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城市与回归传统

2015-05-30 01:38陈仲庚
创作与评论 2015年8期
关键词:联产承包金鸡责任制

陈仲庚

唐曾孝老先生以八十高龄、花七年心血写就的长篇小说《金鸡梦》,既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又有深远的历史厚重感,更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读这部作品,可以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中国农民发家致富的千古梦想以及实现这一梦想的艰难。从形象的客观意义说,该作品还可以让我们真切地看到中国三十多年来在走向城市和回归传统的双重协奏中,正快步追赶着世界潮流。

一、历史渊源:千古金鸡梦难圆

“金鸡梦”所描写的是中国农民发家致富之梦,这一点,作者在《开场白》中就说得很明白:“美好的‘金鸡梦曾困扰了金鸡岭人达数百年之久,村民们前赴后继地拼搏着,含辛茹苦累到了,爬起来又干;上一代累死了,下一代接着干,如此一人接一人,一代接一代,循环复始,矢志不移”;“为圆‘金鸡梦发财拼命奔波,自信‘勤俭为先,金鸡梦圆,成为富翁”。这就是作者所要表达的鲜明主题。作者是记者出身,很自然地运用了“开篇点题”的新闻笔法。

但小说毕竟不是新闻报道,在“点题”之前,作者设计了一个“美丽传说”:“很久以前,九天仙界一对浑身金黄色羽毛的金鸡,在金鸡岭落窝,生下一窝十只金灿灿的小鸡。小金鸡长大了又生小金鸡,有福气、讲孝道的村民,时不时揽到小金鸡,捡到金鸡蛋,就是一坨金灿灿的黄金,爆发成为财主”。应该说,“很久以前”的这个“美丽传说”,在作品中是具有多种功能的:它不仅增添了文化底蕴,也增添了历史厚重感;尤为重要的是,它暗含了中国农民在发家致富道路上的投机取巧心态。这三者的结合,确定了该作品的基本色调——虽然发家致富的主题很鲜明,但发家致富之路却不是单一的,由此带来了内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更使得“形象大于思想”。

作为一位老牌记者,其职业生涯和惯性思维使然,作者所要歌颂的是现实,准确一点说,是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是一段将要过去但又尚未过去的历史现实或现实历史。作者以春、夏、秋、冬四季来结构作品,春卷是“奔走富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像春天般茁壮成长”;夏卷是“激烈较量——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像夏天般防害抗灾”;秋卷是“喜事频传——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像秋天般成熟结果”;冬卷是“结局奇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像冬天般年终盘点”。再加上“开场白 金鸡落窝”和“闭幕话 金鸡飞翔”,作品的结构十分完整,故事的结局也十分完美:金鸡岭人数百年、中国农民数千年以来的金鸡梦,通过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条致富之路,终于实现了!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歌颂的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并不希望农民在土地上刨食,更不希望“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儿摔八瓣”式的“艰苦创业”,而是鼓励农民进城“揽金鸡”,离开土地去发家致富。在作者看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所以能成为农民的致富之路,是因为它打破了极左思潮的束缚:“过去,在‘左的大环境下,农民的手脚被这根无形的索子捆得打了死疙瘩,只能死守本乡本土耍泥巴巴,哪里都不让去,什么事都不让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之后,农民则成为了“自在王”:“自主种田劲昂昂,自由自在‘自在王。穷汉变富脸流油,农民成了发财狂”。这是作品主人公孟成真“一天到晚笑着脸当歌唱”的顺口溜,但他真正“劲昂昂”的却不是“自主种田”,而是“第三次进城谋发展”。因此,作品的形象所揭示给读者的思想,表面看来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问题,而深层意蕴则是农村城市化的问题,这不仅是中国近三十来的发展潮流,更是世界历史发展的必然。

二、走向城市:苦尽甘来“孟成真”

作品主人公孟成真,无疑是作者倾注心血最多的人物,也是作者重点歌颂的正面典型。他是金鸡岭的“小神童”,更是沉迷执着的“发财狂”;尤为重要的是,他不仅自己成了“先富起来”的典型,还带领全村人富了起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后富”,这是邓小平当年提出的理想目标,作者无疑是从这一理想目标出发,塑造了孟成真这一理想人物的。

但是,如果把孟成真这一人物理解为政治概念的图解,却又大错特错了。孟成真的人生道路,是金鸡岭人数百年、中国农民数千年奋斗历程的结晶。之所以中国农民经过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奋斗仍然不能让梦想成真,或者说仍然不能实现“先富带后富”的理想,乃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进城揽金鸡”的机会,更没有将金鸡岭开发成旅游景点的可能。因此,相应的历史条件,才能成就相应的历史人物,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环境创造人”——孟成真这一人物既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又有鲜明的现实基础,二者的结合,无疑增添了这一人物的厚重感。

同时,“人也创造环境”,孟成真之所以能成为金鸡岭的首富,并能带动金鸡岭人共同富裕起来,更因于他的聪明才智和坚韧执着的性格。在金鸡岭,他是最早想要挣脱农村的脐带,走向城市的人。也正因为是首次“吃螃蟹”的人,所以他的人生经历比别人更曲折,所遭受的苦难比别人更多。

孟成真有三次进城“吃螃蟹”的经历。第一次进城,带点自发性、盲目性,他只是直觉地看到:“一个堂堂男子汉,劳动一天不如母鸡生枚蛋,工分狗屎不如”,于是决定“出外闯世界,进城奔前程”。但他对于究竟怎样“奔前程”则是茫然无知的。他凭着“小神童”的聪明,以一把小刻刀“帮人在水笔上刻龙凤、花草、名字和旅游景点”,虽然也挣下了几十元,给女朋友买回了一架收音机,但也引来了一场批斗会。第二次进城倒卖水果,其结局就更惨了:不仅“以投机倒把罪让他坐了班房,连他的女朋友蒋燕姣也被挖墙脚抢走了”。都说“时势造英雄”,“时势”尚未到,“英雄”要强出头,其结果只能是碰得头破血流。

第三次进城已经是1980年代初,已经有了“时势”,英雄就有了用武之地。孟成真先是进城收破烂,然后是与人合作办砖厂,再是利用自己“会绘画会雕刻”的特长,开办“孟氏山水盆景中心”,“专为宾馆、酒店设置景观”,终于取得成功,不仅“引来了‘大口岸的大客商”,还“一时成为市民和传媒关注的焦点”。嗣后,孟成真又与新加坡刘老板合作,建成了“金鸡国际大酒店”。酒店的前面是“巨型金鸡标本,体现了山区的风光、特色和情趣”;后面是“山水风光的大盆景,不仅有中国和世界的新文化,而且把金鸡和金鸡岭的特色反映出来了,既展示了城市现代风景线,又展示了农村和农民的风采和魅力”,“这是金鸡岭人圆的第一个‘金鸡梦”。但这个“梦”还只是孟成真的个人富裕之梦,不能算是金鸡岭人共同富裕之“梦”;接下来,孟成真成立了“金鸡岭旅游开发总公司”,并推动政府成立了“金鸡岭旅游特区”。这样,才算圆了金鸡岭人共同富裕的金鸡梦。

作品的最后,“金鸡”之所以能“飞翔”起来,金鸡岭人共同富裕的金鸡梦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旅游特区”的成立。由“村”到“特区”,这意味着金鸡岭人的主导产业已经由农业转向了旅游业,由“第一产业”一步跨过“第二产业”,进入到了“第三产业”,完成了农村城市化的进程,追赶上了世界发展的潮流。

三、回归传统:读书为先“建癫子”

“发财狂”孟成真,他所代表的是新形势下新型农民的形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时代背景,与“发财狂”的主观努力相结合,才促成了他的成功。而他的成功,也恰好映现了中国三十多年来的大变局。但从根本上说,他还不能代表真正的农民,准确点说,不能代表农民中的大多数。中国农民通常是“小富即安”,能过上“小康”的日子就心满意足了,这就是孟成真的父亲孟求吉的理想:“种好田,成个家,教好崽”;“三亩水田一头牛,讨个老婆睡一头,生个儿子成为龙”。“教好崽”,“望子成龙”,也就是通过“耕读传家”,参加科举考试,最终实现“升官发财”之梦。这才是中国农民具有悠久历史传统并矢志为之奋斗的历史真实。从这一意义说,“建癫子”的形象更能代表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特质和传统农民的形象。

建癫子所走的路,无疑是“耕读传家”之路,这一传统在中国农民中可谓流传广泛,深入人心。 这是因为中国数千年来的生产生活方式都是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体,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以养家糊口,这是求生存、立性命的根本;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以修身养性,进而应考致仕,这是求发展、树名声的前提。因此,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从官宦之家到书香门第再到普通百姓,都把“耕读传家”作为座右铭,这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一个起决定意义的“基因”。然而,到了申国建所处的时代,历史的车轮逸出了正常轨道,读书是“走白专道路”,知识更是成了一种“罪恶”(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正常的读书人成为不正常,成绩优秀的申国建成为了“建癫子”,读书也只好转入到他个人的“密室”,私下里偷偷地读。

建癫子冒着被批斗的危险也要私下里发愤读书,是因为其祖辈留下的遗训。建癫子的爷爷一辈子都做着“勤俭为先,金鸡梦圆”之梦:“白天做田里的事,晚上挂灯编织篾货,抽空带干粮上山烧木炭。一年365天,没有歇息一天,总是每天披着星星上山,又背着星星下山,干得脚不离地,手没空闲”;“舍不得吃,一年从头到尾,天天舔碗;舍不得穿,连根裤带都不愿买,硬是累了个生,省了个贱,苦了个死”。可最终也没有真正富起来,只是买了人家不要的“十来亩干壳子田”,临死前,他才发现“苦做发财……累死人,这路走不得”,于是立下遗嘱,要让后代“走‘读书为先,金鸡梦圆之路”。建癫子的奶奶牛娇莲谨遵丈夫的遗训,“送儿子申中财读完初中升高中,还让养女申检妹去学校读了几年小学”。可叹“时势”不帮人,申家被“尽缺德”强行划为地主,不仅父辈申中财的“‘金鸡梦圆之路”中断了,孙辈申国建的“读书为先”之路也中断了。这似乎意味着,中国农民流传数千年的“耕读传家”传统,也要中断了。

然而,传统像一条河,“抽刀断水水更流”,从根本上说,传统是很难中断的,当历史逸出正常的轨道而导致“浊浪”排空之时,正常的优良传统转为潜流,低劣传统则大行其时,外来户“尽缺德”能够随意地欺负本地人申家和孟家,就因为借助了这股“浊浪”的力量。

但最终还是“清流”战胜了“浊浪”,非正常转入了正常,“建癫子”恢复为申国建,与黑子狗为伴的“潜水艇”生活,也恢复为与相爱之人赵荷花为伴的留洋博士生活。他之所以学成归来,是因为接任了金鸡岭旅游特区代区长的职位,伴随着特区的“金鸡飞翔”,申家祖辈所确定的“‘读书为先,金鸡梦圆之路”终于成为通途,变为现实。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金鸡梦》所反映的现实生活无疑是与中国近三十年来的历史步伐同步的:金鸡岭人一方面在走向城市,追赶着农村城市化的世界潮流;另一方又在回归传统,步入正常的历史轨道。正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加快了历史的进程,使得金鸡岭人从传统农业社会一步跨入了后现代社会。因此,作品形象所揭示给我们的思想内容,要深刻、广泛得多,远不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所能说明的。

四、摈除恶习:取巧人生盛雪特

与正面典型孟成真、申国建相对应,作者还重点塑造了一个反面典型盛雪特。作者虽然给了他一个“尽缺德”的外号,但批判的矛头却不是指向他的“缺德”,而是指向他的“极左”。作者认为盛雪特一生之所以尽干坏事,其“根子便是极‘左入魔,病入膏肓”;其妻子“辣椒婆”总结说:“你一生是两个字害了你”,“一个‘左字,一个‘争字;‘左就是‘缺德,‘争就是‘争强好胜”。其实,这个总结是不准确的,“左”与“缺德”无关,盛雪特所干的坏事,更不是“争强好胜”所能解释的。

盛雪特虽然是作者所极力批判的对象,但作者在这一人物身上所花的笔墨甚或多于孟成真,更多于申国建。因而这一形象的成功程度也高于孟成真和申国建,其丰富性和复杂性也优于孟、申。因此,这一人物更具有立体感。

盛雪特这一形象有两个互补:其一是与孟成真的互补,其二是与申国建的互补。

与孟成真是“走向城市”新型农民的互补。这主要体现在二人都是“发财狂”,而且都想进城“揽金鸡”、走捷径发财,都是“金鸡梦”的追梦人、沉迷者。所不同的是,孟成真守住了法律的最终底线,盛雪特则可以不择手段。如“月亮丘”事件,孟成真只是在旁边搭了个三角小棚子,等着翻车的司机来赔钱,这种做法显然不怎么地道,不免有“缺德”之嫌,但并不违法;盛雪特则嫌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来钱太慢,于是在路上倒黄土故意制造翻车事故,结果把自己送进了班房。

盛雪特一方面不择手段想发财,另一方面又极度仇富,“割资本主义尾巴”连私人家里种的“辣椒和青菜”都要拔掉。这种所谓“极左”的做法,其实正是中国文化中“不患贫而患不均”心态的体现:不怕大伙一块穷,只恨别人比我富。这种心态在“阶级斗争”“阶级剥削”理论的引导下,与传统的“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古老成见相结合,导致仇富心态的极度膨胀并泛滥成灾,最终导致了人性的扭曲。因此,盛雪特的一切“极左”表现,从根子说,是中国农民数千年来强烈盼望“金鸡梦圆”而又不能“圆”所带来的仇富心态的反映。

与申国建则是“回归传统”升官发财的互补。这主要体现在二人都是文化人,而且都当了官,虽然二人的头衔一为“村官”,一为“区长”,但所管辖的范围则一样:都是金鸡岭。所不同的只是当官的途径不同:一是通过埋头苦读,一是凭借投机取巧。盛雪特的学历自然不能与申国建同日而语,但他也应该算是文化人,他当过“副乡长兼秘书”,金鸡岭历史上三位名人的故事也是通过他介绍给李兴旺的,还帮助李兴旺建成了小学、初中同校的“金鸡学校”,并因此获得“县劳动模范”的称号。盛雪特之所以获得成功,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听领导的话,紧跟政治形势”。这是“文革”时期所谓“风派”人物的典型代表。因为“跟风”能获得个人利益,与他后来进城投机取巧、大发不义之财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所以,盛雪特的一生,就是投机取巧的一生。如果说“仇富”心态代表了中国农民的一种恶习,“投机取巧”则代表了中国文人的一种恶习。

中国文人往往自认为是“凭本事吃饭”,其实,这种所谓“本事”自己说了不算,一般人说了也不算,只有“买家”才说了算。“买家”是谁?“学成文武艺,贩与帝皇家”,亦即只有“帝皇家”说了算。在“家天下”的背景下,“帝皇家”包括从皇上到官府的各级官员。中国文人要想“读书当官”并“升官发财”,就必须得到“帝皇家”的认可。那么,看着皇上和上司的脸色行事,揣摩他们的心思以便投其所好、投机取巧,便成为中国文人必不可少的入门功夫。盛雪特虽然只是个“村官”,但也有自己的实际利益,为获取这份利益,他也不能不练就这门功夫。只要中国官场由“皇上和上司”说了算的“升官”体制不改变,盛雪特之类的人物就会层出不穷,至于是以“极左”或是“极右”的面目出现,都是可能的。这是盛雪特这一形象给我们的最大启示和警醒。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学院)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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