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戈
【照片一】小女孩撑着油纸伞,两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分站两边。三人都很瘦小,伞显得特别大,把无边的雨全挡在身外。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女孩叫春花,她身边的是我和流鼻蛏。那年我们都8岁。
那时,我很想有一把像春花那样的油纸伞。我外出找小伙伴玩,若非大雨,总是淋着雨去。“戴上斗笠!”母亲看见了,一把拽住我的衣领将我拉到厅堂边,从壁上摘下一顶破斗笠扣在我头上。母亲一放手,我就摘下斗笠,像飞碟一样将它掷出,小狗般钻进雨幕中。“狗仔一样,病了你别哭啊。”母亲无奈摇摇头,转身忙她的事。其实当时,我也说不出油纸伞有什么特别的好,只是觉得斗笠太土,下大雨时还得配上面貌怪异的棕蓑衣。
村头有柿子树,很大很大,大得我们这些野猴子无法攀爬。古官道从树下经过,路面用青石铺成。树下正中间那块特别大,向上的一面,被无数行人的脚板磨得光亮可鉴。我和流鼻蛏经常在石上玩“斗土炮”。所谓“斗土炮”,就是俩人各挖一堆粘泥,取一团打实掏成碗状,用力倒扣在光滑的石上。碗底部位做得越薄越好,因空气压力会炸开一个口子,口子由对方用泥土压成饼状补上。因此,口子炸得越大,赢得对方赔的泥土越多。春花总是在中间观战,兼当公道人,因此每次下来,和我们一样,脸上总是沾了不少泥点。那天,不知什么时候,雨来了,且越下越大,雨水透过茂密的柿子树叶淋到我们身上时,我们才决定要回去。春花吃力地撑着那把与她单薄而瘦弱的身体形成巨大反差的油纸伞,我和流鼻蛏钻到伞下一左一右地拥着她走。油纸伞散发着好闻的桐油香味,春花两条发黄的小辫子随着步伐在脑后跳跃,上面粘着一截枯草。我正要举手把它取下,流鼻蛏用力吸回了已流到嘴唇上的鼻涕,很响的哧溜声把我吓了一跳。当我再抬起手时,那根枯草已被流鼻蛏扔到地上。
春花父亲是我们村小学校长,当时,正领着照相师傅拍毕业照。于是,我们有了这一张照片。
小时候,我的生活质量总是比别人慢半拍。10岁那年,我终于也有了一把油纸伞时,老天爷却似乎跟我作对。那是个干旱的夏天,我和我的父兄,以及田里的稻禾们一样渴望着下雨。可惜两个多月过去了,那把伞还一直没派上用场。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有机会得到什么,却因此而失去什么的感觉,长大后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遗憾”。我忍不住叫来春花和流鼻蛏,我像太监捧圣旨一样,从衣橱顶上捧下油纸伞给春花看,伞上已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在终于来临的绵绵雨季里,在山村初秋的艳阳下,已开始出现了色彩艳丽的花布洋伞了,虽然是地道的Made in China,但在我们乡下,人们还管它叫洋伞。花布洋伞撑开时美丽大方,折叠后小巧轻便。记得不久前我还因为天晴而为我的油纸伞遗憾,转眼又为了它而有了相形见绌的自卑。用了两年,我也将它束之高阁了。
【照片二】春花站在中间,我和流鼻蛏分站两边,春花手里握着把花布伞,三个人之间都隔着四指宽的距离。
那是在我们16岁的那年初夏,我在县城一中上初中,流鼻蛏、春花在老家那个乡初级中学,我们都读初三。那天,我学校放假,回家路过,顺便到他们学校看看。
我来到流鼻蛏的宿舍时,他正靠在窗台上,一手端着一张稿纸,一手捏着下巴几根稀稀的胡子茬在吟诗。
“来得正好,听听我写的诗,不吝赐教。”
“几日不见,成诗人了?”我不喜欢现代诗,更不用说什么狗屁“指点”了。我坐在他猪窝一样的床铺上,皱巴巴的被褥上,一块大三角板压着一本翻开的诗集,正翻开在戴望舒的《雨巷》上。“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我无意中竟被这首诗吸引了,我的心弦无节律地跳动起来,如微风拂过荷叶上的露珠。我不禁捧起书,认真地再读了一遍,我当时的表情肯定像流鼻蛏一样无比陶醉的样子。
“兄弟,哥这首诗写得如何?请指点。”
我根本没听他的念念有词,但我这次没像从前那样随意出口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实施了我的客气与虚伪:“真的很好,士别三日呀。”
“今天什么日子呀,一个看诗,一个吟诗,不会是地球倒转了吧?”不知什么时候,春花已出现在我身后,把我吓了一跳,“什么诗呀,这么专注,我的声音都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流鼻蛏悄悄地把手上的作业纸揉着团,塞进口袋。
“流鼻蛏,哦,对不起,天送同学写诗了,春花语文好,快给春花看看。”流鼻蛏不止一次郑重地警告过我,在有旁人的场合,若再叫他小名,就跟我断交。
流鼻蛏脸涨成猪肝色,连连摇着手掌:“不能看,不能看。”
看着流鼻蛏一脸窘相,我突然明白了,后悔起先没听他的诗写的是什么内容:“你不是刚才还叫我指点你的诗么吗?怎么春花就不能看了?”
不知何时,春花脸上也爬上了红晕。
“拿出来吧!”我走到流鼻蛏身边,做势要搜身,流鼻蛏紧紧地捂住口袋。
“别闹了,我们去走走吧。”春花说。
初夏的中午,烈日如火。春花撑着伞,走在前面。她的黑发柔顺地覆盖在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非常饱满的肩背上,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味。我把目光从春花身上转移到身边的流鼻蛏身上时,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一动:也许,我们真长大了?
春花似乎感觉到了背上两个大男孩的目光,脚步就乱了。她让到路边:“两个大男孩,怎么躲在我背后,一起走吧。”
三人还像小时候那样并排走着,只是春花的花布伞已罩不住我们三个正在长大的身体,我的手臂有时触到她的胳膊,赶紧拉开距离。随着春花的脚步,她的伞在我们头上若即若离地飘忽着,伞的影子让我和流鼻蛏的头部时阴时晴。
那天,空气有些沉闷。三人都不说话,春花提议:“我们三个现在难得在一起,照张合影吧。”
分手时,我才发现流鼻蛏下巴的一角伤疤。我说:“你小子跟人打架了?”他说:“嗯。”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每天晚饭后老在春花的宿舍楼下等春花,吓得春花不敢去教室上晚自习,后来被流鼻蛏打跑了。
这次会面,让我有了些惆怅、有了些感伤。说不清是因为那天三人间那段沉默的路程,还是因为那首《雨巷》,那把油纸伞。
【照片三】我笔直站立,显得很拘谨,左边站着个女孩,面带浅浅的笑容,眼里却流露着淡淡的忧郁。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跟一个女孩合影,那年我18岁。
16岁那年,中专学校开始向初中应届毕业生开放,为了尽早减轻家庭负担,我们三人都报考了中专。我考取了省城的一个师范学校,流鼻蛏和春花都因几分之差,上了县城一中。
那是个没有雨季的秋天,也没有儿时的油纸伞,省城更见不到悠长而寂寥的小巷,但是,梦中的丁香却悄然飘入我的现实。她坐在我前桌,娴静、典雅、柔弱,即便是笑,嘴角也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她并不是很漂亮,但一如《雨巷》中的丁香一样让我怦然心动。
刚到省城时,我经常能收到春花的信和流鼻蛏的诗作。春花真的长大了,变成熟了。冬天提醒我穿衣,夏天叮嘱我防暑。每次周末回家,都到我家里去,看看我的老父母,有时还帮着做些事,我很感激她。我知道流鼻蛏喜欢春花,经常交待他关心春花,不要让她被同学欺负。后来,流鼻蛏来信说,没有必要了。虽然周六回村,周日上学同坐一班车(只有一班车),但村道上,春花已不跟他一起走了。我问他是不是欺负春花了。他说,哪能呢,她心里有人了,是谁,你心里应该清楚,流鼻蛏哀怨地说。
我这人就是这样的没出息,心理素质差,开开玩笑可以,一认真起来,就什么事也做不成。就像小时候,妈妈让我端一碗茶给客人,我紧盯着手里的碗,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碗里的茶还是漾得风急浪高,甚至溢出而烫了手。母亲说:“你眼睛看路,像平常一样走就行了。”但我就是做不到,除非是端一碗凉水。在别的女同学面前,我能谈笑自若,表现得风趣幽默。我很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却总是笨嘴拙舌。在我心目中,她是空灵雨巷里飘着的一朵被清晨露珠洗过的丁香,而我,是雾霾笼罩下泥泞路上的一只屎壳郎。一个简单的乡下来的孩子,因此而变得多愁善感。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她甩动长发,无意中把一部分发梢覆盖到我的课桌上时,我就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把课本拿起,又随手放下,当然,课本必定会碰巧压在她的发梢上。当她的头再动时,有时会遗落下几根青丝,我会趁同桌不注意,偷偷地收藏到我的文具盒里。
最有出息的一次,是周末同学爬山到山顶,在同学们嘻嘻哈哈的玩笑中,我也用开玩笑的语气请她合照,我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很大方地站到我身边。
听流鼻蛏的口气,似乎在说我。我感到有些惊慌,忙翻出春花给我写的那些信,重新读了一篇,除了女孩的细腻和朋友的关切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呀。肯定是流鼻蛏多心了,当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把我对丁香花的感受告诉了流鼻蛏。此后,春花的信也越来越少了。
【照片四】两个留着稀疏胡须的男人靠在学校的走廊上,目视远方(其实,其实眼前50多米就是高耸的青山,并没有所谓的远方),摆出一副很深沉的样子。
那年,我26岁,在一所偏僻的山村小学任教,而流鼻蛏和春花都在县城一中当老师。流鼻蛏花了一包牡丹烟的代价,在半路拦下一部手扶拖拉机,颠簸2个小时来看我。
我和流鼻蛏就着一包花生米,喝学生家长送给我的家酿黄米酒。喝着喝着,两个微醉的大男孩用小时“盘歌”的调子大声朗诵起《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当时在农村,我们算是老大不小了,小学的同学们大都早已为人父母,我俩却连女朋友都没有。父母急着我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大事。其实我们都是好孩子,急父母所急,但我们觉得我们有所等待。
我的学校建在村口小山包上,宿舍窗口正对着出村的青石板路,一眼就可以看到绿荫中路的尽头。乡村的课外时间,百无聊赖中,我经常独坐于昏黑的屋里,看窗外草长叶落,听窗外鸟啾虫鸣……路的尽头,她突然出现,粉杉白长裙,撑着伞,在雨中,款款而来,走到窗口,挡住了窗外的雨。她还是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忧郁的眼神,她哀怨又得意地说:“想不到我会来吧?”我还像18岁合影时那样窘迫僵直地站着,不知所措。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又飘然离去,消失在路的尽头,只有那忧郁的眼神,在我眼前飘忽,如雨巷中飘逝的丁香,那哀怨的一瞥……这是我重复无数次的幻觉,或者说白日梦。不过,也偶尔跑到我的梦境中去。梦的次数多了,有时恍惚间产生了错觉,这个情境是不是真在出现过?
我偶尔进城时,都住在流鼻蛏宿舍。招待我的,总是一包花生米,几只泡鸭爪,一箱24瓶装的啤酒。每次我都邀春花来坐坐,她只喝一瓶,喝完,嘱咐我们别喝太多便走了。那时,流鼻蛏已经不写诗了,业余时间全花在研究股票上。他说:“不瞒你,我还是喜欢春花。但春花有很多追求者,都有钱有势。我一定也要混出个样子来。”
我说:“春花不就是梳两个黄辫子的那个黑妞么?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真的不是敷衍他,在我的意识里,春花一直是那个脸上沾着泥点的山里小黑妞。
【照片五】新郎西装笔挺,挽着穿一身大红嫁衣的春花。我和流鼻蛏站在两边,四人手举酒杯,头顶着大红双喜字。
那年,我们28岁。那时,我已改行在县委报道组当记者。有一天,我到一个小山村采访,采写一篇关于土法造纸业兴衰的报道。在一座老房子阁楼里,在一堆废弃的家什里,我看到了它,如一截蒙尘的朽木桩。我把它撑开,厚厚的尘土纷纷扬落。可喜的是,它还很完整,斑驳的油纸、黄铜色的竹架,仍隐隐散发桐油的芳香,如盛唐时期的贵妇,雍容典雅。
主人见我如此喜欢,就将它送给了我,我特意制作了个伞套装着,至今仍放在我的书架上,这是后话。
采访进行了一半,我的传呼机突然响起,流鼻蛏说:“什么时候动身呀?我们不能也像其他客人那样等开席了再到吧?”我猛然记起今天是春花出嫁的日子,急忙中断了采访。
我担心流鼻蛏在人家酒席上喝醉,一路嘱咐他晚上不许喝酒,实在不行,席后我再请他喝。流鼻蛏很听话,一晚默默吃菜,只在春花携她的新郎敬酒时,喝了一杯白酒,又回敬了一杯,还很真诚地说了祝福的话。春花摸着有些凸起的肚子说,我不能喝酒了,由我老公替吧。我说:“新郎晚上任务重,不要替了。”流鼻蛏说:“我们是发小,这一杯我替吧。”说着,把春花的酒倒入自己杯里,一口喝了。
春花穿着一袭大红嫁衣,衬得身材更加高挑丰满、亭亭玉立。她真是那个老和我们一起在家乡大柿子树下玩泥巴、过家家,那个头发枯黄,偶尔还流着鼻涕的春花?我第一次发现春花确实如流鼻蛏所说那样,长得相当美。
站在酒桌对面的摄影师拍下了这个历史性镜头。
酒席散后,我和流鼻蛏到街边大排档上继续开喝。流鼻蛏说:“这次我是喝戒酒的酒,最后醉一次,你得陪我。”
那一晚我也喝醉了,先吐干净后,把像狗一样蜷在地上的流鼻蛏半背半拖弄回我租住的房间。
不久,流鼻蛏老父亲找我,哭哭啼啼地说:“流鼻蛏不知跑哪去了,他应该告诉你了吧。”他学校的领导也找我,商量要不要报警。我到他宿舍破门而入。房间散发着浓重的霉味,所有东西都在,连被子都没折叠。我想应该要给我或者春花写张留言吧,找遍房间,竟然没有只言片语。我忽然想起最近流鼻蛏经常说的非要混出个样子的话。可能是趁着暑假,出去闯社会了。我知道,他家那么多兄弟,省吃俭用供他上到大学毕业不容易,终于出了一个拿薪水的,流鼻蛏是他们家的骄傲,他也一直以帮家族过上好日子为已任。壮志未酬,他不会有什么轻生的想法。
新学年开学,学校在报纸、电视上发了通知,要求他一个月内回校上课,否则视为自动离职。流鼻蛏终于给我来了电话,说不用找他,当老师工资太低了,他要去拼搏,非要混出个样子来。请我帮忙安慰他父亲,他在外挺好的,一定要衣锦还乡。没等我说话,电话就挂了。我查了查号码,是深圳的IC卡电话。
我动用了我小县城所谓“无冕之王”的影响去找校长,又为学校在党报上发表了一篇正面宣传报道,还花了一个月的工资送礼、请客,终于说动学校将他的工资用来请代课教师,而保留流鼻蛏的职务暂不上报。
【照片六】她丰满而富态,如一朵午后阳光下绽放过后的牡丹。灿烂的笑容里,依然透着淡淡的忧郁。我站在她身后,一如当时班上的座位,只是中间没有了课桌的隔离。
这是我毕业10周年的同学聚会的合影。那年我28岁。
年轻时,我坚信歌词所说,海能枯石可烂,身有死日心有竭时,唯爱不会变。比如,我一直深信,那个雨巷、那把油纸伞和那朵丁香是我一生刻骨铭心的收藏。
毕业后,我在偏僻的山村小学任教,我更没有勇气向她表白。有一次,我收到一封不署名的信,说曾经爱过一个男孩,在毕业聚餐那晚,她伏在他的肩上哭成泪人,他却连像样的拥抱都没给她一个。信中,还夹着一个丁香花制作的书签。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再熟悉不过的语气。我连夜写了一封10页的信,步行到离我学校12公里的乡邮电所,把信寄了。一周后,我收到了她的请柬。
同学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集体照,当时,我能闻到她淡淡的洗发水和护肤品玫瑰般香味。我似乎还坐在教室里,我想用我的课本悄悄压住她的黑发。“老公,热死我了,记得快点来接我,我约了人打麻将了。”她对着手机说,声音嗲得如港台明星。“醉死人不偿命呀,这么嗲”,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接触她的身体,也是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和她说话。我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
【结尾一】:不久,我有了女朋友,翻看聚会集体照时问我:“这里有你的初恋吧?”我坦然地把站在我面前的那位指给她看,并说起雨巷、油纸伞和丁香花。女朋友嗤之以鼻:“什么眼光呀,丁香?我看更像一盘向日葵。”
我说:“我看上你了,你说,我眼光好么?”
“你真坏!”女朋友用相册打我的头,黑白的、彩色的照片洒落一地。
一轮骄阳斜挂窗外,肆无忌惮地偷窥着窗内的暧昧。
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丁香花开放在枝头的样子。情人节那天,陪老婆去花店,我突然想看看丁香花是什么样子。老板把它指给我看:有白色、有紫色,纤弱的花瓣、玲珑的花蕊、幽幽的香气。老婆脸色就变了,拂袖而去。我急忙要了一朵玫瑰追了出去……
【结尾二】:我30岁那年的生日,流鼻蛏又给我来了电话,祝我生日快乐。还说,他累了,想回家,寄三百元路费给他。我飞到北京把他接了回来。流鼻蛏至今孑然一身,在原来的学校上课。
【结尾三】:40岁那年,我陪着流鼻蛏父亲飞到山西,把装着流鼻蛏的盒子和60万元补偿费带回来。我和他弟弟,以及春花一起,把他埋在我们经常玩的那棵大柿子树下。我心里默念:安息吧,你为家人赚到了60万,你的愿望算是完成了一半,虽然并不圆满。
柿子树老了,柿子正由黄转红,稀稀落落地点缀在苍翠叶间。村里已没有几个孩子,他们也不玩“斗土炮”。树荫下,那块当年我们玩“斗土炮”的平面大青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枯草落叶。
“奇怪,这棵柿子树应该不只这么大呀?”春花说,“在我记忆中,它非常非常大。”
“可不是么,我一直觉得它是高不可攀、遮天蔽日的,是原来那一棵么?”我说。
“是你们长大了。”流鼻蛏的弟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