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羽
兰州是座川城,坐落在黄河上游相对宽阔的一段河川里。它的南北,排列着高高低低并不俊秀的山群。山的样子,比起甘肃境内灵秀的麦积山、崆峒山,雄浑的祁连山、子午岭,传奇的岷山、南梁,它们显得平凡了许多,有些雄不起来,卧不下去,像西北人用黄土高原的土干打垒的院墙,风餐露宿若干年以后,墙体出现牙口不太好的残缺。
即便是这样,白塔山在兰州的山群里,也算不得出类拔萃。它比起与之相对而坐的南山群里的兰山,整整矮了409.6米,与北山群里的弟兄比,同仁寿山的海拔差也有337米。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的头上堆有一座七级八面高17米的白塔,还因为它就坐落在天下黄河第一桥——兰州黄河铁桥北岸的端口上,游人观桥,一抬头,目光就被山上的白塔截住,怎能不心向往之?
白塔山上的白塔,据史载,建于元代。毛泽东豪气贯云天的《沁园春·雪》里的“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一统天下时,曾致书西藏实力派黄教法王,以求至理大和,避免兵戎相见。法王派遣一位声望极高的喇嘛去蒙古拜见成吉思汗,途中染病,魂断兰州。喇嘛情感元朝,建白塔以示纪念。遗憾的是,天不延年,那座白塔跟随元朝去了。到了明朝,甘肃镇守史刘永成觉得守土责任重大,不可闪失,而纪念前朝讲和喇嘛的白塔,意义积极可鉴,从精神上讲,或许可助自己一臂之力。心念一生,拍板定案,出资重建,一气呵成,便有了后来看到的这座白塔。
从此至永,白塔上抚云天,下瞰滔滔黄河,俯视着这座由美国人和德国人合智而谋,花30.6万两白银,全部建材来自德国,建成的“天下黄河第一桥”。白塔终年不语,可谓顶天立地。它很擅长中国中庸学,虽然一刻不停地在思考,却怕言多必有失,傲然“闭口立”,把自己思考成承纳香火的慈恩寺。
一口青铜声声钟,咣、咣地敲出一片跪拜。人们来来往往,走在黄河铁桥上,未必想这铁桥“中西合璧”的属性观望白塔,未必想这玲珑塔镇的是何方烟云;一炷接一炷地上香,未必想这檀香味道里,酝酿的是谁的主意。塔从古处来,欲往余生去。岁月的牙,啃没了它青春的光滑,留下被人饰来粉去的老态龙钟,目的只有一个,恳求被照顾,被赡养。
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只身独闯土匪窝,与大金牙、大马猴、大麻子、大倭瓜的土匪头头脑脑们对黑话,一句与“塔”有关的暗语,接住了人家的“天王盖地虎”。于是杨子荣取信于这帮土匪,土匪在类似于“鸿门宴”的百鸡宴上欢天喜地地成为“妖怪”。杨子荣一翻脸,一击掌,像孙悟空显灵,还原本相,把这群孽畜压在了求安宁的“宝塔”之下。盘踞在威虎山上的座山雕们,顷刻间土崩瓦解,片甲不留。
这么说来,塔是辟邪镇妖的?素有天堂之美的杭州西子湖畔,竖着一尊雷峰塔,传说中,被法海擒住的修炼千年、貌美如花的蛇精白素贞,就死死地关在此塔下。这一关,一对恩爱夫妻天各一方,害得大善人许仙哭天抹泪,幸福指数急剧下降。法海是个不讲变通的职业法师,固守原则,执法严格。他确认白素贞是妖,虽然也承认她没害过人,但也不能通融。法海忠职守责,宁可毁了许仙组建起来的美满家庭,也要收走给凡人送来温暖的妖女。他万事大吉了,许仙可苦了一辈子。所以后人批评法海不懂爱,法海很无奈。
与塔纠结不清的事,拨珠难算。华夏大地上,祖宗遗留下来的塔还真不少,约摸有两万多座。每一座塔都有它的故事。逢塔必有吉利地,必有兴旺气,或许是人的心理作祟,但至少不怎么跑题。
中国近代史,不可不谓之是一部一盘散沙、饱受欺凌的屈辱史。进步人士忍无可忍,登高一呼,各路英雄横空出世,揭竿而起,要改变积弱积贫的现状,恢复大中华的元气。结果,起义,失败,再起义,再失败。直至一支从表象上看疑似“走逃跑路线”的红军队伍,“狼狈”地北上陕北,在延安落脚,气定神闲之后,方显大事可成。延安城,是临靠延河水的一座山城,曾经一条辫子一样的街道,搭在陕北黄土高坡地貌的肩上,拉也拉不直。但进得城来,一抬头,一座九级八面44米高的宝塔,威威地立于嘉岭山上。
史书分明地标注着,写《岳阳楼记》的北宋政治家范仲淹曾在此镇守。宝元元年起.甘肃的张掖、武威等地居住的党项族人,突然起兵造反,建立西夏国,以十万人马奔袭延安。三十余年无战事的宋朝,朝野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皇帝宋仁宗莫衷一是。病急乱投医,听人建言,选派52岁的范仲淹做平叛副将,开往前线。斗智斗勇六年,西北局势转危为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至伟之人想到一块了。来到此地的毛泽东,将指点江山的大手一比画,这块地方就成了革命圣地。
延安宝塔山,被全世界的目光捕捉,成为孕生新中国的标志性建筑。旧中国颓废的情势被它顶住,从此出现逆转,进步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聚成浓缩铀,势不可挡。“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打过黄河,打过长江,干军万马横扫全中国。“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胜利之后,延安宝塔山光芒万丈,诗人贺敬之纵情歌唱:“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
塔都是陈塔,却屡屡被赋予新的意义。杨子荣“镇河妖”的宝塔,镇没镇得住河妖我不晓得,但被杨子荣为代表的正义之军,镇住了一帮子祸害百姓的土匪,这是千真万确的;西子湖畔的雷峰塔,本不是镇白娘子的,被传说绘声绘色地演义成《白蛇传》后,就有了法与道义的争执不休;延安嘉岭山上的宝塔,被1935年的金秋染成红色之后,中国从此就不相信眼泪。
这些塔,与兰州白塔山上的白塔,看似相隔千万里,离题万千壑,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地关联着。杨子荣的“宝塔”能除恶,兰州的白塔很息息相通,能修蒙汉、藏汉、维汉之好;西湖畔的雷峰塔惹争议,兰州的白塔反其道而行之,能为镇守一方平安一心一意;延安的宝塔曾一扫天下平,兰州的白塔能首尾接应,远牵成吉思汗一统大中华,近承毛泽东一呼得解放。
登上白塔山远眺,感慨历史悠悠,波涛万顷,人杰地灵。兰州,与全国超大城市相比,它就是大山窝里掬着的一副楼盘,被黄河水一浇,鲜灵灵的,不断地踮着脚尖,曳长脖子,努力地向上长着,试图长出山外,成为外界注目的一颗塞上高原的大城市之星。
白塔山,不因自己矮小而一蹶不振,自卑自贱。它在静默地修炼。当自己扛起一座纪念和平、大同、归宗于一身的使者的白塔时,它就修成了正果。
我生活在兰州城里,以主人之便,时不时欣赏白塔山上的白塔,想象全国林林总总的塔。唐人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我不抱怨自己生在并不阔大宏伟的兰州城,也不嫌“焊接”在天下黄河第一桥桥头的白塔山矮,山上的白塔小。要嫌,就嫌自己敲键盘的手,还敲不出更美妙的节奏,敲不出更浅显易懂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