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敏
(浙江科技学院 语言文学学院,杭州310023)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是著名的奥裔英国哲学家,也是早期分析哲学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哈里斯(Harris)将他和索绪尔誉为对现代语言学影响最大的两个人物,并称维特根斯坦是20 世纪最有影响力和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1]。
作为一个少有的天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创造了两种不同的且互不相容的哲学,即罗素(Russell)所称的维特根斯坦I(前期的维特根斯坦)和维特根斯坦II(后期的维特根斯坦)。前期的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以《逻辑哲学论》为代表,关注的是语言与逻辑的关系,在这一时期,维特根斯坦提出了著名的逻辑图像论;后期的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以《哲学研究》为代表,关注的是语言和日常生活的关系,体现为著名的“语言游戏说”。维特根斯坦语言观点的演变不但在哲学领域推动了语言的转向,在语言学领域同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当代的许多语言学流派和语言研究领域,都能找到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印记。20 世纪70年代以来,语言学家们开始越来越多地关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研究成果,标志着语言学发展史上第四次革命的功能语言学和韩礼德(M.A.K.Halliday)的系统功能语法随之诞生,语言学的研究视角也转移到生动活泼的言语活动上去,不断把语言哲学的理论应用到话语篇章的具体分析中去,从而极大地推动了当代应用语言学的进步[2]。
不同于维特根斯坦,作为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创始人和代表性人物,韩礼德所擅长的似乎不在于以学究式的旁征博引或缜密的逻辑推导与思辩阐述其语言哲学思想,而在于运用自己所创立的语法理论模型或框架分析、解释一些语言现象[3],其中的语法隐喻理论属核心内容,是理解韩礼德语言哲学思想的关键所在。笔者将把语法隐喻理论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中所体现的哲学思想作以比较,发现两者的哲学渊源关系,用维特根斯坦的术语,即“家族相似性”,从分析哲学的角度为韩礼德的“语法隐喻理论”找出理论依据和理论意图,夯实该理论的哲学基础,促进它的完善和发展。
“语言游戏”已成为现代语言哲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它体现了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思想的精髓。那么,到底什么是“语言游戏”呢?在巴斯曼(Bussmann)的《语言与语言学词典》中,它被定义为“维特根斯坦用于指称由言语活动和非言语活动构成的复杂交际单位的术语……”[4]尽管该定义给人一种概念模糊不清的印象,但它突出强调了“语言游戏”的活动性,充分体现了维特根斯坦从前期的静态语言观到后期的动态语言观的转变。即便是维特根斯坦本人,也没有对“语言游戏”给出传统意义上的明确的阐释和定义。在他的后期著作《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通过一个个实例来描述和显示“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把“语言游戏”称作“儿童学习他们的母语的种种游戏中的一种”和“原始语言”[5]。他还给出了“语言游戏”的更广泛的意义:“我也将由语言和行动(指与语言交织在一起的那些行动)所组成的整体叫作‘语言游戏’。”[5]由此可见,实质上“语言游戏”是一个隐喻,维特根斯坦把“语言”比作“游戏”,它具有“游戏”的一系列特征,如互动性、规则性、多样性、易变性、实践性。维特根斯坦后期的哲学思想由“语言游戏说”加以典型体现,即语言是生活形式中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语言游戏。只有通过语言的使用,人们才能理解语言的规则,并获得判断意义的标准[6]。
自20 世纪60年代起,西方学术界掀起了一股对隐喻展开跨学科研究的热潮,在这种背景下,系统功能语言学派的创始人韩礼德对隐喻研究也予以了关注。他在《功能语法导论》(1985/1994)最后一章提出,隐喻现象不仅限于词汇层面,而且常常发生在语法层面,于是“语法隐喻”这一术语便诞生了。韩礼德指出,语法隐喻不是用一个词去代替另一个词,而是用某一语法类别或语法结构去代替另一语法类别或语法结构。这两个类别分别代表了一个给定意义的两种表达变异:一致式,即通常所说的“直白”的语言;隐喻式,即与一致式相对应的,在某种程度上经过了“转义”的语言[7]。
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语法隐喻理论”是对现代语言学的一大贡献,它在解析语言与现实之间隐喻性关系的基础上,探讨了语言的词汇语法系统是如何重构人类经验并成为意义产生的源泉即意义潜势的,更重要的是它表明了韩礼德对于语言与现实的关系这一语言哲学的核心命题的观点,具有十分浓厚的哲学意味[8]。
作为哲学家的维特根斯坦和作为语言学家的韩礼德均对语言形式和意义的相互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和研究。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哲学思想中提出了“意义即用法”的论断,而“功能”即为“意义”则是功能语言学的理论支撑,二者的哲学渊源关系一目了然。意义用法论可以看作是当代方兴未艾的功能语言学思潮的哲学意义上的源头[2]。具体地说,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和韩礼德的“语法隐喻理论”在以下三个方面有着共同的哲学基础。
首先,维特根斯坦和韩礼德都从功用的角度来阐释语义,并将研究聚焦于非理想化语言——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千变万化的语言。后期维特根斯坦是语言功用论的主要倡导者,他认为语词的意义在于语词的功用。具体地说,他将词和语句比作工具,认为词和语句的意义在于其使用。要了解词和语句的意义,就必须把词和语句的用途、要达到的目的、所处的语境等联系起来考察。他还认为,研究词和语句的意义就必须研究词和语句的使用规则,即语言游戏的规则。语言游戏规则规定了词和语句的使用,从而也规定了词和语句的意义[9]。韩礼德的语言哲学思想同样体现了语言功用论的观点。他在《系统功能语法导论》一书的前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他的语法理论之所以是功能性的,是因为“设计该语法的目的是为了解释语言是如何被使用的”[7],换句话说,语言的功用性是如何体现的,语言被人们用于什么样的用途,这就是他创造系统功能语法的初衷。他的系统功能语法包括“系统语法”和“功能语法”两个部分。系统部分指明语言不是所有合乎语法的句子的集合,而是由可供选择的众多意义子系统组成的系统网络,称为意义潜势,即意义的有规则的源泉。人们在表达思想时,必须在可供选择的语义源泉上做出相应的选择。功能部分则体现了语言作为社会交往的工具的实质。语言系统的形成正是人们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为了实现各种不同的意义和功能构成系统功能的结果[10]。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哲学研究》中多次通过隐喻的方式提及语言功能的多样性,但对于语言到底有什么样的用途,他并没有给出十分明确的答案,而仅仅是通过举例来说明的,显得有些零散、随意而欠系统性和概括性。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法从具体语义和功能中抽象概括出了语言的三大纯理功能(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更是将语言纯理功能与语法隐喻的研究联系在一起,认为语法隐喻同样具有这三种功能,并以此作为语法隐喻的分类标准。韩礼德的研究丰富了语言功用论的内涵,深化了语言功用论的研究,并使之上升到了理论化、系统化的高度。
其次,二人都对语境在语言传递意义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予以高度重视,同样都认为意义的理解离不开语境。上文提到的维特根斯坦著名的“意义即用法”的论断,其中就包含了语境因素。要理解语词的意义,当然首先必须对它们使用时所处的语境了然在心,理解意义的隐喻性也是同样的道理。维特根斯坦认为离开特定的语境,就无法理解一个隐喻陈述。因为听者/读者须根据特定的语境决定谈论所指的哪些方面或维度应被考虑为相关的,即语境揭示听者/读者使其决定言说隐喻陈述的哪些意义特征应当接受,哪些特征应当拒绝。实际上,“语境原则”是为听者/读者理解一个隐喻陈述而设定的一个框架[11]。正如哈贝马斯所说的:“维持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语法,伽达默尔的效果历史中的传统语境,列维·斯特劳斯的深层结构,以及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体性等,都试图把偶像化的抽象理性重新放回到语境当中,并把理性定位在它所特有的活动范围内。”[12]韩礼德同样认为,语义的产生和理解与语境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他的语域理论从决定语域的三个社会变量:话语范围、话语基调和话语方式的角度描述了话语产生的情景语境。话语范围是指交际双方所谈论的内容或所做的事件;话语基调是指交际中涉及的人和交际双方的关系;话语方式是指语言交际形式和交际渠道。情景语境中的上述三个变量分别通过语言的三大纯理功能得以实现:话语范围通过概念功能得到体现;话语基调通过人际功能得到体现;而话语方式则是通过语篇功能来体现[13]。基于语言纯理功能的语法隐喻理论,当然需要结合情景语境中的三个变量才能对隐喻性表达做出更合理的解读,语域理论同时也能帮助言者/作者根据特定的场合选择合适的隐喻式或一致式,来完成意义的有效传递。总之,韩礼德的“语域理论”是对维特根斯坦“语境原则”的继承和发扬。可以这样说,维特根斯坦对语境的描述是在平面图上的线性描述,而韩礼德对语境的描述从二维空间扩展到三维空间,单一的直线也立刻变化成一个复杂的立体图形,随时可能变形,随时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与韩礼德的“语法隐喻理论”都将研究的着眼点放在了语法上,语法是二人共同的研究基础。在《哲学研究》一书中,维特根斯坦这样写道:“我们的研究是一种语法研究。这种研究是通过消除误解来澄清我们的问题。与词的使用有关的误解,除了别的原因以外,还来自于对语言的不同领域中的表达形式所作的某些类比。其中有些误解可以通过用一种表达形式替换另一种表达形式而消除;这可以称之为对表达形式的一种‘分析’,因为这一过程有时类似于把一个事物分拆开来的过程。”[5]他认为,游戏规则正如语法,是通向本质的:“本质就表达在语法之中。”[5]这里所说的“本质”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概念或意义,它通过语言游戏规则(语法)得以体现,而语言游戏又是存在于生活形式中的,故意义并非一成不变的,它随着生活形式的改变而改变。它如同日夜流淌的河水,只有把它留在河道中,并保持它流动的状态,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河水,否则就是一潭死水,也就失去了它作为河水的本质。维特根斯坦的“语法”其实就是语言在特定语境下的使用规则。韩礼德的“语法隐喻理论”聚焦于语言在词汇语法层所发生的变化,探讨的是语言功能的不同体现。不同的体现过程之间因语言的张力而存在着功能上的传递性,这种传递性是产生语法隐喻的前提和根本动力。语法隐喻理论认为人类语言最初形成的形式是不含任何隐喻的,它体现的是词汇语法层所表达的表层意义和语义层所表达的深层意义之间的自然关系,即一致式。但当说话者无法在语法结构中找到完全适合的表达方式时,他或者创造新的表达方式,或者扩展语法中已经存在的表达方式。就语法的进化规律而言,创造新的表达方式一般是比较难的,而扩展语法中已有的表达方式,是赋予语言新意义的主要方式。这种对已有表达方式的扩展,就是对语法中认可结构的不一致使用,它构成了语义和语法范畴之间的非自然的关系,即隐喻式[14]。可见,研究语义必然涉及语法,语法本质上就是一个语义系统,二者浑然一体,难以互相剥离。韩礼德的语言研究重视语义,力图以功能印证形式[15]。他对语法隐喻的研究实质上就是语法研究,抑或称功能研究。维特根斯坦和韩礼德的研究有着相同的出发点,他们朝着同一个目标迈进,只不过维特根斯坦的路上雾霭重重,前方的道路不那么清晰,有时让人辨不清方向而陷入沼泽,而在韩礼德前进的道路上,照明的工具驱散了雾霭,目标依稀可见,就在不远的前方。
以“语言游戏说”为核心的维特根斯坦后期语言哲学观引领了哲学的重要转向,开启了哲学研究的新视野,为语言学的研究及新流派的产生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关注日常语言,从日常语言中发现语言的真谛,正是在维特根斯坦这一思想的启发下,相继诞生了社会语言学、语用学、功能语言学、认知语言学等语言学流派。本文特别阐释了它对韩礼德“语法隐喻理论”的哲学影响。尽管“语法隐喻理论”还存在一些有待完善的地方,但它对揭示人类语言的进化规律具有积极意义,尤其对外语教学具有启发意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对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和韩礼德的“语法隐喻理论”哲学渊源关系的研究,不仅丰富了“语法隐喻理论”的哲学蕴涵,而且还从理论源头上为“语法隐喻”的产生提供了理据,显示了“语法隐喻理论”内在的逻辑性、系统性和哲理性。“语法隐喻理论”必将吸引越来越多的学者进行深入研究,甚至跨学科的研究,它必定会日趋完善并发掘语言的真谛。
注:本文为第40 届国际系统功能语言学大会分会场宣读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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