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旭东
湖南近30年来的书家,以我的陋见,能进入书史者寥寥。超尘先生是我心目中不多的能入书史者。中国书法历经千百年流变,各种可能性空间多被反复探寻发展,今人要在前人基础上做出一点点新的开拓,都十分难得。故能入书史者,或是百年不世出的杰出艺术大家,或是能在精研传统的基础上,于书学的某一方向甚至某一微小变化上有独得之开掘发展,并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体式与风格者。这需要将书家放置到以50年或百年为基本单位的时间跨度中去进行客观、严酷的考查。以这样的方式衡量30年来湖南的书家们,能够在书史上留存者实在不多。客观地说,即使我私心中最喜爱的胡六皆、练霄河这样的杰出书家,大概也难于进入书史的法堂。嗟夫,由此亦可见一时之名如浮云也。那些汲汲于名位者可不悲乎!
超尘先生为我所敬佩推重,首先缘于他是一位纯粹而沉静的书家,他数十年如一日地以笔为犁、以纸为田,潜心沉醉于自己钟爱的书法,为人诚恳真挚,与人为善,乐于奖掖后学,素来与名利无涉、与名位无干,古人之谓立德修身行仁,他完美地做到了。
超尘先生广研汉碑,得益张迁、西狭及晋好大王等碑,隶法中融渗篆意,在楷隶之间求张力,醇和温润,雍容典雅,古拙大气,平正之中见苍茫,朴茂之中有妩媚,读之品之,令人回味不已。对于中国深远厚重的书法传统,超尘先生有所承、有所辟、有所立,由此形成自己鲜明独特的个人体式与风格。其书从《好大王》出,去其用笔的疏散意味,以老辣的线条与结体,强调浑穆、古拙、率真、高雅的气韵,形成了一种既有传统来路和意味,又极具现代气息的、自成一家的书风和程式。
其实,我一直觉得超尘先生的作品与艺术追求是被许多人误读了的,其中也包括许多喜爱和学习他书法的人。表面看来,超尘先生的作品如堂堂之师、方整之阵,学其书者多以为此即超尘先生书风之堂奥,但在我看来,这仅仅是超尘先生书风之大观。先生书法之精妙处,实在严整、敦穆、丰茂的整体统一之中寻求微妙有度的节律韵致,造成一种线条、结体、章法、墨色等静中寓动、涩而不滞、熟中求生的虚实变化与意趣。
人皆曰超尘先生书从《好大王》出,但比较先生之书与《好大王》,其实是有蛮大差异的。例如先生苍郁肥厚的行笔线条与趣味,与《好大王》笔画线与型的碑意就并不全然相同,可见先生之于《好大王》,决非亦步亦趋,而是依照自己的艺术趣味与审美追求来进行取法的。学者若只是跟在超尘先生后面亦步亦趋,而不追溯其本源与所以然,进而寻到并强化属于自己的艺术趣味、风格与路径,就只能是等而下之,实在是背弃了先生书学的真精神,难步其尘,难逃“学我者死”的结局。
先生作书,线条朴拙浑厚,但又多枯笔飞白,致使线条与结体的内在肌理如游龙般浑身腾绞盘扭,在浑然厚重中兼具灵动的气息,达到了一种静与动、拙与巧的奇妙的整体平衡,意趣苍古遒劲而不失灵性雅趣。先生行笔,始终坚持中锋,一贯到底,看似笔画肥厚、血肉丰腴,其实肉中有骨,骨肉之间蕴筋,骨、肉、筋之中包蕴着连绵不断的韵律感与节奏感。细观其行笔线条,笔画中如有缠丝绞扭,一笔一划看似恬淡,而筋骨自现、韵律自张。我喜爱的胡六皆书法亦是肉中有骨,而后来学者多只见其肉,不见其骨与韵。此仿学者大难处,显现的恰是六皆先生的人格与艺品。习超尘先生书者亦然,得其皮、其肉者多,得其骨、其筋、其神韵者稀。许多习超尘先生书者也常学先生笔画中的缠丝绞扭,却大多是为绞扭而绞扭,但得其型而已。以我的感悟,先生之行笔绞扭,实源于先生酷好音乐(这是熟悉先生的人所共知的),先生每作书,心中总有一种音乐韵律与节奏感,他无时无刻不在“韵味”之中,运笔缠丝绞扭不过是他“韵”心中韵律之“味”而心手相应相和的结果罢了。而他的许多学生弟子心中无韵律,韵不到味,强作东施,使手中笔徒作绞扭之势,故但具外形而实无韵律内质也。
又如,先生在结字结构的笔画与笔墨处理上,也常常有着自己独到的创造性处理,形成自己独特的结字处理方式,令人品之味之,拍案称妙。但习其字者于此多只能亦步亦趋,而少追索其所以然,故难进行自己创造性的发展,实令人嗟然。而先生在笔墨、线条和结体上所擅长的熟与生的辩证处理,更是有着极高的艺术意趣,熟中蕴生,飞而不飘,凝而不固,涩而不滞,实与虚、繁与简、密与疏、正与奇、拙与巧相映成趣,化雄浑为圆浑,精气充盈而又温润典雅,雍容苍古而又天真烂漫,粗看整体如堂堂之师,细读处处灵动娇憨,可谓通会传统,化古出新,自成一格,人书俱老,返璞归真,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可惜对超尘先生的书法意境与审美意趣似乎还没有多少理论研究,很希望有人在这方面能够进行认真而深入的探讨和总结。
人们多熟悉超尘先生方正工整的楷书风格,却常常忽视了他那些看似随意挥洒的带有行草意味和章法的作品(这里所说的,仍是他典型风格的隶书作品,而并非那些纯行草之作)。而我觉得这往往是他更为出彩的创作,因为这些作品更加自由、开放,在字的大小、笔画的繁简、章法的错落之间,蕴含着更多有意味的变化。先生在笔、墨、结体、章法上的创造性尤为突出,直接体现出他心中的韵律、节奏和他“韵味”其中的轨迹。如果说,先生工整匀称的隶书是在带着镣铐跳舞,那么这些具有行草意味的自由、求变的奇趣作品就是先生解脱束缚的放歌曼舞,具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意境,也突出地体现了先生书法创作的当代性。以先生之成就与修为,他在赖以成名的“标准”隶书风格之外实行衰年求变,是值得人们关注与深思的,这其中蕴含着真正的艺术启示和艺术真理,是一位人品、学养、功力、成就达于大成的艺术家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这也是先生的学生弟子们特别应该留意和深入揣摩的。
回想10年前,我曾两次拜访超尘先生,与他愉快地谈书法和音乐,看他写字,听他弹琴唱歌,受益匪浅,多年来不曾忘怀。与老一辈先生们相交相知,能亲炙其风采言行,是为有福,但我又不忍心多去打扰老先生清修,遂只有多多观摩先生书作,与那两次亲炙先生的印象观感相映照,从中感悟先生的艺术人生意境。 超尘先生的书法,是他人格、学养、功力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结果,是他力求打通、熔铸书法、音乐、绘画等艺术意境的结晶。要学先生之书,当先学先生做人从艺的态度;要悟先生书艺,当先从先生书法之外入门。先生一生如大隐隐于市,他的宠辱不惊,俯仰无愧,他的有尊严的低调,他的寂兮寥兮,抱朴守拙,抱一不争,他的湛静立身,守谦下之德,深藏若虚,与世无争,施不求报,等等,都颇合老庄澄怀虚静之道,是“清静为天下正”的范例,故能落笔无尘俗之气,泊然无著,得妙于心。因能“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方能心手相契,达于妙境。也因“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方能澡雪精神、体魄,得享高寿,颐年资艺。
噫,此中有真意,深悟当可得益无穷也。
(作者单位:三湘都市报社)
本栏目责任编辑 孙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