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鉴·玄门卷(卷三)

2015-05-30 22:47王晴川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龙子师兄师姐

王晴川

前情提要

李泠一行人在即将到达自在玄门之际,却遇到罗织门阁主尤渊的伏击,危难之际,得到玄门丹剑派谭易清出手相救。众人本以为危机已过,却不料半途杀出一个神秘人物,出手夺刀。一击之下,“魔刀”竟应声而断。李泠一行人终于到达自在玄门,李泠和黎瑛也正式成为玄门弟子。然而玄门之中,两人的生活却也并不如意……

八、小瑛子

宁观一走后,李泠在深山之中又忙活半日,累得气喘吁吁,背着数十斤的柴火辛苦万分地赶回。刚进得游心观,迎面遇见悠然踱步的逸龙子,李泠只得向师父问安。

“才砍了这么点柴?”逸龙子看见李泠,目光立时森冷起来,自地上摸起一块大青石,掂了掂,道,“二十来斤吧,以后你每日上山下山,都将它缚上。”一扬手,大石呼地压在了李泠瘦小的脊背上。

见李泠眼内闪过一丝怒色,逸龙子毫不犹豫地抽了他一竹板,喝道:“师父跟你说话,为何不答?”

李泠却咬着牙,没有吭声。

逸龙子苍眉拧起,低喝道:“你哑了么,还不答话?”

李泠道:“你好好跟我说话,不要乱拍板子,我便答话。”

逸龙子也没言语,又一板子狠狠拍在他肩头,算是回答。

李泠又气又急,暗道:义父老东西是说骂就骂,动手打人的时候不多,这老瘦猴师父则是说打便打!满腹委屈之下,泪珠在眼眶打转,但倔性发作,只恶狠狠怒视着师父,却不言语。

逸龙子更恼,一板子又一板子地拍下,李泠背着一垛柴火,硬挺挺地杵在那里,任由板子拍下,半步不退。早有路过的伏龙派弟子瞧见,全惊得呆在那里,哪敢上前相劝。

逸龙子连拍了十几板子,也觉无趣,收了板子,怒冲冲道:“你这小子别无长处,倔起来却比一头牛还拧!”

他手上虽未使内力,李泠的肩头这时也是血红一片。这些皮肉之苦倒不让李泠觉得如何,但听他骂自己别无长处,李泠却觉脸上火烧火燎,眼眶霎时一湿,喘息道:“逸龙子,我眼下年纪还小,自是由得你打骂奚落,但终有一天,我李泠会胜过你百倍!”说到后来,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触到他执拗的目光,逸龙子不由一愣,这一次倒没发火,只淡淡笑道:“胜我百倍?好啊,难得你这小子还有这志气!只是身入玄门,便要吃苦。你若吃不了苦,那便滚下山去!”

原来老瘦猴是要赶我走?见了逸龙子嘲弄的目光,李泠忽然明白了:是了,是掌教真人要将我留在自在玄门的。老瘦猴不敢违背真人法旨,便变着法子折磨老子,只盼逼得我自己逃走。嘿嘿,老子偏偏不走,哪日自去掌教真人那里去论理。

他也不搭理师父,奋力挪动打颤的双腿,向观后的柴房走去。

李泠便在伏龙派住了下来。在游心观,他认识了自己的十几位师兄。

除了大师兄宁观一,还有诙谐洒脱的二师兄郭观定,性子沉默的方观清,喜欢算卦的周观极,更有武功平平、却终日唠唠叨叨地自称“百年仙才”的九师兄余观吾等人。

听说伏龙派当年也曾兴旺红火过一阵子,只是十多年前遭遇大劫,在一座废弃的水神庙内被魔宗妖人一场劫杀,其时威名赫赫的伏龙派掌门苍霞子便在那场大劫中被杀——这件事李泠在水通玄和李浔阳的对话中已有耳闻。听师兄们说,这场血案在伏龙派内被称为“水神庙大劫”,伏龙派的高手宿耆便在那场血案中损失殆尽,当代的高手只余逸龙子和犹龙子二人了。

自那之后,犹龙子李浔阳心灰意冷,只愿在江湖上游走,掌门逸龙子显然也难当中兴重任,多年来便只收了十几个弟子。

按道教规矩,道士入道后,仍用俗家姓氏,以示不忘祖宗孝道。除了掌门一辈是“龙”字辈,伏龙派其下弟子便是“观”字辈,自在玄门的道士都有个道号,如宁观一,道号便是观一子,郭观定道号观定子,其称呼多是原姓氏后加上道号。

按规矩李泠也该有一个“观”字的道号,但掌门逸龙子却说他刚刚入门,年纪尚小,这道号须得两年后才能赐予。

李泠知道老瘦猴根本没有心思要将自己留在山上,暗自赌气地想:这伏龙派的狗屁道号,有何稀罕的,不给便不给。

李泠成了道家名门弟子,自然免不了研习道家经典。自在玄门只尊崇《道德经》一家典籍,游心观弟子终日便只熟习这《道德经》的五千真言,于《庄子》、《列子》《灵宝度人经》等道书,只略作浏览而已,不几日,李泠便将《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

一起诵唱道典之余,还需摹写经文,李泠终于有机会拿起了毛笔,得以在纸上习字。他在书画上颇有些天赋,只用了月余工夫,写的字已像模像样。

游心观中的弟子平日里大多修习三项术业,除了武功,还有医术和道家秘法。

所谓道家秘法便是李浔阳说过的易学、风水,甚至兵家之学、纵横之术,不过精通这些秘法的逸龙子只在宁观一、周观极等几个高徒中,依各自天赋择要而授。像李泠这样的小弟子,是连碰都不许碰的。

除此之外,游心观最重医术。原来游心观在七曜天峰内地位最低,香火钱历来不足,观内众弟子都须普习医术,一来给附近山民诊病,二来卖些草药膏丸,贴补观内日用。

游心观中医术最好的则是大师兄宁观一,他倒极喜欢这位聪明伶俐的小师弟,教习医术时总是不厌其烦,循循善诱。好在李泠头脑极佳,背记力惊人,二人一教一学,李泠在医道上竟也初窥门径。

最让李泠头痛的,却是桩法修炼。

虽然逸龙子不让李泠习武,但宁观一见他砍了几日柴火,倒也像模像样,便偷偷传了他玄门桩法。自在玄门的武功均以上清水火桩法入门,玄门四象都以桩法修习龙虎真气,待龙虎真气小有成就后,再各依独门秘法修习后面的武功。

在宁观一的指点下,李泠修习那上清水火桩法不足两日,便觉浑身气息鼓荡,身麻腿颤,眼前更有诸多光芒闪烁。

“你的印堂穴前竟能看到光点?”宁观一甚是欣喜,“这是功夫上身了。咳咳,小师弟,旁人练得数月才有如此效验,看不出你,莫非是此中的天才?”

难道老瘦猴师父和那令狐掌门都看走了眼?李泠又惊又喜,老子加紧苦练,哪一日好让他们大吃一惊。对了,自然还有义父那老东西,不让老子习武,竟还要扯到命理上!他愈发勤学苦修,可奇怪的是,接下来的数日,那些奇异感受尽数消失了。

旁人修习桩法都是越修元气越足,进而炼出内气,此后便可在拳法中融进内家劲力,只这李泠例外。他不但觉不出丝毫元气增长之相,反觉体力大减。

修炼上清水火桩法月余,他反觉体软劲衰,想到当日令狐易胜给自己下的定语,心内颇有些颓唐的惶恐:看来老子真的不是练武的料!也好,这正遂了义父的愿!

好在转过月来,宁观一便开始传他伏龙派入门的掌法腾龙掌。李泠天资聪颖,身手也算敏捷,几日之间,这路掌法便学得大致不差。可惜他的内力修为全无,掌法练得再精,也不过是花架子而已。

已是四月芳菲落尽的暮春时节,山里的日头出来得更早。淡红的晨曦与青白的雾气交融,四周山岚刚被曙光披上了胭脂般的霞衣,伏龙派众弟子已在山谷间挥汗如雨地站桩练气了。

“……李泠!”点名的二师兄郭观定已喊了第三遍。

“小弟在!”

练桩的队伍最后才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回答。李泠无奈地打着哈欠,跟众师兄挤在一起睡大通铺实在难受,这大清早的,又得起来练桩功,他甚至有些怀念跟义父四处漂泊的日子了。那时候虽然辛苦,却也还逍遥自在。

玄门武功以上清水火十二桩为根基,这桩法要屈膝而立,一个姿势便要动也不动地站上个把时辰,虽然入手辛苦,却能极快地炼出龙虎真气。只有李泠是个例外,他久练无效,颓唐之气渐生,便想着法子偷懒耍滑。

此时众师兄都在屈膝苦立,队列最后的李泠却懒懒靠在一根大树上。这大树下方凸出一根横枝,正好撑住他的双腿。他装模作样地摆好桩功架势,却毫不费力,悠哉游哉。

忽然“啪”的一声,一颗石子横着飞来,不偏不倚地正击在李泠身后的树枝上。树枝立时折断,李泠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姥爷的,是谁……”李泠骂出了声来,一转眼,却见师父逸龙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数丈开外,冷冷盯着自己,吓得他脸色一白,急忙咳嗽一声,“弟子撞撞树,练练腰力……怪哉怪哉,怎的我功力大增,竟将树干撞断。”

逸龙子今日心血来潮,悄然过来观看众弟子练功,哪知一眼便瞧见李泠正自偷懒,但听他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便将自己的偷奸耍滑胡诌成练习腰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出来,打一趟逆龙掌法!”

李泠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叉手道:“启禀师尊,弟子无能,没学过逆龙掌!”

逸龙子道:“那便打一路潜龙散手!”

李泠道:“启禀师尊,弟子无能,也没学过。”

几个年轻的师兄已低声发笑,李泠也觉无可奈何,满脸无辜地站在那里。

逸龙子喝道:“那你会什么?”

李泠道:“弟子只会一路腾龙掌!”

逸龙子皱眉道:“打来!”

李泠应了一声,提起百倍精神,苍龙出海、老龙抖甲……一招一式地打了一趟腾龙掌。

逸龙子凝神观瞧,见他虽然脚步虚浮,但这套掌法居然打得像模像样,颇有神韵,不由怒气稍平,又道:“鲁观尘,你出来,跟你小师弟放上几招!”

“遵命!”一个壮硕汉子应声走出。

李泠仰望身前这犹如黑铁塔一样的壮汉,脸色尴尬,低声问:“师父,弟子哪里是鲁观尘师兄的对手啊?”

“只要撑下来两三招即可!”逸龙子淡淡道,“我要看看你的身手根基怎样!”

李泠和鲁观尘都大为无奈,只得对面而立,施了礼,拉开架势过招。李泠不懂什么江湖礼数,眼见鲁观尘身壮如牛,只得抢先出手,道了声“得罪”,一招“龙取水”迎面拍出。

这一掌迅捷轻快,鲁观尘料不到他说打就打,忙反手一撩,反格他的腕子。

只闻“砰砰”两响,第一声响是李泠出手机灵诡诈,乘势一脚偷袭,踢中了鲁观尘的肋下。第二声响是壮如铁塔的鲁观尘毫不为意,横挥一拳拍中李泠的肩头,将李泠扫倒在地。

众人都料不到李泠连鲁观尘的一拳都撑不下来,几个年轻的弟子已嘻笑出声。宁观一忙道:“师尊,小师弟修炼时日太短,内力尚浅……咳咳,这个……”

逸龙子冷冷地打断了他:“不是内力尚浅,而是毫无劲道,这等资质,如何学武?”

李泠给师父一通叱喝,脸色通红,猛地心中发狠,跳起身来,连环数掌,直向鲁观尘扑去。此时他心内憋了一股怨气,掌势之快,几乎已超出了他的体力所及。

“砰砰”两响,鲁观尘的胸前和肩头接连被他拍中。

鲁观尘“哎哟”了两声,身子却连晃也未晃,猛地撩开李泠的手臂,忽地矮身欺近,贴身靠打。李泠给他小山一般的身子撞中,登时横着飞出,滚在了地上。

“鲁观尘,”宁观一皱起了眉头,“你身大力猛,跟小师弟过招,不该施展蛮力!”

鲁观尘黑着脸道:“李泠这小子不守规矩,两次出手,都如同偷袭一般,哪有这样做师弟的!”

逸龙子看到李泠一败涂地,似乎倒来了兴致,笑吟吟道:“李泠,鲁观尘确是施了蛮力,但你也太过不济。武功学得如此稀松,道典学得如何?背一段《老子河上公章句》,就说‘无源第四这一节!”

李泠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瞥见师父阴冷的眼神,知道他定在寻找缘由,又要狠狠惩戒自己一番。好在这《老子河上公章句》是玄门弟子必得研习的经典,前几段他还诵读甚勤,忙擦了擦汗,打起了精神念道:“道冲而用之冲,中也。道匿名藏誉,其用在中。或不盈,或常也。道常谦虚不盈满。渊乎似万物之宗。道渊深不可知,似为万物知宗祖……”

逸龙子本以为李泠练武偷懒,其余的道典、医道更是耍滑敷衍,不料他竟背得极是顺畅,索性板起脸来重重一哼:“还不错,可你呀,就只这点嘴皮子上的能耐!”

李泠几乎气炸了肚子,暗道:这老瘦猴,老子若是背不下来,定是一顿臭骂,这般背下来了,也是一番奚落!恼怒之下,昂着头瞪着师父,咬牙不语。

“自今往后,你就在这嘴皮子上多下下工夫吧,武功么,不学也罢。”逸龙子阴着脸道,“免得你日后行走江湖,辱没了我伏龙派的名声。”

李泠懒洋洋地一笑,没有答话,心内忽然闪过义父所说“不得学武”的话,暗想:嗯,只怕这两个老家伙会暗中串通,一个说老子命运不济,一个便变着法子不让老子学武。嘿,你这伏龙派三脚猫的武功,老子好稀罕么,不学便不学。

逸龙子对他放任自流,只是命他每日里将砍柴打水的诸多粗活做好即可,至于武功,不学更好。

如此一来,李泠闲暇的工夫倒是多了。因为常要砍柴担柴,李泠便看中了清净的柴房,闲下来的时候,便常一个人躲在柴房里,在偷来的废纸上涂涂抹抹。

只有在作画时,沉浸在那些墨线无穷无尽的变化中,李泠才觉得空荡荡的心底有了些着落。

他甚至在山上寻到一个专门修补道观壁画的张画匠,跟着转了数座道观。

每每见到那些飘逸浑圆的线条,李泠都要如痴如呆地愣上半晌。老画匠见他喜好此道,便也信手指点他。渐渐的,李泠修的画也颇有些灵气了。

这一日他寻得一张好纸,躲在柴房内运笔如飞,画出了一幅仙女散花图。望着图上飘逸的仙女,李泠颇为得意:这仙女的鹅蛋脸,柳叶眉,倒颇似我那苦命妹子。忽然想起了黎瑛,不由心内一阵怅然,这么些日子啦,也不知她怎样了?

他早打听好了黎瑛所在的玉仙观便在灵玉峰下,只是听说七曜天峰的规矩颇多,寻常男道士一直被禁止去灵玉峰。但他这些日子来闲散惯了,胆子也大起来,这时忽想:那道观如此广大,老子偷偷前去,也未必就会被她们看到!

当下信步而行,便到了玉仙观所在的灵玉峰山脚下,但见峰下泉石清幽,苍林阴日,景致赏心悦目。

山路上也没见一名女道士,李泠暗呼侥幸。走到一处野林前,忽听一道清冷的叱喝声传出:“黎瑛,你往日里的傲气呢,装作可怜巴巴的做什么,这会子没人护着你啦,是不是?”

李泠大奇:原来黎瑛便在林子里,呵呵,莫非这傻丫头跟老子一样,也经常被人呼来喝去?悄步行去,缩在一块山岩后探头观瞧。

只见两个道姑正在林中自叉腰而立,一个十八九岁,身子壮硕,另一个年近三旬,微黄的面上如带寒霜。道姑装扮的黎瑛俏立在二人对面,低声道:“雪雁师姐,小妹往日里也是这般,从无骄狂之举。”

才月余不见,黎瑛竟比先前更加娇俏,穿一身月白色道袍,更显清丽动人,只是此时她低眉顺眼,竟似个犯错的孩子一般。

“你若不骄狂,那天底下便没狂徒了!”那黄脸道姑雪雁冷哼起来,“你才来了几日,便终日逞能现眼,妄想入那四象会武。哼,碧云观主护着你,还不是看你长了一张俊俏面皮……”

李泠心中大奇,此时已听出端倪,与自己时时受师父斥骂相反,黎瑛却是极为聪慧,总受那玉仙观主碧云道长的夸赞,反招惹了这两位师姐。

“……好了。”雪雁将她数落一通后,才一摆手,“你不是想进四象会武吗,那就乖乖地跟你白鸿师姐比试几招!”

身形肥壮的白鸿道姑大步上前,冷笑道:“是啊,上次道长传授咱们穿云指,先是夸赞你悟性过人,后来便讥笑我废物,哼哼,现在咱们瞧瞧到底谁是废物?”

她们要比武啦,这可好玩了!偷瞧的李泠倒也好奇,正好看看我那妹子的武功练得如何了。

那边黎瑛给两位师姐训斥一通,也是芳心着恼,便也拉开了架势,冷冷道:“那便请师姐指教一二。”

白鸿冷笑一声,更不答话,大咧咧地挥掌向她顶门拍来。她身高体壮,出掌迅猛沉实。黎瑛不敢硬接,斜刺里闪开。白鸿不待招数使老,单臂横展,一招“凤展翅”,横扫过来,仍是硬拼硬打的架势。

李泠在一旁看得心头着恼:怎的玄门这些不成器的家伙们都是一个德性,只知比力气,以大欺小。

白鸿吃了甜头,展开本门“乘风舞叶掌”的高妙掌法,逼得黎瑛连连后退。旁观的红雁见黎瑛虽退不乱,脚下沉稳,不由蹙眉叫道:“白鸿,仔细一些。”

话音未落,黎瑛忽地脚下一绕,灵动无比地转到白鸿身左。白鸿这一招“落英斩”扑得势猛,满拟会将黎瑛拍得灰头土脸,不料对手倏地闪到身侧,脚下忽被对手踢了一腿。

“小浪蹄子!”白鸿破口大骂。不料黎瑛左腿如风,瞬间疾踢三脚,正是其父亲传的“浪拍岸”腿法,这路腿法本是玄水宗弟子的入门功夫,但简练迅捷,形如急浪拍岸,只攻对手的下三路。

白鸿被踢得腿骨欲折,惨呼声中,下三路破绽连连,跟着膝弯处再遭一记重脚,“扑通”一声,竟跪倒在地。

“好啊,亲亲妹子真有两下子!”远观的李泠险些喊出声来,惊喜之余,却隐隐又为黎瑛担心。

“承让了。”黎瑛远远退开,娇怯怯地立在林边,打了个稽首,“师姐适才手下留情,多谢!”

白鸿气得满脸通红,嘶叫道:“你这小贱货使诈!”要待跃起,但膝弯处疼痛难忍,又再跌倒。

“黎瑛!”红雁蓦地断喝一声,“在我玄门祖庭,你竟敢施展魔宗武功,当真胆大妄为!”

黎瑛小脸一白,忙道:“大师姐见谅,白鸿师姐的乘风舞叶掌高妙精奇,弟子资质尚浅,远不及修炼这等精妙掌法。适才那路腿法,只是自幼练熟了的,并非什么魔宗武功。”

“好个伶牙俐齿!”红雁怒喝道,“三两句间,推得一干二净。好,你白鸿师姐资质尚浅,不够格指点你,我便替师尊教训教训你!”踏步上前,挥袖向她颈上缠去。

黎瑛看那大袖带风,势若怪蟒出林,心下微慌,忙向侧退开,口中叫道:“大师姐,小妹不敢跟大师姐过招!”

“少废话,出手!”红雁怒喝声中,双袖起落,飞腾缠绕,一路“流云铁袖”的功夫已经展开。要知玉仙观皆是女流,在江湖上与人动手多有不便,这路铁袖功纯以双袖制敌,则要文雅高妙许多。

红雁功力深厚,乃是玉仙观弟子中的杰出之辈,此时真气灌注,双袖翻腾,如回风拂柳。黎瑛勉力撑了几招,猛觉腰间一紧,已被她大袖缠住。

一股大力袭来,黎瑛惊呼声中,已被拉倒在地。红雁大袖疾抖,黎瑛咕噜噜地滚到了白鸿脚下。

“你这小贱货,”白鸿狂笑着一脚踹去,“让你在观主跟前奚落我,让你不将大师姐放在眼内!”

黎瑛惨呼一声,肋下吃痛,待要翻身站起,但红雁袖上的劲力连绵不绝,她几次挣扎不起,白鸿已连环数脚踢出,她肩头、后背和肋下连连中腿。

“住手!”林子间蓦地响起一声怒喝。

红雁和白鸿都是一惊,停手回望,见一个清瘦少年忽从高岩后跃出,满脸怒气。

李泠大步赶过去,将黎瑛搀扶起来。黎瑛这时已哭得梨花带雨,她挨了数腿,虽无内伤,但也剧痛难忍,更兼满头满身的泥土,头脸也擦破数处,甚是狼狈。

李泠怒不可遏,大叫道:“两个臭婆娘,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有种跟小爷比画比画!”

红雁先是一愣,随即怒道:“哪座野观跑出来的小子,玉仙观下的灵玉峰是你来的地方么?”

李泠叉腰叫道:“小爷是游心观的道爷,我若不来,还看不到你们欺负人!”

红雁上下打量着他,冷笑道:“白鸿你瞧他这身道袍,还不知是哪个野观的……原来是游心观的,呵呵,七曜天峰中废物扎堆的地方。”原来李泠前些日子来醉心习画,小小年纪也不太留意,前襟上染了许多油彩。

白鸿也呵呵大笑:“大师姐,人家叫做真人不露相,只怕是个世外高人呢!”

李泠不以为然地笑道:“真人也罢,高人也罢,终归算个人,比胖白鹅、黄脸雁这些专门欺负自家师妹的扁毛畜生强上百倍!”冷笑声中,扶着黎瑛便走。

“给我站住!”红雁愤然喝道,“黎瑛妄施魔宗武功打伤本门弟子,我是本观师姐,定要重责。”大袖疾挥,猛向李泠拍来。

“啪”的一声,大袖狠狠抽在李泠脖颈。李泠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道:“重责个屁,你们不过是要下狠手欺负人,小爷在这里,偏偏不让你这臭婆娘得逞!”

他年纪虽幼,但这般挺胸大喝,竟也颇有一股凛凛气势。黎瑛望着他,更觉亲近,心内生出一股暖流,不知说什么好。

“好啊,原来你要充英雄好汉。”红雁连连被他痛骂,心头恼怒,冷笑道,“也罢,游心观的道爷,你若能接得了我五招,今日的责罚便可暂且放下。若是接不下来,那就怪不得我了!”

黎瑛大惊,忙道:“大师姐,这李泠也是初入玄门,什么都不懂的,你莫跟他一般见识,黎瑛甘受责罚!”

李泠却将她扯到身后,大步上前,喝道:“别说五招,便是五十招,小爷也照样接了,动手吧!”

红雁目光一寒,也懒得再多言,双袖齐抖,如两条白龙倏地蹿到李泠眼前。李泠只觉眼花缭乱,忙使了招腾龙掌的“云海四合”迎了上去。伏龙派的这路腾龙掌取意苍龙出海之势,只是拔筋壮骨、增补内劲的入门掌法。李泠练得虽熟,却也难与流云铁袖这等精妙武功对阵。

红雁的双袖起落飘忽,已自他的掌间穿入,只闻啪啪两响,李泠的双颊已被狠狠抽了两下,如同被人痛打耳光。

“好,第一招!”白鸿拍手大笑,“大师姐打得好,小杂种就这三脚猫的功夫,竟也给这小贱货出头!”红雁自重身份,口中还算矜持,白鸿则口出秽语。

脸上火辣辣生疼,若依李泠往常的脾气,只怕就会溜之大吉,但听得白鸿“小贱货”、“小杂种”地乱骂,陡觉一股热气冲上胸臆,怒吼声中,猛向红雁扑来。

“李泠,别打了。”黎瑛看出不妙,大叫道,“你不是大师姐的对手,快走吧!”这一句话的工夫,红雁双袖连环,或抽或砸,李泠的头脸处已被劈出数道血痕。

猛听红雁喝道:“第二招!”挥袖缠住了李泠的脚腕,运劲疾抖,将他重重带倒在地。

这一下着实不轻,李泠竟觉一阵微晕。他连遭痛击,却更激发了狠劲,仰天怒吼,猛地跃起,疯了一般地挥拳猛击。

“这贼小子拳法乱七八糟,跟谁学的?第三招!”红雁冷喝声中,长袖如游龙般卷到。李泠一头栽倒,跌得灰头土脸。

“李泠,你不成的,快走吧!”黎瑛已哭出了声,要待上前搀扶,却被白鸿紧紧扣住了臂膀,动弹不得。

“小贼,你的手眼身法步,全都一无是处,居然还敢替人出头!”红雁傲然俯视着他,“快滚吧!”

“一无是处,却也撑了你三招了!”李泠呵呵地笑着,抹去了嘴角的一线血水,猛地灵光一闪,就地疾滚。这是他在街头跟恶少小孩们无数次恶战后悟出的妙法。

这妙法依旧有效,红雁忽然见他满身脏兮兮地滚了过来,不由一愣。李泠已乘机钻入她身前,飞腿踹向她的肋下。红雁本拟用大袖卷开他的大腿,但见他腿上满是山泥,不由微一犹豫。

李泠的那只大脚已凌空蹬来,红雁仓促疾退间,仍给他扫中了腰间。

这一脚其实也没什么力道,但红雁为人颇为自许,忽见自己洁净的腰带上端端正正地印了个污秽脚印,登时怒发如狂,厉喝声中,双掌齐发,陡从大袖中钻出。

这招“倒拽残荷”乃是乘风舞叶掌的绝招,两掌曲折而来,劲力连催连蓄,势若疾风鼓荡。李泠只觉劲风扑面,心知不妙,忙猛力向下塌腰闪避,急切间却只避开了胸腹要害,肩头已被双掌扫中。

一股大力袭来,李泠高高飞起,半空中已喷出一口鲜血。

“李泠!”少年的热血缤纷喷洒,如凄艳的梅花从空飘坠,黎瑛看在眼内,泪水喷涌而下。她想奔过去将李泠扶起,奈何被身壮力强的白鸿死死按住了,挣扎不得,只能嘶声痛哭。

红雁看李泠吐血倒地,心头怒火稍平,冷冷喝道:“你这小贼,这便快滚,我饶你一命!”

李泠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只觉肩骨欲裂,大口喘息几下,才缓过劲来,却仍是呵呵大笑:“第四招啦。说好了五招了,贼婆娘若不发招,就算你输了!”

红雁气得黄脸上黑红一片,森然道:“小贼,你自己找死,就怨不得我了,起来受死!”

李泠仰卧地上,只觉再难提起一丝气力。眼中湛蓝的天宇和无数指向高天的大树,让他的心神竟有些模糊。

在闹市那些纵横的街衢上,在荒村那些肮脏的酒肆中,一个少年穿着大得发傻的长衫、趿拉着露出脚趾的大草鞋,在人们厌恶的目光中低着头穿梭。夕阳的光影下,他努力做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但眼神深处却是无助和茫然。

那个少年就是自己。

我卑微却不卑贱,老子会倒下,却决不认输。

一股不甘之气猛地腾起,李泠的额前骤然一亮,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草地间游蹿而来,源源送入体内。

这正是他早就练熟了的地脉术。这门功夫本是义父教给他采撷地气的内功,原只是配合他的鬼眼功夫用来探查地气,后来义父和逸龙子都说此术是邪法,数月来便不曾修炼了。不料此时他穷途末路,无意中又运起了这门采收地气之功,登觉体内精气渐旺。

“贼小子,你死在那了么?”白鸿怒喝道,“姑奶奶可没工夫跟你在这瞎耗,再不起来,便算你输!”

地气鼓荡而来,生死之际,李泠额前的鬼眼突生异象,竟闪出了红雁的影像,那精妙快捷的一招“醉拽残荷”在他额前闪现,却是缓慢异常,清晰无比,深印在他的心底。

“贼婆娘,小爷决不会输!”李泠大笑着,慢慢地翻了个身。红雁见他竟弓起身子,缓慢爬起,不由眉头紧蹙,心下连叫古怪。

黎瑛见少年的身形缓缓挺起,更是妙目圆睁,芳心内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第五招!”李泠猛地大喝一声,飞身跃起,双掌翻腾,正是那招“醉拽残荷”。这本是乘风舞叶掌的绝招,此时被他施出,双掌起伏翻腾,居然形神俱妙,犹如苦习了多年一般。

“醉拽残荷,这小子怎的……”白鸿大叫了起来。

红雁更是惊骇,只觉这一招精妙圆转,便是白鸿也施展不到这等境界。一愣之际,李泠脏兮兮的双掌已拍到近前。

李泠的鬼眼在生死之际生出异能,竟将这招高明掌法施展得像模像样,但到底是徒有其表,劲力、势道仍是远远不足。红雁心生警觉,在间不容发之际斜身避开,绕是如此,身歪步乱,也是大为狼狈。

红雁又惊又怒,仓促间不及还招,只得让过来势,反腿踢出一记“龙摆尾”,正中李泠肩头。

李泠闷哼声中,飞跌丈余,就此一动不动。

仓促间反败为胜,红雁的心头还是怦怦乱跳,盯着李泠,心内万分奇怪:这小子,怎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李泠……”黎瑛大哭着,要待赶过去,却被白鸿紧紧扯住了。

“大师姐,这小贼真死了么?”白鸿没心没肺地大笑着,“死了也好,便说是魔宗的一众魔党。给铁乾震护法知道了,兴许还有奖赏!”

“你爷爷才死了,你姥爷我却长命百岁。”李泠忽地呵呵低笑,奋力拱起身子,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贼小弟!”黎瑛忍不住一声欢呼。红雁却仿佛看到了地底爬出的洪荒怪物,目瞪口呆。黎瑛心头发热,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力,奋力一扯,挣脱了白鸿,赶过去将他扶住了。

“五招了,两个臭婆娘,你们输了!”李泠给黎瑛扶着,终于站直了身子。原来适才他凑巧施出那招“醉拽残荷”,红雁受惊之下踢出的“龙摆尾”,未能使出全力,不然以她十余年的功力,李泠只怕难逃骨断筋折的下场。

“黎瑛,今日算是老君护佑你们!”红雁狠狠盯了一眼二小,终于顿足道,“白鸿,我们走!”

这时李泠的口角、前襟都是血水,他却不管不顾地昂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狂放的大笑声在山林间鼓荡不息,更衬得红雁和白鸿退走的身影有几分狼狈。

李泠是被黎瑛搀扶着一步步挨到游心观的。

他一身狼狈,不敢回群道居住的卧房,想到宁观一身为游心观的大师兄,倒在游心观角落里有一处偏院独居,便带着黎瑛自后门拐弯抹角地转进了宁观一的丹房。

其时已是暮色沉沉,宁观一刚刚炼气归来,忽见李泠浑身是血,被个道装少女搀扶归来,登时大惊:“李泠,咳咳咳,你这是咳咳咳……怎的了?”惊急之下,更是咳嗽得厉害。

李泠刚叫了声“大师兄”便即瘫软在地,只觉五脏生疼,连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七曜天峰上,宁观一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好人,连黎瑛也知其大名。她抽泣着将自己无端遭罚、李泠挺身相助的经过说了。

宁观一忙给李泠搭脉诊病,细细检视一番,幸喜没有大的内伤,给他服了游心观秘制的跌打伤药,将他扶到榻上躺好。

看到李泠哼哼唧唧地躺好,黎瑛才幽幽地叹道:“李泠,今日多谢你啦……”

李泠呵呵一笑:“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黎瑛却不由放声大哭。李泠大觉不耐:“咱们大获……全胜,你那两个贼婆娘师姐,再也不敢找你麻烦了,你还哭个没完?”

“我……我是哭自己没用,”黎瑛啜泣道,“进得玉仙观后,我便辛苦习武,哪知动起手来,我连两个师姐都打不过。”

宁观一呵呵一笑:“黎小妹此言……咳咳差矣,你红雁大师姐练功之时,只怕你还不会说话吧。”

李泠蹙眉道:“小瑛子,你拼力习武做什么,还想报仇么?”

“我的仇人都已死在鬼宫了,我也无仇可报。”黎瑛黯然摇头,“但世道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自己软弱无力,便会被欺凌打骂,也怨不得旁人。”

李泠听了这话不由一愣,竟无话可说。

黎瑛无力地一笑:“其实,我是想入那四象会武。这些日子我一直加紧练功。这白鸿人虽蠢笨,却也想进大会比武。观主见我聪明用功,便夸赞我年纪虽幼,却比白鸿强多了。白鸿嫉恨在心,便撺掇往日与她要好的红雁师姐来此算计我。”

“又是四象会武!”

李泠早已听熟了这名字,暗地里他早已打听过了。这本是玄门四派三年一次的比武盛会,四派中的少年弟子都要各出精英,在会上过招比武,据说最优秀的几名少年英才都会被玄门高人亲自指点武功。

一直以来,李泠都觉得这会武再热闹百倍,也与自己无关。他武功低微,连内气也难以修炼,自然不会奢望在会武上斩关夺魁。

但此时,面对着黎瑛苦涩的笑容,他的心竟猛然一颤,顿了良久,才道:“你的话有些道理,自今而后,我要想着法子好好学武,决不让旁人再欺凌你!”

他说到做到,翌日清晨,便早早起床,顾不得浑身筋骨疼痛,便去拉架子打拳站桩。满门师兄见了这位最为懈怠的小师弟忽然似变了个人一般挥汗如雨地用功,都觉稀奇。那路腾龙掌早已打得精熟无比,李泠又央求宁观一传了自己潜龙散手,加倍苦练不休。

黄昏时分,李泠正在宁观一丹房外的小院中习练新学的几招潜龙散手,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唤:“喂,歇歇吧!”

李泠扭头看时,见一身白衣的黎瑛俏生生立在院中,便气喘吁吁地收了掌,笑道:“小瑛子,你怎的来啦?”

“看你来啊。”黎瑛看他满头大汗,忙掏出帕子给他擦拭,嗔道,“你的伤还没好吧,今日便苦哈哈地累自己!”

两人挨得极近,一抹淡淡馨香自黎瑛腕底的手帕间缭绕袭来,李泠不觉心中一暖,笑道:“小瑛子,没想到你静下心来,还挺会照顾人的!”

“你才知道啊!”黎瑛瞟他一眼,帮他掸去了身上尘土,“你昨天还吐了血,现下不许再苦练了!贼小弟,乖乖坐下,陪姐姐说说话!”

这时已是暮色沉沉,宁观一恰好出去陪师尊逸龙子散步,小院内静悄悄的,暖暖的暮风迎面徐来,扰得檐下的铁马发出悦耳的轻鸣。黎瑛便抱膝坐在那柱合抱粗的老柳树下,见李泠傻愣愣地瞧着自己,玉面微红,道:“你看什么?”

此时夕光幽淡如雾,柳条绿如碧玉,更衬得黎瑛丽质如花,李泠忍不住想:以前我竟没留意,我大妹子倒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美人。

当下哧哧一笑:“大妹子,我瞧啊,今日你有点不同寻常,安静了许多,好看了许多,又好像心事重重,总之啊,好乖,好怪!”

黎瑛仿佛被他看透了心事,忙遮掩道:“呸,什么大妹子小妹子的,听起来怪里怪气的,今后不许你这么叫!”

李泠道:“不叫你大妹子,那叫你什么,难不成叫你老婆?”

黎瑛登时红霞扑面,蹙眉嗔道:“你就知道胡说,今后么,你……”她脸上霞色更浓,幽幽地道,“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瑛儿便是了,不过,只能没人的时候叫!”

她声音软媚,眼波流转,神色更是娇羞可人。偏偏李泠却有些不解风情,心内只觉得有些好玩,呵呵笑道:“瑛儿,是抱着的婴儿,还是天上的鹰儿?我瞧啊,还是小瑛子这三字最妙。”

黎瑛烟眉陡蹙,扭过头去,嗔道:“不叫就不叫!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这没肝没肺没良心的贼小弟!”

李泠嘻嘻一笑,觉得这般跟黎瑛嬉笑怒骂,才更加无拘无束,又打趣道:“我叫我叫,瑛……那个小瑛子,还是小瑛子叫着舒服,红雁白鸿,那两个臭婆娘没再纠缠欺负你么?”

黎瑛听他仍是叫不出口,气恼地白他一眼:“自然不敢了,我离着师尊近些,她们便没机会了。不过啊,却也难说……”

李泠沉吟道:“最好不要落了单。他姥爷的,大哥我这功夫,不知何时才能练得超过红雁呢?”

黎瑛叹道:“你不必太在意的,其实,大师姐这人还不算太坏,将你失手打吐了血,她心底也有些过不去,今日早间还过来跟我道了歉……”

李泠心内稍安,两人并肩坐在柳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黎瑛仰头望着苍碧的柳条,忽地幽幽叹了口气:“我今日来,是跟你说个又好又坏的消息,今日午后,我师尊碧云跟我说,她要精择几名伶俐弟子细传武功,据说是要从中挑选高明的,陪护法真人铁乾震精修,若是如此啊,我就有缘成为铁护法的弟子啦……”

李泠大喜:“当真么,铁乾震那大黑脸虽然模样吓人,但武功在玄门可是响当当的,你成了他的弟子,武功定然要突飞猛进啦!这可是个好消息啊,怎的又好又坏呢?”

黎瑛的秀眉一挑,道:“我自此要日日苦修了,师尊盯得一紧,便没法抽空赶过来啦。那玉仙观所在的灵玉峰你又去不得,只怕往后许多日子,没法见到你啦!”

“原来如此。”李泠嘿了一声,暗道:见不到我,这也没有什么啊,这个月见不到,过得三五月自然见到了!随口安慰道,“你学武要紧,咱们见不见面,倒不着急。再怎么样,一年半载的,总能见上几面。”

“你说什么?”黎瑛娇躯一颤,侧头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凄怨,恨声道,“你……你竟这般不在乎我,一年半载见上几面就成,原来你心底根本就没有我!”

李泠一愣,连连摇头,忙道:“这个,小瑛子,倒不是这样……”却想不起说什么是好。

黎瑛见他傻愣愣的样子,又恨又羞:他虽曾拼力救助我,但在这贼小子心中,真的没有我……许多事,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霎时间她芳心内空荡荡的难受,又是失落,又是酸楚,猛然间鼻尖一酸,珠泪便要涌出。

她拼力忍住了,暗道:我决计不能在这贼小子跟前落泪!拼力忍住,转身飞奔而去。

李泠忙叫道:“小瑛子,你去哪里啊?”

黎瑛道:“不用你管!”强撑着没有哽咽出声,疾步奔出了院门。

李泠追了两步,怔怔停步,望着黎瑛的背影发呆,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我心里便有你又如何?我在玄门便如流浪儿一般,连个小道士都做不上,我一没武功,二没本领,更没有钱财,你对我越好,我越是无以为报!

想到黎瑛酸楚凄艳的目光,登时心如刀扎,他恼恨自己无用,猛然拉开架子,拼力挥起拳脚来。

九、遁龙渊

他这一发狠,连画也极少画了,有人没人之时,也总是拼命苦练。

数日过后,那一路潜龙散手竟已打得气势十足,只是他内劲全无,一套掌法打不到收势,已是气喘汗流。

每到这般无奈时,李泠的耳边都会响起义父讥诮的声音:“真正的武功么,最好别碰。这是你的命……人不能跟命争……最好在山里老实巴交地做个道士,那倒能安安稳稳地终老天年。”

于是,李泠都会在心底大叫:“老子偏要练武,老子偏要跟命争!”

这日晚间,李泠在月下苦练,宁观一在旁看了,不由摇头叹道:“小师弟,你这头脑悟性胜过大师兄百倍。只可惜,咳咳咳,我给你诊过脉,你这经脉与众不同,咳咳,这身经脉怕是不适合学武……”

“我这身经脉?”李泠登时想到了令狐易胜和老瘦猴师父看着自己时的眼神,心内一阵惶恐,不由无力地一笑,“他姥爷的,难道一切当真都是苍天注定啦?”

“要说天生注定,咳咳咳,却也未必。”宁观一又摇了摇头,“这只是生来体质所限,比如师兄我吧,自幼根骨不佳,后来练武过力,险些走火入魔,落下这咳嗽不止的毛病,其后我翻阅医书,明白了病根所在,也知道了医治之法……”

“是吗,”李泠大喜,“那要怎样治好师兄你这咳嗽的毛病?”

宁观一叹道:“可惜这法子知道了也是无用,玄门的一本医典上说,我这是强运内气伤了胸阙肺经所致,世间倒有一种龙魄芝专补肺经,可惜这龙魄芝只有生在半阴半阳之地才有此妙用。玄门医典上说,咱七曜天峰遁龙渊内的龙魄芝,最是效验如神。可惜,那遁龙渊是玄门禁地,便是掌教也不可轻易前去的。”

李泠也知道自在玄门内规矩多多,这连掌教也不得前去的禁地,自然谁也无法进去,不由连呼可惜。

“这也是命,没什么可惜的。”宁观一洒然一笑,“你老弟这毛病,也是一般的道理,既然是从经脉而来,料来应从医道着眼,或许能寻出一条适合你这经脉修炼的办法来。师兄我还得去多多翻阅医书!”

“从医道入手,寻个适合我的修炼之法?”李泠眼前一亮,“那要多久啊?”

“这个可不好说,咳咳咳,或许两三个月,或许三五年!”

“这么久啊!”李泠大觉丧气,忽又一拍大腿,“不如这样吧,小弟从今晚起,搬到你的丹房去住,跟你一起苦读医经!”

宁观一想了想,点头道:“不错,这也是个法子。你脑筋活络,闲暇时又多,没准便会自己琢磨出个法子来……”说着咳嗽两声,向院门外笑道,“外面那位同修,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坐坐。”

半开的院门外飘然闪来一个身穿蓝袍的少年道士,听得宁观一的咳嗽声,脸上微微变色,随即缓步踏入,冷笑道:“元恭子践约而来,坐倒不必,只想请宁师兄不吝赐教。”

李泠听得大奇:怎来了个丹剑派的道士,践什么约,莫非是要和大师兄挑战?凝神看时,见这元恭子也就二十岁出头,生得俊目长眉,英朗的脸上却挂着一层傲气。因丹剑派择徒最严,能得入丹剑派门墙者,都是根骨奇佳的少年,这些人年少气盛,自然多了些高傲自矜之气。

宁观一淡淡笑道:“咳咳,三年前会武上那一战,我胜得极是侥幸,元恭师弟何必当真?”

“小弟这三年来勤修苦练,原指望在会武上能再向师兄请教,不想近日听闻,师兄年纪已大,不会再入本次会武了,故此只得私下来此讨教了。”元恭见宁观一沉吟不语,不由冷哼道,“不过是一次门内的比武,宁师兄难道怕了么?”

宁观一皱了皱眉,苦笑道:“既是如此,那愚兄便见识一下师弟的玉虚剑法!”

元恭冷着脸退开两步,缓缓抽出腰间长剑,拱手道:“请师兄出刀!”

宁观一只淡淡道:“咳咳,这些年我苦习掌法,刀法上倒是粗疏了。你远来是客,这便请吧!”

元恭微微皱眉,只得冷哼一声:“如此有僭了!”长剑抖动,“唰”地刺向宁观一左肩。宁观一微一斜身,长袖疾抖,如怒龙般射向元恭。

李泠见宁观一这一袖挥洒如意,与那红雁的流云铁袖功颇为相似,不由咦了一声。他不知玄门四象的许多功法都是同源异流,颇多相近之处。

元恭挥剑反撩,那长袖倏地缩回,袖口却陡现一只铁掌,凌空拍下,掌势忽如鹰爪忽如龙掌,来势飘忽,瞬间连袭元恭自眉心至胸前的五处要害。

“潜龙散手!”李泠低呼一声,万料不到自己练得驾轻就熟的这路掌法到了大师兄手中居然如此威势。

只闻铮铮铮三声劲响,元恭的长剑画出一道弯弧,仓促间挡开了前三势,宁观一后两掌已飘然收回。

“不错,正是潜龙散手!”宁观一笑道,“小师弟,你好好看着,这路掌法如何迎敌应战!”他将真气灌注掌缘,与对手长剑相交,竟不落下风。

这游心观与寻常道观不同,殿宇屋舍如星罗棋布,依序散落在山间,据说这是开山祖师探查此地风水后留下的规矩。按这祖辈定下的风水妙理,宁观一丹房所在的小院恰在游心观最偏僻的一角,二人动手过招,倒也不会惊动旁人。

院子里挑着一盏纱灯,淡淡光华映得地上如同涂了一层白霜。两人便在灯影中起落如飞,瞬间已拼了数招。

宁观一大袖飘飘,将潜龙散手与苍龙袖功交互为用,势若龙绕云腾,夭矫难测。元恭全力运剑,剑招针锋相对,道道青芒如电闪雷轰,在袖影掌势间穿来插去。

他心内称奇:元恭这小子既然上次便入了四象会武,料来在丹剑派内也是数得上的家伙,没想到竟被大师兄空手戏耍。一套平平无奇的潜龙散手,到了大师兄手中,居然有这般威势,当真奇了!惊叹之余,想到自己要发愤习武,但奈何这身古怪经脉,至今真气不济,不由更增了一番懊恼。

元恭忽地沉声低啸,身法陡然一变,竟如一抹黑烟般虚无缥缈,灯影下瞧来,带着三分妖气。

“烟云变?”宁观一赞道,“元恭师弟这两年果然进境神速,竟修得了这等奇妙身法!”

元恭身高腿长,施展这门“烟云变”极是适合,围着宁观一东绕西转,真如烟纵云飞般地飘忽不定。与此同时,他的剑光却收敛起来,他上来一通以攻对攻,气势惊人,此时却锋芒尽敛,剑上只一缕淡淡的幽芒,若隐若现。

李泠只觉一道道寒气从他剑上散出,犹如冻河冷冰,侵得他肌骨生寒,忙向后退开几步。

宁观一的脸色难得地凝重起来,沉声道:“莫非这便是玉虚三剑中的‘锋剑?佩服,佩服!”

元恭凛然不语,剑上寒气更浓。他到底年幼,丹剑派以剑芒制敌的玉虚剑气未及练成,但苦修两年多,号称“玉虚三剑”的锋剑已初窥门径。

此时他真气灌注,剑锋上逼出森森寒气,隐然与剑芒相似。最奇的是他的剑势却不舒张,一缕缕的剑光如春蚕吐丝般尽力回缩。

这种回收反带来更大的威势。烟云变的诡异身法配上锋剑的回收剑势,元恭犹如一张无形的大弓正在全力蓄势,那支“利箭”虽未射出,已蕴着无穷杀机。

“好剑法!”宁观一低赞声中,掌势霍然一变,两掌各将无名指反翘起来,掌上气势苍苍,如暮野日落,苍茫沉浑。

“锋剑!”元恭忽地一声暴喝,震得那盏灯笼都微微一晃。一股寒气卷地而来,李泠不由浑身一个激灵。

蓄势已久的锋剑终于暴吐而出,那精钢长剑竟如柔蛇般地抖颤起来,一团凛凛寒光将宁观一上身尽数罩住。

“破!”宁观一沉声一喝,双掌画了个圈子,轻飘飘地迎了上去。掌剑相交,宁观一竟不惧元恭真气灌注的锋剑,掌间劲气连绵不绝,忽拿忽抓,变幻无方。

锋剑出手无功,元恭又惊又怒,长剑忽地挺直,气势磅礴地全力刺出。哪料一刺之下,犹如推开一扇薄门,门后竟是一团空虚,全无着力之点。与此同时,宁观一掌上或擒或抓的劲力陡然全变为借势推送。

“大璇玑术?”元恭不由失声惊呼,已被宁观一借力送到一团混沌无边的虚软中,身子向前飞跌出去。

“好!”李泠忍不住高声喝彩。他曾记得义父曾以“大璇玑术”施展出一招圆转如意的剑法破去罗织门主尤渊的疾攻,不想大师兄也会这门奇技,更纯以掌法施展。

宁观一见元恭仓皇大叫,心中一软,掌势改送为抓,猛地扣住元恭脚腕,向下疾拉。

元恭高飞跌出,本以为会跌得灰头土脸,不料被宁观一一拉,身子忽地向下一沉。他年少气盛,一门心思只求比武得胜,见宁观一胸前空门大开,想也不想地便一脚踢出。

宁观一万料不到他竟会突施偷袭,危急间只得含胸吸气,拼力后错躲闪,但元恭脚势连环如电,正是丹剑派的“魁星踢斗”腿法。

只闻砰砰两响,宁观一胸腹间中了两腿,闷哼一声,坐倒在地。与此同时,元恭却凌空翻了个筋斗,稳稳站好。

“大师兄!”

李泠惊叫着冲过去,将他扶起。见宁观一咳嗽连连,嘴角血流喷涌,李泠悲怒交集,扭头向元恭喝道:“我大师兄明明好心让你,你却施狠手偷袭。你这下三滥的臭无赖!”

元恭先前对阵时只是一心求胜,见宁观一竟口角流血,也是微觉歉疚,但仍咬牙道:“比武过招,伤损在所难免。你嘴里给我放干净些,我丹剑派弟子,还轮不到你这小子来教训。”

李泠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丹剑派便他娘的了不起吗,小爷就骂了!你这不入流的臭贼,恩将仇报,不择手段,没有丝毫羞耻之心的破烂货!”

“住口!”元恭脸色铁青,喝道,“你若不服,那便比画比画,你有本事把我打得口吐鲜血,我也绝无话说。”

一股热气撞上了顶门,李泠挺身便蹿了上去,双掌齐飞,一招“密云不雨”击向元恭前胸。元恭看他来势虽猛,但欺他年幼,挥掌直顶过来。

宁观一忙大呼一声:“元恭,他不会武功!”二人的劲力已交撞一处,元恭听得宁观一这声大喝,急忙回收掌力。绕是如此,李泠仍是闷哼一声,身子斜飞丈余,重重落地。

“原来是个白丁,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当真笑话死人!”元恭冷哼一声,拱了拱手,“得罪了!”

李泠给他真气一撞,只觉浑身气血翻涌,听得他这声奚落,心头火起,愤愤道:“老子只是三脚,你却是一百只脚,元恭这名字该改叫蜈蚣!五毒之首,当之无愧!”

宁观一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腕子,喘息道:“咳咳,算了,元恭师弟踢那两下,也没尽全力。我这吐血,其实是老病发作。”

“大师兄!”李泠叫道,“你还向着这恶贼!”

元恭冷笑起来:“你大师兄其实是向着你的!”他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身上尘土,才叉手道,“宁师兄,小弟一时失手,罪该万死。请师兄暂且歇息,小弟明日再来谢罪!”

宁观一淡淡道:“些许小伤,元恭师弟不必放在心上!”元恭施了一礼,转身便行。

李泠忽地喝道:“你给我站住!”

元恭一怔,森然道:“你待怎样?”

“小恶贼,最好记住老子的名字。”李泠目光灼灼地盯着元恭,“我叫李泠,老子对天发誓,总有一日,老子要打得你满地找牙!”

“李泠?”元恭哂笑一声,“一个不会武功的白丁?好,道爷我就盼着这一天!”

“都住口吧。”宁观一喘息着喝道,“李泠,扶我进屋。”

李泠本来还待斥骂元恭几句,但见大师兄目光果决,脸色异乎寻常的冷峻,便也不再言语,只得扶起他走回丹房。

元恭冷笑两声,转身大踏步去了。

丹房内倒有现成的丹丸草药,李泠服侍宁观一喝了丹药,再扶他在榻上盘膝坐好。

“大师兄,明明是这小贼踹的,你为何说是旧病发作?”李泠兀自愤愤不平。

“源头确是因这旧病!”宁观一喘息道,“每到比武过招的紧急之际,这肺经旧病常会扯动内息,不然……咳咳,那一脚,我本可避开的……”

李泠叹了口气,忽道:“那龙魄芝……大师兄你为何不去遁龙渊试试运气?”

“咳咳,那是本门禁地!既不能去,干脆就不必奢望。”宁观一闭着眼,挥掌按摩伤处,“其实,天下人皆有残缺,从无一人能事事如意,师兄这小小残缺,算得了什么……”

“天下人皆有残缺!”李泠的心内猛然一震,竟有些百感交集,便不再言语了。

这一晚,只闻宁观一不停咳嗽,李泠的一颗心也随着那咳嗽声忽紧忽缩。

清晨,日色有些晦暗稀薄。

七曜天峰之一月曜峰的山道上,两个道士并肩而行。

“小师弟,你去遁龙渊做什么?”

问话的是李泠的九师兄余观吾。他才二十出头,高高瘦瘦的模样颇有几分滑稽。虽然余观吾的武功在伏龙派中算不上一把好手,却总爱自称是“自在玄门百年一遇的仙才”,那张嘴整天唠叨不休。因旁人都不爱听他唠叨,只李泠新来乍到,常向他“虚心请益”,便被余观吾当作知音,常来一吐口舌之快。

李泠笑道:“听说那地方很好玩,小弟想去转转。”

“好玩你个大头鬼!”余观吾撇嘴道,“那遁龙渊是我玄门中最可怕的禁地,没有之一,没错,那是所有的禁地中最凶险的。他娘的,别说下到那遁龙渊里面去,就是到了那山谷外口,也让人晕头转向、心惊肉跳!”

“奇门阵法,九州大地之肺,厉害厉害!”李泠漫不经心地笑道,“听说那还有一种奇特草药,龙魄芝,不知生在何处啊?”

“龙魄芝?”余观吾摇头晃脑地道,“其实只是补益之力稍大的一种灵芝罢了,但因生在遁龙渊内,那里的风水得天独厚,使得龙魄芝兼具至阴至阳两种特性,既可润肺滋阴,又能增益元气,普天之下,独一无二啊!”

“妙极妙极!”李泠笑道,“也亏得是无所不知的九师兄,旁人只怕连龙魄芝的名字都不知道。走吧,九师兄,这遁龙渊还有多远啊?”

“快啦,从这条小径再向前走上一炷香的工夫吧。”余观吾却停住了步子,底气不足地东张西望着,“不过小老弟,愚兄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是小野鬼一个,师父不大管你,对本仙才,他可是严加约束,动不动就香板伺候!”

李泠呵呵一笑:“那也多谢师兄啦,小弟赶去转转。”

余观吾连连点头:“你可要小心,遁龙渊实则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你到了那谷口远远地看上几眼便即回来。对了,不管如何,都不可说是师兄我告诉你的路径。还有,你答应师兄的酒钱……呵呵,等你回来再给也无妨。”

他唠叨几句,便即转身飞奔而去。

幽静冷僻的山径上便只剩下了李泠一人,李泠心内又是兴奋,又有些害怕:九师兄将这遁龙渊说得这般厉害,也不知是真是假。嘿嘿,只要没有成群的豹子老虎,那就不妨去碰碰运气,当真遇上什么古怪凶险,老子也可一跑了之。

顺着山径大步前行片刻,忽听得耳后一声低笑:“小老弟!”

李泠一个激灵,急忙回头,却见身后空荡荡的没个人影。

怪哉,适才那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响起,莫非真如九师兄说的,遇上了山鬼?李泠正觉疑惑,忽觉肩头给人轻轻一拍,再转身,才见身前立着一个中年文士,身形微胖,披一件月白色的缺骻袍,微黄的面皮上挂着几分干巴巴的笑意。

“阁下是谁?”李泠见了他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高妙身手,颇为震惊,但见他这身打扮不似玄门中人,才觉心内稍安。

“山野闲人,老弟叫我周先生便是。”那文士手拈长髯,微笑道,“久慕自在玄门大名,今日途经此地,特来观瞻。适才在山道间听得老弟要去那遁龙渊?”

李泠登起戒心,脸上却不露声色地嘻嘻一笑:“是啊,周先生也要去么?”

“如此甚好,那遁龙渊颇为独特,闲人大多不敢前去。小老弟竟敢独自探寻,足见勇气过人,咱们不妨结伴前去。老弟去那里,是想要那龙魄芝吗?”

李泠心中一动:连龙魄芝也听到了,这老小子只怕跟了我们许久。当下更是满脸稚气地笑起来:“是呀,师兄们说,那东西能补身子。”

“好眼力,我从家传医书中见过此物,听说在遁龙渊内遍谷皆是,你跟着我去,我正可指点你,挑些药性好的。”周先生向他深深凝望,又笑道,“小老弟如何称呼啊?”

“既然如此,小道李泠,可就多谢周先生啦。不知先生去遁龙渊,要做什么啊?”他口中说得客气,心内却疑惑丛生:刚见面就夸赞小爷我勇气过人,嘿嘿,嘴里甜兮兮,定当有所图谋!

“和你李泠老弟差不多,你是去采那龙魄芝,我也是去采药,只是那药物有些稀罕……”他并不细说药名,却叹了口气,“听说那山谷内有些凶险,咱们结伴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李泠点了点头,见他直承谷内凶险,反觉有些心安,便又漫不经心地问起他遁龙渊内到底有何蹊跷。周先生的脸色却紧了起来,并不答话,只是昂首四顾,似在搜寻什么。

越走山势越低,景物也愈发幽清荒冷。这遁龙渊就在月曜峰的山背后,腹深口浅,且终年云锁雾漫。此时天色尚早,弥漫在谷口的雾气还挺浓。

两人才停住步子,便听得一道苍老的笑声传来:“周门主,当真守时!”

山岩后转出一个灰袍老僧,身子干瘦如柴,颌下白髯飘拂,瘦削的脸上却如少年般白润光滑,没有一丝皱纹。

周先生向那老僧叉手施礼,道:“万真大师的邀约,周某怎敢怠慢!”

“周冀,你果然有些鬼门道,竟真的寻了个小孩过来!”一道冷飕飕的声音从头上飘来。只见一株老松横探的枝杈上懒懒倚坐着一个虬髯汉子,这人一身红袍,面色火红,连双眸都微微泛红。

周冀干笑两声:“这位小友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他也要来遁龙渊内转转,霍先生莫要吓到人家。”

李泠抬头和那红脸汉子一对眼神,登觉心神一震,暗道:真他姥爷的,这姓霍的红脸汉、这孩儿面的万真老和尚,还有这周冀,说的话都有些古里古怪。似乎他们约好了要下这遁龙渊,但为何还偏要“寻个小孩过来”?

猛觉眼前红影一闪,红脸汉子已从树上跃下,欺到他眼前,喝道:“他娘的小不点,你叫什么?”

跟他略一对脸,李泠便觉身子没来由的一阵燥热,忙错开身子,皱眉道:“大胡子,你他娘的又叫什么?”

“你这小子,胆敢跟霍大爷如此说话!”红脸汉子挥掌向他抓来,蒲扇般的大手张开竟也是殷红如血。

李泠抱头滚倒在地,大叫道:“欺负弱小啦,行凶打劫啦,劫财劫色啦……”

红脸汉子又气又怒,显是从未遇到过李泠这号人物,束手无策之下,只得顿足道:“周冀,你哪里找来的这个滑头小子!”

忽听得一道清冷如冰的脆笑:“这小孩虽是小滑头,但你们欺压弱小,才是猪狗不如!”

骂得好!李泠只觉此言深得己心,仰头看时,见云雾深处,缓缓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窈窕女郎,穿着一袭藕荷色的百褶高腰斜裙。淡淡的日色从她身后射来,映得她的裙边泛起空蒙的粉紫光芒,更衬得那纤腰不盈一握。

她头戴着一顶色如晚霞的精致帷帽。唐时女子出行,多要戴有帷帽,以重纱遮住头颈,但她这帽檐垂下的绛纱样式颇为奇特,居然露出了一双眼睛。

瞥见那双眸子,李泠顿觉心弦震颤,只觉那些壁画上各色天女的媚娇眼睛,与这双秋水含烟似的明眸相比,全成了没有神采的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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