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底两万里》看凡尔纳的无政府主义自由观

2015-05-30 10:48张岳庭
北方文学·中旬 2015年8期
关键词:尼摩无政府主义凡尔纳

张岳庭

摘 要:在凡尔纳时代,无政府主义在西方甚嚣尘上,凡尔纳在《海底两万里》中通过尼摩这一无政府主义者形象的塑造,表明了他对无政府主义的态度。尼摩极力追求自由,但对妨碍自由的人采取暴力手段,凡尔纳对前者是肯定的,但对后者不以为然。而凡尔纳之所以反对暴力,一是因为看到暴力扭曲人性,使善良人变为暴君;二是因为通过人对海洋动物的屠杀造成的生态圈的破坏,推断人对人的暴力屠杀,也可能会导致相似的社会生态圈的断裂。

关键词:海底两万里;凡尔纳;尼摩;无政府主义;自由;暴力

有评论认为《海底两万里》体现了凡尔纳的无政府主义思想[1]。无政府主义主张绝对自由与暴力斗争,而凡尔纳对此其实是有取舍的。在小说中主人公尼摩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尽管凡尔纳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饱含深情,用了诸如“超人”、“海神”之类溢美之辞来褒扬他,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凡尔纳在讴歌尼摩的海底两万里自由之旅的同时,实际上他对其航行途中囚禁无辜平民、撞沉军舰造成人员伤亡的暴力行径是不以为然的。所以,凡尔纳通过对尼摩的褒贬,表明他肯定无政府主义追求自由的理念,但也对其以暴力争取自由的方式不予认同。

一、尼摩的无政府主义自由观

在十九世纪中后期,西方海外殖民到达了高潮,凡尔纳耳闻目睹殖民地人民的苦难,他为他们的命运感到深切的悲痛,同时他也在积极地思考让他们获得自由解放的办法。在这一过程中,“无政府主义所追求的自由,一直吸引着凡尔纳”[2]。无政府主义的基本出发点是个人绝对自由。蒲鲁东认为任何国家政权都是危害个人自由的,因此自由社会就应是个无政府状态。他反对一切权威,认为国家政府和政党都具有一定权力和权威,而这个权威就意味着对人们的统治,“人对人的权力,不管采取什么形式,都是一种压迫”[3],所以他主张废除一切形式的国家,并反对一切政党和政府,“不要权威!教会国家土地金钱统统不要成为权威!革命的决定性的根本观念难道不全在这里吗?”[4]巴枯宁赞同蒲鲁东的个人绝对自由和反对一切权威的主张,“对于人们来说,只存在一个唯一的教条,一项唯一的法律,一个唯—的道德基础——自由。”[5]他认为个人自由和集体自由是人类秩序的源泉和唯一基础,“自由应当是一切社会组织(不管是经济组织还是政治组织)的唯一建立法则。”[6]

无疑尼摩就是这样一个追求绝对自由的无政府主义者,在他的身上寄托了凡尔纳的无政府主义理想。尼摩领导殖民地人民起义失败后,亲人被殖民者屠杀,他带领同伴从陆地逃到海洋,找到了他过去不曾有过的自由,“在海平面三十英尺以下,他们的权利就无法达到了,他们的影响就会消失!他们的威势也就荡然无存!先生,您要生活,就请生活在海中吧!只有在海中才能做到名副其实的独立!在海中,不需要承认有什么主宰;在海中,我完全自由!”[7]不过这种自由只存在于“海平面三十英尺以下”,他们生活的潜艇“鹦鹉螺号”要到海面透气,他们时常要与殖民国家的舰船周旋,而且海上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在小说中就有外人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因此尼摩追求的自由实际上是有限制的。

然而尼摩希望获得的是绝对自由,他不愿意他的自由受到哪怕是一丁点打扰,所以面对妨碍自由的势力,他采取了无政府主义者习惯采取的行动,那就是暴力。一些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主张尽快消灭一切权威,其主要手段就是暴力斗争。巴枯宁认为暴力是自由的要素之一,自由只能由“全民暴动和群众的从下而上的自由组织来创造,”[8]“破坏的热情,同时也就是创造的热情”,这是巴枯宁的格言。他认为没有破坏的热情,革命事业简直不可想象,因为“没有广泛和热烈的破坏(这种破坏是有益的和富有成果的),不可能有革命,正是从破坏中和仅仅借助于破坏,从而诞生新的世界。”[9]巴枯宁还认为“在社会界如同在自然界中一样,没有斗争是死亡。”[10]他把斗争看成是生活的基本因素,并且说:“斗争,这就是积极的思想,这就是生活,而积极的和有生命力的思想,这就是力量。”[11]暴力,简直被无政府主义者作为偶像来崇拜。因此被无政府主义思想武装了头脑的尼摩也就只会以暴力手段来反抗压迫、反抗殖民权威,“我这么干是我的权利,我也自有道理。我一向竭力地在做善事,但免不了也要作恶!正义并不是宽恕!”[12]

凡尔纳亲近无政府主义,其原因是无政府主义契合他思想中追求自由的特质;但无政府主义崇尚的“暴力斗争”的思想却是凡尔纳想要摈弃的,因为在《海底两万里》中他通过对尼摩暴力行为的描绘,表明暴力扭曲人性,而且必然带来人道主义灾难。

二、尼摩由自由斗士到“暴君”的异化

在《海底两万里》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情节:尼摩凭借自身强大的力量,拘禁了法国地理学家阿龙纳斯教授和他的仆人康塞尔,以及加拿大捕鲸手尼德·兰。尼摩以强力扣留平民,侵犯他人的人身自由,由一个被压迫者变成了压迫者,体现了暴力对人的异化作用。

鹦鹉螺号被美国军舰林肯号穷追不舍,双方船只发生碰撞,这三个人掉进海中,最后上了鹦鹉螺号而被尼摩扣留。当然他们认为尼摩的行为是仗势欺人,不讲道理,但尼摩却有自己的说法:“这不是不讲理,这是仁慈宽大!你们是我在战斗以后的俘虏!本来,我一句话就可以把你们扔到海底去,但我还是选择留下你们!你们攻击过我!你们是来窃取世上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的一种秘密——我一生的秘密!难道您认为我会把你们送回我再也不应该看见的陆地上去吗?这绝对不可能!把你们留在这儿,并不是为了保全你们,而是为了保护我自己!”[13]其实,鹦鹉螺号受到攻击是因为被误认为是一头巨型鲸鱼类哺乳动物或是载有海盗的潜水艇,而这三人也不是舰上的士兵或军官,无奈尼摩对西方人已经满怀刻骨仇恨还有深深的不信任,所以他“仁慈”地把他们关在了那所“海底监牢”[14]。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尼摩的担心是多余的。因鹦鹉螺号遇上了大漩涡,这三名被扣在潜艇上已有七个月的人,侥幸逃脱出来,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其中的那位法国地理学家将自己在两万里旅程中所见奇观写了出来,把尼摩的海底生活暴露给了世人;但这并没有对尼摩造成更多困扰。可见,尼摩的秘密就算泄漏出来对他也是没有太多妨碍的,他把人扣起来“保护”自己的行为实在是有些过虑了。

尼摩拘禁行为的发生有他思想上深层次的问题。我们在小说中会发现他对“自由”与“约束”的观念其实已经颠倒,他有点黑白不分,是非混淆了。这是他为什么会执迷不悟,在错误的道路上一意孤行的原因。

在关于“自由”与“约束”的问题上,尼摩曾与三名被扣押者有过激烈的言辞交锋。首先尼摩把他人认为的约束当作自由。他认为他们在船上是自由的,可以自由走动,自由观察,除极少的特殊情况之外甚至可以观察船上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跟他的同伴和他享有同等的自由。尼摩自己愿意画地为牢这是他的权利,但他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也这样做,他以己度人,把约束当自由,当然会遭到他人的激烈反对:“你说的这种自由不过是囚犯可以在监狱中走动的自由!”[15]他以为在船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观察,但别人对此却不以为然:“除了这钢板做的监牢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现在看不到,将来也看不到!”[16]总之,尼摩给人的自由在别人眼里看来:“您这是要把奴隶制度强行加在我们头上!”[17]其次尼摩把他人认为的自由当作约束。对被囚禁者来说,他们最渴望的是能再见到祖国、朋友和亲人,但尼摩对此不能理解,他认为对亲人等的思念只不过是“世俗的约束”罢了:“这种约束,人们还将它当做自由,抛弃了它,不会像你们所想象的那样难受!”[18]从这里可以看出,之所以尼摩会限制他人的自由,是因为他已经变得麻木、冷酷无情,而且他不单自己没有了感情,对他人的感情也不能够进行理解,所以虽然尼摩自诩“仁慈”,其实他已经走到了“仁慈”的反面,而这是他做出侵犯人权的行为的根本原因。

应该说尼摩在殖民势力面前是弱小的,所以他才会逃到大海来避难。但同时他又是强大的,因为他拥有超越时代的利器“鹦鹉螺号”。正是凭借凡尔纳头脑中这一科学幻想的产物,尼摩“成了超人,已经不再是我的同类,他是水中人,是海中神。”[19]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科学在这里再次充当了双刃剑,尼摩凭它既争取到了自由,却也由此走上了一条主宰他人命运的暴君之路。绝对的力量必然产生绝对的暴力,特别是对于像尼摩这样内心充满了刻骨仇恨而又缺乏制约的人。我们不由感叹,崇尚“暴力斗争”的无政府主义者是可怕的,而掌握了科学这一武器的无政府主义者更可怕!

其实尼摩本来可以对这三位落难者更加同情、更加宽容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受害者,已经品尝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日日在饱受追念亲人的煎熬,如果他能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大可以放他们一条去路,而不是让他们踏上一条不归路。但可惜的是,尼摩不单没有从自身受压迫者的身份出发产生更多的同情心,反而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他向压迫者学习,变得更加暴虐、更加冷酷无情。于是尼摩的悲惨命运在被囚禁者身上得到了重演。比如尼德,“对往事的回忆苦苦纠缠着他,他很伤心、很难过。”[20]他对海中的美丽事物没有什么兴趣,一心只想回到故乡的咖啡店;当鹦鹉螺号就要到达跟新苏格兰同一纬度的地方,在那里,靠近纽芬兰岛的地方有一个大海湾,圣劳伦斯河的河水就流入这海湾中,“圣劳伦斯河是我的河,是我生长的城市魁北克所在的河,当我想到这件事时,我的心中就有一股怒火,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21]尼德的怒火在尼摩的强权面前没有一点用,“可怜的尼德陷入绝望之中,他变得像尼摩船长一样孤独,不愿意搭理人。”[22]尼德等人的悲剧也是尼摩的悲剧,崇尚暴力的无政府主义者侵犯人权,从被压迫者一步步走向了自己最憎恶的压迫者的阵营,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始料未及的。

三、暴力的生态主义隐喻

作为无政府主义者,尼摩的暴力行为自然不只局限在对人自由的束缚上;相比囚禁,战斗和屠杀更是尼摩常常使用的暴力手段。但我们也要明确,因为每次战斗尼摩都是最先遭受敌舰的攻击,所以他的还击往往只是不得已的“报复”罢了。但不管怎样说,鹦鹉螺号是当时无敌的存在,尼摩的报复带来的对人生命的戕害,比限制人的自由的危害大得多。在小说的最后一次战斗中,鹦鹉螺号撞沉了敌舰,“海水涌了上来。那些不幸的受难者都跳到桅樯网上,抓住桅杆,在水中挣扎,肢体都被扭曲了。这简直就是突然被整个大海侵入进来的人类蚂蚁窝!”[23]这样一幅世界末日的图景是每个善良人都不忍直视的,尽管尼摩认为他的反抗具有合理性:“我是法律!我是正义!我是被压迫者,看吧,那就是压迫者!”[24],可是屠杀就是屠杀,“无论他从别人那里承受过多少痛苦,但他没有权利来进行这样残酷的报复。”[25]

凡尔纳受基督思想的影响非常深,所以他是极力反对报复敌人的。《圣经》箴言篇第二十四章认为:“不可说:‘人怎样待我,我也怎样待他,我必照他所行的报复他。”[26]罗马书第十二章又说:“不要以恶报恶。”[27]与凡尔纳同时代的托尔斯泰吸收了《圣经》的思想,也主张“不以暴力抗恶”,他反对用革命的暴力对待反革命的暴力,认为这样做仇恨只会越来越深。在《当代奴隶制度》一文中,托尔斯泰指出:“用暴力消灭奴隶制度的一切企图,都犹如以火灭火,或者以火治水,或者挖肉补疮。”[28]显然凡尔纳反对无政府主义者以暴力手段报复敌人,也是因为看到了暴力的危害以及暴力解决问题的无效。在当时无政府主义喧嚣一时的情况下,能够如此客观、冷静地对待无政府主义这是颇为不易的。

小说除了描述尼摩对敌人的报复行为之外,也描写了其对海洋动物大屠杀时的残酷血腥:当鹦鹉螺号以冲角向着大头鲸冲去时,“海上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尸体。即便是一次猛烈的大爆炸恐怕也不可能把一大群大头鲸炸成这个样子,海面上的大头鲸全都身首异处,没有一个完整的。”[29]这幅画面和尼摩以鹦鹉螺号的冲角撞沉敌舰的情形何其相似,海洋动物和人一样,面对尼摩的绝对力量只有被宰割被屠杀的命运。当然尼摩的行为似乎也是正义的,因为大头鲸是“有害动物”,它们曾咬死了长须鲸:“这条不幸的长须鲸侧躺着,肚子上有一些被咬破的伤口,已经重伤致死了。在它受伤的鳍上,还挂着一头已经死了的幼鲸,它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子。”[30]大头鲸确实很野蛮,但问题是必须要“以杀止杀”吗?如果让这样的惨剧无休止地循环下去,对我们的世界会有什么影响?

凡尔纳在小说中揭示了屠杀海洋动物带来的生态灾难。海牛以海中的海草为食,以这种方式把阻塞热带河流出海口的大面积海草给消灭掉,但人类差不多将这些动物杀光了,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呢?“那就是,腐烂了的海草会毒化空气,而被毒化的空气,会导致黄热病的蔓延,使这个富饶的地区变得一片荒凉。而有害的植物就会蔓延滋长在这片酷热的海里,黄热病就会不可抵挡地从普拉塔河的里约河口一直蔓延到佛罗里达。”[31]同样,鲸鱼和海豹的灭绝也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因为到那时,海里将不再存在着那些‘上帝派来净化海面的大胃口动物,海洋里就会充斥着章鱼、水母和枪乌贼,海洋将变成一个巨大的疾病传染源。”[32]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凡尔纳一百多年前就具有了初步的生态主义思想:在我们生活的世界,生态圈中的每一个物种都是相互依存的,一个物种的消失必然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而这个反应有时是灾难性的。

凡尔纳对生态灾难的描绘反映了他远超时代的洞察力,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通过生态灾难隐喻了暴力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可能后果:人类以暴力消灭异己为能事,那是不是敌人消灭了天下就太平了呢?其答案只能是否定的,因为人类社会就是一个生态圈,每一个人、每一个种族都是相互依存的,甚至于我们和敌人都必须和平共存;如果一心只想着用暴力消灭对方,社会的生态就会遭到破坏,那么等待人类的命运就将是毁灭性的。

到这里,凡尔纳对无政府主义的态度就非常明显了。虽然他赞同其自由的主张,但对暴力斗争是极力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会破坏社会生态圈的良好循环。因此在小说的最后他借书中人物之口希望尼摩:“但愿他不再做这个‘伸张正义者!但愿他能成为一个高明的学者继续做和平的海底探险!”[33]

参考文献:

[1]让·儒勒-凡尔纳.凡尔纳传[M].刘扳盛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204.

[2]朱宝宸,何茂正.凡尔纳[M].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 133.

[3][4]转引自李颂.论蒲鲁东及其无政府主义政治思想[J].枣庄学院学报,2011(3).

[5][6]巴枯宁.巴枯宁言论[M].北京:三联书店,1978:74,78.

[7][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9][30][31][32][33]儒勒·凡尔纳.海底两万里[M].赵启东译.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2:66-67,63,57,62-63,89,320,62-63,340-341,257,318,324,337,333-334,337-338,263,263,303-304,304,344.

[12]儒勒·凡尔纳.神秘岛[M].陈筱卿译.北京:中国编译出版社,2011:313.

[28]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446.

[8][9][10][11]李显荣.巴枯宁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41,141,141,141.

[26][27]圣经[M].北京: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8:旧约635,新约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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