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中国史

2015-05-21 02:54
环球市场信息导报 2015年16期
关键词:费正清中国史变迁

他者的中国史

Point

历史研究的使命在于揭露真实,但多数情况下,真实其实是达不到的,甚至只有关于历史的叙述,没有真实的历史,因此对历史的阐释显得尤为重要。

海外中国研究素为国内学界和读者重视,渐成显学之势,原因除了材料的丰赡以及写法上往往别开生面之外,首要在于他者的言说更宜作观照自我的镜鉴。身处中国的我们却往往忽视了所谓“中国”,其实于自己也是他者。当我们谈到“中国”时,其实是在谈论某一时空的文化共同体,它是流动不居的,而绝非固定的。不是“天不变道亦不变”,而是疆域屡屡变迁,文化也处于不断变迁之中。所谓的中国传统,本质上其实是一种变迁的传统,正如汤之《盘铭》所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国一方面极其保守,另一方面又极善于变通,不断吐故纳新,把异质整合进自身传统中,也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我们面对芜杂的中国历史时的无从把握,很多时候是出于对这种既稳定又多变的文化性格的无所适从。

作为被誉为美国头号“中国通”的费正清,自是深谙中国传统与变迁之道。诚如百度百科的介绍,他关于中国问题的许多观点在西方外交界和史学界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而他主编的煌煌十五卷本的《剑桥中国史》对中国学界的影响,亦无须赘言。《费正清中国史》(即《中国:传统与变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剑桥中国史》的一个缩写本,一次压缩扫描。

作为一部通史,时间上的纵深是必不可少的,与许多通史相比,《费正清中国史》更值得注意的是它横向的宽度。此书是在世界视域内观照中国,从而有着国内通史中很少出现的诸多比较。如它提及西亚出现古代文明基本要素的时间远远早于东亚,泰国北部的青铜器文化早于西亚,黑陶文化则显示来自西亚的影响已经进入华北地区。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都带给人跳出中国中心论观看中国历史的异样触动。旁观者清,费正清几乎是轻而易举地看到中国社会的基本单位是家庭而非个人、政府或教会,看到中国产生惰性的原因在于统治阶级的世界观或自我心像,而这些都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政治文化形态与面貌的生成。

《费正清中国史》行文虽简,但不放过历史的任何关键节点。如公元747年,高仙芝在怛罗斯之战中被大食人击败,标志着中国对中亚控制的结束。这同时宣告汉族政权最后一次扩张的结束,从此转向收缩。如此重要的事件,其意义在坊间众多中国历史读物中却很少提及。再如,他大胆地将唐拦腰斩为两段,将盛唐和晚唐分别归入古代和近代,原因是晚唐与此后一千年中国文化的一体性。费正清写到:“随着摒弃外来宗教和面对异族入侵时的节节败退,中国逐渐失去了六朝和盛唐时的世界主义思想和文化宽容态度,代之而起的则是狭隘的民族中心主义思想。”这体现了研究者颇具大历史观的卓越洞识。

历史研究的使命在于揭露真实,但多数情况下,真实其实是达不到的,甚至只有关于历史的叙述,没有真实的历史,因此对历史的阐释显得尤为重要。历史的诡黠在于其所因循的规律并非自然法则,历史的走向也不是简单的因果律所能决定的。在费正清看来,中国缺乏进取,每一次变化都是外力的结果,即著名的冲击—回应模式,这大致可以对应哈贝马斯的“实然”与“应然”。中国长达八百年的超稳定结构,是因为“中国政治社会思想在十三世纪形成了一种平衡,且在当时思想技术条件下达到完美的程度,这种完美的平衡到了19、20世纪在经受了外界的剧烈破坏和撞击后仍未完全打破。”而中国的落后也正是因为这种稳定,“当外界压力增强时,中国便暂时做出应对,危险过后依然故我。”与日本相比,同样经历坚船利炮,中国没有类似明治维新的改革,没有迅速地现代化,“是因为中国社会十分庞大,组织亦极其稳固,因而无法迅速转化为西方的组织模式。”“若不彻底摧毁旧的社会结构,就无法建立起现代化的中国。”正是基于这种普遍认识,才有了视传统为洪水猛兽,有了打倒孔家店。但狂飙突进的结果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共产主义乌托邦理想与中国古代大同社会理想庶几合一。甚至今天社会主义三步走的宏伟规划,与康有为提出的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演进秩序也几乎完全相同。从这一点上,我非常认同译者张沛在此书译后记里的概括:“变迁是传统的前景,前景是变迁的归宿”。

费正清深知“中国历史并非发生在中国所有人的思想观念中,而是发生在中国人中的思想观念”,因此格外关注大历史背后的思想资源与动机。中国历史上曾有两次大规模的外来文化进入,一是东汉至隋唐佛教的传入,另一次是晚清以基督教文化为先导的西学东渐。佛教文化成功地实现了中国本土化,而基督教文化却没能如愿,倒是民主和科学这两个相比之下更工具性的“陪嫁丫鬟”被奉上神坛,拥有了意识形态的功能。特别是科学的意识形态化,是一个大可商榷的问题。不但传统文化的很多内容因不够科学而遭“扬弃”,马克思主义最初在林林总总的外来学说中赢得国人青眼,也是因其以科学自居,正好满足了时人对科学的迷信。它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生物进化论的社会科学化,“解释演化的真义,阐明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马克思主义似乎为迷路中的中国提供了解决中国一切问题的一套完整理论,而苏俄的成功,又为中国革命道路提供了方法,二者结合的诱惑力可谓巨大。

从天下正中到万国一员,从民族国家到社会主义新邦,中国历史事实的变迁对应的是一系列国家观念的变迁。在历史最近的一次大的选择契机中,中国选择了苏俄道路,而不是英美模式。“革命以乌托邦社会为目的,乌托邦以革命为表达方式。(金观涛)”嗣后发生的种种,几可证出以俄为师无异于以病为药。中国主流话语习惯于将革命的胜利叙述为民心向背、得民心者得天下的结果,反倒应和了古代的天命配德之说。除非将今人正在经历的历史视为一个尚未完结的大历史循环中的一部分,否则很难释怀这桩迷思。

像汤因比《历史研究》中所写:“追求历史的好奇,不仅是一种知识的活动,而且是一种感情的体验。”即使通过费正清冷静的他者的目光,读者仍然可以抚摸到中国历史的体温和脉息。通过阅读的传递,那曾经灼热的心灵也灼伤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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