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军
一、以天地造化为师
在中国画理论中,有一组相互关联的范畴,就是象、意和迹这三个一组的范畴。象是自然之象,即物象,包括人物、山水、花鸟种种不同的绘画反映对象;意是主体之意,即画家的心灵与情感;迹是画作,既是自然物象的反映,又是画家主体精神反映,是画家的情感与意志的创造物。
中国画家在忠实地反映自然物象方面,有深远的传统。日本学者笠原仲二在其所著《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一书中,就认为中国古代美和真在很多场合是同义的,而所谓的“真”在中国画中又是与“物象之源”或“物象之本体”密切相联的。
翻检中国古代画史、画论的记载,可以看到很多关于“师造化”或“以造化为师”之类的说法及相关的讨论。
《后画品》记载说,隋代田僧亮、杨契丹和郑法士三位画家,一同在京师光明寺为小塔作壁画,郑法士画塔内东面和北面的壁画,田僧亮画西壁和南壁,杨契丹则画塔外四壁。三人当时是并称的顶级画手,号称“三绝”。杨契丹画画时用草席遮挡,郑法士对他说,你的画别人学不来,根本用不着遮挡,就向杨契丹求“画本”,也就是他从自己老师前辈那里继承来的绘画底稿。杨把郑领到外面,指着长安城里的宫殿以及道路上行走的车马和各类人群,说:“这就是我的画本啊!”郑法士深深为之叹服。
文人画的提倡者苏轼虽然推崇写意,但对于绘画“以造化为师”,深入、严谨地观察事物,取得对真实物象的认知,也给予了同样的重视。《东坡题跋》记录两个这样的例子:
蜀中有位杜姓书生,喜爱收藏书画,家藏名画数以百计,其中有一幅戴嵩画牛,特别为杜生所喜爱。一次杜生将家藏书画拿出来晾晒,以防潮湿及虫蚀,有一个牧童碰巧经过,看到画面,就拍手大笑,说:“这画的是斗牛啊,但斗牛时牛的全身力气都用在牛角上,牛尾巴应当是夹在牛的两股之间,这幅画里的牛却撅着尾巴争斗,画错了啊!”
黄筌画飞鸟,脖子和脚都伸展着,有人就批评说:“鸟飞翔时,如果缩着脖子脚就伸展着,如果缩着脚,脖子就伸展着,没有脖子和脚两边都伸展的情况。”人们对此进行观察后发现果真是这样。
中国画把观察自然称为“写生”,中国古代的一些伟大的画家,很多都是痴迷于“写生”,将自己的艺术建立在实际的观察与体验之上的艺术家。
据《宣和画谱》记载,北宋画家易元吉,字庆之,长沙人,为了取得观察自然的收获,曾经遍游于今湖北、湖南一带,遇到风景和动植物特别有吸引力的地方,就会久久停留,去贴近观察,简直就要达到与各类飞禽走兽共同生活的地步了。等定居在长沙后,尹元吉又在自己所居住的房子后面,建起园林和水塘,中间堆积起乱石,到处都种植上各类竹子、梅花、菊花甚至各种芦苇、杂草之类,并且还养了很多禽鸟和走兽,以便随时观察它们的动静形态,达到近乎痴迷的地步。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有易元吉的《三猿捕鹭图》,画猿猴捕捉白鹭的情景,一只白鹭被三只猿猴捕食,另一只白鹭在空中哀鸣,不忍离去。没有长期对这些生活在自然中的动物的观察,是不可能画出这么神态逼真的作品的。
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记李公麟画马的故事,同样可以看到画家对观察自然所投入的情感和精力。李公麟有位朋友曹辅,是管理御马的官员,李公麟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看望曹辅,一去就直接走到马厩那边,观察马的动静、形态,以至于一整天都顾不上和曹辅说话。罗大经评论说:“大概画马者,必先有全马在胸中,若能积精倍神,赏其神骏。久久则胸中有全马矣。信意落笔,自然超妙,所谓‘用意不分乃凝于神者也。”
《鹤林玉露》还记录一位擅长画草虫的画家故事,有一位画家名叫曾云巢,最善于画草虫,年纪越大,画得越好。别人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秘诀,他回答说:“我哪里有什么秘诀,我自少年时代就时常拿着草虫笼子观察,经常会忘记白天黑夜,又觉得光观察笼子里的草虫不能真正得到草虫的活动特征,又常常趴在草地上日夜观察,这样才体会到了草虫的特征,等到画画落笔时,简直不知道是我在画草虫,还是草虫在借我之手现身!这就是深入观察,得到天地造化的真谛啊,哪有什么可以传授的秘诀呢!”
中国画强调认真观察、细心揣摩与体会,通过观察来掌握物象的真谛,不过,中国画的观察方法,与西方现代“科学”思维下的观察,有很大的区别。比如山水画的透视方法,宗白华将其概括为“散点透视”,认为其与西方风景画的“焦点透视”是不同的。
北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谈到观察自然的方法,代表了中国画“散点透视”的基本思路。郭熙说: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
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纵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
郭熙提到了两种不同观察方法,一种姑且称作“全面记忆法”,一种可以称为“概括提炼法”。
“全面记忆法”,是指画花卉时,中国画并不像西方写实主义油画画静物一样,是从单一角度观察的,以统一的透视法则进行,而是强调得花卉的生气,要生动逼真。这个生动,就不能是一个单一角度,而应当加入画家自己对花卉整体面貌(即郭熙所说“花之四面”)的记忆,这样画出来的花卉才更符合人们的心理的真实,才有“生气”。
在画山水时,则把画家深入山川之中,“身即山川而取之”所得的对山水形态、面貌的观察与体会,与画画时所取的角度相结合,最终所画的山水画,同样不是一个单一的透视角度的作品,而是融会了自己对山水的全面记忆的作品。
“概括提炼法”通过简化对象,得到对象的一个概括性的形象,比如在月夜通过竹子在墙壁上的影子来观察竹子.又如通过对山的远望来观察山的总体轮廓。
最后的画迹——中国画作品,就是融汇了“概括提炼法”所得的经过概括与提炼的整体印象,与“全面记忆法”所提供的经历了长期、深入观察“身即山川而取之”,而得来的对山水的全面记忆、全面理解,两个方面的视觉经验最终化为画家笔下统一的、超越了焦点透视的、充分地体现出自然的生气与精神的画作。
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中国画对造化、自然的重视,并没有使中国画走向西方式写实主义绘画的“科学”之路,前面所举郭熙的《林泉高致》中的对绘画如何表现自然的认识就是一例。
北宋初年的大画家范宽(字中立,北宋初画家,生卒年不详),是一位西方美术界所乐意接受与欣赏的、被认为比较“写实”的中国山水画家。2004年,美国《生活》杂志曾将范宽评为上一千年对人类最有影响的一百位人物中的第59位。但是范宽对于模仿自然,同样有自己不同西方科学主义的观点,《宣和画谱》记载范宽生平事迹说:
范宽字中立,华原人也。风仪峭古,进止疏野,性嗜酒,落魄不拘世故,常往来于京洛。喜画山水,始学李成,既悟,乃叹日:“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于是舍其旧习,卜居于终南、太华岩隈林麓之间,而览其云烟惨淡,风月阴霁,难状之景,默与神遇,一寄于笔端之间。则千岩万壑,恍然如行山阴道中,虽盛暑中,凛凛然使人急欲挟纩也。故天下皆称宽善与山传神,宜其与关、李并驰方驾也。 —方面,范宽承认师诸物的重要性,说‘与其师于人”,即模仿古人,不如“师诸物”,即直接模仿自然,但范宽又进一步表示,“与其师于物,未若师诸心”,就是说对于画家来说,最关键、最核心的要求,还是要忠实于自己内心的召唤,绘画应当体现出画家自我内心的真实。只有通过心的悟性与创造,才能真正达到自然的幽深之处,才能充分地领悟到自然的真谛。按照《宣和画谱》的理解,范宽的山水画之所以不仅仅只是画出山水的形状,而是体现出了山水的本质,例如他的山水画,所画千岩万壑,十分幽冷,甚至使观画者在盛夏时观画仍然有浑身发冷的感觉,这种境界不是简单地机械地反映所能达到的,这是真正达到了“为山水传神”的境界。
在造化与绘画之间,强调“心”的主观能动与创造意义,这种观点并非范宽一个人的见解,这种观点在中国画家中是有着十分广泛的思想基础的。而最明确、最清晰地将这一认识提炼为理论话语的,应当是唐代画家张璨。张璨,字文通,吴郡(治今江苏苏州)人。曾官至检校祠部员外郎,后因事贬衡、忠两州司马,擅画松石。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说他画松:“手提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枝,气傲烟霞,势凌风雨,槎枒之形,鳞皱之状,随意纵横,应手间出,生枝则润含春泽,枯枝则惨同秋色。”又评其山水:“高低秀丽,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喷如吼;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远也,若极天之尽。”当时有另一位名士毕宏(庶子)亦以画松石闻名,见到张璨的画,惊叹不已,就询问他绘画的来源与师承。璪答:“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一句话,使得毕宏为之搁笔。张璨曾著有理论著作《绘镜》,可惜在后代遗失了。
张璨的画论著作虽然遗失了,但仅仅是一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却道出了中国画对于自然世界与画家心灵的关系,可谓字字珠玉,一字千金。
张璪的神奇的松石,山水画作品与他的可能具有很高价值的理论著作《绘境》一样,都没能保存到今天,但是对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句名言,我们还可以通过一些现存的古代画家画作的情况来进行理解。
让我们来看一下汇范宽的作品《溪山行旅图》,因为这部作品的创作就是范宽所说的“师于物”与“师诸心”的合一,或者说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成果与收获。为了说明这一问题,笔者愿意不惮其繁,从《溪山行旅图》这部作品出现之前的整个中国山水画史的发展历程谈起。中国山水画,自魏晋发源,至南朝宋,就有了著名的《画山水序》这样的专门的山水画理论名篇,可以说相对于西方风景画,是相当早熟的,但是,中国山水画的实践相对于其理论发展来说,却是相对有些滞后,为什么这么说呢?请看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画山水树石》中的说法:
魏晋以降,名迹在人间者皆见之矣。其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树石,映带其地,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详古人之意,专在显其所长而不守于俗变也。国初二阎擅美匠学,杨、展精意官观,渐变所附,尚犹状石则务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绘树则刷脉镂叶'多栖梧菀柳。功倍愈拙,不胜其色。吴道玄者,天付劲毫,幼抱神奥,往往于佛寺画壁纵以怪石崩滩,若可扪酌,又于蜀道写貌山水。由是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树石之状,妙于韦鶠,穷于张通。(张璪也。)通能用紫毫秃锋,以掌摸色,中遗巧饰,外若混成。
在这段文字中,张彦远对魏晋到中唐的山水画史进行了总结,他说,魏晋六朝的山水画,特点是所画山峰像是金银贝壳这些装饰品一样,如同梳子的梳齿一样排列开来,画水看起来似乎不能浮起舟船(因为没能画出水深之状),画面中的人要比山体型还大(没能画出人与山的正确比例),画树则是一字排开(缺少错落之感,没能画出远近透视),如同伸出的手臂(指树干)和手指(指树冠、树枝)。到了唐初,阎立德、阎立本兄弟及杨契丹、展子虔等人,将山水与建筑结合起来(画面的透视感得到一定程度的加强),但是仍然有不够真实的毛病(具有一种装饰性的意味):画石头力求画出石头的花纹,画树木则要画出树叶的经脉,画梧桐和柳树也缺少真实的感觉,色彩过于鲜明。直到吴道子、张躁出现,才改变了山水画的状况。吴道子的山水画所画的险怪的山石、崩塌的堤岸,都体现出非常真实的视觉效果,给人以触手可扪的感觉。张璪所画的树石,不像“二阎”等人所画那样呈现出装饰性意味,而是如同自然中的树石一样,具有非常真实的感觉。
根据张彦远的说法,中国画中对真实山水的感觉的表现,在唐代吴道子和张璨二人手中,已经基本实现。他们突破了早期山水画装饰性的意味,使山水画走上了努力表现真山真水的自然真实感的道路。二人的突破来源是什么?张彦远没有明确说明,只是说二人都是天才.但是在张彦远对魏晋以来山水画的概述中可以看到“详古人之意,专在显其所长而不守于俗变也”,这句话是说唐代以前,画家们重点不是去变革前人的方法(来寻求描绘自然的方法),而是各人以各自的师承所得的一些技法在进行创作,就是说他们更多的是“师于人”,而不是“师诸物”和“师诸心”,没有去努力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进行自我的更新与创造。张彦远并没有苛责古人,却客观地道出了吴道子、张璨与魏晋到初唐画家在画山水方面的根本差异。
但是,尽管吴道子、张璨的山水画今天都已经看不到了,而且,尽管张彦远说“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但是我们今天看传为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仍然觉得这幅画中真山真水的感觉不够到位,还是有装饰性的意味。所以,要看画家如何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方式进行艺术创造,进行山水画的创作,只能到五代和北宋的山水画作品中去寻找,而范宽《溪山行旅图》则是最佳范例。
无论中国人还是西方人,几乎所有观众,在面对范宽《溪山行旅图》时,第一感觉是逼真,画面上的巍巍雄伟的巨大山峰,直接进入到我们的视线,使我们在展厅中直接与高山峻岭“狭路相逢”,无可逃遁地面对面遭遇.巨大的山体给人以压迫感,同时自然地兴起了“自然多么伟大!多么不可思议”这样的思绪。仔细观看,画面实际上可以分成三段,这也是中国山水画最常见的构图方式:上段山巅,在很少的留白之下,描绘了山巅的树木,完全是根据视觉的可见性来描绘的,就是根据它们的距离要求描绘的;中段是绝壁和瀑布,还有一小截云雾;前段是丛树、巨石,一小队人马正在旅途之中。
米芾《画史》说:“范宽山水丛丛如恒岱,远山多正面,折落有势。山顶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溪山深虚,水若有声……晚年用墨太多,势虽雄伟,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从《溪山行旅图》看,其风格与米芾评论完全相合。
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頫评论范宽说:“画山皆写秦陇峻拔之势。大图阔幅,山势逼人,真古今绝笔也。”
徐悲鸿也曾高度评价此画:“中国所有之宝,故宫有其二。吾所最倾倒者,则为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大气磅礴,沉雄高古,诚辟易万人之作。此幅既系巨帧,而一山头,几占全幅面积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
范宽的画最大特点,就是忠实于自然,忠实于内心,一方面,抛弃前代流传已久的装饰性的山水画描绘套路,而完全忠实于自己眼睛所见,例如画山顶的树,不画树干,峭壁用雨点皴,画出了峭壁间的植物或青苔在远望时的物象真实感。另—方面,如果完全用西方焦点透视,无论站在什么位置,是不可把这样巨大的山峰收入视野的,而那种山体的巨大体量感,也是依赖焦点透视所无法表现的,但是,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在看这幅画时,从心灵的真实性角度,谁也不会觉得这里的真实性有问题,而会有身临其境,置身其中,充满震撼与感动之感。李霖灿在《中国美术史稿》中谈到:“记得刘国松氏对我说过,有一次他对这幅巨轴凝眸深思,竟然‘感激得流下了眼泪!”现代艺术大师为何会被一幅千年前的画迹感激得流泪?李霖灿解释说:“刘国松氏不过是被范宽的‘诚恳所感动了而已。试看那千笔万擢不厌其烦的‘雨点皴法,若不把山的庄严伟大,从心坎中画到了顽石点头誓不罢休,哪个人能不为范华原的‘诚恳所感动?”这个诚恳就是忠实于自然之真,忠实于内心之真。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就是中国画家最大的“诚恳”!
三、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
自然物象,通过画家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最终被转化成作品中的视觉形象,这个作品被称为“迹”。画家的创作是自然(象)与作品(迹)之间的通道,但对于绘画艺术来说,并不是仅仅有画家观察、思考,通过画家的天才、悟性,就能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成功地将自然物象转化为作品画迹的。
若讲艺术天分,大文豪苏轼可以说是颇有艺术细胞的人物,也是很有创造力、想象力的一个人物,但苏轼也曾经很清醒、很正确地分析了自己在进行艺术创作所欠缺的因素——画家应有的核心的技法能力及长期的绘画技术训练。
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苏东坡集》前集卷二十三《书李伯时山庄图后》)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苏东坡集》前集卷三十二《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苏轼这里讲到其表兄文同曾教他如何画竹,就是应当理解竹的生长规律,对竹子的形状与情态了然于胸,作到“胸有成竹”,然后在画竹时,才能“奋笔直遂”,拿起笔就画,直接把心目中已有的竹子的形象画出来,不要优柔寡断,迟疑不决。可是,苏轼又说,这些道理我觉得是对的,但是我做不到,不是我的心里不明白,而是我的手做不到,为什么心里明白,而手做不到呢7那是因为我练习得不够,练习得不够,技法准备不足,就会出现平时觉得自己对绘画原理很了解,什么都懂,但一到真正来画画的时候,就不能很好地完成作品这样的情况。
苏轼一方面讲到绘画需要领悟原理,比如画竹子要理解竹子的生长规律,同时也要明了画竹子应当注意的事项,另—方面也讲到,绘画必须有技术基础,必须有充分的练习所造就的手的技能,不然,即使自认为心中明了画画的原理,在实际创作的过程中,照样手足无措,不能很好地实现创作作品这一最终的关键环节。可见在自然物象与最终完成的绘画作品——画迹之间,除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样的原则之外,画家还必须具备技巧、技能。绘画是心手合一的创作劳动,没有手的能力,还是不可能完成真正完成作品的创造。
苏轼讲到中国画创作中的“先得成竹于胸中”即“胸有成竹”,而清代画竹名家郑板桥则把“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眼中之竹”放到一起来讨论,可以说是对中国画的象、意、迹三者之间关系的一个集中讨论。郑板桥说: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枝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板桥题画》)
郑板桥说到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其实分别对应的就是自然物象——象,与画家心目中的记忆与构思的形象——意,以及最终落实到画面上的作品的形象——迹。
郑板桥认为,画家心中的象其实并不完全等于观察事物时视觉所见的象,而最终落实于画面的绘画中的形象也不完全等同于画家心中的象。
“眼中之竹”是客观现实生活中的自然之竹,是画家在观察物象时形成的视觉感官中的“视象”;“胸中之竹”是画家在观察之后经过心灵的记忆、改造与提炼,以及主观心灵的内化之后的“心象”:手中之竹是画家经过创作过程,呈现于笔端与画面的艺术的形象——“图象”。
象、意、迹中间有两个转化的环节:第一个环节是由观察大自然中的象到形成画家心中的意。这个转化当然不是机械地把大自然中的象复制到画家心中,而是夹杂了画家的主观情感,甚至包括以前的经历、以前的观察等因素在其中。第二个环节是由画家心中的“意”转化为画面的“迹”。这个转化也不是完全相同的复制,因为画家心中的“意”,具有一定的模糊性,最终变成纸绢上的迹,取决于创作时刹那间的意识工作,包括当时情感、情绪等,还取决于画家的长期积累的作画技巧,也就是苏轼所说的“艺”和“手”,多种因素决定了最终作品的状况。
在中国画中,“象”是创作的材料与来源,“意”是创作的动力。从宋代文人画兴起以后,一直到明清,中国画有一个发展趋向,就是在“象”和“意”之间的天平,越来越偏向于“意”,也就是所谓中国画“写意”化趋向。 在范宽的艺术中,造化与心源,自然的真实——象(或者曰形),与画家内心的真实——意,绘画中的象与大自然中的象,这些都是完全统一的,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将自然物象通过心灵的加工,真实地表现在自己的绘画中。而在一些文人士大夫思想家那里,事情却并不像范宽想的那样单纯。
欧阳修就认为,过分执著于表现自然事物的“形”会有害于绘画的“意”,形与意并非完全统一,过分重视“形”甚至会妨碍对“意”的表现。欧阳修《盘车图诗》:
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如见诗如见画。
按照欧阳修的见解,绘画应当注重的是意而不是形,拘泥于形似,反而会有害于绘画的“意”的表达。就是说画家如果过于重视绘画(迹)与真实物象(象)之间的符合性,过于追求形象逼真,反而会有害于绘画的艺术性,重要的是画出“意”,而不是“形”。这个“意”是作品中的意味,它更多是来自于画家的主体的意志与情感。
因为中国画的“迹”——绘画,与“象”——自然物象之间,还有画家主体的“意”的存在。所以,中国画的“迹”,并不以完全符合于真实的自然物象为最高追求。
中国画有‘不似之似”之说,最能代表中国画对于此问题所持的观点。
明代沈颢《画题》说:“似而不似,不似而似。”
清代石涛《题画诗》有诗句说:“名山许游未许画,画必似之山必怪。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似之当下拜。”
近代画家黄宾虹说:“绝似物象者与绝不似物象者,皆欺世盗名之画,惟绝似又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
齐白石论画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范宽完全忠实于自然的思想,与后世写意画理论中强调在画家主体的“意”与自然物象之间,主体之“意”比物象之“真”更为重要的观点,显然是有一定分歧的。也正因为如此,对范宽的山水画很有研究的文人画家米芾,也对范宽的山水画略有微词——“范宽微有俗气”,倾向于文人画写意精神的米芾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