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羽
兰山戳在兰州城的南沿上,终年不语。家居兰州城,对于兰山,你爬,或者不爬,它就在那儿。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连做梦都无法回避。
兰州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交接手续之间的坐滩之地,海拔相对黄土高原腹地的占城西安,那实在是高。西安海拔仅超出1000米线27米,它一路西送黄土高原漫上,到了兰州,就高出520米。兰山还嫌其不高,龙头一翘,海拔徒然增至2129.6米。即便兰州四面环山,兰山的桀骜不驯,独树一帜,也不可谓不高。
小时候贪玩,与同学海天海地地吹着一毛不拔的牛,脚底像抹了油,轻快地爬过几次兰山。那种爬,心思不在观山,而在欢娱地侃侃而谈。上去也就上去了,毫不费力;下来也就下来了,没啥感觉。兰山不过是一种地势,我们顺势而上,又顺势而下,对它本身,在无意留心间多么忽略,整个认识显得囫囵吞枣。
人越长大越忙,越忙越难以面面兼顾。高中三年,兰山似乎向南偏移出许多,极少走进我的视线。我对它有些老熟人式的陌生。
这个马年的五一小长假,在离高考一个月零七天时到了。学校很“奖赏”我们这些紧绷着弦的应考生,从三天假里抠出劳动节这一天,散伙,放羊去。我原本想贪婪地占住这一天,补个唯我是从的懒觉,将一睁眼就十分喧嚣的竞争声关在窗外。但父母的想法与之相佐,逼着我去爬兰山。理由:人在运动中,大脑最容易休息。
我在反复动员中依了父母。但老天太和事佬,一大早半阴半阳着个脸,淅沥沥下着小雨。我盼着天再阴得黑一些,雨再下大些,我就可以赖床;父母祈祷着天再晴朗一些,赶快关了那漏雨的破龙头,我们就可以去爬山。
熬到十点,天居然撑不住节日期间的“入神共乐”,乖乖地收了雨具,放晴了。我没有理由不去爬山。
一家人下了楼,一试,风冷飕飕的,又返回家里加了衣服。
我们到了五泉山公园,人如倒流的江水,向山门里猛灌。你想不挤别人,别人却无法不挤你。留给每个人的空间,也就是一张相片的位置。
我们没有在公园里逗留,目的很明确,就是爬兰山。边走边仰头望,兰山已不再像平日那样安静,满山遍野是人,熙熙攘攘。山的扇面一如往常,毫不掩饰地全放位打开着。坡度的缓陡,对于释放冒险精神的人群来说,俨然不是个问题。山上游人交织,踏出的羊肠小道像织出的蛛网。
索道就在头顶上滑动,我们压根就没考虑光顾它的便捷。父母喜欢回忆,绕开新修的拾级而上的回廊,硬是从摸不着头绪的低矮建筑与人群的夹键里,找到一条隐避的、如同猪屎巷的小路。路面凹凸不平,修修补补的痕迹明显。路很窄,两边都是老旧的棚户,墙上刷着很随意的简体广告,房子里简单搭起的货架上摆着些矿泉水和方便面之类的朴素物品。
我从几家门牌上,找到这条小路所在地的名字,叫红泥沟。这也算作沟呀?顶多是个浅窄的小渠。若叫红泥坡,似乎更为确切些。
走了一小会儿,从红泥沟里出来,就接上阶梯路了。但母亲走得极缓,走三步歇一歇,很耽误工夫。你又不能催她走快。前年,她和老同学一起爬兰山,半山腰上晕倒,磕得鼻青面肿,至今额头上还留下一个硬包挥之不去,成为杯弓蛇影式的记号。
我快走几步,站在距父母二十来米远的高处,向他们挥挥手,余下的时间四目眺望。有人指五泉公园里一处被脚手架护着,拔地而起的一尊铜佛,说是建成后,当是兰州最大的站佛。我冷不丁地观瞻,佛头上包裹的条纹布已被猛风吹得滑落了一部分,若隐若现地看见,那应该是一尊观音菩萨像。确实好大,它身旁的三层殿房与之相比,矮小了许多。
父母爬到我跟前,我们小暄几句,我又撒开腿快爬。如此往复。
山上的树木出奇的多。看得出来,山脚公园里,大都是些一把年纪、胡子拉碴的老柳老槐老榆,长得大腹便便,到处冒疙瘩,秃头断枝的,或者老态龙钟。越往上,树木越新,树种越杂,树的排列组合越依顺人的意志。常叶木与落叶木错落有致,乔木与灌木有机混合,果木与花木热切交汇。大多的树木叫不上名来,只觉得它们功劳很大,把整个兰山铺陈得郁郁葱葱。
不时有胳膊粗的水管子从道空掠过。顺着管子追寻,就会发现它们有密匝匝的分支,满山遍野地爬,爬进林中翘起无数个喷口。它们只有一个任务,就是保证山上的树木不受干旱的困扰。
同一个季节里,山上的树木比山下的树木散叶慢,花色却比山下多。
走着走着,一丛黄花迎着你,左瞧右瞅,比杏花略小些,很鲜亮,算个稀罕物,城里绝对没有;再走着走着,一撸子紫色花嘟噜成串,冲你喷香,与丁香很相像,但肯定不是丁香,闻一闻,心旷神怡;继续走自己的路,又有无名氏的小花向你点点头,招招手。它们很可爱,见了风,起劲地舞;见了游人,会心地盛放。
走走停停,到了二台阁。小车竞艳,一辆模样赛过一辆,见空插针,挤来挤去。
游人穿过车隙,去了新辟出的阔大的圆形场地。那里种的草还没有形成如韭如茵的规模,铺出的观赏便道游龙一样曲折,却并没有指向游人好奇心驱使的方向。游人总想越过便道,到南端的外边缘处看一看,看看豁然开朗的那一大壑里,库存着怎样的谜。这可忙坏了二台阁的管理员,不停地跑前跑后纠正游人出格的脚步。
在二台阁买了各自喜欢喝的饮料,歇息了好一阵子。
一只白色的小狗夹着尾巴,双目楚楚,样子很招人怜,不住地望着游人。谁向它示好,它就装出很乖很怕的神色,慢慢靠近谁,身子压得很低,伸长着脖子,期待赏赐一口携带的美味。几乎所有游人都是讨自己开心地逗一逗它,并没有施舍的意思。它的耐性便没有了,抖一抖毛,眸子露出犀利的光,夹着的尾巴自然地下垂开,恢复了狗威。
抬头望望,还有一小半山等着我们爬。从二台阁起步,向山的最高峰修建的宫式长廊,如彩虹当头。母亲一路爬台阶爬怕了,瞧着搭在山脊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说啥都不愿再投入毅力与体力。
一家人商量出一个折中方案,顺公路绕上山顶。公路好走得多,但比爬长廊的路程多出好几倍。
清晨刚下过雨,地面湿,窝在草丛里的各种虫子兴奋得有些过头,三纵两跳,爬上了公路。不断有虫子丧命在车轮下,你又没法子提醒它们注意。有的多足爬虫样子不那么赏心悦目.看一眼就让人起鸡皮疙瘩。一种土名叫镯子虫的,就属于这一类。它那么多条腿,黑刷刷的,拐来拐去,爬得又很快,一不留神就爬到人脚前,能吓飞我的魂。
来到一处槽形长坡前,一家人驻足观望。这面坡像从公路上方向下打出的手电筒,射面向下半圆形扩大。到了底部,形成一个半月状的平台。平台上,像种了整齐的苗圃,一块一块的绿。父亲说这可能是一个育苗基地,给山上专供树苗。母亲马上更正,什么苗圃,这是一处公墓。仔细一看,果然是公墓。
我的心有些怵。这处公墓的选址真不错,所有游魂都不受困,居着向阳地,出门无障碍。一到清明节,他们可以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地顺长坡爬上公路,接受亲人送来的供品。
再往前走几步,果然验证了坡下是公墓。公路内侧的崖上,一处刷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梵文,一处刷着“嗡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
峰回路转处,一辆白色小车闪出头,从山上往山下开,开得很慢。车前窗打开着。坐在副驾室的女子说,方向盘把稳了,别在这儿掉链子。开车的男子瞄一眼长坡下,不能够啊,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女子又说,小心驶得万年船。男子接话,从哪儿下也不能从这儿下呀,这儿下去,还不直接开到终点站了,想回都回不来了。
母亲呸他们,小年轻们,开车也不说些吉利话,尽瞎掰。父亲不大在意,玩笑是啥?带声音的流动空气,刮过也就过了,又不是巫婆念魔咒,能起个什么恶果!我让他们岔开话题,说点别的。他们又指着兰山说往事。
盘山公路实在太长了,走到一山坳处,公路踅进去,又从对面坡上折上去,向前扬去,绕向山后。山坳有一条分不清是人踩出来的小路还是水流过的痕迹,指向山顶的缺处。我们在坳底停下,父亲率先上去试探。地皮虽显湿,但不泥,踩上去软软的,不沾鞋底,很舒服。一家人就这样手拉手走了一段截径,省了不少路程。
坳顶,是正在修建的一处避暑山庄。从山庄出来,就走在通向兰山最高峰——三台阁的山梁上了。路被泊在两边的车挤占得十分窄巴。一家挨一家的农家乐,敞开着大门迎接客人。家家院子里,梨花白,桃花红,苹果花儿又白又红。一笼一笼的大冠子公鸡展示在门口,旁边的牌子上醒目地标着:最正宗的大盘鸡。
我们一直往最高峰挺进。见到欧阳中石题写的“三台阁”巨石绿莹莹地立着,我知道自己已站在制高点了。空气鲜得人心花怒放,无不欢欣。
朝北望,整个兰州城尽收眼底。兰州就像坐在黄土高原的一只硕大的澡盆里,让黄河天天为它洗尘。林立的高楼一座比一座亮。我最先找到兰州城的坐标楼——国芳大厦,再依次找到我们家居的红顶子半高不矮的小高楼——春风大厦。又找到其他一些我感兴趣且熟悉的建筑。
居高临下地看,兰州的边边沿沿,山山水水,犹如抱在自己的怀抱里。它是那样的小巧,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温暖。常年,我和居住在这座城里的人,被它抱在怀里。
站在兰山顶上,你很难给兰州下一个大城市的定义。但它情窦初开的繁华,已春潮一样四处漫延,一努一努地,向四面环着的山体攀爬,挡都挡不住。一批高楼,以敢吃螃蟹的闯劲,拾级而上,爬进北山里,比得北山又矮又小。不仔细分辨,已分不清哪儿是山,哪儿是城了。
转身向南,人工山顶水观园就在脚下了。一池一池的碧水,诱得照相机不停地闪。水池里一群一群的黑蝌蚪,出没得人心痒痒。
我和一帮小弟小妹们挤在一起,一手执透明的空塑料瓶,一手将瓶盖压入水中,守株待兔般舀起那些自愿游到瓶盖里的蝌蚪。半个小时的工夫,就抓到近三十条小家伙。抓到以后干什么呀?又舍不得杀生,再倒回水中。忙活半天,就图个乐。
天气异常的好,薄云遮住太阳,又无雨,又防晒。扶着南沿悬空的木栏眺望,见云天相接的远处,雪山如层林尽染的梨园,干堆玉,万顷波。人们纷纷猜测那是什么山,我突然冒出毛泽东的诗句:“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对,岷山自甘肃南部一直延伸到四川西北部,主峰高达5588米,正是我们遥望的这个方向。
现在,我们站在深春里,远眺一眼耸入云天的雪山都胆寒,1935年的秋里,红军身单衣薄,翻越这庞大的雪山群,是需要何等的气魄和勇气啊!
我有些依恋起兰山。它不仅让我看到城市现代化的步伐,也让我看到遥远的历史是那样艰难困苦。今天和昨天,被这座山机缘巧合地联系在一起,任谁也无法割舍一种力量的传承。
风吹着脸面.长发绕绕。游人花花绿绿的影子从视框一闪一闪而过,各自的兴趣与感悟,都装在各自的心里。
天色不早了,肚子闹意见。顺着新建的宫式长廊下山,一路观赏廊中联匾,散漫开来的文化气息,浓浓地裹着人们的留恋,恍惚回到历史中。
从山上下来,我的心情果真很好。又轻松又愉快,身疲不知乏,饥肠不言餐。
看来父母的决定是对的。爬兰州最高的山——兰山,你想彻底地放松自己,就去用双腿征服那挺拔的高度;你想彻底地记住自己,同样去用双腿征服那挺拔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