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绍君
黄君璧是台湾地区重量级画家,也是近现代中国画界长寿、多产、影响广泛的画家,有“兼容中西”之名。他早年确曾学过西画,他的某些作品(如画云水)在构图、用光方面也吸收了一定的西画因素,但他的主要功底还是传统绘画。从17岁开始,他就师从广东著名画家李瑶屏学中国画,至26岁,他又同李瑶屏等一起组织以发扬中国画传统为宗旨的癸亥合作社(两年后扩组为国画研究会)。此后,更与会内画家如潘致中、赵浩、卢振寰、卢子枢等前辈画家相与切磋,潜心钻研古代传统。其间,他结识了著名收藏家何荔甫、何冠五、黄慕韩等,得以观赏临摹历代名作。1926年,黄君璧游上海,得识黄宾虹、郑午昌等海上传统派名家,1929年与张大干订交,也出于对传统绘画的共同兴趣。1947年(50岁),他将抗战时期的作品展出于上海,美术史家俞剑华著文说:“吾友黄君璧幼耽绘事,长益精进,虽籍广东,而毫无岭南派习气……所作山水从龚半千之厚重,泽以石谿之古雅,和以石涛之奇肆,酌以田叔石田之挺拔,而上追黄鹤山樵之繁密,不懈而及于古。”文章褒扬的目的,是强调黄君璧有传统功夫,与“折中中西”的岭南派不同。有意思的是,广东籍画家王霞宙对同一展览表达了另一种观感,他拿黄君璧与古人相比,说黄氏某些作品“使人有时下舶来品之感”,还举例说,黄氏“惯画的云,更渗入了风景照片的云”。王霞宙是批评黄君璧借鉴了西画,还不够传统。从这两种不同的观感与评价,我们可以知道黄氏在50岁前的艺术面貌:以传统为主,也适当借鉴西画,整体上保持着传统风貌。50岁后,他继续坚持了这一路线。
黄君璧不仅用功于古人,也着力于师法造化。他先后到过罗浮、桂林、衡山、泰山、燕山、华山、黄山、峨眉山、云南石林以及江南各地游观写生;抗战期间,他居住嘉陵江畔,朝夕观览巴蜀奇山秀水,又同张大干等悠游于峨眉、青城、剑阁,深悟大自然之奇妙。他在《岩壑丛林》一画中题日:“余曩游峨眉山,容树色朝云暮霭早晚之状不同,阴晴之态各异,变化无尽,于是心中略有所悟焉。”到台后,他经常观赏阿里山的云海,更是游遍亚、欧、美、非、南美各种瀑布大川,名山胜景,直到87岁高龄,还游访美国大峡谷并当场写生。黄君璧大量临古而不泥古,能赋予作品以活泼生机和鲜明个性,正是不断师法造化的结果。90岁,他在《白云堂画论画法》-书的自序中写道:“习艺一事,不外师人,师心,师造化。师人者以古人为师,师心者以己身为师,师造化者以自然为师也。”这是由画家切身体会印证的道理,是格外宝贵的。
黄君璧的山水画,尤其晚年作品,即使描绘壮丽的云海飞瀑,也透着一种平和宁静之意。老画家虽然位高名重、身居大都会,却始终保持着情寄林泉的淡泊心境。这正如他的题画诗所描述的:
生平最爱写云山,泼墨雄奇自展颜。
我与长松同一格,风摧雨撼倍坚顽。
(题《长江三峡图》,1981年)
依依云影连青山,谷隐忘机意自闲。
喜听泉声和鸟语寻幽竟日不知还。
(题《听泉忘返图》,1985年)
论者都认为,黄君璧山水兼取南北二宗,但主要倾向是什么,说法却不尽同。姚梦谷云:“君翁的山水,望之锋辣有北宗之羡,而他用功最勤的却追索南宗之长。”陈鹤龄则说,黄氏“晚年所作,用笔如长枪巨剑,钩砍刺戳,锐不可当,盖从马、夏之斧劈皴变化而来者也”。两种说法有别但并不矛盾,视角与侧重不同而已。有人说黄君璧是石谿的“传人”,也有人指斥这种说法为“皮相之见”。我想,“传人”二字不免引来误解,但黄君璧喜爱石谿并深受其影响并不错。1939年1月,张大干在其《仿石谿山水》中题:“君璧道兄自擅石谿,而乃强余为此,迟迟不敢落笔。越岁同在青城,督促甚急,因以水渍旧纸仿佛其形,图成请正。布鼓雷门,不自知愧汗几斗耳。”同年2月,继作《仿石谿垂钓图》并再题:“石谿一派,三百年来惟吾友黄君璧独擅其秘,自与订交,予为搁笔。……客来山中,传其远游西康,遂放胆为此,它日君璧或见此画,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大干自言“不敢”画石谿,不免有客套之意,但说黄君璧精于仿画石谿,是确确实实的事。黄君璧在90岁题《苍翠云岩》云:“曩在金陵,曾见石谿上人秋山图巨轴,境界奇阔,神气苍茫,横绝古今,笔夺化权,若非师抚造化,焉能有此妙品?”可见直到晚年,他对石谿的热情也没有变化,我们从他的许多作品也可以感到与石谿的神似之处。所谓“神似”即非摹似之似,而是人乎其中而出乎其外、师其意而不蹈其迹的“似”。他还由石谿上溯王蒙,变石谿式粗服乱头为黄鹤式的绵密沉雄。整体说,黄君璧山水风格的苍茫浑厚得益于石谿、王蒙,是没有疑问的。黄君璧对马远、夏圭“北宗”画法的取借,如陈鹤龄所言,主要是斧劈皴。山水画的皴法多,大致可归纳为披麻系统与斧劈系统,南宗承披麻系,北宗继斧劈系。黄氏时而采用披麻,渴而毛涩,意多苍郁,时而采用斧劈,湿而劲利,意多刚健。多时情况下是两种画法交互使用,但有时也把两者融汇为一。此外,黄氏中晚岁还喜欢以皮纸画泼墨云山,浑拙空漾,大有元气淋漓之妙。
台湾画坛把溥心畲、张大干、黄君璧称为“渡海三家”。溥心畲喜以行草笔法在熟纸上勾画,被视为“京派”“小北宗”的代表,但其性情和意趣全是文人的、诗性的,随意挥洒,能合精致与奔逸为一体,可谓之北体南魂。张大干以天纵之才,数十年临仿写生、“血战古人”(傅申语),练就了山水画的十八般“武艺”,晚年创造出具有现代抽象性格又充满中国气派的泼墨泼彩,可以说是由古而今,由渐修而顿悟,瑰丽奇幻,惊世骇俗。与溥、张相比,黄君璧沉稳朴厚,始终以平实的态度、涵容古今的奋求、苍拙的笔墨风格自立于艺术之林;晚年大量云海飞瀑之作,在表达个人漫步寻幽、云影自在之意的同时,也切近了现代城市受众的审美诉求,形成其熔雅与俗、文人情怀与大众趣味为一炉的黄氏格体。黄君璧出生于广东南海的一个普通家庭,主要依靠个人的艰苦奋斗获得成就,没有溥心畲的“旧王孙”情结和名士风度,也没有张大千风流高逸的仙豪之气,即使享大名的晚年,也总是保持着顺时守拙、节俭朴素、和藹待人的生活态度,以及严于理法、勤于耕耘与诲人不倦的治艺精神。古人日“画如其人”,信然!
黄君璧兼擅诗、书、画,画则兼能山水、人物和花鸟,是一个全能型画家。比较而言,其人物画最少,所见皆为古装,如士子、仕女、钟馗、罗汉及鞍马人物等,一色的传统画法——包括工笔重彩、粗笔写意、精致白描等,每种画法均显示出深厚功力。花鸟、动物作品相对多见,其中不乏精勾细染、色彩绚烂、直逼宋元的工笔之作,有评论者以“渊博温润,浑厚朴茂”相形容,更有兼工带写和粗笔大写之作,拙朴凝重,堪与画家的山水画风相伯仲。黄君璧也擅画狮、虎、猫、猴、鸡、犬之属,为了描绘动物的真似,有时还适当掺入明暗法。黄氏全面的绘画能力,论者以“无所不能”相评,真是十分确切。
由于政治环境的原因,居台后的黄君璧再也没能回到大陆。他晚年思乡,怀念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场景,于是南海故乡、江南烟雨和巴蜀景色纷纷进入他的画幅,图画不足述情,续以诗跋表之。1974年(77岁),他历时一月之久创作《罗浮图卷》,画后题诗多首兹录其二:
早入飞云访赤松,当时年少把芙蓉。
金丹未就朱颜改,羞见麻姑玉女峰。
(飞云、芙蓉、玉女皆峰名)
老人峰上少年游,回首踪尘五十秋。
洞府云深仙迹渺,抱珠桥下瀑争流。
(老人峰、抱珠桥)
诗后跋“乱世迁流,故山名胜时萦客梦。入此岁来,余年七十有七矣。传世之思不敢有,怀旧之作不可无。杜门谢客穷一月晨夕,始毕此图。后之览者当知海外栖迟、故园沧桑之感也”。这怀旧之思和“海外栖迟、故园沧桑”的慨叹,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