰刀与藤牌,向二人扑来。
那水池明明深不过数尺,又积着半池清水,一览无遗。可是那群伏兵骤然出现,却像是从天而降一般。
“苦竹余生——哎呀!”孙苦竹大叫一声,旋即转成了惨叫。
他的神通“苦竹余生”,是以竹为介质,传递生死能量。可是这附近连根竹子都没有,他便毫无一战之力,战斗开始,转眼被人砍了个乱七八糟。
“花”腹背受敌,一手拨开不住射来的飞箭,一手去抵挡伏兵,救下孙苦竹。
那些白衣的伏兵神情凶悍,手中所持的奇形镰刀寒光闪闪,凶悍异常,向着“花”与孙苦竹扑来时,门户大开,竟是一派不要命的打法!
“给我退下!”“花”大喝一声,左手一枪扫过。可是枪杆触到伏兵,却毫无滞碍地自那伏兵身体里、镰刀、藤牌中,轻轻穿过。
伏兵们川流不息,气势汹汹,不绝从他身旁狂奔而过,一个个目光坚毅,望向远方,可是手中的镰刀挥舞,却毫无章法——它们居然全都是虚影,“花”不由一愣。而就在这一愣之际,已有一箭突破他右手虎纹枪的防守,狠狠钉入他的肩头。
“花”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而就在这时,又一个伏兵的“虚影”向他扑来。“花”一面忍痛拨箭,眼角余光一扫,忽然发现,那伏兵的眼神似乎随着他的虎纹枪一晃。
“花”蓦然后退,果然那人已是一刀,又快又狠,向“花”劈来。
——这个人不是虚影!
——那些虚影,根本就是在隐藏他!
“花”又惊又怒,挥枪来取这刺客,那刺客却不恋战,向后一退,镰刀一钩,已“钩”住了孙苦竹的咽喉。
“饶命!”孙苦竹惨叫一声。
好在那人却不是要他的命的,镰刀只以侧面刀身在他的下颚上一提,令他站起身来。
“哧”的一声,“花”抖手一枪飞出,投枪已扎入那刺客的右腿。
他的反击如此之快,那刺客也全无防备,被那一枪所伤,闷哼一声,用镰刀夹着孙苦竹后退半步。忽然左手一挥,藤牌下已飞出一颗核桃大小的珠子,“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瞬间,白光万道,如同太阳炸裂,“花”只觉双目剧痛,竟是不能视物。
交手照面只一个回合,孙苦竹被擒,“花”一方已吃了不大不小的亏。
“浮尸——花!”
“花”大喝一声,两袖一挥,神通全力展开,身边数丈之内的天地,蓦然间飘飘撒撒,已飞满芦花。绒花密集,如同白雾,目力所及,难逾一尺。
对方若要让他看不见自己,那么他就让敌人也看不见他!
双眼剧痛,流泪不止,“花”在漫天的芦花中,藏身不动。敌人所用的,那一经破裂便放出强光的珠子应该便是墨州的特产“烈阳珠”。原本是沙漠中烈阳草的球茎,专擅汲取日照,成熟时采下,可当夜明珠使用,刚才给人骤然摔碎,所蕴光芒一起放出,足以伤人。
这么一想,那此前的那一群虚影伏兵,自然便是此地另一特产“沙梦子”的奇效了。沙梦子是沙漠中四脚蛇的唾液,涂抹在地上之后,便可以记住湿润时发生在其上的一切景象,干燥后再以四脚蛇的血液激发,便可将当时的一切情景重现。
那白袍老者竟然如此煞费苦心,只怕是与那鼋龙大王已有决一死战之意。
芦花白雾之中,箭雨落空声不绝于耳,一粒粒烈阳珠爆裂,在花雾中炸开团团白光,却终究未能穿透迷雾。四下的攻势不停,没有人能再碰着“花”的一片衣角。“花”眼中的剧痛渐消,视力渐渐恢复。
他一挺身,在半空中,雾团的顶部坐了起来。
在“浮尸花”发动的那一刹那,他已踩着空中的绒花来到雾团顶部,古门池的敌人全都往地上射箭,自然没人伤得着他。
他凭空而立,心中恼怒,微风拂开雾团的上缘,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白衣老者。
身形一闪,浮尸花已在空中铺开一条通道,“花”纵身飞跃,破雾而出,如神兵天降,倏忽间,已落上老者立身的墙头,虎纹枪一扫,将那老者手中弓箭打落,枪头一抬,便将他逼住。
“老人家,火气那么大,还不住手?”
2、
墙后一排马车,首尾相连,老者和其他伏兵站在车上,刚好可以在墙头上露出身子,向外射箭。
“花”蹲踞在墙上,一招制住了老者,其他墙上墙下的伏兵登时一乱,纷纷拔出了镰刀,包围了他。
那老者咽喉为他虎纹枪所指,仍抬起头来,冷笑着看着“花”。
“你果然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冷笑道,神情镇定自若,“可是我们古门池,怕的就不是有‘本事的人!”
虎纹枪距他的咽喉不过半寸的距离,他冷笑着,蓦然间向前一挺身,已将自己的喉头硬是抵上了枪尖!
“花”大吃一惊,他不欲闹出人命,连忙向后缩手。
可是一瞬间,他的手木然无觉,毫无力气。虎纹枪的枪尖刺在老者的咽喉上,那锋利的枪尖却只停留在老者的皮肤之外。老者的皮肤像是铁铸石雕一般,枪尖分毫难入,反而给老者推动,向后退去,连带“花”的手、整个人,也向后退去。
“花”只觉浑身无力,想要缩手已来不及,想要挺枪前刺,也根本做不到,脑子突然间一片空白,被那虎纹枪一顶,一下子已从墙头上摔了下去。
墙外早有伏兵拥来,七手八脚地将“花”摁住了。
街心里花雾散去,那挟持了孙苦竹的刺客也拖着孙苦竹,一瘸一拐地赶过来。
“花大哥!”孙苦竹惨叫道。
“花”已被人拽起来,双手反剪,五花大绑。刚才那一摔,固然不轻,可是离开那老者之后,他的头脑已经清醒过来,而稍一感应,身上的气力似乎也都恢复了五六成。他身上的绳索以牛筋、铁线绞成,万难挣脱。
“花”环顾四周,冷笑道:“撒手!”
“浮尸花”的第三种威力使出,一切已死之物皆可化为花草。绑他的牛筋化作藤蔓,和铁线一起簌簌脱落。古门池伏兵身上的麻布长袍一抖,骤然间已纷纷化作花朵。落英缤纷,飘飘撒撒,春光乍泄,众人仓皇遮蔽身体,顾上顾不了下。
惨叫声中,几个手快的不及放下镰刀,就捂在自己的身上,一时狼狈万状。
孙苦竹在旁边,大喝一声,也趁机夺了刀,反而把那瘸腿的刺客制住。
“好贼!”那墙头上的老者大怒,纵身一跃,已跳上外面的街来。
他岁数已经不小,这一跃出,登时令“花”大吃一惊。只见他身子沉重,两腿紧绷,竟像是全然不会武艺一般,不得卸力之法。只怕接下来,非得摔个骨断筋折不可。虽是敌人,却也令人不忍卒视。
“砰”的一声,老者重重落地,发出一声怪异至极的空响,一双腿虽然仍是连弯都不弯一下,但却安然无恙。
“好贼,让你尝尝吴爷的厉害!”那老者抖手甩开一条长鞭,猛地向“花”抽来。
“花”不敢小视,连忙闪避。周遭的古门池伏兵也连忙四散奔逃,让开一片场子。长鞭自“花”的身前掠过,正扫中孙苦竹与那被制的刺客。“啪”的一声,鞭梢自那刺客腰间扫过,刺客如遭电击,身子骤然一挺,在他身后挟持他的孙苦竹也猛地打个寒战,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那一鞭并无多大力气,可是那两人摔倒之际,两眼中瞳孔放大,竟似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所以,那不是武艺,而是神通!
“花”联想到自己此前的异状,愈发笃定,手腕一翻,又掣出两柄虎纹枪。
两枪一前一后,投向那老者,其速并不迅猛。那老者不闪不避,“砰”、“砰”两声,两枪一中额头,一中下肋,可是却全都未伤老者毫发,便坠于地下。
“花”的眼中,电光一闪。
在这一瞬间,他注意到,那两枪并非是“无法穿透老者皮肤”,而被弹开、震落,却像是在接触到老者的皮肤的那一刹那,便蓦然“失去了前冲的势头”,一下子悬在空中,然后坠落了一般。
——那是什么神通?
——那是可以在接触的一瞬间,便夺走目标所有力气、速度,和重量的神通!
那老者身上的白袍为“浮尸花”化去,嶙峋的身体几近赤裸。“花”注目去看,登时看见,在老者的胸口上,如护心镜一般,勒着一块浑圆的铁牌。铁牌以四根皮带固定,色泽乌黑,如瓷碟大小,上面又镌刻阴文、朱漆勾勒出一个小篆的“阳”字。
“便是它在捣鬼么?”“花”微微冷笑,一面闪避老者的长鞭,一边欺身逼近老者。
“浮尸花”的第四种用途发作,老者腹内的食物无声无息地已化为花草。那老者的长鞭正耍得欢脱,蓦然间脸色大变,长鞭脱手,双手捧着肚子,站不起来了。
“原来它毕竟是有防不住的神通啊!”“花”冷笑道。
那老者摔倒在地,周围古门池的人眼见落败,一个个惊怒交加,却不敢上前相救。
老者明明已经肚疼得脸色惨白,也仍是两眉倒竖,喝道:“你……你这鼋龙大王的走狗!”他口口声声,只当他们是受鼋龙大王差遣而来。
“花”的眼珠一转,微笑道:“所以你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那老者喘息道,“决不会把吴秀推到火坑里去!”
那听起来,倒像是颇有故事的说法。
“花”微笑着收回浮尸花的神通,道:“早就让你好好说话吧?”
他的神情看起来实在不像敌人,那老者肚疼立解,愣了愣,摆手令周遭同伴放下武器。
数月之前,鼋龙大王崛起于墨州沙海,骑乘一只铁甲巨龟,横行无忌。抢劫过往客商,杀人越货,欺男霸女,短短时间,已然犯下罪行累累。
那鼋龙大王好色无厌,古门池的吴秀在外面采集烈阳珠时,被他撞见,登时起了淫心,因此要强抢成亲。吴秀自是誓死不从,古门池与鼋龙大王因此反目。那魔王声称三日后过来,无论如何都要把人带走。古门池交出吴秀便罢,如果届时不从,不惜血洗全镇。
那老者名叫吴铁车,原是古门池第一长老,吴秀是他的唯一骨血。古门池穷山恶水,吴铁车浑的愣的见得多了,岂会受他淫威屈服?因此率领一众村民,以沙梦子、烈阳珠,加上一件宝物“古门玄铁”设下了埋伏。
吴铁车佩戴的铁牌便是古门玄铁,乃是古门池兴建之时发掘出的奇物。小小的一块,分为阴阳两面,阳面向上,专能吸收一切作用于它的外力伤害,以阴面佩戴,则与凡铁无异,不会被神通误伤。
三宝齐备,原指望一举歼灭鼋龙大王,谁知正主没来,却等到了“花”与孙苦竹。
“这故事听着,有点耳熟啊。”孙苦竹笑道。
他们这时已解开误会,在吴铁车家的客厅中坐下说话。古门池的人换了衣服,在外面忙忙碌碌地重新部署埋伏,不时进来向吴爷请示。吴铁车说起被人抢亲之事,满面羞愤,不过因见了“花”的神通精奇,又不由生出希望。
“鼋龙大王今晚必来作恶,正不知二位,是否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花”与孙苦竹对视一下,微笑道:“我们此来,只怕正是冲着他们来的。”
吴铁车两眼放光,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那鼋龙大王姓什么叫什么,你们可知道?”
“姓苏!”吴爷愤愤道,“叫个什么苏藏……名字都鬼鬼祟祟的!”
“那么,他是‘破壁苏家的人。”“花”微笑道,“苏家的人能将纸上之物化为实际,其实应该不难对付。难的是他身边的那只巨龟。那巨龟来头不小,本该有九重限制,若是全给他解开了,只怕你这些伏兵,这小小的沙梦子、烈阳珠、古门玄铁,根本不值一哂。”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冒险一试。既然有二位英雄在,就全看二位的手段了!”
“不要啊,‘花大哥!”孙苦竹有点不安,“一般这种抢亲故事,接下来就是要有个人来扮成新娘子,然后假装成亲,洞房夜收服了山贼的!”
“花”略微沉吟。他们此行战力严重不足,孙苦竹在应变方面,固然逊色蔡紫冠、百里清等,不可以道里计;而他的神通受墨州的干旱影响,缺少竹子,功效也大打折扣。古门池畔,现在真正能打的,算来算去,其实也就是他一个人。
——那第九尸王是一只巨龟,它为那名叫苏藏的人控制着,若能将他们分开,首先制服苏藏,或许那龟僵也便不堪一击了。
——何况吴铁车的古门玄铁,也颇是臂助。
“这办法可行。”“花”认真地道。
“二位若肯冒此大险,老朽自是愈加感激不尽!”吴爷大喜。
“问题是谁扮啊!”孙苦竹惨叫道,“扮新娘的人须得要智勇双全、才色兼备、神通过人……”
这三个条件说出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已经知道了人选。
“嗯。”“花”淡定地道,“不行就我试试。”
他在年轻时,自负美貌,风流不羁,胡闹的事情颇做过不少。如今岁数虽然已不小了,但遇上了“男扮女装,智伏强梁”的机会,不由也起了一点玩心。
“‘花大哥……”孙苦竹见他这么豁得出去,不由有些惊呆了。
“花”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无事。
吴爷大喜,马上派人去取来吉服,又找来两个老婆婆,为“花”梳洗装扮。
“花”的容貌原就冶艳过人,虽是男子也不输于妇人。给那两位婆婆仔细地净了面,梳了头,脸上薄薄地敷了粉,描了眉。再穿上一身金线银丝的窄袖对襟吉服,在镜中一照,果然是一个风度翩翩、春风得意的美郎君!
“这身形,这容貌,真与我家秀儿,不相上下!”吴爷看着眉开眼笑,“管保那鼋龙大王,分不出来!”
“等等……”“花”忽然发现有点不对,“为什么我还是男的?难道我不是扮新娘子么?”
“不是啊!”吴铁车莫明其妙地说,“你为什么会真的觉得你要扮新娘子?我知道故事里都是男大王来抢良家女。但故事是故事,真事是真事,我家吴秀是男的啊!”
“那……那……”
“苏藏是女的!鼋龙大王是女的啊!”吴铁车斩钉截铁地说。
“花”目瞪口呆,旁边憋不住的笑声“哧哧哧哧”,孙苦竹简直要把肚皮撑破了。
3、
这一夜,“花”独自坐在古门池的池沿上。一点月色透云而出,将他的身形照得蒙蒙眬眬的,却又恰到好处地将他的脸隐藏在了阴影之中。
两旁的住宅之中,孙苦竹与吴铁车等寂静无声,显是都严阵以待。
“花”坐在那里,心情复杂。
开始时,他说自己顶替“新娘”,脱口而出,丝毫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本是个男人,顶替女子,当然是个玩笑,身披吉服,自然更当不得真。可是现在,他装扮成一个新郎,那样子却不由令他不安起来。一点愧疚,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青叶。
——那个瘦伶伶的女子远远地望着他,眼神中,满是讥诮。
“花”因此老羞成怒起来。那还不曾现身的第九尸王和那叫苏藏的女子,在见到他之前,已经被他在心中杀死了数次。
远远的,月色下忽然腾起一个诡异的身影。
沙海之中,青黑色的夜幕忽然卷起了一片狂沙。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蓦然从地底蹿出,沉重、却又轻盈,裹挟风沙,高高跃起,滑行之后落下,重新陷入沙中。
潜行几十步之后,重又跃出地面,巨大的阴影已可看出是只巨龟,而龟背上有一个人影,紧紧地拉着它的缰绳。
载浮载沉,一人一龟,已如神鱼溯流,迅速向古门池逼近!
“花”的心头一沉,已看出那第九尸王的龟僵,至少已有的神通,便是土遁。
那本是蔡紫冠的得意法术,若是他在,必可有的放矢。可是现在,这么大的一头巨龟毫无迟滞地钻入地下,一想到要对付它,“花”就不由头疼起来。
那巨龟进入到古门池的镇中,行速渐慢。最后一次跃出地面时,距离“花”已不过十几丈的距离。跃出地面,再滑翔一段,这一次重重落在地上,却没有下沉。“轰隆”一声,硬甲与地上的石块摩擦,在滚滚烟尘中又擦出长长的一道火光。
声势惊人,“花”首当其冲,气息都不由为之一窒。
那巨龟约摸有一人高矮,巨大的甲盘足有丈许直径,甲壳坚硬如同古铁,身前的一双鳍足更是如同两柄巨斧。它太大了,大得整个身体都显得粗糙起来,皮肤上巨大的颗粒、甲壳上深不见底的裂痕,都令它沧桑却又狰狞。
它停留在“花”的面前,距离不过数尺。即便是“花”也不由毛骨悚然。
巨龟的身上又披着铁甲,在没有龟壳保护的地方,一层甲片足有冰盘大小的叶子甲,将它的颈、足、尾笼统罩住。在它的额头上凸出一个赤红的肉瘤,如同面盆大小,与它其他地方的皮肉不同,光滑得像是玉石打磨而成。又有一个铁的辔头将它的嘴巴封住。
在它的背壳上,固定着一张竹椅,驾驭它的人提缰坐着,大红衣裙,长发如瀑,正是一身新人的打扮。她挺身而起,赤裸的纤足在巨龟的肩甲处轻轻一滑,已落下地来。
“他们把你赶出来了?”那个人道。声音清脆,正是个女子。
“花”因她那十分亲昵的语气,而稍稍一愣。
“没事。”那女子便是苏藏,“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她说着已向“花”走来,纤足踏在地上,柔美的身姿仿佛月下一树烟柳。
大敌当前,已不容他多想,在这紧要关头,“花”猛地一侧身,令她越发不能看清自己的面目。
“你……你怎么才来。”他模仿吴秀道。
“你的嗓子怎么哑了?”苏藏笑道,“这两天哭的?”
“嗯。”
苏藏的手攀上“花”的肩头,纤长的手指,指尖上豆蔻鲜红,道:“万幸你爹最后还能明白事理,不然的话,真不知我们……”
这已是最后的时刻,再有拖延,对方自会看清,他的面目与吴秀不同。
“花”轻轻地笑了一声,蓦然反手一扣,“啪”的一声,便已经拧住了那女人的手腕!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
“苏藏——你完了!”他不及多想,大喝一声,三指扣着对方的脉门,将身子一扭,手腕一翻,便将那女人“纤细”的手腕压在了臂下。
这一手擒拿使出,苏藏自是应该手肘剧痛,甚至跪倒在地。
可是他扯了一下,那女子却只是站着,却没有动。
“你是谁?”苏藏怒道,杏眼圆睁,已看清了他的脸。
“花”一愣,奋力再拉,将自己一身的重量,全都压在了那女人的手臂上。苏藏细细的眉毛扬起来,满脸不悦,忽然把手一抬,“花”整个人挂在她的手上,竟被她单手举了起来。
“……什么情况?”“花”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那种不自然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的手握着苏藏的手,可是却像有一种无形的斥力,令他的掌心无法碰到苏藏的肌肤。为什么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举起他这样一个高大的男子,居然会轻松得像是拈起了一根稻草?
“砰”的一声,还等不及他想明白其中的怪异之处,那女子已将他重重地掼在地上!
“花”痛叫一声,四肢百骸,都像给这一掼砸断了。
“你到底是谁?”“花”伏在地上,一口气上不来,一时却也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这“销金帐中,智伏强梁”的戏码,怎么突然就变了。
“你把吴秀藏到哪去了!”苏藏大喝一声,浑不似样子那么娇滴滴的。振臂一抖,又将“花”抡了起来。“花”只觉腾云驾雾一般,又给她甩过头顶,往下一砸,“砰”的一声,后心着地,在对面重重摔在地上。
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出,他用到一半的“浮尸花”神通,灰飞烟灭。
几乎就在同时,古门池布置在周遭的伏兵同时发动。数十颗烈阳珠砸碎在地上,一瞬间强光四射,整座古门池全都淹没在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白光之中。
那一群白衣的“伏兵”自各自的藏身之处现身,手舞镰刀、藤牌,猛扑向她和那巨龟。他们人数更多,准备较之白天遭遇“花”、孙二人时,更为充分。一个个戴着黑布做成的眼罩,在强光中刚好能够视物。
“咻——”白光之中,苏藏的口中蓦然发出一声哨响。
“花大哥!”孙苦竹趁乱来到“花”的身旁,他的眼上也戴着那眼罩。
“花”给他扶起来,后背痛得像是裂成了几块。
“苦竹余生!”孙苦竹低喝一声,手上放出的黑线一抖,古门池旁边,吴铁车等事先摆好的几盆文竹,已“唰”地枯萎下去。
没有青竹,但是居然在古门池的住户家里找到了几盆文竹盆栽,给孙苦竹摆在了道旁,又绑上了黑线。以黑线传导苦竹余生的神通,登时将“花”身上的伤治好了。只是盆栽的生机有限,五六盆居然一次就用尽了。
“敌人透着邪门,你自己小心。”“花”叫道。
他们转过身来,蓦然发现,场中那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这一夜,古门池以“花”打先锋,又以“沙梦子”的幻影刺客,为第二波攻势。布置在“伏兵”虚影中的刺客,共有九人,皆是古门池最悍勇的青年,配合“沙梦子”的上百人的幻影,本应当有万千军之效,可是现在,幻影犹在,而那九人却已经全都倒下。
苏藏仍是以手掩面,双目刺痛得看不见东西。可是在刚才那一瞬间,巨龟却已如闪电般在她的身边转了个圈,额头上红瘤所向,将那九个刺客全都撞伤了。
——九个伏兵骨断筋折,无一落空,也无一闪得过。
一片惨叫声中,巨龟微微掀开它厚重得如同帘幕的眼皮,眼皮半睁,似是无精打采,又像是充满不屑。那九个人分别身处四面八方,但却几乎在同时受伤倒地。它虽然巨大,虽然看起来迟滞笨拙,但它绕行的动作之快、之准,竟是令人防不胜防。
第一批烈阳珠的光芒渐渐褪去,光线暗淡下来,刚刚才适应了白光的眼睛,因此陷入到更大的昏暗之中。
在道旁的围墙之后,一声呼哨,吴铁车已经率队乱箭齐发。
古门池人口约有一百多,妇孺少而青壮多。五十余名男子分成了三拨,持刀近战的第一拨,已是死伤惨重;弓箭二十人,是为第二拨。
“嘶嘶”声中,羽箭同时将苏藏与巨龟笼罩。苏藏猛烈摇头,双手却已从脸上放下来,她眨着眼睛,看上去很快就能恢复视力。旁边的巨龟趴伏在地上,忽然间“晃”了一下。
“嗵——”的一声,悠长沉闷。
半空中“噼里啪啦”地落下箭支,尽数崩折。而旁边的围墙也骤然崩塌,古门池的伏兵一个个摔落下来,惨叫声中挣扎不起。
巨龟在灰尘中缓缓爬出,额上巨瘤光洁,隐隐像是放出暗红的光来。
——刚才那一瞬间,这第九尸王已将射来的飞箭一一撞落,又将射箭的伏兵悉数撞倒!
——那无疑已经超过了飞箭、超越了包围圈内往返的距离!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速度?
4、
“虎纹枪!”“花”大喝一声,已在身后掣出双枪,左右开弓,投向那巨龟。可是双枪才一出手,他的眼前已蓦然一黑,一股大力传来,他倒飞而起,重重地摔到了三四丈开外。胸口剧痛,刚刚被苦竹余生治好的身体,胸骨寸裂,断骨刺入肺中,随着咳嗽,一口口鲜血汹涌喷出。
远远的,那巨龟停在他原本的立身之处,正慢悠悠地把自己伸长了的脖子缩回去。
——刚才那一瞬间,它是如何瞬间跨越三、四丈的距离,而将他撞飞的?
“花”呼吸艰难,巨龟的那一撞,将他撞出三四丈开外。那红瘤坚逾精铁,力量之大直令他当场重伤,挣扎不起。习武多年练就的护体真气、卸力闪避的本能,都全无用处。
今天夜里的这场伏击,似乎处处都透着诡异。
一件又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凑到一起,已将他逼到了绝境之中。
孙苦竹茫然站在巨龟身旁,瑟瑟发抖。他没有了竹子,又已毫无反抗之力。可是离奇的,他与“花”明明并肩而立,可是巨龟却只攻击了“花”。
——明明它的肩甲,几乎都要撞上他了!
“‘花大哥……”孙苦竹颤声叫道。
“别动!”“花”蓦然叫道,“你……别动……它就不会攻击你!”
“花”挣扎着翻了个身,双手、双膝支撑,跪在地上。碎裂的胸骨微微下坠,剧痛之中,至少令他的呼吸稍稍顺畅了。
他疼得大汗淋漓,可是在这样的绝境里,头脑却再一次飞快地运转开来。
种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在他的脑海中运转拼凑,一个又一个大胆的推测开始浮现出来。
——首先是关于巨龟的攻击方式!
孙苦竹本想逃跑,被他一叫,身子就那么拧着,一下子僵住了。
“它……它只会攻击‘攻击它的人……”“花”颤声道,“你‘攻击它……它就攻击你!你攻得越快……它的反攻就加倍快!”
——那便是巨龟伤人的秘密。它大如小山,无论如何,速度也不应该快过一支射出的羽箭,一支掷出的投枪。可是它快,快到人的眼睛都跟不上,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行动靠的根本不是“体力”,而是“神通”!
孙苦竹愣了一下,大着胆子回头去看。那巨龟停在他的身侧,辔头的铁枝一根根足有酒杯粗细。它的一只巨眼,半开半闭如同透明的巨蛋。孙苦竹的身影映在那棕黄色的眼球上,弯曲可笑,可是瞳孔凝滞,巨龟却像是并没有注意到他。
孙苦竹浑身僵硬,“花”也憋着一口气,像是等待开盅的赌徒。
许久,意识到巨龟真的不会攻击他,孙苦竹才放下了心,直起腰来,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就在这一瞬间,巨龟的身形已忽然一动,小山一般的身子,蓦然一旋,孙苦竹被龟壳边缘的铁甲蹭到,“呼”地又摔出七八尺远,右臂上鲜血淋漓。
“慢一点……你的动作稍快,都会被它判定为‘攻击……”“花”叫道。
孙苦竹倒在地上,大口喘息,已是吓得不知所措了。
巨龟睥睨场中,果然没有再动。
“你们不动,我可要动了。”忽然有人道。
“花”的心中惨叫一声,稍稍抬起头来,用眼角余光去看。果然苏藏的双眼已经恢复了视力,正冷笑着向他们走来。
苏藏红衣似血,纤足踏在地上,冷冷地反射光华。她的手中垂下一条长长的大红绸带,绸带上缀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金铃。她一边走,金铃在她的手中轻轻甩起来,呼呼作响,带起好大的风声。
一个倒在苏藏脚边的古门池伏兵,原是被巨龟撞断一腿,这时哆哆嗦嗦,正要爬起,却给苏藏顺势一脚,踢得直挺挺地扑倒了。
“吴秀呢?”苏藏冷冷地问道,“你们把他藏到哪去了?”
她首先遇到的是孙苦竹。
“你这妖女!”孙苦竹叫道,“我和你拼了!”
惊慌失措之下,他已完全失去理智,抓起地上的一把镰刀,便向苏藏砍去——
“砰”的一声,他高高飞起,手上的黑线尽断,摔出一丈开外。
——所以攻击苏藏,同样也会被判定为“攻击”。
——躲避、还击,剧烈的动作都会被视为攻击,招致巨龟的加倍报复。
——可是若是呆立不动,却又会被苏藏的金铃攻击。
孙苦竹摔在那,口中鲜血狂喷,挣扎着坐起来,又往后一仰,昏倒了。
“花”跪倒在地,鲜血从口鼻中不绝流下,却也不敢以“浮尸花”治伤。脑中瞬息万变,实在想不出对这一对主仆的攻防之术的破解之法。
“浮尸花!”
他暗中微微发动了浮尸花最卑劣的用法。目标是苏藏腹中那些“已死去”的食物,将它们慢慢转化成了花草。
他紧紧地咬着牙,为了提防巨龟,小心地控制着“浮尸花”的威力。
一簇、两簇……他一点一点地发力,感应着苏藏腹内的食物,渐渐变成了野草。蓦然间那巨龟猛地向他冲来,“花”连忙又解开了神通!
“轰”的一声,巨龟在他的面前停住。
——果然,就连并不见实体的神通攻击,也会被它感应到,予以还击!
“你干了什么?”苏藏忽地警醒,大喝道,“你攻击我了?”
“没有!”“花”斩钉截铁地道。
他跪伏在地上,慢慢地抬起头来,正襟坐好。新郎的吉服穿在身上,沾满泥沙与血渍。他像是一个背叛了新婚妻子的男子,虽然是在撒谎,但却一片理直气壮。
对手的攻势强悍绝伦,巨龟蛮不讲理的撞击,配合苏藏见缝插针的挑衅,简直根本就达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偏偏他和孙苦竹的神通全是攻弱而守强,因此与之一旦遭遇,登时陷入绝境。
可是浮尸花还有一种变形的用法,所用灵力极小,效果却可以很大。
——唯其原理恶毒,却比偷袭人家肚中的食物更为令人不齿。
“花”轻轻在腰带中掏出一片纸包。
——到目前为止,这一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站在了苏藏的上风头。
视野中,那消瘦清秀的青叶远远地望着他,发出一声冷笑。
“不……我没有攻击你。”“花”擦了擦唇边的鲜血,脸色惨白,但却毫无惧色,“或者说,不是我想来攻击你!”
轻轻巧巧地,他已借着一阵夜风,将纸包中的骨灰撒了出去。
“当然了,是吴铁车那个老匹夫让你来的!”苏藏怒叱道。
“花”认真地看着她,慢慢地道:“不是。”
苏藏的脸色果然微微变了一下。
“花”看准机会,继续道:“是吴秀让我来的。”
那女子“啊”了一声,又惊又怒。
“花”的脑中瞬息万转。在扮成吴秀之后,其实他和那个青年是见过一面的。那时那青年眉清目秀,涕泪横流,说誓死不与苏藏成亲。可是现在他看到的情形,苏藏和吴秀的关系,却绝非女大王强抢民男那么简单。苏藏到来,似是与吴秀颇为熟稔,也确实动了真情。
——那无疑与吴家父子的说法有所出入,可是他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吴秀让我来对付你。”“花”试探着道,“他让我有机会就杀了你……因为他已经受够了你了,他说他终于看透你了……”
苏藏的身子猛地一震,惊叫道:“他看透我了……他真的看透了?”
那原本是男女争吵时最常见的说辞,“花”拿来大而化之地诈她一诈,想不到苏藏的反应竟如此强烈,连“花”也不由吓了一跳。
“是的!”他索性顺势道,“他说他眼瞎了才会看上你,现在想起你就觉得恶心,恨不得你马上就在这个世界消失,才重金聘请我们,来将你铲除。”
——“我看透你了!”
——“我眼瞎了才会看上你!”
——“你马上给我消失!”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将最恶毒的话一一出口。一晃神间,远远的,惨淡的月光下,一个清瘦的女子冷冷地望着他,满面讥诮与悲凉。
是了,这些话原是他对他的妻子说过了好多回的,几近熟极而流利。
“啊”的一声,苏藏已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骗了我!”苏藏哭叫道,“他说他喜欢我,不是喜欢我的样子,而是因为我对他好!他说我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的。”
“咚”的一声钝响,她的金铃落在地上,女子蹲下身,双手捂脸,哭了出来。
“花”犹豫了一下,看到女子痛哭,心中越发痛如刀绞。可是他也不由好奇,虽然自己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在往苏藏的心里扎刀,但怎么效果却如此之好。
——不是喜欢她的样子?
——她的样子挺好的啊……
随着苏藏的哭声,她的身上慢慢长出了花枝。
“死心花”。
那是“浮尸花”神通的多种变化中,最为下作的死心花。
失爱的挚爱之人、亡国的忧国之士、碎梦的逐梦之人……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伤心而死,把他们的骨灰撒在最绝望的人的身上,浮尸花就会慢慢长出这妖异的花朵。“花”除了将它激活之外,赋予它的力量几乎没有,但宿主本身的绝望却会令它开枝散叶,根系越扎越深,最终汲取宿主所有的生机。
灰黑色的藤枝、土黄色的花朵、蠕动如同蛆虫的须腕……死心花将苏藏的身体缠满,苏藏恸哭着,纤弱的身子慢慢地跪倒下去。
但死心花却离奇地悬在空中。虽然缠绕着苏藏,但莫名地只在苏藏身前半尺之处回旋。它们越来越多,苏藏与它们之间的空隙变得模糊起来,于是苏藏不见了——或者说,苏藏终于出现了。
原本纤弱的“苏藏”终于消失在死心花的中间。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健硕魁伟的胖姑娘。
那姑娘身高几近丈许,穿着白缎的劲装,腰带勒在她肥厚的肚子上,护腕、绑腿勒在她的手脚上,纷纷陷入松软的赘肉之中。使她整个看起来,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白象。她面如满月,饱满的脸颊上,湿漉漉的满是泪痕。
而地上的金铃也渐渐变形,变回了一条乌黑沉重的链子锤。
——无怪乎她力大无穷,金铃带起的风声也怪里怪气。
“花”吃了天大的一惊。
“你……”他惊讶道,“你是苏藏……”
胖姑娘的脸上化着妆,身上的衣裳绘制着精美的花纹。原来她竟是以苏家的破壁神通,将自己变成了理想中的模样。
所以难怪“花”一旦说“吴秀看透了”,她便立刻“死心”了。
5、
那巨龟趴在身旁,苏藏已是放声大哭。
“我长得不漂亮。”那巨型的女孩号啕道,“可是吴秀说他喜欢的是我的心……”
她自幼跟随父亲在沙海中守卫巨龟,与世隔绝。父亲是苏家的另类,出身书香世家,却天生喜好粗笨的武艺,练出了一身横练功夫。她自幼跟随父亲练功,得了夸奖,便会被奖个鸡腿、一方酱肉,久而久之,越吃越多,身子也越来越是魁梧。可是等到长大了,情窦初开,才惊觉自己长得已与世人的审美大相径庭。
她那不靠谱的父亲在去世之前,给她出了个好主意,让她以破壁术在身上画画,想用什么新样子与人见面,就用什么新样子,还说“外面的人都把这个叫‘画妆”。
苏藏后来便对很多人一见钟情,行商、大盗、复国军的眼线……她的画妆之术,天下无双,男人见了她,都是神魂颠倒。可是及至情深,苏藏以真身相见时,立刻便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了。这次与吴秀两情相悦,她痛定思痛,决心不管怎样,也先将对方骗得拜了堂再说。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一辈子,大概也就只剩了这一次机会……”苏藏抽搭道,“我已经得到消息了,去年开始,有人在陆续消灭尸王,我和龟王也未必能够幸免。我只想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把自己嫁了,哪怕过门之后他就嫌弃我的样子,我也想风风光光地拜个堂、喝一杯合卺酒。我不想到死了都嫁不掉。可是我到处抢男人,人人都怕了我,只有吴秀说,他能看出来,我的心其实不坏。”
她咧嘴大哭,一个女子瘫坐在地,两脚乱蹬,两手在脸上抹得花一道、白一道,毫无礼仪。
“花”看着她,只觉得哭笑不得。复国六姓中,最斯文守序的书山苏家居然出了这么奇葩的一对父女,真不知是怎么来的。
可是那女子却哭得极为痛心,“花”看着看着,心中不由也是发酸。
——苏藏的狂情,是在死亡逼近之时,所迸发出的对“生”的不舍,她虽然不漂亮,但那悲痛,又岂是作伪?
——而造成了她的压力的人,正是“花”、蔡紫冠他们这一行人啊。
“苏姑娘……”“花”艰难道,“我……”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到吴秀和吴铁车,不由觉得那对父子实在不算地道。吴秀与苏藏谈婚论嫁看来确有其事,即便后来发现了她的真面目,可吴秀提起曾有爱意的女子,又是如何做到一点旧情不念的?
他回过头去,刚好便看见了吴铁车自阴影中扑来。
黑暗中,吴铁车蓦然现身,手中提着一柄铁枪,疾步向他们所处的位置冲来。
——那样不行!
“花”大吃一惊,吴铁车那样的速度必然又会被巨龟视为威胁,进而遭受攻击。
果然,眼前一花,那巨龟已经向吴铁车撞去。
吴铁车的奔行速度虽快,终究快不过羽箭。巨龟以加倍于他的速度向他冲去,动作仍然清晰可见。只见它小山一般的身形,笔直地向那老者射去,额上的红瘤如同一颗炽热的流星。
“吴铁车!”“花”大叫道,几乎不忍去看接下来的惨状。
可是“轰”的一声,巨龟撞上了吴铁车,巨大的身子蓦然停止。
它的身形带起道道烟尘,漫卷起来,像是大地给它摩擦,都快要燃烧起来。可是它却已无法前进,在硝烟的尽头,吴铁车单手提着一丈一尺长的铁枪,另一手空着,单掌一扬,已按着它的红瘤,硬生生将它阻住了。
那老迈的老人如钉子一般钉在地上,将那势不可当的尸王一下子挡了下来。
“古门玄铁!”“花”蓦然反应过来。
吴铁车身上所佩戴的古门玄铁,专能将一切动作、力量抵消无形。他们与这巨龟苦战不休,为它诡异绝伦的速度所震骇,无意中却忘了,能将一切力量抵消的古门玄铁,恰恰就是它的克星。
在“花”的惊叫声中,吴铁车蓦然跃起,“噗”的一声,铁枪一转,自巨龟的头顶钉入,古门玄铁甚至化去了血肉的“阻挡之力”,如同刺入水中,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巨龟无坚不摧的红瘤,自它下颚处斜斜穿出,将它整个钉在了地上。
巨龟双眼圆睁,发出低低的嘶叫,四肢在地上扒挠,将大片的土石翻起。“嘣”的一声闷响,辔头上的铁枝都被它硬生生地咬断了,其中一根直向吴铁车弹来,被吴铁车信手接住。
它终是无法挣脱铁枪。小山般的巨龟直如同一只被铁钉钉在地上的甲虫,四肢划动,却只能在顽童的笑声中死去。
——吴铁车要对付这巨龟,竟是如此简单!
“花”在一旁看着,如坠冰窖,隐隐的,已知道事情不妙。
果然吴铁车一制服了巨龟,便放开了铁枪,向后一退,手中那半截铁枝连挥,瞬间便将“花”与苏藏连续劈倒。
他们两个原本就已是拼到了两败俱伤,再给古门玄铁化去了肌肉筋骨本身的弹性,这两刀登时已将苏藏脊骨斩断,“花”的心肺洞穿。
两个人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
“最后,终究是我赢了。”吴铁车大笑道。
“你……你究竟是谁!”“花”挣扎道。
吴铁车先前与他动手时,平庸呆板,不过是个有几样法宝的乡绅,虽然花样繁多,但却不堪一击。可是这时在苏藏终于落败的一瞬间骤然现身,一出手就制服了巨龟,锋芒毕露,时机把握精准,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他本是如此了得的人物,但先前却故意示弱,恐怕所谋非凡。
“我是谁?”吴铁车大笑道,“‘花先生,我不姓吴,我姓胡,复国六姓,我出自神算之家!”
“花”与苏藏虽是奄奄一息,仍是大吃一惊。
“你……你是黑叔叔!”苏藏仔细打量他,忽然惊道,“你是黑叔叔!”
她和父亲守护尸王,小时候常有一位黑衣蒙面的叔叔趁夜来与父亲见面,为他们送来食物银两。可是后来,却渐渐来得少了。等到父亲死后,更是再也未见。没想到,竟是眼前的吴铁车,更是吴秀的父亲。
“二十年前,我和你爹同为守护尸王的护卫。”吴铁车冷笑道,“我俩约定,一为明、一为暗,互为犄角。他在大漠之中守护尸王,我在古门池隐姓埋名,经商置业,做他的接应,打探消息、供他衣食。可是后来,我娶妻生子,吴秀落地的时候,我不由觉得好好过日子多好!每天守着个乌龟僵尸,做着复国美梦,简直是荒唐。”
“花”喟叹一声。传说中的复国军形形色色,扫荡尸王以来,他见过了忠肝义胆、百死不悔的义士,但却也见过许多贪财好色、卑劣猥琐的小人。眼前所见,苏藏天真,而吴铁车世故,时间总会将同样起点的人,最终带到不同的地方。
“后来我又偶然得到古门玄铁。在那之后,更知道我不会回回天沼了。我弄个假情报过去,复国六姓就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在古门池吃香喝辣,生儿育女,原本是很好的。可是你却缠上了吴秀。苏藏,别人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么?你从小就是个胡吃海喝的胖丫头!我给你爹送去的吃食有一半多是让你给吃了!我不能让我儿子娶你这样的媳妇!”
苏藏给他说得羞愤交加,“哇”地又哭出来。
“更何况,你守护尸王,一心复国,吴秀和你搅在一起,以后岂不又是杀身之祸?我这才决心,索性将你和这尸王一并除去!”他拎着单刀,冷笑道,“‘花先生,我要多谢你告诉我,尸王产有‘尸珠。”
那却是“花”从来没有提到的。“花”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吴铁车……不,胡铁车,放声大笑。
“我的神通名为‘后知后觉。一切未发生的事我全不能预测。但一切已发生的事,我只消触到执行之人,便可以统统知晓!你以虎纹枪碰到我咽喉的时候,你的神通、你的经历,我便已一览无遗。可笑我守着这蠢物二十年,竟不知那般好处。”他轻轻拍着巨龟巨大的身体,凝神感受,道,“这只乌龟尸王的神通,名为‘流星逐月。若与我的古门玄铁结合起来,便是天下无敌!”
他口中说着,已经绕到了巨龟的体侧,自地上捡起一柄镰刀,先将几片铁甲削落,露出巨龟的腹甲,再一刀便深深地刺了下去。
古门玄铁的作用下,巨龟坚如铁石的腹甲,如同热刀切油一般,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半凝固的血块稀里哗啦地淋漓而下。
“不……不要……”苏藏惊叫道。
“我已经知道它的尸珠在哪!”
胡铁车冷笑一声,将镰刀一扔,便从那裂口中钻入了巨龟的体内。
巨龟体内一片腥臭,胡铁车站在它不知道是什么的脏器上,长吸一口气憋住了,才猛地将自己整个沉入血污之中。“后知后觉”的神通令他选择了离尸珠最近的位置下刀。他拨开巨龟体内的血块、碎肉,向前走了两步,仔细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尸珠。
胡铁车心头狂跳,巨龟的神通“流星逐月”,专能令自己的行动快过敌人。而他的古门玄铁,则是令敌人的攻击失去效果。这两者相结合,强攻强守,相得益彰,无疑可以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后又怎么样,他倒还没有想。
胡铁车紧握尸珠,从巨龟的伤口中钻出,满身血污,如同恶鬼。环目四顾,巨龟没了尸珠,已经死得硬了。
四下里,古门池的伤兵哼哼唉唉,挣扎难起,而不远处的“花”、苏藏、孙苦竹,伤重之余都已奄奄一息,只能不甘地望过来。
胡铁车放声大笑。古门玄铁的用途远超常人想象,但在与“花”决战时,他却佯装不敌,为的就是能与“花”联手,好让这盗墓贼与苏藏同归于尽。如此一来,他得以置身事外,以后荣华富贵,也不会被蔡紫冠、复国军等势力纠缠。
——一会将他们全杀了!
——有“流星逐月”的尸珠在,想必杀起人来会加倍的快吧?
吴秀探头探脑地站在巨龟旁边,见他出来,先是吓了一跳,才欢叫道:“爹!”
这孩子刚从内宅里跑出来,还穿着一身月白的中衣,更衬得他眉清目秀。胡铁车一见到他,不由埋怨,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吴秀是他心肝宝贝,之前被苏藏的“美色”所诱,非她不娶。胡铁车赌咒发誓,他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给关在了房中,好好地藏着。先前“花”他们所见的,甚至是胡铁车安排人假扮的。这时他仰起脸来,满脸不快,道:“你们打得乒乒乓乓的,我不放心,就出来看看呗!”
6、
“从今以后,爹带你过更好的日子!”
胡铁车站在巨龟的伤口旁,一瞬间嗓子发哽,几乎垂下老泪。这孩子一向娇生惯养,其实是不太懂事的,可是这回却知道担心人了,终于是长大了。他大笑了一声,一手握着尸珠,向吴秀走了一步。
“好臭。”吴秀见胡铁车浑身污秽,登时恶心得一跳,“你真脏!”
“我去洗洗!”胡铁车志得意满之际,居然被儿子这么嫌弃,不由心中羞愧。
古门池就在眼前,他走过去,箭步跃过池沿,跳入水中。池水没膝,血水由他两腿向外扩散,慢慢变淡。他将尸珠在水中浸了浸、搓了搓,尸珠洗得干净,黑沉沉、光溜溜地绽放出更为莹润的光华。
“洗干净点!”吴秀说,一边回过头来,好奇地敲敲巨龟的铁甲、踢踢巨龟前鳍。
胡铁车放下心来,将尸珠放在池边上,将上衣脱了,胸前的古门玄铁解下来,在水里洗净,也放在池边上。
月光下,竹影婆娑,水光涟涟,“花”他们倒在远处,一动不动。
吴秀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视线落在池边上的尸珠上。胡铁车稍稍有些紧张,却又打消了顾虑。
“这是什么?”吴秀问道。
“是尸王的尸珠哪!”胡铁车高兴地道,“说是有了它,就能有这头巨龟的神通!”
“放着人不当,乌龟有什么好的。”吴秀嘲笑着,大大咧咧地抓住了古门玄铁的皮带。
就在这时,从胡铁车家的断壁之中,探头探脑的,却是走出了另外一个吴秀。
月光下,那个吴秀在乱石中叫道:“爹……”
胡铁车吃了一惊,几乎还不及多想,便已在水池中一探身,猛地去抓古门玄铁。掌心一滑,皮带正飞快地被池边的“吴秀”抓走,他的小指一痛,却是钩住了古门玄铁的一个皮带扣。
“你是……”他惊叫一声,眼前的“吴秀”却已经将手一缩,骤然回夺。皮带上传来一股大力,“嘣”的一声,两相较力,将皮带绷得笔直。胡铁车手指剧痛,几乎给拉断了,可是顺势一扑,已合身向“吴秀”撞去。
古门玄铁分为阴阳两面。阳面所向,可以令触到它的人、物全都不受外力袭击。阴面接触,却会将玄铁的神通,传递给外物。他多少年戴在身上,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血肉。向前一撞,半空中便用肩膀抵住了玄铁正不断翻转的阴面,推着他,重重地用阳面撞上了“吴秀”。
古门玄铁作用之处,“吴秀”大叫一声,变了样子。
“他”的五官蓦然间变得模糊起来,清秀的面庞,他正是孙苦竹所变化。
“是你!”“后知后觉”发动开来,一瞬间,胡铁车已经知道了变故的来龙去脉——
“苏……姑娘……”胡铁车一消失在巨龟的伤口中,“花”立刻低叫道,“我们……我们联手!”
他们两个给胡铁车的镰刀击伤,全都是奄奄一息。苏藏倒在地上,脊柱已断,一个胖大的身子自胸口以下都已毫无知觉。只有一只右手,还能稍微动弹。听见“花”的建议,眼中也冒出火来,叫道:“好……好!”
“竹子……你会画竹子吗?”“花”迫不及待地问道。
“干什么?”
“你能变出竹子,我就能杀死胡铁车!”
“我有!”苏藏挣扎道。
她挣扎着,在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手帕上点点描绘,乃是一片竹丛。
苏家的破壁之术,除了临时作画之外,往往会炼制一些可以一经打开,便化为实物的宝画。苏藏脊柱受伤,下半身早已毫无知觉,拼命抽出那方手帕,牵动伤处直疼得大汗淋漓。手一抖,手帕落地,随风一翻,扑簌簌地展开了。
碧光一闪,在这干涸的古门池畔,便立刻出现一丛青翠的修竹。
“是……是我每次和美男子们约会的地方。”苏藏感伤道。
“花”可管不了那么多的触景伤情:“孙苦竹!”他低喝道,“快醒醒!”
“醒了……”孙苦竹呻吟着。那么仰天躺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手边的一根竹尾。翠竹枯萎,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涌入了他们几近油尽灯枯的身体。
苏藏一骨碌身坐起来,知道了真相之后,她反倒从伤情中走出,“死心花”因此失效,她的灵力恢复,样子又已经变成了大美女。
“我们要把胡铁车的古门玄铁弄下来!”“花”的眼中精光一闪。
孙苦竹最后一个爬起身。巨龟沉默着,伏在不远的地方,虽然此前惨败,胡铁车甚至即将得到巨龟的尸珠,但现在有了竹子,孙苦竹已恢复了战力。他们正可以重头再战了!
“苏姑娘,你能不能变成吴秀,从胡铁车的手中骗下宝物?”
“我不行。”苏藏说,“但他可以!”
她指的正是孙苦竹,她咬破指尖,伸手在孙苦竹的脸上抹了两把。孙苦竹相貌清秀,眉眼本就与吴秀有些相似,“破壁”术发生作用之后,他的五官登时又发生了一点变化。
“这就又轮着我了?”孙苦竹三把两下脱去外衣,只着中衣,跑到巨龟身旁。
胡铁车撞倒孙苦竹,翻身一滚,一手还提着古门玄铁,一手已从孙苦竹的手中,硬挖出了那“流星逐月”的尸珠。
在他身后,一直挺尸不动的苏藏和“花”蓦然跃起。一左一右,他们像胡铁车突击,然后一瞬间,胡铁车身形一闪,已在他们面前消失。
“‘破壁术和‘苦竹余生搭档?亏你们想得出来!”胡铁车紧握尸珠,身法如同闪电,蓦然在他们身后出现,用古门玄铁一砸,便将他们再次击倒。
古门玄铁令他们的一切力量失效,确信他们站不起来之后,那老者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他退后几步,离那几人远远的,才将尸珠放在脚边,双手执起古门玄铁的皮带,准备系回胸前。
那是他的最后一个动作。
那一瞬间,古门玄铁、尸王宝珠,全都与他的身体没有接触。就在这不容交睫的一刹那,一支倾斜的铁枪蓦然自胡铁车脚下探出。胡铁车的脚下一空。一只巨大的嘴巴猛地从他的脚下蹿起。张开的大口吞下了他脚边的尸珠,又顺势吞下了他的整个下半身。
“嘎巴!”巨口一合,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声钝响。胡铁车的半身被齐齐咬断。上半截身子被巨力顶飞,带起一道喷洒的血虹。巨龟借土遁之术从地下骤然蹿起,伸长的脖子,如同怪蟒。它跃上半空,肩甲撞上胡铁车,令胡铁车又向一旁滚落。
怪蟒翻身,巨龟上蹿之势一歇,长颈扭转,又将半截胡铁车连同古门玄铁一起凌空叼住。
——巨龟!那并未“死”去的尸王!
龟类生命力强韧,巨龟所化的尸王也比人类的尸王更为难缠。头颅被铁枪贯穿,失去了尸珠,胸侧打开一个破洞,无疑都令它元气大损,甚至假死。可是一旦缓过来,立刻为夺回尸珠而赶来撕咬!
铁枪将它钉在地上,但土行之术原是它本身就有的神通。它带着铁枪沉入地下在沙中潜行,兽类捕猎的本能,比孙苦竹更安静、比“花”更精确,也比苏藏更加暴戾,才一现身便要了胡铁车的命。
没有了辔头控制,它大张的巨口锯齿森森,攻击力却比头撞,更强了数倍!
“轰隆”一声,巨龟落地。
“爹……”刚刚到场的吴秀发出一声惊叫。
然后一瞬间,他在立身之处,便已经为巨龟所代替。重新获得“流星逐月”神通的巨龟趴伏在地,吴秀的双脚最后闪现了一下,整个人便彻底消失在了巨龟的血盆巨口中。
“花”、孙苦竹、苏藏被这残暴的一幕吓得呆了。
“吴秀……”苏藏惊叫道。
“别动!”“花”厉喝道。
他们先前被胡铁车二次击倒,所幸更多的是被古门玄铁“消失”了元气,伤势倒并不如何沉重。孙苦竹虽然来不及施展苦竹余生,但缓了片刻之后,也都恢复了不少。
“没事吧?”孙苦竹叫道,“苏姑娘能控制它!”
“我……我试试……”苏藏道。
那巨龟伏在远处,胡铁车父子的鲜血仍从它的口边不绝滴下。它的头上插着那支铁枪。铁枪穿透它额上的红瘤,又从它的右颈下穿出。那样的重伤居然仍然没要了它的命,反而让它变得更加凶残。
她慢慢向前移动,每一步小心翼翼,几乎看不见她的动作。
“快一点啊!”孙苦竹叫道。
“不能快……”苏藏低声道,“乌龟嘛……本身是不怎么动的……只要没人惊扰了它,它趴个一天两天的,也不会动的……所以有时候对阵,必须由我激发对手……”
区区十数丈,她挪动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到。“花”与孙苦竹屏住了呼吸,眼睁睁地看着苏藏从腰后抽出一根一尺余长的白银长钉。
“是白龙钉……”“花”长出了一口气。
“这钉子在它的体内浸染多年,只有它才不会激发‘流星逐月的反应。”
苏藏说着,已经长钉按在巨龟的颅顶之上。
红瘤的正下方,巨龟的颅顶皮肉上有一个圆圆的孔洞,正是白龙钉原本钉入的位置。苏藏慢慢探身,伸长手臂,将白龙钉的尖端顺入孔洞。
她松了口气,然后用力向下一插,可是长钉入洞一寸,却没有再深入。
“怎么啦?”孙苦竹吓得快要跪了。
“插不进去……”苏藏回过头来,声音里带了哭腔,“不知道是什么堵住了钉孔,白龙钉穿不透它……是……是古门玄铁在起作用了!”
能令一切外力“消失”的古门玄铁,在巨龟的腹中,现在它才是攻守兼备,毫无破绽。
“快逃吧,没人能管得了它了……”苏藏叫道。
7、
“全都不许动!”“花”大喝道,“想活的就好好趴着!”
因为苏藏的话,而稍稍一乱的古门池的伤兵,被“花”一吼,不知所措,又没有再动。
头顶上天色微青,星月渐隐。这一场三方势力的厮斗,一时电光石火,一时慢条斯理,拖拖拉拉的,这一晚竟已要过去了。
“我能消灭它……”“花”沉声道,“所有人都不许动,我就能消灭它!”
古门池的伤兵欲哭无泪,先前他们被巨龟撞击,因为攻击方式的不同,引来的巨龟的反击也不同。射箭的多数已被撞死,可是用镰刀的人却多数只是骨折而已。重伤之后,明明疼得要死,却只能趴在那不动,不由更是生不如死。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中,“花”慢慢地向巨龟走来。
“你别过来,你赢不了它的!”苏藏绝望地叫道。
可是“花”脸色惨白,一步步走来,虽然小心,但却义无反顾。每一步,像是他的宿命:“你去把伤员带离街道。”“花”慢慢道,“我会消灭它。就像我们曾经消灭过的水僵、金僵、飞僵……那样。”
是的,他们曾经除掉了许多尸王。虽然那时候,他身边的好手比现在多,虽然那时候的尸王并无一个像巨龟一样,获得了全部自由。
“你……”苏藏惊道,“你就是四处拔除尸王的蔡紫冠?”
“不是。”“花”给她噎了一下,仍然走到巨龟的身旁。
苏藏看着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
“你还要守护它?”“花”问道。
“不……不……”苏藏被他一问,蓦然间脸一红,猛地摇头。
“那你就退开。”“花”看了看身后的长街,道,“让后面的人全都退开。”
苏藏退到一边,长街上的其他人也纷纷挪到道旁。巨龟伏在那里,巨大的眼珠里虽然映出了一切缓慢的动作,小山一般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它的正前方,于是只剩了“花”,“花”的背后,则是空空的长街。长街的尽头通向无边无际的沙漠,九州极南的终死之地。
“花”的视线,落在巨龟额上那支斜插的铁枪上。铁枪的枪杆乌黑,枪鑚形如宝塔。他慢慢脱下短氅,双手在袖口中反穿进去,又在前襟上露出,双腕连翻几番,短氅绞紧,便将他的双手牢牢绑住。
苏藏在一旁,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做这一切的时候,“花”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然后他举起双手,用短氅绞成的绳索,套住了铁枪枪鑚。
“不行的!”苏藏忽然明白过来。
“行的。”“花”说。
他和青叶一见钟情,可是婚后,却为日常琐碎的柴米油盐折磨,变得相看两厌。
后来他误入万诅之墓,为墓中尸王追杀,以至于无路可逃,却被青叶以灵魂相代,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他的平安。
她为什么那样做?明明已经势同水火,为什么她还愿意为他牺牲?
“花”曾经以为那是因为恨,但后来竟发现那是因为爱。他便被巨大的痛苦与自责折磨,一时需要按照青叶的遗言,好好活着;一时又想到自己的任性薄情,便心如刀割,想要以死赎罪。
他撺掇蔡紫冠等人拔出尸王,也是如此。一时想要从蔡紫冠他们的身上,找回生命的意义;一时又想由他们帮忙,再回到那万诅之墓,再见一眼青叶,和那墓中恶诅做一了断,哪怕终究要死在墓中。
于是在那之前,他决不能死在这里。可是如果连这只巨龟都无法解决,他又怎么有脸,再进万诅之墓?
——青叶,你要不要见我,就看这一次,你会不会让我活下来。
“花”举起双手。他用短氅绞成的绳索套住了铁枪的枪鑚,用宝塔形的枪鑚顶住绳结,以确保绳索不会滑脱。然后,他的双手一前一后,轻轻把住了枪尾。深吸一口气,他的身子猛地向上一提。他的分量蓦然压在铁枪之上。铁枪向下一撬,刺入巨龟头颅的枪身撬动,登时惊醒了巨龟。
“花”一脚踢向巨龟。
——攻击!
“流星逐月”的神通蓦然发作!“嗒”的一声,巨龟猛地向“花”咬去。
血盆大口,森森利齿,咬向“花”的腿——
可是它的脖子向前一伸,它的头颅便向前探出,插在头上的铁枪向前探出,便推着吊在枪尾的“花”向后退去!
——追击!
一旦发现只靠探出脖子,咬不到对方,巨龟小山一般的身子几乎在一瞬间便向前冲去。
可是被固定在它的头顶上“花”的后退速度,却决不逊于它!
——追击!比后退的速度加倍!
——追击!比后退于追击后退的速度再加倍!
“轰”的一声,那一人一龟发出巨大的响声。
长街上刮起了一阵飓风像是长街中央的空气被突然地抽空了,长街两侧的强风猛地填充了进来。趴伏在两侧的人们被飓风吹动,惨叫声中,身不由己地又向街心飞去,撞得头破血流。
一道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从巨龟先前立身之处而始,笔直地延伸向远方沙漠的尽头。
那是“流星逐月”在一瞬间造成的奇迹。“花”用自己为饵,利用“流星逐月”无限加速的缺陷,一瞬间便让巨龟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运到了能令一切生命、一切神通、一切力量消失的终死之地。
“‘花大哥……”孙苦竹愣在那里。
“我们去救他!”苏藏已经叫道。
第二章 地宫,日月争辉
他躲在黑暗中,激动万分。
一种莫名的喜悦感激励着他,撼动着他。
从没有哪件事像他现在要做的这样,这么困难,这么邪恶,这么丧心病狂——
却又这么好玩,这么刺激,这么令他乐此不疲。
——把那些虚伪的“爱”与“梦”都打碎好不好?
——把那些幼稚的“情”与“义”都拆穿好不好?
如果能令那些憨厚的、忠勇的、热情的、大义凛然的人,那些麻木的、愚昧的、市侩的、凶残暴戾的人,脸上都一起露出绝望和恐惧……
——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1、
“千奇百怪,万象寿州”。
坐落于雄州正北方的寿州,一向是极凶之地。
与黄沙万里、万物渐趋灭亡的墨州不同,寿州的危险来自于它的肥沃。一切东西在寿州都在疯狂地生长,有句话说,就是一块金子掉到地上,也会长出几块银子。
虽然物产丰饶,可是寿州人口却极为稀少。全因普通人在寿州虽然百病不侵,力大无穷,但却老得极快,往往三十几岁,便进入暮年,迅速死去。生命在这里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向壮年,也狂奔向死亡。
寿州中部的眉山,横亘东西,山上巨木参天。那森林较之他处要更丑恶怪异得多:粗大的树干因为过盛的生机而长得七扭八歪,在半空中扭成一团,然后骤然间又在上方分开,向天怒指;树下蘑菇、苔藓一团团一簇簇,挤挤擦擦,蓬勃得令人不安;色彩艳丽的怪鸟蹲在树枝上,偶一展翅,遮天蔽日;一只硕大的兔子蹲伏在草丛中,鼓起腮帮,将一只地鼠“嘎吱吱”地咬碎吞入腹中。
在距离那巨兔三尺开外的地方,地面骤然下陷,凭空出现一座大坑。
坑道笔直向下,百尺之后,忽然向旁倾斜,出现人工开凿的石阶。地势变缓,隧道蜿蜒,不断出现分支,宛如巨大的蚁巢。五里之后,黑暗中渐渐浮起光华,灯火、烈阳珠放出的光芒,将一座巨大的、以洞穴相连的宫殿勾勒出来。
那正是天下间最神秘、最危险的伏羲宫。
伏羲宫中心的神殿,殿宇巍峨,殿中供奉人身蛇尾的伏羲神像。
“伏羲大神,化同万尘。献吾所有,至敬至纯。”
手持金杖的宫主向人首蛇身的伏羲大神石像深深地拜伏下去,其他一众信徒也都一起拜伏于地。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麻袍,伏在地上的时候,像是一条条黑色的长蛇。其中只有一个女子,跪在最前面,穿着俗人服饰。
那女子自然正是玉娘。侑州五炉城焚亭一战之后,她被慕容芽所救,不明不白地便给拽回了伏羲宫。那慕容芽杀起人来虽然心狠手辣,为人却似极是憨直,只因觉得自己全靠玉娘提醒而脱困,便非要将玉娘引入伏羲宫。
玉娘满心不愿,可是又不敢真的顶撞她,终于被拖来。只道自己一个凡人,伏羲宫的高层必不像慕容芽那么糊涂,自然不会接纳她,到时候自然还她自由,谁知慕容芽向宫主禀报后,那宫主居然也一口答应,为她开坛行入宫之礼。
“伏羲大神,赐你复姓上官。”那宫主身材高大,手持一根金杖,作灵蛇之状。他戴着一张面具,面具上没有五官,只在两眼的孔洞上方绘出一轮炽烈的太阳。金色的光冕覆盖他整张面具,那使得他看起来,竟像是在两肩上驮着一轮烈阳一般。
他的声音呆板,可是却又带着令人疯狂的魔力。玉娘跪在地上,心中忐忑。
她亲眼所见,慕容芽扫荡侑州的神通高手,心狠手辣、杀人如草,绝非善类。而她自己不过是个常人,毫无神通不说,又一臂残废,怎么会被对方青眼有加的?
“我……我没有神通……”她努力提醒道。
“神通,不需要练出来的,我们伏羲宫受天神保佑,全都使用法宝。”那宫主微笑着,将他的手按在玉娘的头顶上,慢慢道,“伏羲宫包罗万象,可以为你配上最适合的法宝。你恨蔡紫冠吧,你恨他却杀不了他,甚至委身强仇,以求买凶,也仍然无济于事。但只要你加入伏羲宫,只要你得到伏羲宫的法宝,你便可以亲手报仇。”
玉娘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蔡紫冠那个名字令她周身战栗,那个曾经毁去了她亡夫遗体的、逼迫她四处流浪的男子,令她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你想不想为你的丈夫报仇?”伏羲宫主问道。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都落在她的身上。玉娘跪倒在地,单手撑地,手指死死地抠在石地上。她颤抖着,牙关相撞,咔咔作响,道:“我想……想……”
“那么你愿不愿意使用伏羲宫的法宝,加入伏羲宫?作为代价,将你的一切都奉献给伏羲大神?”
玉娘脑中轰轰作响,道:“好……好!”
伏羲宫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到了她的反应,才将自己的右手从玉娘的头上移开,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白石雕成的手臂,晶莹剔透,虽然只有前臂,却足有两尺长短,也不知是如何放入他的袖中的。石臂线条柔美,五指修长,显是女子所有。手臂上端近肘部断茬参差,显然是从一尊雕像上折断的。
“你因蔡紫冠断臂致残,处处不便。这只‘天神手以后就归你使用。”
玉娘身后,其他的伏羲宫门徒忽然发出一阵低低的骚动。玉娘不知所措,被伏羲宫主拉起身来。那炽烈的太阳在她的眼前晃动着,伏羲宫主一手托着她的断臂,一手便将那只“天神手”伸入她的袖中,以断茬对上她的旧伤处。
一阵清凉蓦然从玉娘的断臂上传来,那只女娲手与她的血肉相触之后,忽然间便已将一股澎湃无比的力量,传入她的身体中。
伏羲宫主放开手,那沉甸甸的石臂蓦然向下一坠,拉得玉娘身子一歪——它竟然“长”在了玉娘的断臂上,以致没有依托,也不会分离了。玉娘吃了一惊,连忙站好,可是那石臂的分量却又迅速变得轻了。在她的注视下,它露出袖口的那一截手腕、手掌,迅速缩小,转眼已与她的左手大小相若,仿佛从袖子里伸出来的,就是她的右手。
玉娘翻开衣袖,只见那石臂与自己的断臂合为一体,粗细、轻重,都与原本的手臂无异,只在肉色与石色交界之处,有一条蜿蜒的红痕。
“感受它。”伏羲宫主道,“你会知道,怎么用它。”
玉娘战战兢兢地看着那只古怪的“玉手”,试着弯曲了一下手指——玉石的手指猛然一缩,指尖相撞,发出“叮叮”的脆响。玉娘愣了一下,那以臂使指的感觉,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了。
“不……不……”她喃喃道。
——巨大的恐惧在她的心里蔓延开来,手指的感觉失而复得的代价是,原本残留在她记忆中的,那断臂上翡翠公子临终时留下的触感,却越发变得模糊了。
她又张开手掌,掌心处忽然青光一闪,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可是那变化是什么,却又看不出来。
“这天神手,是我们伏羲宫的镇宫法宝之一。我代伏羲大神传给你,你千万要好好保管、揣摩。等你真正掌握的时候,蔡紫冠便不堪一击。”
伏羲宫主凝视着她,面具上的那一轮烈阳,竟似灼进她的心里。
玉娘看着那只曼妙的手掌,一时之间,神似恍惚。
“你在想什么?”伏羲宫主问道。
“我……我……”玉娘心头一颤,拼命去回想翡翠公子。
不知不觉,她举起的那只石臂发生了变化,就在她的眼前,那冷硬的石头翻转、扭动,慢慢出现了轮廓、眉眼,变成了翡翠公子的模样。
拳头变成了他的头,手腕变成了他的身子。翡翠公子站在玉娘的手臂上,小小的,但却风度翩翩,向着玉娘微微一笑。玉娘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一直跪伏在她身旁的慕容芽连忙站起身,将她扶住。
“宫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起身问道,“女……天神手是我们镇宫之宝,多少弟兄、姐妹想要持有,都被宫主驳回,可这次岂可这么简单地便给了一个新来的姐妹?”
“我们接纳上官姐妹,就要信任她。”伏羲宫主冷冷地道,“她在这个时候加入我们,必是伏羲大神的神谕。”
玉娘虚弱地抬起头来,说不出话。
慕容芽带着玉娘退下,伏羲宫中的众人也陆续退下。
偌大的金殿中,便只剩了伏羲宫主。他将金杖放好,仰望着头顶上巨大的伏羲神像。
那上古的大神乱发浓须,相貌狰狞,有很高的眉骨,和蛇一般的细长瞳孔。他身披金甲,裸露的手臂上筋肉虬结,充满力量。他的右手平持一口曲刃长剑,空着的左手,六指结出一个法印,指甲乌青,厚硬如同兽爪。
自腹部以下,他的身体化为蛇尾,片片蛇磷粗粝狰狞。
伏羲宫主仰天大笑,目前的局面是:九颗尸珠业已成熟,天下神通也被消灭大半,破宇和灭宙越来越强大,且功力相近,一切条件终于渐渐齐备,只要再将尸珠收回,以及将蔡紫冠、摇光制服,那么,他们就终于可以唤醒伏羲大神!
——尸珠那边,已经有专人办理。
——而蔡紫冠这边,却有玉娘可以作为制衡。
他深深地知道玉娘对蔡紫冠的恨意,以及蔡紫冠对玉娘的愧疚,无论何时、何地,玉娘都是那少年的死穴,在这决战时刻,上天竟将那女人送到了伏羲宫,难道那不是伏羲大神必须复活的征兆吗?
上千年的等待,这一次,终于看到了切实的希望。
于是这个伪妄的世界,即将被伏羲大神的降魔之剑,荡平了。
他手舞足蹈,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烛火动摇,伏羲神像的影子跳动着,竟似真的已经活了。
2、
伏羲宫已为玉娘安排了一处洞穴居住,慕容芽扶她来,安顿她坐好。
“玉娘,你能得到宫主亲赐女娲手,这样的荣耀真是少有呢!”慕容芽笑嘻嘻地道。她因和玉娘辗转跋涉,早已熟稔,因此还以原来的称呼相称。
玉娘愣了一下,才明白原来“天神手”所谓的“天神”,便是女娲。却不知道伏羲宫主为什么还要多绕一个弯子,舍近而求远。
古老相传,女娲造人补天,果然是足堪与伏羲相提并论的大神。
“不,我不是……”玉娘紧张地道。她一个外人,忽然得到这么夸张的法宝,被伏羲宫如此信任,她不仅不觉得庆幸,反倒阵阵不安。
“这回你就可以去杀那个蔡紫冠了?我听说过他——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去找他!”
玉娘的心中一阵悸动,蔡紫冠,那个人的名字,对她来说如影随形一般,躲都躲不开。
“你……你早就知道他?你是因为他,才带我回来的?”她突然问道。
慕容芽愣了一下,当日她在五炉城杀人时,原是要将玉娘灭口的。可是忽然看见玉娘的断臂铁钩,登时想起了宫主提到过这女人的身份,临时改了主意将她带回伏羲宫。这一路上,她软硬兼施,玉娘唯唯诺诺,丝毫不曾反抗,不由已令她的心中起了轻视之意。可这时这女人忽然单刀直入,才令慕容芽又想起那焚亭之中,她的沉着果决。
“反正你已经来了。”慕容芽冷笑着,沉下脸来。这一路上她都是这样,前一瞬还笑语晏晏,可是下一瞬间就已经翻脸,凶狠得令玉娘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女娲手的神通到底是什么?它刚才变成的那个人是谁?”
“是……”玉娘艰难道,“是我死去的丈夫。”
“原来它的神通就是能变成你最思念的人?”慕容芽不屑地哼了一声,“女娲大神的本领……怎么只是这么无聊?”说了两句话,她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随便叉开一双长腿,跨坐在一张椅子上。
慕容芽是一个不会“思念”的人,对她来说,生活每一天都是在向前走着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过去的事情她统统都会忘记。女娲手是伏羲宫中女娲神像的残骸,一直被宫主收藏着,据说有不得了的神通,就连她也暗暗觊觎。可若只是会变形,便太一般了。
玉娘坐在床边上,沉默着。轻轻屈伸五指,重新习惯了手指的感觉之后,现在她握拳已经不再会发生碰撞了。那石质的手指光洁、饱满,指节处的纹理,真实得像是感受到血肉的温度。
“会不会是……力气?”她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这石臂的重量,于是试探着去拿脚旁的一只花凳。那凳子以实木制成,沉甸甸的,约摸有十来斤重。玉娘单手将它提起,仍颇为费力。
“也不是。”
玉娘放下花凳,凳子才一离手,忽然“唰”的一声,那凳子忽而“跑”掉了。
凳子有三条腿,三条向外罗圈出去的小细腿此起彼落,花凳就“嘎噔嘎噔”地往墙角而去,直似一匹小马一般。
玉娘和慕容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那凳子跑到了墙角,以两腿直立,弯起一腿,在凳面底下挠了挠。在它的凳面上,木板的结疤游移,变成了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于是凳面变成了一张扁平的大脸,大脸严肃地看着玉娘和慕容芽。
“这、这是什么?”慕容芽大骇,“噌”地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
她虽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星,但是女子天性,却也怕这些诡异丑陋的老鼠蟑螂般的东西。玉娘更是惊慌失措,尖叫一声,顺手拿了手边的枕头,抱在身前“抵挡”。
“主人你抱我了!”忽然有人道。
玉娘和慕容芽面面相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都落回到玉娘所抱的枕头上。
那方瓷枕在较小的一个侧面上也长出了一张脸来,由于瓷枕本身内凹,那张脸变成了滑稽的地包天,狂喜起来的时候,格外古怪。
玉娘只觉毛骨悚然,手一弹,脱手已将那瓷枕扔了出去。
“危险!危险!危险!”那瓷枕在半空中尖叫着,那只花凳“嘎噔嘎噔”地跑过来,挺身接住了瓷枕。大家平脸对扁脸,撞得“吭哧”一声。瓷枕在花凳的“脸”上打了个滚,花凳顺着它的来势又跑了几步,总算稳住了身形。
“主人,你是想杀人灭口吗?”瓷枕愤怒地叫道,因为门牙被撞掉了两颗,而走风漏气。
“谁让你胡乱说话!”花凳愤怒地说。
它被瓷枕压在“脸”上,以致声音含糊不清。
“我明白了。”慕容芽望向玉娘,笑道,“女娲手的神通,是赋予生命!”
拓土造人,那自然是女娲手理所当然的神通。玉娘和慕容芽明白花凳与瓷枕的来历,登时放下心来,再看这两个精怪,也觉得可爱起来。那花凳和瓷枕为玉娘造出,天生便有亲近之意,在安全距离稍作观望,登时又欢天喜地地凑了过来。瓷枕花猫一般跳上玉娘的膝头,花凳小狗似的在慕容芽脚边打转,将两人逗得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而入。
那人名叫夏侯渠,是伏羲宫中的医生,六十多岁,极瘦极长的一张脸上,留着两撇鼠尾短须。他挎着一口药箱走进屋来,笑嘻嘻地道:“上官姐妹,宫主让我来帮你一下。”
玉娘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如今是姓“上官”的。
“帮我什么?”她有点莫名。
夏侯渠微笑着,捻着鼠须,望向玉娘的肚子。玉娘怀胎三月,肚腹在衣下已经微微显形。
夏侯渠笑道:“我来帮你,把你的孩子拿掉。”
这话来得万分突然,玉娘大吃一惊,道:“为什么?”
“既入伏羲宫,你便已将一切都奉献给伏羲大神。”夏侯渠说着,已经打开药箱,取出一卷白色的麻布,轻轻放在桌上,道,“这个孩子以后会拖累你的,留他不得!”
玉娘魂飞天外,转眼望向慕容芽,慕容芽逗弄着花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是呀。”慕容芽道,“刚才宫主问你,你不是同意了么?”
玉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先前时伏羲宫主问她是否愿意“奉献一切”,她只道是打个比方,示意她下定决心,岂料竟会真的落实下来。
“这不是什么问题吧?”慕容芽笑道,“我们也知道,你腹中的孽种只是用来要挟百里清的手段。如今他已经死了,孩子便是个拖累。复活伏羲大神,不容分心,夏侯先生的夺情钩正可以帮你,在无痛无觉的情况下拿掉他——好事!”
她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恶毒之事,仿佛真的是在为玉娘着想。
夏侯渠微笑着,将那一卷麻布慢慢摊开。麻布很厚,一圈圈展开,约有三尺见方大小。最后一层打开之后,现出一柄半尺长的短钩。那短钩长约尺半,金光闪闪,底部一个横柄。夏侯渠右手握住横柄,钩身从他的食指、中指间探出,森然可怖。
金钩向他的左手一挥,短钩已切过夏侯渠自己的左腕。他的左腕上缠着一串手珠,金光过处,他的左手安然无恙,那串手珠却已忽然间碎成两截,珠粒滚了满地。
法宝夺情钩,钩头的三寸内刃可以钩断触到的一切目标之物,并将创口处理得天衣无缝。可是它只对既有目标产生效果,而视其他阻碍为无物。
——那样的金钩探入她的身体,自然可以将那还未成形的孩子,一钩而出。
——而她,也许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
玉娘看着那冰冷的金钩,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腹中的孩子是百里清的,而百里清已经死了。当日她用这个孩子,换来百里清去杀蔡紫冠的一个承诺,可是后来,百里清误打误撞地遇上了傅山雄,出师未捷便已身死。玉娘后来也曾动过念头,想要将孩子拿掉,但想到百里清与傅山雄死战毕竟是为了保护她,她才决意忍辱留下他这个血脉。
——可是现在,情况却该怎么办?
——她身陷在伏羲宫中,四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自顾尚且不暇,何况这个孩子?
夏侯渠笑眯眯的,用白布擦了擦金钩,已向她走来。
——取下孩子之后,她和她的过去,就更少了一重联系。那固然有些对不起百里清,但是命运无情,也只能愧对他于九泉之下。
——而她和蔡紫冠的仇恨,无疑也会越发深刻一层——只怕那时,便不是她要找蔡紫冠报仇,而是那人要为友人讨个公道了。
玉娘紧紧地抓着衣角,脸色惨白。也就在这一瞬间,玉娘的肚子中,那胎儿忽然一动。
像是池塘中,忽然升起的一个水泡;深山里,突然传来的一声鸟鸣,那孩子在她的腹中,不知是伸手还是蹬脚,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是胎动。
玉娘猛地愣住了。她怀胎三月,本不应这时便出现胎动。可是寿州万物蓬勃,生机盎然,她在伏羲宫中住了数日,那孩子便已长得远超怀胎之期,以致在这关键的时刻,忽然间做出了他第一个动作。
那轻轻柔柔的一动,仿佛至高无上的神通,一瞬间,已令玉娘在这一刻全身战栗,突然之间,她怀中的那个胎儿不再是个无知无觉、只令她笨重臃肿的血块,而变成了一个活着的、会慢慢长大的孩子。
——她的孩子。
玉娘终于意识到,她腹中所孕育的,不仅是百里清的遗孤,更是她的孩子。
“不……不……”她颤声道,来自血里骨里的母性,忽然间令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可是混乱中,却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她已经决定要保护这个孩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保护这个孩子!
——无论是什么人,什么势力,都别想伤害这个孩子!
“我决不会让你们动他。”
她坐在床沿上,忽然一缩腿,已经整个地退上了床。
3、
夏侯渠持钩向玉娘走来,原本见她失魂落魄,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已放下心来,忽见她蓦然回神,断然不肯合作,不由吃了一惊。
慕容芽不满道:“玉娘!”
玉娘站在床上,一手扶着床栏,叫道:“我决不会让你伤害他!我不要加入伏羲宫了!”
——那却是在伏羲宫中,决不能说的一句话。
夏侯渠脸色一变,喝道:“不知好歹!”
厉喝声中,他已纵身一跃,抢步向玉娘的腿上一钩。
金光闪闪、寒气夺人,原本是想和气解决,但既然翻脸,他立刻也不客气。
可是“嘎噔”一声,他的脚下一绊,忽而已是一个踉跄。一只花凳不知何时已跑到了他的腿前,舍身一绊,登时令他前冲之势溃散。
“主人快跑!”那花凳叫道。
它扁头平脸,正是先前被女娲手赋予生命的那张凳子,灵性所向,与玉娘天生亲近。原本是在和慕容芽玩闹,可一旦发觉玉娘有了危险,立刻便来相救。
夏侯渠一个没注意,已是一个踉跄,摔得单膝跪倒。他伸手去抓床栏,可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猛地从玉娘脚下的床上蹿起。白光中,一个咧着缺了牙的小嘴的地包天的方脸,狠狠地向他的脸上撞来。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夏侯渠又惊又怒,先前他进屋时,注意力全放在玉娘身上,浑没注意屋内的两个活过来的物件,只道两个女人一个抱枕头,一个踢凳子,闲得玩耍。这时那瓷枕劈面飞来,他不由不知所措,索性举手一劈,金光闪过,夺情钩已从瓷枕的正中劈过。瓷器虽脆,却也被那神钩整整齐齐地一剖为二。
“主人!”那瓷枕惨叫一声,两半身子落在地上,“哐啷”一声,碎成了几十片。
玉娘站在床上,蓦然跑了起来——不,不是她跑,而是她脚下的木床,在被她的女娲手一摸之后,不知何时,已经活了过来,载着她,迈开六条小短腿,“吱吱呀呀”地狂奔起来。
床帐狂摇,绣床四四方方的猛往门口而去。慕容芽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夏侯渠挣扎起来,迈步待追,双脚一紧,又被花凳的三条腿死死别住。
“都是什么他妈的鬼东西!”夏侯渠老羞成怒,挥钩一扫,花凳的三条腿断成了六截。
“嗵”的一声,玉娘的绣床撞上了洞门。绣床的宽度宽过门框,一下子便给卡死在门口,玉娘纵身一跃,已经撞破床头的纱帐,跳到了门外。
“你往哪跑?”夏侯渠怒气冲冲。
待要向前再追,那绣床的床帐猛地一扬,已向他的脸上抽来。
床尾的挡板上,木雕的花纹精美。两尾锦鲤做眉,一双明珠是眼,莲叶变成了圆圆的腮红,剩下一口聚宝盆,一开一合,无疑是嘴。
夏侯渠挥钩格挡,“嘶啦”声中,削落几片布料,又将剩余的床帐割得破破烂烂。可是那绣床两眉倒竖,牙关紧咬,死守门口,却是寸步不让。床帐甩来甩去,像是泼妇的披头散发,却也抽得啪啪作响;床栏开合突刺,像小孩子抡起的王八拳,倒也气势汹汹。
夏侯渠几次抢攻,虽然将那床削得破破烂烂,但那绣床的攻势之广,居然令他也无法一下子便突破过去,一个不留神,腰上给床栏撞了一下,也立刻疼得差点岔了气。
洞屋之中,空气越来越是寒冷。
慕容芽脱去外衣,露出了内里那一身贴身的玄冰神甲。灵力一催,冰甲包裹她的全身,连她的额头、长发也都包住,只留下一张明快的脸孔暴露在外。剔透的冰层,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宽肩、细腰、长腿,她的全身散发着无尽寒意,却又有着无尽的野性。
“夏侯渊——让开!”她低喝一声,纵身向后一跃,已经跃上了身后的洞壁。
雪白的冰道从她的脚下猛地铺开,笔直地扑向绣床。她从洞壁上一溜而下,借着从高处落下的势头,猛地向绣床冲去,来到绣床三尺之处,纵身一跃,一个身子更如炮弹一般,撞入绣床之中。
“啪——”绣床猛地一收,软鞭一般的床帐、铁刀一般的床栏一起拦在了慕容芽的身前。
可是拦不住——“嗵”的一声,她如同一架寒冰制成的攻城槌,猛地撞透了床尾;去势不歇,又“砰”的一声,将床帐、床头撞得粉碎。木片、布料四散飞溅,慕容芽已经闯过了绣床的封锁,来到了门外——不,来到了门里!
绣床的床尾碎裂,那雕花花纹构成的一张脸,已碎成几片。聚宝盆颤了颤,鲤鱼的眉毛游到了一旁,绣床轰然垮塌,残骸“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露出了此前挡在后面的房门。先前玉娘逃出时顺手关上的木门,也已被慕容芽那合身一撞撞得粉碎,不过慕容芽却未能离洞而去。
那扇碎裂的木门后,原本的门洞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坚硬的石壁。石壁上凸凹不平,又显出一张浓眉大眼的憨厚巨脸。
慕容芽硬生生地撞入石壁,半个人插在了那巨脸的左眼之下。
“慕容姐妹……”夏侯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呆住,张大了嘴巴。
慕容芽绷紧的身子软下来,自腰部以下,挂在石壁上。
死一般寂静。然后,极致的寒冷以她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石壁上生出一层蒙蒙青气,夏侯渠牙关战战,石壁上那张憨厚的巨脸一瞬间已被冻得僵了。
“不……不许……”那张巨脸喃喃道。
它无疑也是被女娲手赋予了生命。玉娘在跃出门外去的一瞬间,在石壁上摸的一把,已经令它有了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思想。保护玉娘,这是它在觉醒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的决心。
“轰隆”一声,被冻得酥脆的石壁被慕容芽狠踢一脚,登时碎成了千块万块泛着冰色的碎块。慕容芽脱困而出,一个腾身,落在地上。
她喘着粗气,额角有一缕鲜血缓缓流下,在冰甲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刚才她纵身一撞,只准备撞破木床与木门,却不料在收力的时候,与木床之后的石壁硬碰地撞了一下,即使玄冰神甲天下无敌,却也不由震伤了自己。
她抹一把额上的鲜血。血痕因此洇开,在冰甲上涂成一片粉红。她跨步从那石壁的破洞中追了出去。
幽深的甬道,玉娘已不见踪影。
“玉娘。”慕容芽摇了摇撞得发昏的脑袋,“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这句话,她是在什么时候说出口过?是在她杀死邻居家那个小贱人的时候……
慕容芽喘息着,两脚一蹬,人如离弦之箭,向前滑去。玉娘既然不入伏羲宫,那必是向宫外逃跑,伏羲宫建于地下,向宫外的甬道逐渐向上,坡度可观。但玄冰神甲的冻气发出之后,慕容芽身前七尺之处,瞬间已为寒冰覆盖。她的双足之下凝出两排冰刀,踩在寒冰之上,虽是上坡,也滑行得风驰电掣,溅起点点冰屑,为灯火一映,倒如火花一般。
在她的前面,玉娘正拼命奔跑,可是动作稍剧,便已动了胎气,一阵剧痛袭来,登时疼得她不由蹲下身子。迎面正好有伏羲宫的人路过,见她痛苦难当,关切地问道:“上官姐妹?”
那人说着已向玉娘走去,可是离她尚有三尺,已觉一股寒气蓦然扑面而来。
甬道深处,白冰如同汹涌的巨浪,奔腾而至,连灯火和声音都像要给冻住。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吼道:“玉娘!”
那伏羲宫的路人冻得浑身哆嗦。玉娘紧紧地咬着牙,回过头,便只见慕容芽踏冰而来,闪电般向他们逼近,雪白、颀长的身子急速变大。
玉娘伸出女娲手,在地上重重地一按——
一瞬间,那条甬道活了!铺地的冷硬的石板陡然一颤,几条颜色较深的条石纵横穿插,一张慈祥的老脸出现在玉娘的脚下。
“唰”的一声,玉娘与那伏羲宫的路人身处的位置忽地发生变化,两人身子未动,但脚下条石铺成的地面,条石蓦然分散、重拼,站在上面的两人一起被托着,玉娘不知怎的已到了那人的背后,而那人却迎面挡住了慕容芽的寒气。
“慕容……”那路人惨叫着,转眼之间,眉毛胡子上都已结出冰霜。
“嘶”的一声,慕容芽疾驰而来的身影,蓦然消失不见!
那场景似曾相识,玉娘心头大震。抬起头来,一道白光果然已以一道弧形,蹿上了甬道的石壁。慕容芽弓身、屈膝,借着无与伦比的速度,一溜烟花一般,已滑上甬道的石壁,斜蹿上了洞顶。她在洞顶的寒冰上倒立而行,宛如蝙蝠,绕过了那伏羲宫路人的拦截之后,猛地向玉娘头顶砸落下来。
玉娘起身想逃,可是才一用力,腹中又疼得她使不上一点力气。
“小主人,放心。”那慈祥的甬道说道。
“嗵”的一声,慕容芽重重砸落,如同一块万载玄冰从天而降,砸得地上深深陷出一个大坑。冰霜铺开,条石纷纷折断,翘起的边缘如同参差大剑。
可是玉娘却已不在那里,距离慕容芽三丈开外,她蹲踞在地上,飞快地向前滑行。
她脚下的地面鼓起一个大包,宛如坟丘。大包向前滑去,交错的条石被它顶得一一松动,向前涌动。玉娘蹲在那里,蹲在大包的顶上,被条石一块块地“传”到下一块上去,由此闪电般地向远处逃去。
“小主人,坐稳!”那甬道的脸由条石不断拼成,不断跟着玉娘,殷殷叮咛。
4、
夏侯渠艰难地拉动夺情钩,金钩的把手冷得像是要把他的手冻下来。厚厚的冰层给他切下了三尺直径的一个大圆,露出先前时慕容芽撞出的破洞,他这才哆哆嗦嗦地钻出玉娘的房间。
先前时慕容芽怒气勃发,以致玄冰神甲威力全开,离开之后,留在屋中的寒气将一间屋子全然冻住。夏侯渠好不容易逃出来,只叫得声苦,却见眼前长长的甬道也已被厚厚的冰层自下而上地全都镶满了。
“我……我削……”夏侯渠用夺情钩在地上狠狠一画,金钩在坚冰上毫无阻碍地切出深深的一道痕迹,但钩刃短,而冰层厚,居然没有办法真的将冰切开。
他已经冻得握不住金钩,只能是用双手叉着钩柄,勉强持着。身上黑袍已给冻透,他跌跌撞撞地沿着冰道向上追去。
就在这时,他的脚下忽然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然后,他猛地朝甬道的上坡滑去!
在甬道的深处,慕容芽如白色流星猛地撞向玉娘。
极致的高速滑行,令她有了足够在洞壁上、洞顶上穿梭的力量,她像一条白色的蛇,蜿蜒游动,追着玉娘猛咬,反复冲荡之下,速度越来越快。玉娘被那慈祥的甬道托着,不住闪避,虽然狼狈,却也有惊无险地不住向甬道“上方”逃去。
——不对,是下方!
突然间,玉娘发现甬道托着她,明明是向着出宫的“高处”逃走,但不知为何,移动之后,竟是再向甬道更“低处”而去。
“怎么了?快送我逃出去!”玉娘颤声叫道。
“小主人放心,我正在送你逃出去!”那甬道肯定地道。它的声音一板一眼,仿佛不慌不忙,可是却也透出木讷。带着玉娘逃走的时候,忽然间却又托着她蹿上了洞顶。
玉娘发出一声尖叫,但是幸好,她并没有掉下去。
——为什么?
“小心!”玉娘叫道。
“小主人放心,我马上就送你出去。”
玉娘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几乎惊叫出来。她终于发现了这些被女娲手赋予了生命的“物件”的问题:它们虽然忠诚,却极为愚笨。甬道直到现在,似乎都还没有发现,自己带着玉娘逃走的路线,已经歪七扭八了。
——它“向上”、“向外”的去势,被什么变化的力量不断地扭曲着,以致它托着的玉娘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原地转成了一团乱麻。
——那股外力是什么?
玉娘惊恐地望向慕容芽。
“玉娘,你逃不了!”那为冰甲覆盖的女人尖叫道,“你给了这条甬道生命,那我就再冻死它!”
一瞬间,玉娘看到了:在慕容芽飞快闪过的白色身影后,另一个黑色的、颤抖的人影正在甬道的不远处,站在冰雪之中。
——那是先前的伏羲宫路人,这时他全身缀满冰霜,双手正捧着一个罗盘。
法宝“海底罗盘”,一经使用,神通覆盖的范围内,便可随着罗盘上的指针指示,颠倒方向、混同高低、再置上下。
玉娘的心沉了下去。伏羲宫中藏龙卧虎,她当然不该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若不是那人已被冻得体如筛糠,捧着的罗盘抖个不停,只怕她早已被送到了慕容芽的撞击路线上了。
甬道中的寒气越来越重,慕容芽放出的寒气,在反复的穿梭追击之际,越积越重。脚下的寒冰越来越厚,那甬道的慈祥的脸渐渐隐于冰层之下,托着玉娘的大包,再想滑动时,须得首先撞破坚硬的冰层,不由也越来越慢。
玉娘浑身颤抖,那寒气入体,几乎要令她失去意识。
——怎么办?
冷到极致,忽然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
——如果她现在倒下去,慕容芽一定会杀了她,或者至少,会杀死她的孩子。
玉娘忽然把掩在口上的手指塞入口中,狠狠咬下,鲜血淋漓,那麻木的指肚上终于传来一点痛楚,她清醒了些,蓦然间大喝一声,跳下了甬道托着她的大包。
“上”与“下”正被海底罗盘扭曲着,以右首边的洞壁为“下”,玉娘侧身跃下大包,单膝一跪,打横在洞壁的冰层上滑走。慕容芽尖啸一声,急速向她撞来。
玉娘右手的女娲手死死地按着冰面,画出长长的几道指痕。
“嘶”的一声,慕容芽已经冲到!
人还未到,周身裹挟的寒气与带起的罡风,便已经令玉娘无法呼吸。她死死地咬着牙,可是却拼命睁大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慕容芽,后者在她眼中迅速变大。
蓦然间玉娘的眼前白光一闪,慕容芽已自她的头顶之上飞过。
在玉娘的面前,原本平整的冰壁忽然凸起一个陡峭的斜坡,慕容芽急速滑来,被那斜坡一垫,登时高高地飞了出去。
玉娘的身上忽然发生了变化。石壁上的冰层块块剥落,飞快地包住了她的脚、腿、身体。白色的冰块彼此咬合,将她全身罩住,宛如给她也穿上了一身玄冰宝甲。
冰甲连她的脸也罩住,只在口鼻处,留下透气的小孔。而在冰甲之内,温温的暖意迅速令她的身体复苏起来。冰壁上光影流动,玉娘的影子倒映其上。那影子神情严肃,道:“主人,接下来,我来保护你。”
——正是女娲手,将坚冰也赋予了生命!
海底罗盘转动,高低、上下,再次发生改变。地面由洞壁,变到了洞顶之上,慕容芽人在半空,正在上升之际,忽而一转身,登时在洞顶上站稳。玉娘还不会使用冰甲,想要站起来,都还不行,手刨脚蹬之际,已是躺在冰壁之上,滑上洞顶。
慕容芽向后滑出丈许,才将身子停住,双膝微曲,瞄准着玉娘。
“你敢碰我的冰?”她森然道。
玉娘手脚并用,终于站起身来。慕容芽两脚一蹬,猛地向她滑来,“砰”的一声,正撞在玉娘的身侧。玄冰神甲与临时冰甲相撞,“喀啦”脆响之中,玉娘飞上半天,周身冰甲已然碎裂成千片百片。可是只一瞬间,四散的冰块重又合到玉娘的身上,变回冰甲。
“哗啦”一声,玉娘摔倒在洞顶上,但有冰甲护体,余势不歇,笔直地向前滑去。
冰壁的脸——她的影子——在冰壁中紧紧地跟着她,叫道:“主人,你不要怕,你要站起来!”
玉娘伸手在冰面上一按,在滑行中坐直了身体。可是眼睁睁地想要在洞顶上头上脚下地站起来,心里就先虚了正在挣扎,“哗啦”一声,后背一震,又已经撞上了石壁。
冰甲碎裂,露出玉娘惊慌的脸,旋即又重新拼起。
玉娘大口喘息,紧紧地捧着自己的肚子,生怕腹中胎儿受了震荡。可是稍稍冷静下来,她惊喜地发现,先后两次撞击,自己竟是安然无恙。那临时的冰甲虽然不如玄冰神甲坚固,但却也有自己的好处,就在一碎一合之中,卸去了所有的撞击之力。
“主人别怕。”她的影子在冰里说,“你身上的冰甲,和我是相通的。所有打在它上面的力量,都会平均地分摊到甬道里所有的冰壁上。”
“可是……”玉娘喘息道,“可是慕容芽的玄冰神甲……”
“我是由玄冰神甲创造出来的寒冰。”她的影子冷冷地道,“玄冰神甲越强,我就越强。”
玄冰神甲的寒气结冰,而玉娘的女娲手则令寒冰有了生命,这中间的微妙关系,玉娘刚才几乎是凭借本能,便做出了选择。神甲护体,她不会再受伤,腹中的孩子也暂时无虞,她这才一咬牙,又挺身站了起来。
脚下一滑,她又摔倒了。冰甲发出“咔”的一声,膝盖处似乎裂了,但她自己果然不疼不痒。玉娘手忙脚乱,两手撑地,又站起来。
这回“砰”的一声,又被慕容芽撞倒了。
“玉娘,你给我加入伏羲宫!”慕容芽尖叫道,双足力蹬,如野猪、如狂牛,反复撞击玉娘。玉娘全无还手之力,给她撞得东倒西歪,身上的冰甲不断碎裂,又不断聚合。
——那仿佛又回到了慕容芽少年的时候,她在结冰的回龙江上追打邻居的姐姐。鲜血在透明的冰面上涂开,寒气浸透她的身体,令她紧握着木棒的双手僵硬得没有知觉。那个小贱人哭喊着,跌入一个冰窟窿,想爬上来,又被她砸下去。
慕容芽尖啸着,狂吼着,明朗的面容扭曲,显得格外狰厉可怖。可是玉娘却不是当年那个被她吓得只会哭的女人。
“当”,那伏羲宫“路人”手中的海底罗盘忽然脱手坠地,发出一声脆响。那人哆嗦着,一张脸冻得发青,胡须上挂满雾凇。他想要去捡起罗盘,一弯腰,却重重地栽倒在冰雪里,冻得僵了。
罗盘震动,甬道中的方位忽然间再次发生变化。玉娘和慕容芽从甬道上的壁顶上笔直地摔下来。玉娘有冰甲减震,慕容芽凌空翻身,状甚潇洒。
“下”的位置,被定在了罗盘落下的地方。玉娘身下一滑,已向那里溜去。
慕容芽一蹬冰刀,在后面紧紧追赶。
就在这时,远处一点金光飞快地向他们滑来。
冻得缩成了一团的夏侯渠,仰天躺倒在冰面上,双手捧着夺情钩,从甬道的另一头,也向“下”——那定海罗盘落地的地方——飞快地滑了过来。
5、
玉娘向海底罗盘滑去,夏侯渠也向海底罗盘滑去。
以那失去控制的海底罗盘为中心,甬道中的那段平坦的地面,其实已经成为了一个“谷”。玉娘和夏侯渠,便好像是从两侧的山坡,一起向那低谷滑下。
而在玉娘之后,一身玄冰神甲的慕容芽则足踏冰刀,穷追不舍。
玉娘的影子——被她赋予生命的冰壁——紧跟在她的身边,冰层中穿行,在玉娘的耳边大喊:“主人,要反击!不能一直被她这么追着打!”
玉娘心头狂跳,眼前的景物疾速向后退去。那用海底罗盘的伏羲宫高手倒伏在“谷底”,向她飞快地逼近,而逼近更快的,则是从另一面“山坡”上滑下来的夏侯渠。
夏侯渠仰面朝天,衣角、发梢都冻得发白。他从玉娘的房前滑倒,想站却站不起来,才一路向战场滑来。中途海底罗盘几次变化,他在甬道上撞来撞去,冻了个通透,唯一还能做的,便是还抓着夺情钩。
“拦、拦住慕容芽!”玉娘尖叫道。
“是!”冰壁应声答道。玉娘与慕容芽之间的冰面上,立刻凸出一条陡峭的冰棱,慕容芽的冰刀撞上冰凌,“啪”的一声冰凌碎裂,慕容芽也重心不稳,一个筋斗向前翻去。
“哗啦——”慕容芽后心着地,顺势一滚,又站起来,几乎毫无停歇地向前追去。
——可是“几乎”毫无停歇,毕竟还是慢了一瞬。
——虽然只是一瞬。
“唰”的一声,玉娘与夏侯渠率先在谷底擦肩而过。下滑之势,变为上爬,玉娘滑速登时变慢,慕容芽两脚轮蹬,瞬间便已追上了她,忽然双膝一屈,整个人向前砸来,以上示下,双肘猛向玉娘腹上砸下。
“我先废了你的小崽子!”
“啪啪啪啪……”玉娘身上的冰甲,在后背上蓦然长出冰刺,冰刺在冰面上折断,玉娘向坡上滑行的势头登时耗尽。慕容芽收势不及,双肘重重砸在冰壁上,而玉娘却已自她的双脚间,一钻而过。
“杀了你!”玉娘大叫道。
金光一闪,慕容芽一个翻身,已在冰面上站了起来。
她身上的玄冰神甲原本流光溢彩,可是这时不知为何,却暗淡了许多。慕容芽脸色大变,低头一摸,果然在左肋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道二尺余长的裂口。
玉娘向“谷底”滑去,她努力抬起头来去看慕容芽,手中提着夺情钩。在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已从冻僵的夏侯渠手中,夺过了夺情钩;又在交错而过的一瞬间,一钩砍在慕容芽的肋下。
——去死!去死!
玉娘死死地盯着慕容芽,她与慕容芽的战力,全然不能相提并论,全靠女娲手和夺情钩的出其不意,才可以击中对方一次。慕容芽千万要就此倒下,否则她只怕已再无逃生的机会。
可是玄冰神甲上的伤口虽然凄厉,慕容芽的身上却连一滴血都没有。
“怎……怎么会……”玉娘简直难以置信。她先前还在担心玄冰神甲太过坚硬,夺情钩也不能伤其分毫,可是两者相较,夺情钩明明胜过玄冰神甲,已将它切开,却怎么会那么巧,未能再进一寸、一分,而伤到慕容芽本身呢?
——哪怕只是重伤、哪怕只是轻伤,总好过这样既暴露了杀招,却毫无建树的好啊!
玉娘满心悲愤,滑到“谷底”,势头终于耗尽,就在海底罗盘旁停了下来。
“你想杀我?”慕容芽摸着玄冰神甲,森然道。
她用寒冰,将神甲上的裂缝补起来,可是神甲暗淡,那填补只是聊胜于无。寒冰较之神甲本身的玄冰,硬度上天差地远,宝物虽能自愈,但却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行。
“可惜,你是被我的玄冰神甲吓破了胆了。”慕容芽冷笑道,“你一门心思,要攻破我的神甲,可是夺情钩的神通,却是‘无坚不摧,只切一物。它既能切开我的神甲,便再也不会伤到我的皮肉。”
慕容芽站在“高坡”之上,寒气越来越盛。
玉娘伏倒在地上,一手握着夺情钩,知道自己错失良机,不由后悔不迭,心中激荡之下,蓦然间腹中又是一阵剧痛。
那疼痛前所未有,她蜷缩在冰面之上,低低地呻吟起来。
“看来我不用再费力气了。”慕容芽冷笑道,“宝物施展神通虽然全靠自己的灵力,但也需要使用者力气催发。你用了女娲手,又用夺情钩,不用我再打你,你就要把你肚子里的孽种杀死了。”
玉娘挣扎着坐起来,上身的冰甲逐渐剥落,露出她自己的样子。她脸色惨白,一手捂着肚子,夺情钩也落到了地上。
“别的弟兄也该过来了。”慕容芽冷笑着,慢慢向玉娘滑来,“到时候,你更是插翅难逃。你的命运已是注定了的,你那孽种也注定留不下。不过你若是愿意跪下来求我,我倒可以用夺情钩,让你少受些苦。”
——不,我要把你也按下冰洞。
玉娘咬着牙,果然挣扎着跪倒在冰面上。
“这就对了。”慕容芽笑道,“不过这么一闹,你的女娲手倒真是厉害。”
玉娘跪在那里,左手在冰面上摸索。
“我一定会保护我的孩子。”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嘎噔”一声,又捡起了夺情钩,“我一定会让他平安!”
她将右手的女娲手平举,左手的金钩一挥而下!她大喝道:“切断女娲手!”
可以斩断一切的夺情钩猛地落下,“嚓”的一声,已将女娲手切断。能将一切物件赋予生命的天神之手脱离她的手臂,砸在冰面上,“喀”的一声,手指折断,已经变回了沉甸甸的玉石。
玉娘将夺情钩狠狠扔下,叫道:“如果法宝会威胁到我的孩子,那么我决不再用它!”
夺情钩砸在冰面上,“叮”的一声,弹出老远,她转身就跑。
玉娘居然这么绝,又这么蠢,好像没有法宝的帮忙,她还能走出这条甬道似的。慕容芽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两脚一蹬,从“高坡”上滑下。玄冰神甲在肩上生出撞角,再次撞向玉娘。
风驰电掣,撞角狰狞,这一撞,撞的是再无冰甲保护的玉娘。
“啊——”一声惨叫,慕容芽在冰上斜斜地摔出去,滑出老远。
玉娘回过头来,小心地走到慕容芽身边。
慕容芽倒在洞壁下,脸色惨白,死死地把着自己的左腿。她左腿的玄冰神甲之下,已变成了一片血红。鲜血从慕容芽的脚踝处不断流出,灌入玄冰神甲,却因神甲严丝合缝而无法流出,一下子便将她的半条腿都浸在了血泊中。
“为……为什么……”慕容芽惨叫道。她的脚已经断了,却仍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如何受的伤。
冰面上发出“叮、叮”的细响,似有一条金色的尺蠖,一屈一伸,爬到了玉娘的脚边。
——那是夺情钩,已被女娲手赋予生命的夺情钩。
先前玉娘先用右手抓了夺情钩,已令金钩活了起来。转而用左手持钩,斩断女娲手,旋即将夺情钩掷出。夺情钩弹到慕容芽必经之路的附近,在慕容芽急速驰来的时候,爬到她的脚下,借慕容芽的前冲之力,一举切断了她的左脚。
“你输了!”玉娘捡起夺情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你切的不是女娲手的石头吗?”
“夺情钩要切断什么,不在于使用者嘴里说什么,而在于他的心里想什么。我斩断女娲手之后,在心里已将接下来要斩断的东西,换成了的脚。”
“你怎么知道,女娲手没了……夺情钩……还会听你的!”
“我只是觉得,我和我的孩子的运气,不会那么坏!”玉娘喘息着,转身想走。
“你逃不了的!”慕容芽嘶声叫道,“你甚至逃不出伏羲宫去!”
那仿佛是一声号令,甬道的远处果然又传来喧闹的人声。那些各怀法宝的伏羲宫高手,正随时都会赶到。
“主人。”冰壁里,她的影子——冰壁——忽然开口道。
“甬道还活着。”玉娘和慕容芽都吃了一惊。
一片冰壁忽然剥落,露出下面冻得发青的石壁,那慈祥的老人的脸慢慢睁开了双眼:“主人。”
“轰隆”一声,甬道凭空裂开一个缺口,似在召唤玉娘躲进去。玉娘犹豫一下,拎着夺情钩,几步走了进去。
“主人。”她的影子道,“保重。”它是冰壁,它离不开这里。而当玄冰神甲解除了神通,寒冰融化,归为春水,它无疑也会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我们会找到你!”慕容芽嘶声道,“甬道就这么长,掘地三尺,我们也会把你找出来!”
玉娘站在甬道的缺口中,冷冷地望着她。
“我腹中的孩子,”她忽然开口道,“他的父亲是这天下间最坚忍机敏的人。有他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定会逢凶化吉,伏羲宫绝对赢不了我!”
她扬了扬夺情钩,凶险关头,她还是需要带着一件防身利器。
“轰”的一声,甬道的缺口闭合,玉娘就此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