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现代作家集外文的乐趣

2015-05-30 10:48陈子善
书城 2015年8期
关键词:穆时英陆小曼外文

陈子善

按照我的读书习惯,对陈建军兄的新著《掸尘录—现代文坛史料考释》,也是从此书《后记》开始读起的。《后记》首段,开宗明义,建军兄告诉我们:

到目前为止,我所搜集的新史料,特别是闻一多、朱自清、周作人、郁达夫、朱光潜、废名、沈从文、俞平伯、钱锺书、丰子恺、李健吾、陈西滢、凌叔华、袁昌英、穆时英、方令孺、沈启无等作家的集外佚作,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了。

这是一个十分醒目的作家名单,那么多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作家的集外文,竟然都被建军兄发掘出来,实在令我惊喜,也大大增加了我阅读《掸尘录》的兴味。

我历来主张,要研究一位值得认真研究的作家,建立较为完备的该作家的文献保障体系,不仅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而编订该作家的著译年表和作品全集正是其中关键的一环。否则,连该作家一生到底写了多少作品都不清楚,都未掌握,那研究者的讨论和评判还会全面、客观和公正吗?我所谓的该作家的作品,不仅包括他已发表也已收集的作品,包括他已发表但收集时已删弃或修改的作品,也包括他已发表却未收集的作品,还包括他虽已写出而未交付发表的作品,正如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奠基人阿英在《中国新文坛秘录》中所早就指出的:

一个作家的作品,往往有虽已发表而不惬意,或因其他关系,在辑集时删弃的,这样的例子是很多,如果我们详加考察的话。可是,无论那作品被删弃的理由何在,对于读者,终竟是极宝贵的。富有历史癖或专门的文学研究者,尤其重视,因为,这是增加了他们对于作家研究的材料。

当然,作家研究文献保障体系的建立是一个过程,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鲁迅全集》的编订,如果从一九三五年《集外集》的出版算起,到二○○五年最新一版的《鲁迅全集》问世,正好历经整整七十年时间,还尚且不敢说我们已经把鲁迅的集外文字都搜录殆尽了,鲁迅一九二九年致郁达夫的三通佚简不是前年才出土吗,何况是其他作家?所以,建军兄在《〈穆时英全集〉补遗》中提醒我们:“‘不全、‘难全似乎是所有已版中国现代作家全集的宿命。”我对这一观点深以为然。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讲,建军兄这本《掸尘录》的出版正当其时,功莫大焉。据建军兄回忆,我与他十年前就有书信往还,二○○九年九月,我们在北京大学“现代作家全集(文集)整理、编纂学术研讨会”上首次见面。而我对他的印象,最初只知道他是废名研究专家,编纂有《废名年谱》、编订了《废名诗集》等书。建军兄的废名研究侧重于史料发掘和整理一路,本书所收《废名致胡适写信时间考辨》等五篇关于废名的文字就是明证。其中《〈废名集〉:一个可供讨论的“范例”》尤见功力。王风兄编订的《废名集》确实是近年来现代作家全集编纂工作一个令人特别欣喜的重要成果,或可称之为现代作家全集编纂的一个颇具启发的“范例”。而建军兄这篇书评也可圈可点。此文集中讨论《废名集》中数以万计的“注”,充分肯定书中的题注、异文注、勘误注和“重要或偏僻”的内容注的学术价值,并对书中少量漏收、失注和注文欠妥、失校之处也实事求是地一一指陈。如果不是对废名作品的文本和版本烂熟于心,是不可能写出这篇同样足具启发的深度书评的。

但是,直到我们在上海和杭州的《丰子恺全集》编辑工作会议上多次相聚,我才进一步得知他对现代作家集外文的搜集和考订与我有同好。他近年来一直致力于查阅海内外各种“图书目录、期刊目录、报纸目录等工具书(包括纸质版和电子版)”,按图索骥,收获累累,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

《掸尘录》中所收篇章,除那组废名阐释和两篇鲁迅考订文字外,绝大部分都是发掘现代作家集外文的精心之作。在我看来,其中对徐志摩、闻一多、朱自清、凌叔华、穆时英等作家集外文的发掘尤为重要,因为这些发掘足以纠正以前研究界对这些作家的或贬低或拔高的曲解,足以改写或部分改写对这些作家文学史地位的评价,意义不可谓不大。

由于徐志摩在中国现代诗坛举足轻重的地位,迄今已出版好几种徐志摩全集,重印台港版和新编兼而有之,但徐志摩集外文的发掘仍有相当的空间。徐志摩一九一六年求学沪江大学期间刊于该校《天籁》杂志上一系列文字的发现就是近年徐志摩研究的可喜收获,建军兄参与了发掘,并使这项工作最后得以完成。他在一九二○年八月《政治学报》第一卷第二期上发现的《社会主义之沿革及其影响》等三篇徐志摩集外文,更是系统研究徐志摩前期思想所不可或缺的。不少论者一直以为徐志摩浅薄,如果不存偏见,读了《社会主义之沿革及其影响》所揭橥的“今日之学者,当悉心社会科学”的主张,以及文中对社会主义学说史的梳理,恐怕对徐志摩要重新认识了。此外,对于徐志摩致刘海粟的信札,建军兄仔细爬梳一九四三年《文友》杂志刊本,既发现了通行之徐志摩书信集所遗漏者,又校勘出与通行之徐志摩书信集所收的多处异文,从而得出“徐志摩书信尚需重新整理”的结论,值得徐志摩研究者重视。

陆小曼是徐志摩夫人。也许因为她与徐志摩结合后一度关系紧张,人们一直对她印象不好,评价不高。但陆小曼多才多艺,不但擅长丹青,也写小说、散文、新诗乃至剧本(与徐志摩合作),还译过外国文学。陆小曼虽然作品不多,却是位有自己风格的女作家,后人已编有《陆小曼文存》。建军兄并不以此为满足,在旧报刊中爬梳剔抉,终于发掘出《自述的几句话》《请看小兰芬的三天好戏》《马艳云》《灰色的生活》等多篇陆小曼集外文,澄清了陆小曼“捧角”的真相,还陆小曼喜爱京昆、支持青年女演员自立自强的本来面目,不仅为陆小曼正了名,也大有助于徐志摩研究的拓展,很难得。

有必要强调的是,建军兄对现代作家集外文的发掘,并不仅仅停留在确认集外文之后略作绍介就草草结束这一层面,这其实也是不少集外文发现者常有的疏漏。他善于把发掘工作与对该作家整个创作生涯的考察相结合,或者举一反三,引申至相关的研究领域,深入探讨。譬如,他不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六日上海《政治家》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三号上发现了闻一多集外诗《往常》,不仅详细分析闻一多为何写下这首思念长女闻立瑛的《往常》,而且更进一步把《往常》与另一首论者已经熟悉的《我要回来》勾联,指出闻一多这首诗并非如论者一直以为的系“爱国诗”或“爱情诗”,而是“完全可以认定《我要回来》也是一首悼念立瑛的诗”。《往常》《我要回来》和另一首《忘掉她》正好组成一组,为我们研读闻一多中期的新诗创作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又如,建军兄分析《闻一多全集》美术卷失收闻一多所作《苏俄评论》(张君劢著)封面画的原因时,笔锋一转,又考证二○○五年版《鲁迅全集》对《苏俄评论》的两条注释“既不符合历史事实,也曲解了鲁迅的原意”,确是神来之笔。

建军兄说:“搜集现代作家的佚作,不能放过那些刊名中含有‘政治‘经济‘军事‘天文等字眼的非文学类民国期刊。”这条经验之谈确实道出了发掘作家集外文的一条重要门径。他在《政治学报》上发现徐志摩的《社会主义沿革及其影响》,在《政治家》上发现闻一多的《往常》,在《全球通讯社福州分社两年纪念特刊》上发现郁达夫的《福州的文化》,在《新动向》上发现朱自清的《论导师制》等等,都证实了这一点。特别应该提到的是,穆时英与他人合编的《世界展望》。据建军兄查证,创刊于一九三八年三月的《世界展望》半月刊,虽只出版了短短四期,但穆时英在这份政治性杂志上共发表了两篇《扉语》、两篇《社中偶得》和一篇译文《中国苏维埃的蜕变》。《扉语》和《社中偶得》的主旋律是激情洋溢,抗日救亡,“法西斯日本必然会粉碎在我们的脚下”,“而新中国却正在炮火中诞生成长”。不料一年七个月之后,穆时英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从香港返回孤岛上海,投身汪伪集团,不久就死于国民党军统枪口之下。建军兄认为穆时英此举“不可思议”,其实,若联系署名“康裔”者一九七二年十月在香港《掌故》月刊发表的《邻笛山阳—悼念一位三十年代新感觉派作家穆时英先生》的分析,并非难以理解。穆时英的“转变”事出有因,他当初极力号召抗日是真,后来表面投敌是假,内里负有国民党中统地下抗日工作的秘密使命才是真,而新发现的《世界展望》上诸篇穆时英文字也正好成为他一直坚持抗战的又一个佐证。

发掘作家集外文,还有一个问题应该引起注意。成名作家(包括学者、作家双重身份的饱学之士),往往会在各种场合演讲,演讲记录往往会在报端揭载,报端揭载的演讲记录稿往往未经作家本人审定,未经作家本人审定的演讲稿又往往因口音、方言、表达等种种原因而与作家的本意相去甚远。这类演讲稿,是否可视作集外文,是否可编入该作家的文集或全集,一直存在争议。我的看法是必须慎重,除非能够证实演讲稿已经作家本人审定,否则,不宜匆忙收入文集或全集,最多只能编入“附录”,聊备一格。一些研究者高兴地宣称找到了某作家的集外文,其实只是未经该作家审定或无法证明该作家已经审定的演讲记录稿而已。建军兄在这个问题上与我看法一致,对演讲稿慎之又慎。《掸尘录》中没有收入作家的演讲稿,绝非偶然。唯一一篇涉及演讲的是《梅光迪与“南高第一届暑期学校”》,文中只如实介绍梅光迪一九二○年夏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第一届暑期学校演讲“文学概论”的三种“文字上多有不同”的记录稿,不轻易作出孰优孰劣的判断,我是完全赞同的。

还必须指出的是,建军兄深知学术乃天下公器,深知建立作家文献保障体系是项需要一代甚至几代研究者共同努力的系统工程,因此,他在自己潜心发掘现代作家集外文的同时,也热情向同行提供线索。去年,经他提供线索,北京赵国忠、眉睫兄在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上海《诚报》上发现了张爱玲的短文《寄读者》。而今,又是他提供线索,我在苏青主编的一九四六年六月十五日至十八日上海《今报》“女人圈”副刊上发现了张爱玲用“世民”笔名连载的散文《不变的腿》。这次发掘使已知的张爱玲发表过作品的上海小报继《力报》《海报》《小报》《光华日报》《诚报》《小日报》和《海光》之后,新增了《今报》,从而把张爱玲与小报关系的研究又推进了一步。作为张爱玲研究者,我对建军兄深致感谢。

近年来,不少有志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学者对发掘作家集外文表现了极大的兴趣。据我有限的见闻,北京解志熙兄发掘和解读沈从文、师陀、于赓虞等作家集外文卓有建树,河南刘涛兄还出版了《现代作家佚文考信录》一书。建军兄这本《掸尘录—现代文坛史料考释》是具有鲜明个性特色的新成果。我以为,他不仅仅发掘了那么多重要的作家集外文,方法论上的启示意义也不容忽视。他为现代文学研究文献保障体系的建立和完善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他也为改写作家个人创作史和重写现代文学史提供了足资参考的新史料。

建军兄很客气,要我为他这部新著写几句话。这正中我下怀,因为我可借此先睹《掸尘录》为快,并写下自己的阅读感受与建军兄交流切磋。建军兄年富力强,我完全有理由祝愿他在发掘现代作家集外文、考释现代文坛史料的长途上不断有新的收获。

猜你喜欢
穆时英陆小曼外文
外文字母大小写的应用规则
穆时英是谁?
——对其附逆之事的再思考
陆小曼两段婚姻的启示
战时日本知识阶层与穆时英的交流*
——从《文学界》追悼特辑到夭折的文艺团体“中日文艺家联盟”
李鸿章集外文补遗
林徽因VS陆小曼:富养的女儿差别在哪里
上海都市景象的文学建构——论穆时英小说中的电影元素
胡适与陆小曼的情缘
穆时英研究现状分析及反思
外文局期刊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