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蓝色的

2015-05-21 22:46莫诺
美文 2014年22期
关键词:日子母亲

莫诺

It's our destiny.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1

如今这生活,反反复复生着病。

这日子啊,一天接连着一天,没头没尾似的,看着就让人生厌。躺在往事的温床上,握着大把大把的无聊,就想起了碎裂,想起了不如意,想起了生命的结尾,想起了基督和佛。

人世间的搭救并不简单。信仰不够坚定的时刻,我就时常怀疑自己的存在不过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生命的倒影。我甚至怀疑起整个世界的真实性,就像《楚门的世界》里的Trueman一样,或许连出生都是一场骗局。

生活是无数个交叉在一起的圈,时常走着走着就陷入了罪恶的循环中。

在无数个半梦半醒混沌不堪的日与夜里,我真的已经厌倦了自己的不快乐和不快乐的自己。我的不快乐就像伦敦上空经久不散的雾,仿佛常年盘踞着厄运的诅咒。而时下,这少年时代残留在体内的痼疾又复发了似的,眼之所见全是悲哀的事。

你看,这四月的开头,充满戏谑似的,尽是嘲笑与伤情。细细一想,哥哥这一走也十余年了;文章马伊琍把整个娱乐界搅得天翻地覆;而离马航的消失,也已经一个多月了;连韩国也翻了船……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诞生新的不幸与灾难,仿佛快乐于这个四月而言,显得那么多余。天空是多余的,幸福是多余的.世界是多余的,我也是多余的。

所以我时常在想,活着是受难,而离开才是幸运,仿佛每条生命的降临都是一场误会。

而此时佛祖太忙,上帝也没空前来教化我。我活在一副躯壳里,就又这么倒戈了,像一头染上了瘟疫的兽,一病不起,消磨了意志,吞噬了生之为人的乐趣,连悲伤都来不及,孤独和悲哀就迫不及待在我体内上演了一场昏天暗地的械斗。

这日子重蹈覆辙,糟糕透顶。

前几日在家看《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看着那个不幸染上艾滋的倒霉鬼Woodroof,在被宣告只有三个月活命的时间后,在惶恐不甘而自救的过程中,误打误撞地帮助了数百万的艾滋患者,而自己也活了超过七年时间才离世时,我仍会觉得他过得好辛苦;《我的名字叫罕》里那个天才智障,仅仅只是为履行一句妻子气极而出的怨言,而踏上了追寻总统的道路,并且最终获得成功时,我还是会觉得不值得;《为奴十二载》的Northrop生不如死;《狩猎》里的男幼师因幼儿一句无心的话,毁了他的一生;《穿条纹睡衣的男孩》里的犹太男孩活得太苦闷;《素媛》里女孩太懂事,法律太不公;《辩护人》里民主缺失得让人崩溃……人生之各色艰难,在电影中悉数被召见,无疑又加深了我对人生的厌倦。

这个四月,我的抑郁症复发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就连我最喜欢的张悬和老鹰乐队都不能治愈我这灵魂上的顽疾。日复一日听着神秘园压抑的轻音乐,杜普雷绝望的大提琴咏叹调,Anjani Thomas那如鬼魅一般的声音……我的情绪已被黑色之神绑架,无时无刻要将我往无尽深渊里拽。

我仿佛又闻到了死神饥饿的血腥气息。

连同抑郁症一起并发的还有厌食症,连日来的不进食,导致一沾荤就想吐,吐出来的都是清水和胆汁。一个星期下来,体重直线下降,瞬间减轻了近七斤。

这段时日,日子清瘦糟糕得不像话。我明白我的糟糕,但我不明白我的糟糕会不会过去。

这个于艾略特而言残忍的四月,于我亦不是一个讨喜的季节。

四月,春日未尽,夏日未到,反倒是梅雨常常前来造访。活生生的日子,接连半个月见不着一个艳阳天,硬是要将人逼出病来的态势。

其实我早已病了,只看膏盲不膏盲了。常常上班上着上着,就开始痴痴地看着窗外天厚云低连绵无尽的乌云,心下就总觉着将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给母亲打电话,因忙着搬家以及中年肄业找工作的事情,她说她也瘦得不成人形。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我也不知如何安慰我自己。挂了电话,我就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哭,我是有很久没有哭了,自从爱人从我心中搬离那天起,我真的是有很久都没有哭了,好似眼泪已经成了身外之物。我甚至觉得我已经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人,除了孤独,除了抑郁,除了大把大把无聊的时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仿佛生活这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已经厌倦了它这多愁无趣的主人,偷偷逃到别处撒野去了。

这古井无波的日子,一个日夜接着另一个日夜,连黄昏都那么雷同,毫无新意。日复一日,像一只没有回声的钟,凌迟了活下去的意志。此时,世界再次灰暗下来,快乐遁地而走,幸福销声匿迹,而孤独空前盛大。

我突然厌倦了生命的重复。

我想,我是不是又该出去走走了。

2

在更年轻的那些年,年轻得一无是处。整日整夜无来由地抑郁,仿佛所有青春艳丽的颜色都被上帝收回了一大半,只剩下单调的黑白灰在骨子里兴风作浪有恃无恐。

那段时日,着实为难了母亲。十七岁那年,我被确诊为抑郁症,对这个于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而言陌生的医学名词,像是在她心里埋上的一颗定时炸弹,闹得她整日心神不宁。她总是极度紧张又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有任何差池。每当我感觉到她的目光时,我内心都会生发出一种罪恶的羞耻感与愤怒感。

有一次,我在窗前发呆,她在厨房洗菜,我分明感受到了她时不时瞟来的目光,一时实在忍无可忍,我对她发了一通很大的脾气。我掷地有声地问她: “你干嘛总是这样盯着我啊?!”

母亲有些无所适从,进而慌张地期期艾艾地矢口否认:“没……没有啊。”

我一时无法自控,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就摔:“明明就有!你明明就有!”说着就不争气地掉下泪来。我内心的脆弱与敏感,已经达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母亲连忙冲过来,手上还沾着菜叶,水滴从她的指尖滴落下来。黄昏慵懒金黄的太阳照在她的半张脸上,皱纹纤毫毕现。我看见她眼中瞬间悬满了泪,两手张着,想要来抱我,我绝望地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她就定住了,张开的双手僵在半空中,嘴巴张了张,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似的,非常无奈的样子。

她心中的焦急,可想而知。可是毕竟那时,我还不理解。我还不理解史铁生老先生的那句“儿子的苦难,在母亲那里是翻倍的。

以致后来的这几年,每每想到她站在客厅里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都懊悔得想拿棍子痛打自己一顿。

现在回头看看,其实生活并不过分,只是内心的不完美成全了青春的残缺和伤感。

其实往往如此,错误的背后,平静的是生活,不安分的是内心,一直如此。

但人生是一条不归路,花开有来年,人去无来世。今日是昨日的历史,没有一丝篡改的余地。发生的便是发生的,不可回避,不可扭转。

也是在那段时日,我眼见着活在提心吊胆中的母亲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此后我就再也没见她胖起来过。

那两个年头,母亲为我操碎了心。常常深更半夜起来,蹑手蹑脚来到我房间观察我是否入睡,其实我也知道她并不是想确认我有没有入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确认她的儿子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这于一个孤苦无依的母亲而言,是多么大的灾难。

好几次,我深夜辗转难眠,听到她的脚步声和推门声,我会立刻闭上眼睛,装作一副熟睡的样子,等她将手从我的鼻翼抽走,离开房间之后,我就会感到莫名的羞愧和难受,有几次都压抑地哭出声来,像蚊子一样,嗡嗡哭泣。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但我忍不住还是这样。

其后,我尽量努力克制自己,让自己看上去跟平常孩子别无二异,每天早上起来与她打招呼,勉强微笑。然后骑单车去上学,回家后,对着厨房喊一声我回来了。每每此时,我都能看到母亲回眸时的笑容。她的笑容令我心酸。

如此一阵子下来,我似乎也越来越好。听医生说,抗抑郁的药,对身体有很大的副作用,母亲见我有好转,询问了医生,又和我商量着把药停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停药的数月,我虽有好转,但仍旧不爱说话。时常还是会翘课,一声不吭地跑到临江公园,一坐就是一下午,从艳阳中天一直坐到日落黄昏,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江水从西至东,一波接着一波,一浪赶着一浪。那时,我觉得我的生命寂静通透得像一面无人问津的镜子。

后来班主任实在忍无可忍,还是给母亲打了电话,叱令她把我带回家好好调养,万一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她可担待不起。母亲又是一顿哀求,说这孩子敏感,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不同,怕他闷在家里会更严重。或许他和同龄孩子在一起,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说着就又是千万个拜托,班主任才松了口。

自然,这也是好几年后的教师节,同学约我回母校看老师时,班主任才跟我说起的事。说罢,她又笑笑:“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复又问, “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可是她一直瞒着我。也是彼时我太不懂事,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恶劣的情绪里,并没有关心她的余地。

高三的最后一段时间,依旧是这样的人间四月,春风暖人意。我的抑郁症又一次复发,接连着好几个星期都没有说一句话。老师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我也只是站着,就是不说话,三番五次之后,老师也就再也不点我回答问题了。我也不知为何如此,只觉得胸口有一块大石压着似的,喘不过气。

渐渐地,同学们的风言风语之中,总是有影射嘲笑我的成分。我受不了,那次便和一个同学打起来,打得他头上缝了好几针。母亲便又是赔钱,又是求校领导撤销开除学籍处分。

三番五次下来,学校里虽然没有了奚落讽刺的言语,但母亲却病倒了。具体我也不知母亲患的是什么病,只知她时常会昏天暗地地咯血。

母亲住院的那段时间,家中的积蓄所剩无几,母亲抓了一些药,便提前出了院。

母亲一直没给父亲打电话。彼时父母已经离婚两年有余,我跟着母亲,姐姐跟着父亲。父亲时常会差姐姐过来看看母亲,顺便捎给我们一些生活费。

母亲把那些钱攒着,说是给我上大学的学费。每每听到她满怀期待的这么说,我心中就难过得不成样子。我这幅模样,还能上什么大学,全市的一模,我的分数连上三本线都难。母亲却还一心一意对我抱有希望,盼望着我能够考一个称心如意的大学。她从未放弃过对我的期盼。

而我那时尚不知,对一个单亲母亲而言,若是连对儿子的希望都放弃了,那活着就真的没有什么盼头了。

母亲这些年的不容易,彼时我竟是连一分一毫都不知晓。

3

所有的回忆,都会披上一件谎言的外衣。

其实还有很多艰难的事情,我无从着手将它书写下来:一张病床,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一阵突如其来的夏日午后的暴雨,一床饱含阳光气息的棉被,一件穿了多年的棉麻衬衣,一片夏夜里的蛙声,一段清寂明亮的旅程,一些辗转反侧的夜,一辆空荡荡的末班公交车,一段罹难的青春,一场无疾而终的苦恋……

太多太多,细碎而庞杂的意象,拼凑起来都显得吃力。

在这不紧不慢的岁月里,我最终成长到了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忙碌焦躁,又不知为何而忙碌焦躁。时下连回忆都成为奢侈品。

大学四年。飘飘然,一晃就过了。抑郁症时不时小打小闹地复发。情绪不稳定时,我便去旅行,看江看海看山川河流。乃至这些年,因着这无法启齿的病,我去了不少地方。北京上海福建浙江海南四川,处处有我的足迹。

马克·吐温说: “旅行是消解无知和仇恨最好的方法。”

但我的无知似乎并未得到缓解,反而因此前对旅途和流浪的过分热情,它已经咬噬了我的年龄和钱包,我无法再支付自己的任性和忧愁。时下,我得到了自己应有的报偿。我知道,我终将死于内心的渴望与孤独。

就这么在内心的渴望与孤独之中,我迎来了自己在这人间的第二十三个年头。二十三年,得换算成多少个日子,又有多少个日子并不值得,多少个日子很失败,我真的没有计算的勇气。

日子哗哗如流水。生活像一盏年久失修的灯,断断续续暗下去,间或又亮起来。

前段时日,一个朋友从上海来看我,我带他去了海边。海边人少,太阳明晃晃耀人眼,沙滩金黄,天空湛蓝,海水碧绿,一幅人间好光景。

我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孤苦和郁闷。他说,生活不是这么过,就是那么过。别把自己过得那么苦闷,没必要。

我说,这也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每个人的人生际遇和内在属性都已经注定,奈何不得。

他又开解道,别说得这么悲观。又问道,你记不记得,你爷爷奶奶叫什么名字?

我说记得。

他又问,那他们的生辰忌日呢?

我说不记得。

他说,这不就结了。人生在世,不过百年,百年之后,谁还记得谁。你的生平记事,你的荣辱欢愁,没人知道的。所以啊,这一世,山山水水,快乐最重要。

见我没说话,他又说,所谓人生啊,不过是在一场无聊与打发一场无聊之间过去的。既然人生就是一场无聊,何不让这无聊欢快一点儿。看穿了,什么都一样。

我说,你怎么搞得像个人定的老僧似的。

他白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然后问我,要不要裸泳?

那日,从海边裸泳回来,身心都轻松一大截。翌日,朋友即将动身到深圳谋生,深夜请他在街边喝酒,酒过三巡,他指了指这满街的高楼霓虹,说你看这烟火人间,太平盛世,有多少离合悲欢正在上演?就在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人命丧车轮、海底、油井、煤矿……太多太多了。所以啊,我说兄弟,别把自己的悲苦想得太大,不值得。活着是福,咱应该惜福。

说着就拍了拍我的肩。

我知道,他有些醉了。

其实后来想想也是,人生本不容易,佛家说,活着就是一场修行。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该放下往事,好好修行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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