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石
北风吹雪,放肆得像是看不到有个没穿外套的孩子在冻土上逃窜。你见过凌晨四点罗切斯特铁桥的样子吗?当黑夜封山,所有人在无欲无求的贫瘠中睡去,我却在分秒消逝的世界边缘逃窜。
人群有时熙攘得像村外的城,这让我在冷漠的空气里偶尔感到欣慰,但大多时候,我每天与一千个人擦肩而过,仍然会遗憾得像是错过了一千场热情宴席。
破旧的楼道顶上盘缘着交错的热水以及下水管道,它们在我的幻想中爆炸了百千回,然后滚滚污秽喷涌而出,让以为按下抽水马桶开关一切不净之物就会凭空消失的人们大粪淋头,落荒而逃。
但那毕竟只是幻想,在野鸭乱飞的白日,河水的永远离去对人们来说就像无穷无尽本身一样毫无意义。他们甚至从未注意到,有些夜里,河岸的土在被踏过后就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
昨夜我亲眼所见,时间长廊在星象混沌时悄然打开。它无声无息,却似无底洞般席卷走这世上一切它所不怜悯的异种和违抗者,管它是人,是物,还是妄想扭曲历史的磁场,都顷刻间被吸走,不留下一点残骸。
一弯逆流的河水潺潺升到半空中然后骤然不动,它变成淡淡的光,流入一圈圈旋转的长廊。
一棵开悟的橡树在微风中被吹成了粉末,那粉末像蝴蝶飞过月光,又翩翩飞进越转越大的长廊。
一名刹那间看到光的老者,被生生从家中吸入了星空,他却毫不挣扎,似熟睡一般在河谷星群中安然打转,直到渐渐也变为了光,进入已然铺天盖地的长廊。
起初我并不知此为何物,只是为这奇观所惊诧。求知欲涌上心头时,我唯有目不转睛地看着,像发现了新岛屿的海鸟。磅礴的长廊啊,你由何而来,是谁的仆从?又为何要以我的世界为食?
长廊不作声,只是有规律地挑选并吸入大地上熟睡的花草、老少和房屋,像挑食的孩子在炒饭里不慌不忙捡着肉粒,然后急急送进口中未咀嚼就下咽。
我虽不知长廊另一端是天之国度还是无垠空白,但那些事物就这样匆匆消亡于人间,何尝不也是种遗憾的毁灭,而不知从哪一秒我开始感到怯意,冥冥中竟然心惊肉跳:这巨大的造物不是一只有难闻味道与血液温度的野兽,而是一个沉静若水的冷面守卫兵,一边守望一边毁灭着,手起刀落,不吵醒一个人。
而此时庞大的长廊并没有停止转动,它在小小的老城之上搅动着黑云和星海,像木勺搅动着铁桶中要溢出来的黑米粥,地面之上的一切都围着长廊越转越快、越转越混沌。我看见南面荒郊处整片雪原上的松林被它连根拔起,又被它轻轻吞下,依然不发出一丝声响。
在愈演愈烈的恐惧与膛目结舌中我竟然懂了,那妙不可言的宇宙平衡与世间万物的规律,原来都来源于这逾越自然之上的谜。以前我熟读教科书,认为自然规律本身就是那神奇力量,让世上一切本无理的交集都变得井井有条——直至这一秒亲眼目睹时间长廊静静吞食着世界,我才惊觉这就是叶公所敬畏的龙,是老庄不敢过多描述的道,是西方占星者口中的宿命,是信徒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并不慈爱的主,那都是它,这时间长廊。是它把从古至今所有反常与不规则在弹指间清零,是它让每个偏离主旋律的杂音在凌晨时肃静,是它主宰了我们和我们的一切,才有了一日如一日、令人群习以为常并默默遵循的天地间所有规律。
海一样的时间长廊无声呼啸着,像是千层楼高的海啸,又像是百慕大三角直通地心的万米漩涡,它渗透了我视野的每一角,但似乎又不占据这黑夜的一丁点空间。
难道就没有人察觉到身边无数个莫名的悄然无踪影吗?我扭头望向刚刚被吹为粉末的大树所在的土坡,却惊奇地发现那树竟然还在,可我明明看到长廊吞噬了它。
——原来在日出东方前,那造物会重铸出一个与所带走的完全一样的存在,悄然置于原处,恍若改变从未发生,恍若天地从未相连。
我竟就这样接受了冥冥中的真理,而长廊已然疯了一般在天际旋转着,像撒欢的巨型犬,仍然不出声音。同样无声的还有我,清醒的我感到无垠的恐惧,太刺骨,太真切,可我本不应如此恐惧啊,我本只是个凌晨时分没有归宿的孩子,在河岸上傻傻等春天啊。
星光在转动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多我所熟悉的周遭被吸入长廊,此刻我不禁相信世界正是在长廊的吞噬中消亡,在一片片凋落、脱离我的感知。
我不禁相信,在这广阔宇宙中只剩下两个存在:一个是我,一个是时间长廊。
天,宇宙一直以来就是我一人的宇宙!而我无法分辨被长廊带走的是信仰支撑的客观现实亦或是我脑中无常的区区镜像。
天,也许它一直都在层层包裹只属于观察者的星空,而我是那唯一偷摸而笨拙的观察者,在一夜所给予的沧海桑田里无法自拔。
天,我猜想它只剩我尚未带走。
决堤的恐惧令我一下站不住身,本能的求生欲令我撒腿逃跑,
北风吹雪,放肆得像是看不到有个没穿外套的孩子在冻土上逃窜。你见过凌晨四点罗切斯特铁桥的样子吗?当黑夜封山,所有人在无欲无求的贫瘠中睡去,我却在分秒消逝的世界边缘逃窜。
逃啊逃,无法喘息,不知疲倦。
我是无火可扑的飞蛾,穿梭在林间,飞奔在荒野,没有星空和月光,没有蛙鸣和夜曲,只有小小而孤独的心脏,令我活着永远恐惧,死去又太年轻。
无法喘息,不知疲倦,玩命逃窜,不知长廊是否就在我身后,只知这安静的世界正在崩塌。
“嘶——”
触手一样的光吸住了我,我也在这一刻终于听到长廊的声音。
我来不及做任何事情,只感到身体在空气中渐渐溶解、感知在星云下慢慢殒灭。
恐惧竟然不复存在了,分秒流失的、残余的我缓缓腾空而起。
我安静地幻想背后的已然铺满万里天的时间长廊是何种模样,并发觉视野越来越苍白,感知越来越淡然,我必须必须要离开了。
安详。
最后的一瞬,我突然想起生命中那些冷漠的人。
当那些人宣称自己懂得了大道理也懂得了圆滑世故,真正的他们一定早已去往长廊另一端的世界,那里一定充斥了所有真实的童话与真诚的朋友,那一定是个极乐世界。
2015.4.4
(作者单位:罗切斯特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