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威
喝茶、读书、抽烟,或者在廊檐下听雨,听院子里的风吹过桃花,吹过石榴、香椿、腊梅、无花果。细嗅着这破败的家,风中的每一样味道,都透着旧气息,却又是含着风,含着各色树木气味,含着我锄地新翻出的泥土味,含着我播下的香菜、青菜、小葱的游香,这种科杂糅作一处的声味。
现在我回想,独缺了花,无花怎么能成一个院子?再破旧的家,只消于泥土里生出几朵各色杂花,院子就立马动人起来。你眼睛里惹上这些颜色,心上一定要浮起不同感情,带着雨季般潮湿的感觉,为这些花,这各个的彩色,在心底泛起温情的暖意。你愿不愿意有这样的生活,生活在旧的底色里,又于旧的底色上闪一些光彩,在重重柳暗里隔段闪现的那么一丁点儿花明。当然,不可多,一纷繁起来,就要喧宾夺主,我不爱那样的密密丛丛,那花应是阴天的夜晚里不司多得的星子的眼,寻见一颗,就欢喜一阵,不多的欢喜,却时而闪现。你该笑话我,这是养老的生活,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要这样安于清闲,过一只懒鸟的生活?
当我惊异于第一朵花开的时候,我知道,我生活的河流已开始清澈起来了。所有的杂草、渣滓、浮虫已荡涤干净,或深藏于淤泥之下,夜晚来临,唯星空与水声,蛙鸣与虫唱,浮在生活的表层上,我因此可以做一个白日梦患者,在一只懒鸟的神殿里梦游了。
打开记忆的门扉,不那么久,哪怕只往前追溯两个月——原谅许多的花开打乱了第一朵的印象,如果非要我找出第一朵来,我愿意是院子里此刻开得最盛的那一朵。艳红色的小月季,过于清亮的颜色,四瓣或者五瓣,托成一只碗的形状,内里含一点蕊的黄。这花开起来几乎是吵的,早上醒来,下楼时候,一眼瞧过去,就一下子开了八九朵,仿佛合唱团,你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就听到八九朵花开的声音,红颜色在绿之上,绿的瞳孔里燃出红的火焰,而内里的那一点黄,是它的一个媚眼,小月季的美,正在于这喧闹而热烈的一齐绽放。
黄月季,初开像黄色的玫瑰,这是伟大的马尔克斯最爱的花朵。随着花瓣的展开,慢慢显出月季的真身,每一朵花都是好的,不好的是人的偏爱。我并不喜欢后来的黄月季,黄颜色褪去,一日一日的渐白,到最后,只剩余白,白得近乎于一张纸,牙白的色彩,失去光芒的,被太阳抽离了金色的白。
红月季,我愿意称之为“玫瑰的前世”,缎质的花瓣,有磨砂的触感,先是收敛着,就是一朵玫瑰的形状。对于玫瑰,我毫不掩饰我的偏爱,这就像玫瑰意味着爱情,而这爱情又像极了玫瑰的腰身——扎在我生活里的一根刺。我的园子里是没有玫瑰的,这朵月季就成了玫瑰色的梦。如同黄月季一样,渐渐显露月季的真身,花瓣打开,这美一分分地打折,最后到了自身枯萎的时候。一个雨后的下午,初开的红月季里盛了饱满的雨水,阳光出来后,花瓣的雨水中被点上碎金子,我俯下身看它——红月季——这异乎寻常的光之美。
石竹有许多种,种得过于密实,一大簇地拥到了一起,每一株一转身,就会碰上一个拥抱。就是这一簇石竹,颜色就足以缤纷、炫耀。每一朵吻一样大的小花,都是一颗星星的眼,在泥地上,做一个交替的梦,一朵花睡去,一朵花醒来,缤纷的梦从一朵花的手心传递到另一朵花的手心,从一朵花的眼波荡漾到另一朵花的眼波。花的中央也有独处的一簇石竹,开始,我等了许久,以为它要等到夏天结束才会开放,没想到某一天清晨,它突然毫无征兆的踏着步子来了,从到来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熄灭过,这一簇火焰般的花,一直在花地中央,孤独地开放着,近乎热烈,近乎燃烧,每天清晨看到它,我的眼神里就多一份明亮。
大丽菊,一朵反向握紧的拳头一样的花,每一朵花瓣都是两道柳叶眉的对合,内里的蕊盘成一个小向日葵状。妈妈说气味不好闻,可是颜色与花形好到这样的花,何必再去苛责它的气味呢?我想,没有一朵花是近乎完美的,就像我眼中的爱情,没有一段爱情是近乎完美的,那一点爱情之花的残缺处,有时候就像一块明亮的疤痕,当爱情逝去,我们回想起来,这疤痕就成了明亮的记忆。大丽菊的气味,我愿意看作是爱情之花上明亮的疤痕。
矢车菊,花开之后我有些失望,后来想想,这种失望源于我自己的疏忽,它们太拥挤了,脸盆大的一块地方,密密匝匝的挤满了,每一株都很瘦,需要它们各自收敛自己的身形,因而花也就开得稀疏,好在它的颜色是我喜欢的,蓝色的花瓣,忧郁的花朵,早上我细心地用剪子剪了十株,把瓶子里已经枯萎的月季换掉,将它们养在瓶子里,我剪下的都是未开的花蕾,经过一夜,我想明天早上它们一定会给我十朵蓝色的惊喜。
波斯菊,开得不多,十多株只开了紫色的一株,毫无疑问,波斯菊是整个园子里我最为期待的一种花,现在,十多株每株都长得很好,在西安终南山的天子峪脚下,有一片盛开的波斯菊,色彩纷呈,远远望过去,是一片灼目的花海,任何特别的美,都需要等待,因为那花不只是开在植株上,一样会开在你的心里。
金盏菊,妈妈把它们排成整齐的一列,金色的小碗,或者说童年的向日葵,瘦脖颈上顶着太阳般光辉的花朵,它们是妈妈的队伍,一排金子似的行列,仿佛是金子提纯的进化史,金色从灰暗到耀眼,金色的纯度一层层递增,初开的时候,妈妈说它们不大美,这话一定被它们听见了,它们都怀着攒足的气力,一下子打开了队伍的金伞,整个园子也一下子亮了起来。
红色醡浆草开放得最早,又蓬勃得最旺盛,紫云英一样的小花,阳光越烈,它们开放得越热情。阳光点亮了它们,它们因此回馈给阳光最动情的合唱。
葱兰花,红色醡浆草的邻居,稀疏、孤单,几根细瘦的叶子只顾着往修长里长。我原本以为,除了这些修长的叶子,它是不开花的,却在某一天醒来的清晨,它没有征兆的开放了,荷花一样的颜色与形态,却更小,像是荷花厌倦了水里的生活,将自己泥土里的梦,托付给葱兰花,就这样,一株别样的“荷花”开在了岸上,我愿意将葱兰花看作是上帝给荷花的一个浓缩的梦。
秋海棠,它的叶子与花都是晶亮的,仿佛被雨水洗过一般,透出清新的气息,叶子圆润、溜光,花朵是油质的蝴蝶的翅膀,花蕊仿佛是一枚枚橘子的果粒,它长在矢车菊庞大身躯的阴影下,起先我并不在意它,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来,还有这样一株花藏在角落里,我去拍它,才发现它的美,如雨后天气一样清新。
蜀葵、凤仙花、蓝色牵牛花……还有刚刚长出植株的桔梗、飞燕草、七里香等等,在这个园子里,我总想起汪曾祺的话:“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以及接下来的一句:“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石榴树的花已经快要落尽了,午后,它在砖头铺就的路面上投下稀疏的光影,偶尔仍会落一片绯红的石榴花瓣,一枚未成形的石榴果落在我的头顶,再弹一下,滚到地面上。蝴蝶总是来到园子里,多数是常见的白蝶,有时也有硕大的颜色明艳的花蝶。蜜蜂在头顶的石榴树上,从一枚残存的花唱到另一枚残存的花,来来回回,给我午后的读书,带来一阵小小的讨扰。
雨后天晴的下午,石碾盘上的雨水已经晒干,我掇来一把靠背旧椅子,被雨洗干净的烟灰缸,石碾盘放上烟、打火机,提来一暖瓶水,杯子换上新茶,打开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阳光缓步移走,一半园子在光明里,一半园子在房影中,新栽的睡莲在水缸里耷拉着脑袋,两只兔子翻到砖墙上,麻雀在电线和树枝间蹦跳,黑色的雀鸟在屋顶鸣叫,鸭子卧在院墙外的草地上,花猫蜷缩着身子睡在水泥地面,南瓜花在叶丛中晃动金色的面庞……
我靠在椅背上,读了不多的几段文字,更多的时候是在喝茶,看阳光中的旧园子,偶尔伸一个缓慢的懒腰,打一个绵长的哈欠,阳光就从一朵花跳到一片叶子上了,这个过于闲散的下午,我仿佛什么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