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晔
身体文化这个词,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可能还很陌生。
在人们的头脑中,弄不好这个词会和“性教育”或“生命教育”混为一谈。
其实,育儿的很多细节都明显的是通过身体进行的,包括眼神、动作、姿势或距离。
每一个民族对自己的身体文化都有特定的理解,而这种文化在整个大时代浪潮中也会变迁。
了解不同的身体文化,可以使我们对中国很多的育儿理念,也对外来的育儿理念,有更深入的理解和鉴别能力。
无疑,任何育儿方式中,一定深藏着一个民族对身体文化的理解和遵从。
为什么日本幼儿园中几乎很少听到“相互坐开点”“不要把小手放在别人身上”等话,而且幼儿教师把孩子们嬉戏打闹、身体的碰撞和接触当成幼儿学习的一项主要内容?
为什么美国人非常重视幼儿身体安全,既怕过多的身体接触又怕幼儿身体受伤,孩子间一旦有争执的苗头,全力制止?
为什么中国幼儿园里老师给孩子用毛巾擦后背的汗,用手摸摸孩子的额头查体温显得非常自然?这是中国身体文化的特点吗?中国幼儿园中的厕所设置,中国公共厕所的演变和发展,又都包含着人们对身体什么样的看法呢?
中国,幼儿园的厕所在演变中
在最近出版的《重访三种文化中幼儿园》(以下简称《重访》)的录像中,有许多让中国观众感到温馨的画面:孩子们满头大汗地从户外回到教室后,每个孩子都拿起一块热的湿毛巾递给老师,老师很自然地将毛巾伸进衬衫里面帮孩子们擦去背上的汗水。
早晨孩子们入园,排成一队,接受保健医生的晨检。保健医生手里拿着压舌板,按照中国传统医检顺序望、闻、问、切,检查每一个孩子入园时的身体状况。
中午午睡前,老师会摸一摸每个孩子的脸颊和额头来检查体温,然后催促并帮助孩子们脱下外衣、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睡醒之后,老师会在教室里给女孩子们梳头发。
这些日常有关身体的活动,对美国教师是非常陌生的事,美国教师帮助孩子脱衣服,擦身体可能会违反职业规范,更不要说晨检了,闻所未闻!但是类似擦背和脱衣服的情景在日本幼儿园倒是可以看到。从外部观察中国文化,容易看到这些异同,其中一个有意思的焦点是幼儿如厕活动的改变。
1985年那段反映中国幼儿园的录像中,有这样一个片段:28个孩子来到与幼儿园教室相分离的,但很宽敞的厕所中,男孩子们蹲在室内一侧便槽上,女孩子们蹲在室内的另一侧,老师站在中间,拿着卫生纸,督促孩子们不要说话,专心如厕。许多日本和美国幼儿教育工作者看到这些镜头感到不自在,与其说是因为条件设施差,不如说是集体如厕的活动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里已销声匿迹;而中国的学前教育工作者观后的主要担心是条件差,这个场景会给外界留下中国是一个落后国家的印象。
时隔20年,同一个幼儿园的录像中,厕所的条件设施已有了很大改变,分层设在教学楼内,有一面瓷砖墙把男、女孩分隔开,便池中也有冲水系统。依旧的是厕所长条形的便槽,全班孩子仍一起如厕。大多数的中国教育工作者观看过新、旧两部录像后说,集体如厕是中国学前教育的常规活动,但是随着幼教改革、家居更新、社会经济的变化,集体如厕正在走向消失。
也有老师强调,人们对如厕隐私和性意识的关注是个原因。例如,幼儿园逐渐把男孩和女孩的厕所划分开来,那一堵瓷砖墙的作用,就是这种关注的体现。没有这样条件的幼儿园可以把男孩和女孩如厕的时间分开。在中国幼儿教育工作者的意识里,可能个人隐私的意识首先体现在性别隔离,即区分性别是向如厕时拥有绝对私人空间迈出的重要一步。在不同文化的发展进程中,对幼儿性意识的社会化,并不都是在4岁左右就开始的。在资本主义发达之前,性别区分多不在幼儿期发生,但是现代化的进程开始把资产阶级化的观念,即对生理的“性”和社会的“性”的理解,逐渐推向学前教育当中,其表现是越来越早的性羞涩或身体羞涩启蒙,这种启蒙的另一特点是增进幼儿对性的兴趣和好奇。
身体羞涩(body modesty)的出现与中国现代化紧密相连。例如过去,四合院和大杂院在城市里很常见,那时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居民们大多使用公共厕所,整天有不同年龄、不同行业的人出入。大人们在这里讨论时事、说笑话、讲故事、传小道消息。在这里,人们互相交友,大人逗小孩玩,年轻人帮助年长的人蹲下和站起。身体羞涩的意识在成年人中都不明显。然而高楼大厦取代了中国的传统民居,各家带门的独立卫生间为性羞涩意识滋长提供了场所。幼儿园也在逐渐跟进。
其实,对幼儿来说,集体如厕的感觉是很好的。他们能在一起热闹欢快地交谈和游戏。特别是老师不在场时,上厕所的时间成为孩子们自由游戏的时间。很多幼儿园老师都注意到孩子们一起在厕所玩时,往往特别高兴。这无疑是幼儿在身体近距离互相感受的一种沟通和认同。从教育的角度来说,通过身体近距离互动和观察是儿童社会化的一个重要途径,有助于增强幼儿的群体意识。
作为一种公共的社会活动,如厕的传统正在让位给个人隐私活动,这一点很多人都会注意到。一位日本幼儿园园长在北京参观,见到幼儿园里的厕所非常兴奋,特意请同事帮他拍了一张自己蹲在长便槽上的照片。他说,这张照片记载了正在消失的文化遗产。尽管在现代日本,男女仍然有时候在温泉度假村会混在一起洗澡,但是如厕已经成为一件完全隐私的事情。与此相似,中国公共厕所的命运也许会和日本及中国的公共澡堂一样成为过去。
当然,很多中国幼儿园在翻修厕所,使之更现代化。但是,它肯定不会和美国幼儿园的厕所一样,有可能会是西方和日本模式混合的结构,正如一位中国老师所说:“应是具有典型中国文化特色的厕所。”事实证明,到今天,很多幼儿园对于如何设置厕所的问题上还是看法不一,家长的意见也并不统一。这其实也说明,中国人处在对身体文化的认同和改变的纠结中。人们对身体的认识,特别是身体的隐私性和共同性,随着中国成功地融入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同时,都产生了明显的变化。而幼儿园中如厕的变化正是这个变化的初始点和结果:从幼儿初始强调隐私,使幼儿成为相互独立的社会人。
《重访》的视频中,我们常能见到日本幼儿园老师和幼儿有很多的身体接触。例如,孩子们把头枕在一位胡子拉碴的男老师的腿上,让他在自己的脸颊上画国旗。再如,孩子们从游泳池中出来冲过淋浴,由穿着大裤衩、肌肉发达的校车男司机给他们擦干身体。
在日本,当人类学者把这段视频给幼儿教育工作者看时,并没有人把保育人员和孩子们之间身体接触上的亲密无间当作一个问题提出,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因为它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日本幼儿教育中的性别观念、人际亲密关系和身体文化,更有助于我们看到自己文化中对身体文化的认识,对我们审视自己的育儿观念可能会有启发作用。
日本老师和保育员对孩子们体贴照顾的镜头,还有园长、老师任凭孩子们玩得一身脏,对孩子们互相扭打不干涉,不制止孩子对身体各部位的兴趣,都显示了他们对身体观念的随和态度。
日本文化并不注重拥抱和亲吻,但是与美国幼儿园老师相比,日本幼儿园老师与幼儿间有更多身体上的接触,通过身体接触、表达、示意等对孩子进行教育,传承文化传统和教育理念。而且,孩子们之间的身体接触比师生之间的还要更多,这很符合幼儿语言发展认知缓于感官认知及肢体运动能力的发展。与中国幼儿园里常听到的“相互坐开点”“不要把小手放在别人身上”等话相比,也更能显出日本老师对孩子身体碰撞和接触这种现象处之泰然的态度。不能不说这是日本幼儿园中常见的特点。甚至,在保育教育过程中,教师和幼儿都有一种对身体接触和身体本身所表现出的自然而然的愉悦感。比如,我们在视频里能看到,日本幼儿园老师领着孩子一起欢唱小鸟边飞边放屁的儿歌。
日本的幼儿绘本中常常可以见到和身体有关的内容。太郎五味的儿童畅销书《人人都拉臭臭》这个儿童绘本,就把日本文化中人们对“大家身上都有洞洞”所持的欣然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一本正经地把孩子们对大、小便的兴趣描述出来,把他们那种幼稚的快感态度当成生活中的一部分的例子,在日本可谓比比皆是:在日本动物园中,例行有动物粪便的展览;日本儿童卡通节目及漫画中有很多关于粪便和放屁的笑话;在成人和小孩的交流中,身体一直是个开放的话题,谈起来丝毫都不觉得尴尬。
除了对身体的自然态度,日本幼儿教育工作者强调身体的表达,包括各种运动形式甚至打闹。因此在日本的幼儿园里,经常看到孩子们奔跑、摔跤、碰撞、成群结伙地打闹,并且在所有的东西上爬来爬去。在《重访》一书及其视频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东京幼儿园的设计,从室内到室外都适合孩子奔跑、攀爬,美国和中国幼儿园常见的不许孩子逆着滑梯向上爬的规定似乎闻所未闻。孩子玩土和泥,也是其非规定性课程的一部分。该园长说,幼儿园的建筑设施就是孩子的玩具,孩子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去探索幼儿园。
但是,人们有理由认为对身体接触持开放态度的这一传统,在当今的日本有逐渐消失的危险。日本传统的男女共浴的公共澡堂已远没有昔日众人习以为常的景象。在日本这样一个后现代社会中,很多日本特有的传统的东西都有消失的可能,而许多幼儿园和保育园的园长和老师越来越注意到,他们的日常教育和保育工作是日本传统文化得以传承延续的基础,使幼儿将来能否成长为日本人的依托。所以日本幼儿园常常被当作是修复传统文化价值和还原文化实践活动的地方。
保护幼儿身体和
避嫌儿童性侵害
在一段美国幼儿园的录像中,人们能看到幼儿园老师对幼儿的活动高度注视,小心翼翼,确保幼儿身体安全。这是一所当地教会办的幼儿园,又经过全美幼教协会认证,有较高声誉。美国各地看过这个录像的幼儿教师都认可该园的许多做法。比如,当配班老师注意到滑梯上几个正爬到滑梯和攀登架高处去玩的男孩时,立刻上前几步,叫住他们:“你们要先问老师能不能过来看着你们攀爬。要是老师不在这里,你能往高处爬吗?不行!你弄不好会受伤的。”中国和日本的老师对这种高度紧张和监管感到迷惑不解。有日本老师问,“老师时刻守在边上,孩子就不会有危险了吗?孩子能否有自己玩的机会?”中国的老师也不禁要问为什么美国老师会这么紧张。
恪守幼儿园管理规定的美国幼儿教师对幼儿间推推搡搡、游戏时没有轻重、相互碰撞,都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制止。例如录像中几个男孩在收拾玩具的时候,一个凑热闹假装打另一个男孩的屁股,珍妮老师立刻上前干预:“你们这样打他一点都不好玩,他也觉得不好玩。这会伤害他的身体。”这种防患于未然的干预,虽然消去许多隐患,但也使幼儿失去了许多机会去经历生活中应该经历的事情。日本老师对此的疑问是:“为什么孩子不能自己解决问题?
美国老师对日本幼儿园录像中幼儿自由地爬高,就像没人看着一样感到不安;看到老师让孩子去打架而不去干预惊讶不已。一位美国幼儿园的园长说:“即使我们想给孩子更多的自由去攀爬和滚打,我们也做不到,因为规章制度不允许。不然我们会被起诉。”孩子间在身体相互接触碰撞时,美国老师看到的多是危险、伤害和可能的不良后果带来对教师和幼儿园的法律诉讼。而在日本许多老师看到的是孩子间相互学习,社会情感的发展,和孩子成长中自己必须有的空间。
幼儿的身体固然需要保护,安全意识需要增强,孩子打架必要时应该制止,但是美国幼儿教师在干预时不应有身体接触的,哪怕是出于对孩子的关心,或是出于作为看护者责任感,这是一条红线,教师越线的后果有时可能很严重。例如,有一家美国隶属公立学区的幼儿园园长讲述了这样一件事:一个3岁的男幼儿对他的老师说自己的“小鸡鸡”有点疼,这位老师就叫上另一位教师,作为人证,带孩子到幼儿园的卫生间查看,让孩子脱下裤子。两个老师看到孩子的阴茎确实有点红肿,就打电话叫来了孩子的妈妈,让她带孩子去看医生。后来得知孩子得了尿道炎。但是当这件事被学区学监知道之后,马上做出处分园长和教师的决定,并通知园长正式处分信送出的原因是她在处理这一健康问题时,对教师没有严格管理。而教师则不应该让幼儿脱裤子去查看病情。园长不忍责怪自己的教师,因此自己一人承当下责任。
虽然这件事不一定会发生在所有的美国幼儿园(详见《重访》一书第四章),但是事情的始末和缘由对美国的幼儿教育工作者和家长来说绝不陌生。对幼儿园中性侵害的恐慌在当代美国幼儿园中是常见的心态,好像每个人脑子中都要绷紧这根弦。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有几桩轰动一时的托幼机构中工作人员对幼儿性虐待的诉讼案,受到美国媒体的广泛报道。尽管这些法律案件的控告都最终不成立,但是媒体对这些案件的渲染,在国民头脑里注入了对托幼机构双重特点的敏感意识:幼儿园中既有恋童癖的幼儿教师,又有受到性侵犯的幼儿。
几十年来,惧怕性侵害的道德恐慌横扫美国的学前教育领域,引出了诸多“不许摸不许碰”的幼教管理规定。与很多美国电影、电视中看到的亲吻拥抱镜头形成对照的是,幼儿教师的手碰触孩子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更不要提亲吻拥抱了。教师必须参加确保幼儿性安全的教师职业培训,新规定明文禁止幼儿教师为尿湿裤子的幼儿擦拭清洗。平时,如有必要只能让孩子双腿并拢侧坐老师腿上。
与中国和日本不同,美国幼儿园保育园教育从根本上不是社会或政府承担的责任,至今美国也没有中国那种大家习以为常的公立幼儿园。联邦政府对幼儿教育没有很多作为。在其历史上,甚至为孩子入学做准备的学前班在早期形成的过程中,也遭到很多人反对。在美国,幼儿园这种社会服务机构,是社会的下层。有研究指出,给别人看孩子还不如给别人看车挣得多。幼儿教师教育水平低,少有专业培养,幼儿群体又是容易受伤害的群体。诸多复杂的因素使幼儿身体安全,防止教师性侵等,都成为牵动幼儿教师职业神经的敏感词汇,动辄就会引发社会舆论、挑起法律诉讼、让家长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