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
天空罩一层薄薄的铅灰,日头并不是很耀眼。这样的天气,往往闷热难当。此时,冀西的山野和村庄正如同烧至半开的锅炉。
井陉乏驴岭东沟掌,国民革命军第38军17师英烈墓园,一派端严。五十多名红帽白衫的博友和媒体记者,面向墓碑整齐列队,在采风团团长东方可可主持下,脱帽,三鞠躬。
2014年,溽热的伏天,我们来到这座千年古村,寻访七十多年前娘子关战役乏驴岭战斗发生地。
这里注定是一块要以鲜血祭洒的土地
“你往对面山坡看,第二棵柿子树下,一个士兵牺牲好几天了,枪还牢牢端在手上,身子靠着树干,就像是还活着,还在瞄准小日本鬼子。”站在凤架关下,乏驴岭村村民王利珍讲述着17师烈士“死而不倒”的故事。
“你再看我左手指的那座山,那是我们村周围最高的山,叫照天梁。当时战斗打到最困难的时候,弹尽粮绝,一百多名年轻战士一起跳了崖。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啊,他们还那么年轻。”王利珍有些哽咽,我的眼睛也汪了一层泪。
王利珍五十多岁,她不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她的故事是从祖辈那里听来的。这些故事,却在有关乏驴岭战斗的新闻报道和抗战老兵的口述历史中,一一得到印证。
“战斗一直打了9天9夜。从1937年10月11日到10月19日。赵寿山师长带领的一万三千多人的队伍,到撤退的时候只剩下两千七百人了。”另一位讲述者、井陉县退休干部许永峰说。
“别看乏驴岭是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山村,你知道它的地理位置有多么重要。”登上鸡架岩,许永峰讲解着周围的地形,并与博友黄泥山人一起在本子上描画出乏驴岭在旧关、雪花山、井陉县城之间的位置图。
原来,这面并不起眼的山坡,地处冀晋咽喉,山势峻险,易守难攻,历为兵家必争之地,是娘子关前的重要屏障。自古便有“欲夺山西,必取娘子关,欲取娘子关,必夺乏驴岭”一说。相传,张果老驴驮日月、车载名山前往忻州,至此驴困人乏。秦时古道,亦在乏驴岭村经过。1905年,正太铁路马嘴梁隧道横穿村子中部。1940年,百团大战在村口的正太铁路桥旁打响。
至此,我终于明白,77年前那场持续9个昼夜的殊死较量,是必然发生的。日本鬼子不惜血本要拿下乏驴岭,其胃口在太原,在山西,在祖国中西部的大好河山。乏驴岭,那个特殊的历史节点,17师选择了亮剑,选择了殊死搏杀,选择了血祭热土。
“当时娘子关战役国军和日寇的军事部署有300里,乏驴岭是整场战役的中心。听老兵回忆,将士们装备差,子弹打光,敌人的飞机大炮加毒气弹一起上,我们的人像一片一片的庄稼一样被击倒,阵地上血流成河,一走动,裤腿角上都是血,鞋子就在血水里泡着。”许永峰说,“赵寿山将军下达撤退令的时候,得下了多大的决心啊。四十三岁的人,一天之间,胡子头发全白了。我们最终是失败了,但17师的事迹,的确是惊天地泣鬼神啊!惊天地,泣鬼神,一点儿都不夸张。”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孩子们,你们终于入土为安了。你们的魂儿,跟着这香烟,随着这纸灰回你们陕西老家吧!你们的亲人,等着你们呢!”在抗日英烈墓园,许永峰讲述,1938年春天,村民们上山掩埋完烈士的遗体,并按照乡俗为其上香、焚烧纸钱。
采风团成员、井陉文史研究者古道小荷说,乏驴岭战斗之后,村庄沦陷于日本鬼子的铁蹄之下,村民不敢上山。直到第二年开春,尸体腐烂,臭气熏天,村民借口无法种地,才去掩埋战死士兵的遗骨。因死人太多,只好集中埋葬于8个大墓,还有一部分无法搬运,只能就地掩埋。墓地分别在东沟掌、鸡架岩、马嘴梁和百花沟口,以东沟掌最为集中。
“他们是杨虎城将军的部队,都是陕西娃娃呀。我记得那时候快过重阳节了,地里大庄稼都收完了,天气很冷,他们还穿着单衣裳。”村子里现年九十多岁的老寿星陈拉锁接受了博友采风团的采访。
许永峰补充说:“赵寿山是杨虎城的部下。17师当时有许多中共地下党员。部队的作风特别硬朗。到1942年,赵寿山也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了。”据史料记载,“七七事变”后第二天,正在庐山参加军事会议的赵寿山向蒋介石面呈“鉴呈”,请缨抗日。1937年7月21日,17师所辖两个旅13000余人,在赵寿山的率领下,由陕西省三原县誓师出发,8月初到达河北保定。10月8日,奉命防守旧关、娘子关正面。
许多年中,1937年乏驴岭战斗似乎沉落于历史长河,不为人知。其实,每年清明,都有村民自发为阵亡的烈士烧钱挂纸。
2003年,热爱民俗历史的许永峰着手编制《乏驴岭村志》,在翻阅井陉文史资料过程中,无意间看到“血战乏驴岭”的记载。之后,不断有抗战老兵和知情者,来乏驴岭寻访或者凭吊。这引起了许永峰的关注。
“从那以后,我访问了村里几乎所有见证过这段历史的老人,又利用几年的时间,跑遍了乏驴岭村周围的山头,寻找碉堡、环形掩体、隧道、瞭望台等。能查的资料全查了,还设法弄到一些日文资料。我不懂日文,就请人翻译过来。我想从敌方的角度,看看他们如何认识当时那场战斗。”许永峰说。
2012年5月,许永峰写了一篇题为《十七师英烈,应给你们建座纪念碑》的文章发在网上。不久,赵寿山将军的外孙女杨抗美看到这篇文章,并且与许永峰取得联系。2012年10月,杨抗美一行三人从西安出发,一路风尘来到乏驴岭,代表家乡人为17师英烈举行祭拜仪式。酒和纸钱,都从千里之外的陕西运来。
与杨抗美、许永峰、古道小荷一样挂记着77年前乏驴岭血战的,还有一大批正直的文史研究者。我们此行,由采风团成员、历史文化学者栗永邀请到了省委组织部的文史专家刘育书先生。十几年前,刘育书、栗永曾结伴利用业余时间走访井陉的乏驴岭、长生口、黑水坪、老虎洞等当年抗战地。刘育书著有《井陉乏驴岭国民军十七师浴血战日寇》一文,本着尊重历史的态度,对战争的脉络、战场的细节进行了原原本本的梳理。
长歌当哭是要在痛定之后的
此次寻访乏驴岭,我一共看到五碑一亭。
第一座碑,就是十七师英烈墓园碑;第二座碑,是坐落于鸡架岩之巅的抗日英烈纪念碑,纪念碑旁,是一座朴素的六角纪念亭。亭内另有一碑,为第三座碑。这些碑亭,都是乏驴岭村村民集资修建的,分别立于2012年10月、2012年12月和2013年11月。第四座碑,叫做“抗日英雄纪念林”,2014年清明由石家庄市新华区民革支部立;第五块碑,位于鸡架岩三号工事旁,上书“机枪工事,击落日军飞机一架”。
乏驴岭村党支部书记陈玉良说,碑太沉了,刻成之后,由小伙子们往山上抬,用了两天的时间。英烈墓园碑立碑那天,村里老老少少都自发上了山,依照井陉当地风俗,行大礼祭拜。听着老人们的回忆,年轻人都哭了。
在许永峰、古道小荷、陈玉良、王利珍引领下,我们一行沿着山路迤逦而行,寻访墓园、掩体、坑道、纪念碑。其中有古稀之年的洛钊、栗永、刘育书,也有10来岁的孩子。
汗水把衣服湿透了,风又将其吹干,然后又是一层汗水。山上没有高大的乔木,却布满长着尖锐长刺的荆棘、酸枣棵子,还有盛开着紫色花朵的山荆子。我们不时低头拨开这些路障,甩甩头上的汗水。有几个身体虚弱的人,踉跄而行。有的人跌倒了,胳膊上被荆棘扎出血。但大家的步子一直那么坚定,神色一直那么凝重。
我们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拜谒每一座碑、每一座亭;我们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穿越近八十年的光阴,唤醒对于一场战争所应有的深刻记忆。
共赴国难,是不分民族,不分党派,不分男女,不分老少的。大义不存,毋宁死。这就是17师英烈用鲜血写就的乏驴岭精神!
在英烈墓园,博友们蹲下身子为墓碑掸尘,把书包里的糖果掏出来做为祭品。那一刻,我没有觉得这样的祭拜太清简,而是从心底升腾着一份最崇高的民族情感。我想,有真诚的理解和惦记在,泉下的烈士们,内心也是宽慰的。
在乏驴岭,岂止有五座碑亭。从1937年那场战争选择了这个山村、这面坡梁的那一刻起,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忠实的见证者。“血战乏驴岭”,历史的丰碑永垂。
(责编:刘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