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贤 刘建蕊
出藁城城区,沿307国道东行至定魏线南下,到北楼村口东去,便是闻名遐迩的故事村耿村了。远望耿村,呈现出“绿树村边合”的意境。“中国故事第一村”的牌坊在两排白杨树中若隐若现。村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麦地,黄黄绿绿,泛着银光。
耿村只有320户人家,1200口人。据说一个卖豆腐的来串村,一声“卖豆腐喽!”话音未落,就从村子一头到了另一头。又据说,一头拉车的老牛,一泡尿未完,也就从一个村口到了另一个村口。当然这是一种夸张,一种特有的农民式的幽默,但足以说明耿村村小。
可是耿村像一眼井,你不能只看井台、井口那一小块。耿村穿越了600多年的时间和历史,沉淀凝聚为一种历史的深,文化的深,精神的深。它的深度和内涵隐藏在日常生活里,不深入进去你是看不见的。
“耿村自古处于山西阳泉到山东德州的交通要道上,所以这里一六大集,十分繁华。曾有一京二卫三耿村之说,每年农历四月四的耿王庙会吸引了方圆百里的善男信女和各路商贾。四面八方的客商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生产生活用品,还带来了他们的故事和各地的民风民俗,耿村人外出经商、当兵也带来了天南地北的故事和传说。为此,这里便形成了一个商品和民间文学聚散地,积淀成了一个民俗文化大矿,所以经商讲故事成为这个文化居落的两大古风。”河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杨荣国说。她参加过耿村故事的七次普查。
杨荣国说,耿村全村人都会讲故事,有的人会讲四五百个,有的人讲得少,但也有几十个“压箱底儿”。“人人讲的故事都不同,即便是同一个故事,每个人讲出来的版本也不一样。”
因为这些民间故事多是惩恶扬善、孝敬父母、热爱生活的故事,所以村子里民风淳朴,极少有作奸犯科之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事情,在耿村都不是传说。”杨荣国说起当年参加普查时候的事儿,言语中透着激动。“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邻县有个逃婚的姑娘,走了好几天走到耿村,因为饥饿困乏一头晕倒在村口,村里的热心人把她背回家,给洗了脸做了饭,了解了情况,劝慰过来那姑娘,又骑着车子把人家送回去了。耿村的人心眼儿好着呢。”
耿村的故事会
2015年5月15日,一场别开生面的故事会,让设在耿村校园内的故事厅热闹起来。耿村22位故事家和10个学生代表聚集在一起,要在这里进行故事演讲比赛。他们最大的86岁了,最小的只有8岁。
故事厅由教室改造而成。前面黑板位置挂有耿村民间故事被命名为国家、省、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和被授予石家庄市十大名片的牌匾,四周墙上是耿村民间故事挖掘普查成果、重大活动、专家学者和各级领导到耿村考察的图片及题词,彰显了耿村文化工程近28年来的光辉历程。浓郁的民间故事之乡的文化特色和氛围,通过这狭小的空间,播撒给所有来过耿村的人们。
耿村文化工程主持人、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会长袁学骏说:这些只是冰山一角,远远不能概括耿村故事村的全貌与内涵,更多更深的事情存留在流逝的时间和人们的记忆里,历久弥新。
当主持人宣布故事会正式开始后,国家级非遗传承人、86岁的大型故事家张才才率先开讲。还是那么高声大嗓,还是那么诙谐幽默,一副“老张打头炮,人笑我不笑。要想叫我笑,你得比我好”的神情。随着一阵阵掌声和笑声,故事家们略显拘谨的情绪缓解了,一个个奋勇争先,上台讲述,脸上洋溢着平时少有的自信和骄傲。9岁的小学生王欣怡也欣然上台,为大家讲了个新故事。
因为时间关系,强调大家都讲短小的故事。可是,故事家们热情高涨,人人都争着要讲。故事会一直开到中午12点以后才结束,大家还是觉得时间短,讲得“不过瘾”。
这是耿村的第多少次故事会了,没有人记得清。因为故事会对于耿村人来说,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藁城区文广新局局长田江水说:民间故事讲述活动是耿村文化传统和民众文化生活的重要标志。耿村人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亘古习俗。农忙时节,他们不惜挥汗如雨,熬晌加时,劳动的疲累表现在四肢,对收成和未来的期待和渴望则体现在劳作间休息时的几句笑话和一支烟上。谈笑间,那些疲倦和苦累便像一点点燃烧的烟灰一样消失殆尽。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民间文艺界在全国范围内实施了一项宏伟的文化工程,即国家重点社科研项目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的搜集、整理和出版工作,简称“三套集成”。这项文化工程被誉为“文化事业的万里长城”。河北省地处首都北京周围,历史悠久,群英荟萃,自古就有“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之美誉。这块古老的大地,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民间文化蕴藏量极其丰富。河北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一直走在全国的前列,先后动员了54万余人在城乡进行采风普查,搜集整理出各种民间文学资料7.8亿字,编印出地、市、县资料本544部,多次受到国家表彰和省委领导的赞扬。
1986年春,正值河北省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轰轰烈烈大规模全面普查阶段,耿村有位爱好文学的高中毕业生靳春利,从报纸、广播等媒体了解到这一信息后,联想到耿村有众多的故事讲述者,便到藁城县文化馆报“矿”,并进行了一些零星的搜集活动。1987年初春,石家庄地区文联负责三套集成工作的袁学骏同志亲自到耿村考查,他慧眼识珠,认为耿村的故事蕴藏量不可估量,需要深挖。随后省集成办领导郑一民、宋孟寅及中国民协集成办负责人张文、贺嘉等同志相继深入耿村考查,都认为这是一个罕见的民间文学和整个民俗文化的“富矿”。
1987年5月,石家庄地区集成办从各县抽调文艺骨干12人住进耿村开始了第一次普查活动,历时21天,整理出故事486篇,50余万字。1988年1月,《河北日报》发表了有关文章,耿村作为一个民间故事居落典型渐渐在学术界和新闻界引起轰动。
谈起当时的情况,杨荣国说,第一次普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因为当时有很多故事家在“文革”中受了迫害,所以他们心有余悸,都害怕这个“普查工作”会对他们有不好的影响,谁也不敢第一个站出来讲故事。“我们普查队的人听说当时村里讲故事的代表人物靳景祥家要给孙女做小满月,就按照当地风俗买了块花布送了过去,靳景祥被工作组的这种关爱精神感动,开始讲故事。从那以后,我们的工作也好开展了。”
人们了解了普查工作的性质,也都放了心,把憋在心里很多年的故事都讲了出来,洋洋洒洒,犹如写了一卷长诗。
发现民间口头文学宝矿
笔者至今还清楚地记得,1987年正月二十,袁学骏带着我们几个人来到耿村,在靳正新家召开了一次热烈的故事会,靳正新、靳景祥、王玉田、张才才、张才长、王仁礼等人踊跃开讲,生怕把自己落下。一些小孩在门外进不来,便扒住窗户往里照,把窗户纸捅了许多窟窿。袁学骏把两盒纸烟放在桌上,大家一会儿就抽完了,于是开始自己卷烟抽。烟雾从门缝里、从被捅破的窗户眼里,和讲故事的声音一起往外冒出来,吸引了更多的村民驻足。
1987年5月15日至6月3日,耿村故事第一次全面普查。迄今为止,共进行了11次普查,发现故事讲述者230多人,先后命名67人为大中型故事家。就在这二十多年间,靳景祥被文化部评为“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靳正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中国文联授予“中国十大民间故事家”称号,靳景祥、靳正新、张才才被评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耿村故事第一次走出国门,扬名海外,是在1989年,中国民协副主席贾芝将已经出版的《耿村民间故事集》前三个卷本带到匈牙利,在第九届国际民间口承文学协会年会上论述了耿村文化现象,播放了耿村录像,产生了强烈的国际影响。在1991年召开的“中国耿村故事家群及作品和民俗活动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耿村普查成就、研究成果被集中展示了出来,也将耿村故事家们的演讲才华集中展示出来。会议专门安排一天时间让耿村故事家们讲故事,故事家们放开了讲,不计时间,不定题目,不计数量,想讲什么就讲什么,那些专家、学者、官员们连吃中午饭都是匆匆忙忙的,很怕误了下午听故事。1997年以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美国故事协会、美国国际人民交流协会、美国女娲故事代表团和日本、加拿大、法国、德国、台湾、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专家学者曾十几次到耿村进行考察和民间文化交流。每次耿村都要组织故事会,这成为访问耿村的客人们的一道故事大餐。
耿村经常组织故事会,耿村人也经常参加各级别的故事演讲活动。1987年7月,靳景祥应邀出席在承德举办的中国故事首届年会,讲述了《藁城宫面的来历》,折服了来自全国各地的50多位专家学者,讲完后余兴未尽,不等主持人说话,就又接着讲了第二个、第三个故事,直到午时开饭才住口。花香蜂自临,靳景祥一下成了名人,大家白天晚上争着和他约谈,吃饭也抢着和他坐一桌。2000年底,耿村故事家们来到石家庄电视台演播室,一起讲述了过年的故事,他们各讲各的,谁的和谁的也不一样,让观众大开眼界。2004年7月,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举行青少年暑期耿村爱国主义故事会,4天时间里,石家庄市第12中学共有400余名学生听了耿村故事家们的精彩讲述,纷纷表示,这样的爱国主义教育课形式新颖、生动有趣,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2005年7月中旬,耿村故事家们参加了省会七七爱情节爱情故事会专场演讲,聆听者纷纷竖起大拇指。
2006年10月,耿村故事家17人应邀到中央电视台夕阳红栏目讲故事。那一次是笔者带队去的北京。这么多嘉宾同时进入演播室拍摄,对夕阳红栏目来说还是第一次。编导于力晗说,不这样做,就体现不出耿村故事村的群体优势,就不能全面展示耿村故事家的风采。整台节目围绕耿村故事家靳景祥和张才才和侯果果夫妇、靳清华身上发生的与故事传承有关的故事进行了访谈。在现场,我向主持人和观众展示了耿村出版的16部书籍,并对耿村故事村的形成、发展和对耿村故事的抢救、保护进行了回望。消除了最初的紧张后,耿村故事家们彻底放松了,说到兴奋处,竟自管自地尽兴表演起来。靳景祥讲起了夫妻捎书的故事,张才才唱起民间小调,侯果果则讲起来时在火车上走一路讲一路,一对要在保定下车的夫妇光听故事了,竟坐过了站,下车时笑着对侯果果说:“你可把我们害苦了。”说到这里把大家都逗笑了。这些恣意发挥,更真实地表现出耿村故事家们的诙谐和机智,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耿村8岁的小女孩靳梅嫩声嫩气地讲了个《卖黑酱》的故事,让人们看到了耿村故事传承的希望,观众给予的掌声最热烈。
耿村普查精神
因为耿村有那么大的一个民间故事讲述群体,才有了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工作中对耿村的11次耿村普查,并获得了那么丰硕的成果。故事家靳景祥、靳正新、张才才和侯果果夫妇、王玉田故事家庭均出版了他们讲述的故事专集。围绕耿村故事,先后出版耿村民间故事集、论文和专著《耿村民间文化大观》(3卷)、《耿村一千零一夜》(6卷)、《耿村民间文化论稿》、《耿村民间故事(理论版)》等共20部,堪称世界民间文学的奇迹。耿村故事普查和研究被专家称为“耿村文化工程”。 耿村民间故事单篇和故事集多次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耿村一千零一夜》还获得了中国民间文艺最高奖——山花奖,树起耿村文化工程的史碑。
在这11次普查中,一批批普查志愿者与耿村故事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创造了“敢于开拓的胆略,严肃认真的态度,坚韧不拔的毅力,科学求实的精神”的“耿村普查精神”,得到河北故事卷主编宋孟寅先生的公开赞扬和倡导。他们在耿村得到锤炼,将“耿村普查精神”带到后来的工作中,对各自的成长起到了很好的激励作用。
2015年5月,“耿村普查精神”又鼓舞着第12次普查志愿者来到耿村,要将“耿村普查精神”发扬光大。
耿村民间故事是来自农民中间的草根文学。它们表达了农民们的话语权,对古人古事和今人今事大胆地进行评价,进行衷心的讴歌、诚挚的怀念或善意的嘲讽、无情的抨击,倒也痛快潇洒。
我们非常明确地意识到,故事中表现了耿村人的农民立场和文化精神,表现了最为传统的民族精神中的核心观念,表现了当今农民们的生存理念、志趣和愿望,像野火烧不尽的草根,像雷打不动的岩层,任凭岁月流逝而悠然自在。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立体的“文化场”。他们虽然一家一户,但在讲述上互为主角互为听众,互为师生,互为环境,互为资源,基本不存在什么功利目的,而是互相启发教育,共同自娱自乐;有时还和新闻记者、和外国人同欢共乐。他们秉承着不少古老习俗和文化方式,也承接着现代人的新鲜信息,在他们的头脑中形成古今一炉、中外一体的文化信息库存。
耿村党支部书记靳志国告诉我们,当地群众喜欢称耿村为“故事村”或“瞎话村”,耿村人也喜欢这个称呼。这是当地群众对耿村的称谓,是对耿村发自内心的赞美。耿村人素来友好,广施仁义不欺生,许多客商迁来久居,成为这里的村民。这是耿村注重文化,注重良好民风的传统。耿村故事包容万象,上自开天辟地神话,各朝代的人物和历史传说,到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解放后的新生活、新人物,形成一条历史的长链。故事中所涵盖的地域有170多个县市。耿村故事真是一部活的历史教科书。
我国著名民间文艺专家贾芝、刘魁立等称耿村故事村为“奇迹”“汉族民间文学史上的重大发现”“重大突破”。贾芝曾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中国的民间文学是靠耿村打向世界的。”国际著名学者、台湾文化大学金荣华教授称耿村故事村为“世界第一”,“是中华民族值得骄傲的事情”。
第12次耿村故事普查志愿者李雨桥说,耿村故事的魅力是藏在骨子里的,世世代代传承并滋润着耿村人民。时光之中,你听不到它的脚步声,那些声音、记忆、是非、荣辱,表面上是那么无声无息,低调而简洁,但它的光芒从历史的隧道里照射过来,几百年不衰,那是黄金的闪烁,是我们的精神之光。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耿村文化工程主持人、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会长袁学骏曾说过的一句话:“耿村文化工程完全可以耗掉一个人或一批人的生命,这不足为奇,而且十分值得。”“应当作为终生的一项事业来干。”第12次耿村普查组成员在耿村度过了整个5月份,目前已采集整理故事1000多篇,进展应该说是十分理想的。
在普查组进入耿村时,我们欣喜地看到,耿村正在进行新农村建设提升改造。村中北街的几条街道、与相通外村的道路都铺成了柏油路。村内文化一条街正在紧张地施工,耿村不仅按照整体规划图实施着提升改造,也向他们心中最美好的目标行进着。
“很早很早以前……”耿村故事会在继续,耿村的明天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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