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不卡
七年前的盛夏,我以交换留学生的身份,傲然飞往美国东海岸的北卡罗来纳州。
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我望着舷窗玻璃上的六角冰霜,在心中默默许下愿望——希望自己能在最遥远的土地上,找到最明朗的未来。
然而事与愿违,在整个大三学年里,我始终无法适应美国所特有的多元化教育,以至于期末将至时,我已寻不到来时的骄傲与信念。而这个原本多彩的世界,仿佛也只剩下堆积如山的课业、一知半解的演讲,以及永无止境的实验。
多年后的今天,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下午,我心怀沮丧地走出杜克大学的考场,稍一抬头,便看到北卡州湛蓝的天空。耀目的阳光穿过树的缝隙,穿过干净而清甜的空气,在我脚边映成斑驳多姿的暗影,那么美好。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心疼自己,也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99%的不幸福,其實都是因为对自己过分关注。
生活的强者不该屈从于现实的沮丧,于是我劝说自己,背上行囊去外面走一走,敞开心底闭塞的窗,努力看一看这个温暖而澄明的世界。
我辞掉已经谈妥的暑期工作,只身前往美国最南端的佛罗里达州,就那样不顾一切地,开始了一场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旅行。
我想要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容我将心中郁结全部嘶吼而出的地方。所以,我搭乘第二天最早的一趟航班,慕名去了奥兰多。
曾有人说,奥兰多是一座值得徜徉一辈子的城市,因为这里有数不尽的过山车,有逛不完的童话城堡,有永远明媚的阳光和热情开怀的人们。
作为一个靠打工填补日常生活费的穷学生,我的确在环球影城的售票处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说服自己花198美金的高昂价格,买来一张双日通票。
冒险岛上的每一栋建筑都有着鲜妍迷人的色彩,我随着熙攘热闹的人潮一同前行,忍不住就忆起了儿时的画面。
那时,老旧的红砖小楼里还没有谁家知晓什么是电扇、空调。每到酷暑盛夏,母亲总喜欢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拿着蒲扇为我扇出徐徐凉风,一边讲童话给我听。那时的我,还不明白那样纯简的时光来得多么不易。
长大以后,当我一个人漂泊在遥远的北美洲,当我在冒险岛上听着耳畔一首接一首的雀跃童谣,我才知道童年的记忆,本身就是这一生当中最奢侈的童话。
也就是这一刻,我忽然开始想家,想要逃离这个与我无关的国度,回到我所熟悉的城市,哪怕那里并没有富庶与机会,但至少,有疼我爱我的人。
北美洲的晌午有着强烈灼目的日光,我拿起手机想给父母打个电话,却忽然意识到隔着12小时的时差。昼夜颠倒,晨昏对换,一腔心酸便就这样化作一声叹息,随着炙热的风一起,飞向无人知晓的漫漫远方。
孩童们牵着父母的手,接连不断地从我身侧嬉笑走过。他们仰起稚嫩的脸庞,好奇而害羞地打量着冒险岛,他们用流利的美式英语诉说着属于他们的快乐,仿佛那是全世界都该拥有的情绪。
抵达霍格沃茨城堡时,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一至少今天,抛开留学琐事,抛开游子乡愁,去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里放肆一次吧!
因为,我也想要快乐。
这是我第一次坐过山车,列车开动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失重与超重的刺激。
如今再回想起当时,我已不记得当时有多紧张,只记得自己乘坐着魔法学院的飞行扫帚,与哈利·波特和马尔福一起,在魔法世界的山林间急速飞行,听耳畔呼啸风声,俯瞰这曼妙世界。
当伏地魔出现时,我放声尖叫,全然不顾周围孩子们的嘲笑声。
当飞行扫帚失灵时,我感受到巨大的地心引力,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想到坠落与死亡,于是任由自己将尖叫拖出更长的尾音。
当尘埃落定时,我终于回到静谧安然的魔法学院教室里,长吁一声,而后展颜一笑。
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开始迷恋过山车的。
那种呼啸云端的感觉,如同一剂激烈的忘忧草,不知不觉间,就驱走了笼罩于心头的阴霾与雾霭。
离开奥兰多后,我转机去了迈阿密,在城镇里搭乘大巴车,沿着美国一号公路笔直南下,一路去往佛罗里达州的最南端——基韦斯特岛。
一号公路是架筑在海洋上的。
彼时恰逢下午,海风从大西洋深处吹拂而来,穿过半敞开的副驾车窗,直爽爽地拍打在我的脸颊上。我遥望着远处深蓝色的海洋,伴着耳畔的猎猎风声,用旁人不懂的中文,朗声唱起萧亚轩的一首老歌,名叫《一个人的精彩》。
有句歌词是这样唱的——头发甩甩大步地走开,不怜悯心底小小悲哀。
这种肆意人生的潇洒,曾是我最简单也最奢望的期许。而今,在一个人的漫漫旅途中,我已逐渐寻回属于自己的潇洒,以及适可而止的张扬与笃定。
我随着岛上的游轮出海,到距离海岸线七英里的大西洋中央,去寻找传说中海洋生物极为富足的潜水点。
那是我第一次尝试背越式入水,因为潜导说,只有真正勇敢的人,才敢于对游轮台阶说再见,才敢于尝试从甲板直接坠入深渊的感觉。
海底寂静无声,白昼的日光从海面洒落下来,斑斓的游鱼和通透的水母不断穿梭于浅金色的光影间,将阳光分割成璀璨的碎片。赤色珊瑚在我身侧安然生长,它总是用我听不到的频率,与它身旁的尼莫轻声低语。豆丁海马不甘寂寞,也加入到尼莫与珊瑚的游戏中。
从头至尾,这些海底生物不曾观望过我一眼,而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世界已经足够热闹,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
人生而伟大,是因为人类拥有至高的智慧。
求知上进诚然无错,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一不小心就成为智慧的囚徒,为课程烦心,为事业所累,将个人悲悯无限放大,却险些弄丢了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
当我沉入深海之底,任由心境变得开阔,悉心感受另外一个生机勃发的世界,我终于迟迟懂得——世界这么广阔,我们每个人曾以为过不去的悲伤,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悲伤。
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我从这一刻开始深信不疑。
游轮回岸时,我看到巨大的海龟与船只垂直而行,它沿着平行海岸线的方向,缓缓游向很远的东方。
记得曾在报道上看到过关于棱皮海龟的新闻——这种古老的生物拥有非凡的耐力与从容,因此得以在最汹涌的大西洋里悠游徜徉,日行百里而不知倦怠。它们还拥有羡煞人类的漫长寿命,积跬步以至远方。
一场旅行,既可以平添许多回忆,亦可以促成某种成长。
佛罗里达之行结束后,我又回到北卡罗来纳州,又回到了那所曾令我烦忧的杜克大学。只是如今心境已改,于是,我眼中的校园也变成了静谧安宁的模样。
心若从容笃定,再坎坷的前路终将被改写为坚强明朗的康庄大道。
在某个月光皎洁的深夜,我站在宿舍楼的露天阳台上,给远在中国的父母打了一通越洋电话。
我淡笑着同他们讲起在美留学的趣闻,偶尔也会拿自己学业上的诸多不顺作为谈资,调侃自己,也调侃这繁复纷呈的资本主义美利坚。
也就是那个云淡风轻的蝉鸣夏夜,我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曾是天真孩童的我,终是这么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