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布式形态学框架下的汉语准定语句研究*

2015-05-15 05:23工熊建国周光磊
语言科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音系拷贝句法

程 工熊建国周光磊

1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2解放军外国语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03

分布式形态学框架下的汉语准定语句研究*

程 工1熊建国2周光磊2

1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2解放军外国语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03

准定语句是汉语中的一种特殊句式,具有形义错配性、与动词拷贝句的内在关联性、歧义性、非强制性及参数变异性等5种特征,其中以形义错配性最为突出,因而受到学界广泛关注。文章在分布式形态学理论框架下,通过“特征拷贝”和“特征引入”等句法后操作对由句法推导而来的结构进行修饰性调整,从而较好地统一解释准定语句的上述特征。这一分析在理论上更加自然,无需特设结构层次,与最简方案框架下的词汇阵列、语段推导等主流思想保持了一致。

准定语 分布式形态学 形义错配 特征拷贝 特征引入

1 引言

准定语句指诸如“他的老师当得好”这样的结构,其中的“他的”在形式上与一般定语相似,但意义上与定语相异。〔1〕朱德熙(1982)等所指准定语包括以下三类句式:a.他的篮球打得好。b.张三的原告,李四的被告。c.我来帮你的忙。这类定语均由人名或人称代词构成,表面上表示领属关系,但实际意义有别。句(a)意为:他打篮球打得好;句(b)意为:张三是原告,李四是被告;句(c)意为:我来给你帮忙。邵敬敏(2009)指出,句(a)中的定语是技能性准定语;句(b)是角色指派性准定语;句(c)是关涉性准定语。限于篇幅,本文只讨论技能性准定语。准定语句有五个显著特点。

第一,形义错配性。准定语句中的“X的Y”虽有领属结构的形式,表达的却是主宾结构的意义,形式和意义的匹配发生了错位(邓思颖2009)。比如,在“他的老师当得好”中,“他的老师”形式上看似表领属关系的“的”字短语,但意义上传递的却是主宾关系,相当于“他当老师”。具体来讲,在该句式中, “X”是施事,“Y”是受事,表示某人做某事的能力,传递技能性意义。

第二,与动词拷贝句的内在关联性。一般而言,准定语句和动词拷贝句关系密切,常常可以相互转换,例如:

(1)a.他的周瑜演得好。 b.他演周瑜演得好。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准定语句一般都可以转换成动词拷贝句,但并非所有的动词拷贝句都可用准定语结构来表示,例如:

(2)a.他喜欢数学喜欢得很。 b.*?他的数学喜欢得很。

例(2)是对心理活动的描述,与技能无关,因而无法转换为技能性的准定语结构。

第三,歧义性。准定语句和真定语句之间在解读时经常出现歧义现象。如下句可以表达“别人给他理头发,理得不错”和“他理头发理得不错”两种意思:

(3)他的头发理得不错。

该句中,“他的头发”有歧义,既有领属关系的解读,也有准定语解释。但我们认为,这两种解读来自不同的句法结构,源于不同的词汇阵列(Lexical Array),详见下文。

第四,非强制性。准定语句中的“的”字既无形式上的强制性,也无意义上的必要性,有“的”为准定语句,如例(4)a,无“的”为焦点句,如例(4)b或动词拷贝句,如例(4)c(吴怀成2008):

(4)a.他的篮球打得好。 b.他篮球打得好。 c.他打篮球打得好。

换言之,以上3个句子中,“的”是否存在不会导致语义变化,也不影响句子的合法性。从这一角度来看,准定语结构中的“的”字在句法和语义上均未发挥实际作用,是可选的、非强制性的。

第五,参数变异性。首先,类似于北方话“他的老师当得好”的准定语句在不少南方方言中是不能接受的,体现出跨方言的参数变异性。如以下各例所示:〔2〕这些例句均摘自邓思颖(2008),意为“他的老师当得好”。

(5)a.*佢嘅老师做得好。(香港粤语) b.*渠个老师当得好。(邵东湘语)

c.*伊的老师当甲好。(台湾闽语) d.*渠个先生当好险。(温州吴语)其次,史金生和邝艳(2010)通过对准定语句进行历时考察发现,动词拷贝句在明末清初或更早时期出现,准定语句在清代的书面语料中尚不多见。可见,动词拷贝句不仅在地域上的分布广于准定语句,而且在历史上也先于准定语句出现。这也印证了上文所提到的二者之间有着内在关联性的特点,下文中我们将对此进行进一步的分析。

2 现有研究

自吕叔湘(1965,1984)等注意到准定语结构以来,这种特殊句式一直广受关注。现有研究成果可分为两类,一是基于生成语法框架的研究,二是基于认知框架的研究。由于本文主要以句法推导的方式来探讨准定语句的生成机制,因此,限于篇幅,下面只回顾生成语法框架下的两种主要分析模式,即重新分析法和动词移位法。〔3〕有关认知框架下的研究,请参见黄国营(1982)、吴怀成(2008)、沈家煊(2009)、邵敬敏(2009)、史金生和邝艳(2010)等。

2.1 重新分析法

梅广(1978)、Huang(1982)是较早采用重新分析法来探究准定语结构生成机制的研究。其中,梅广(1978)认为,“他的老师当得好”这样的结构源自对应的动词拷贝结构“他当老师当得好”,经动词删略和“的”字插入等操作生成,过程如下:

(6)a.他当老师当得好。(深层结构)

b.他老师当得好。(删除第一个动词“当”)

c.他的老师当得好。(插入“的”字)

Huang(1982)也用类似方法来推衍准定语结构,以“他的头发理得不错”为例:

(7)a.他理头发得不错。(深层结构)

b.他头发理得不错。(宾语“头发”提前)

c.他的头发理得不错。(“的”字插入)以上分析法的基本假设是:当主语“他”和宾语“老师、头发”并排时,在结构上引起了重新分析,导致“的”字插入,形成一个名词短语(黄正德2008)。后来,重新分析法虽然受到了一些学者的质疑(如黄正德2008),但潘海华和陆烁(2011)认为,重新分析是语言发展过程中一种不可或缺的操作,用其来分析准定语句有一定的合理性。该文为准定语句提出了两种分析方法。一种基于动词拷贝句式:〔4〕这里的S表示主语,V表示谓语动词,O表示宾语,C为补语成分。

(8)a.他当老师得好。(深层结构,S V O C)

b.他当老师当得好。(动词拷贝式,S VO VC)

c.他当老师当得好。(重新分析:主语和VP1结合为小句,SVO VC)

d.他的当老师当得好。(名物化,S的VO VC)

e.他的老师当得好。(动词删除,S的O VC)

首先,主语和VP1发生重新分析,形成小句“他当老师”;然后通过名物化和动词删略形成准定语句式。如此,“的”字的出现是名物化的结果,“得好”则是主动词“当”的补足语。删除动词后,“他的老师”依然保持了原本名物化结构的语义关系,因而得到一个“准定中结构”。另一种分析法基于焦点结构:

(9)a.他当老师得好。(深层结构,S V O C)

b.他老师[当得好]。(重新分析:中间结构,S O[V C])

c.[他的老师][当得好]。(准定中结构,[S的O][V C])

在基于焦点结构的分析法中,其深层结构与前一种分析相同,只是在第二步时,动词与其补足语重新分析为动词短语“当得好”,整个句子此时为一个焦点结构。然后,主语“他”和宾语“老师”结合,插入“的”形成定中结构“他的老师”,整个句子成为准定语句。

通过重新分析法对准定语句所进行的上述分析,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不少方面优于其他分析方式,尤其是反映了准定语结构和动词拷贝句式的密切关联。但其不足也显而易见。首先,它没能很好地解答重新分析与准定语句相互关联的机制问题,即准定语句为何不同于其他句式,为何可以触发重新分析和“的”字插入的问题。其次,一般意义上的重新分析只涉及结构的重新组合,而上述分析还涉及动词删除、名物化等步骤,存在较强的任意性。另外,它对参数变异性等核心事实缺乏解释力。因此,我们认为,重新分析法难以成为准定语句的最佳分析方案。〔5〕针对重新分析法的其他批评见黄正德(2008)。

2.2 动词移位法

黄正德(2008)对重新分析和“的”字插入分析进行了批判,并运用轻动词理论和词义分解法,〔6〕所谓词义分解是指,单词的词项在理论上可因式分解为两个或更多个基本词根的结合。例如,英语动词“kill”可分解为“cause+die”;同理,汉语“当老师”可分解为“执行(做、搞、弄)+当老师(的事)”。提出“词义分解与核心词移位”分析法。黄认为,“他的老师当得好”是通过以下派生过程产生的:

(10)a.他DO他的当老师(得好)。(深层结构)

b.他当i他的ti老师(得好)。(动词核心移位)

c.[e]当i他的ti老师(得好)。(受事主语句步骤一:主语删略)

d.[他的ti老师]j当tj(得好)。(受事主语句步骤二:宾语提前)

e.他的老师当得好。(表层结构)

按黄正德(2008)的分析,深层结构中,“他的当老师”为一个动名短语GP(gerundive phrase),准定语“他的”并非修饰“老师”,而是修饰动名结构“当老师”。该动名短语作为轻动词“DO”的宾语,大致表示“他做他的当老师”的意思。“DO”是一个无语音成分的轻动词,可诱发动词移位,目的是让动词跟“DO”结合,以填补轻动词在句子表面上的“虚空”。因此,动词“当”移位至轻动词“DO”的位置,并在原位留下语迹“t”,形成“他当他的t老师(得好)”的语序,见(10)b。主语“他”删略,形成空语类“e”,见(10)c。然后,动名结构“他的t老师”提前,最终产生(10)d和(10)e,即表层结构“他的老师当得好”。

此外,邓思颖(2008,2009,2010)基本赞同黄正德的分析方法,但认为其无法解释汉语南北方言之间以及南方方言主宾语位置在使用准定语结构时存在的不对称现象。他认为,汉语方言在准定语结构使用方面的差异可归因于“动名词名物化参数”的不同取值。为此,他以名物化短语NomP取代动名短语GP,并提出了“动名词名物化参数”。据该参数,名物化短语的中心词“Nom”可以拥有或缺乏一个能够诱发动词移位的特征。以“他的老师当得好”为例,其主语“他的老师”内部结构如下: Nom为名物化中心词,是一个无语音成分的功能词,拥有能诱发移位的特征。动名词名物化,要求动词V移至Nom位。在准定语句中,形成动名词的动词是没有语音成分的空动词e,这是一个有意义的词汇词,需要提升至Nom位,形成动名词。准定语则附加于NomP之上,修饰整个名物化短语,形成(11)所示结构。如此,“他的老师当得好”的主语实际上是一个含有空动词的动名词:“他的e老师当得好”。

动词移位法具有较强的体系性,与以往的重新分析法相比,有更强的解释力,既解释了准定语句的生成过程,也能说明其参数变异性特征。然而,在我们看来,其缺陷也比较明显。首先,在事实层面,它无法体现准定语结构和动词拷贝结构的内在关联性,也不能解释准定语句的歧义性。其次,在概念层面,它的确如沈家煊(2007)所批评的那样,过于繁复,所使用的主语删略、宾语提前等步骤缺乏理据。此外,这一分析难以合理回答以下问题。第一,动名短语的主语(Spec,GP)和句子主语(NP,VP1)的语义关系是什么(参看刘振前和庄会彬2011)?第二,遇到含能愿动词或否定词的复杂结构,动词如何移位(参看邓思颖2010)?第三,根据黄正德(2008)的分析,像“开了张三的玩笑”、“开了三天的玩笑”这些结构中的“张三”、“三天”在GP中所处位置均为(Spec,GP),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诸如“开了张三三天的玩笑”这样的结构中,“张三”和“三天”在GP(或NomP)中应该如何放置?

2.3 小结

我们对重新分析法和动词移位法这两种代表性的分析方案进行了回顾,认为它们虽然各有建树,富有启发,但也各有不足。除上面分别提到的缺点之外,这两种分析方法还存在以下共同弱点。

事实方面,现有的各种分析无法同时合理解释准定语句的5个特征,即形义错配性、与动词拷贝句的内在关联性、歧义性、非强制性以及参数变异性。虽然现有研究多少都对这5个特征有所涉及,但不全面、不系统。我们认为,这5个核心特征相互关联,应该得到统一的、整体性的解释。

理论方面,现有分析的理论框架陈旧,主体上仍然沿用管辖与约束理论,依赖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等表征层次。在最简方案的推导模式中,它们已经失去了理论依据。同时,最简方案基于语言系统运算经济性的考虑,引入了词汇阵列(简称LA,也称Numeration或Num)和语段推导(derivation by phase)等核心概念(见Chomsky 2001)。令人遗憾的是,现有研究从未提及这两个概念,但正如后文将论及的那样,词汇阵列和语段推导可以为破解准定语句这一难题提供合理的思路。

3 理论框架

研究准定语句的重要前提是,对其作为句法现象还是形态现象的归属的判定。对此,我们的观点是,该句式的表现符合形态现象的各种标准。比如,它经历了一定的历史演变过程(邵敬敏2009;史金生和邝艳2010);具有跨方言的变异性,即可设置参数(邓思颖2008,2009,2010);其中的“的”字不是语义和句法必需;形义错配等等。因此,准定语句不属句法现象,而主要与形态相关。由此,本文以分布式形态学为主要理论框架,主要采用特征拷贝(Feature Copying)和特征引入(Feature Introduction)两个句法后操作,同时融入最简方案思想,尝试为准定语句提出一个新的解释方案。

3.1 分布式形态学理论

分布式形态学理论(Distributed Morphology,简称DM)(Halle&Marantz 1993;Halle 1997;Embick 2000,2003,2004;Embick&Noyer 2001,2007)在基本架构上与最简方案高度一致,但在句法和形态的关系上有独到见解。就本文的研究目的而言,它主要有两个可资采信的核心主张。一是“单引擎假说”,即形态与句法的规则相同,词和短语均通过合并(merge)和移位等基本操作生成。二是“分布式形态”。DM和主流最简方案的最大区别在于,它取消了最简方案中包罗所有词汇个体性质的词库,而是将其拆成三份表。表一称为“终端表”,其实词部分仅包含词根(root),其功能词部分则是没有语音的抽象语素。表二是“词汇表”,其目的是为抽象语素和词根提供语音内容。表三是“百科表”,位于结构推导的末端,负责提供最终的语义解读。相应地,形态相关操作也不像经典最简方案所假设的那样,在词库中一次性完成,而是分为两个部分进行。第一部分从终端表开始,到拼读(Spell-Out,SO)操作结束,属于狭义句法的一部分,运用的是纯句法规则,即合并和移位。第二部分发生在从拼读到音系式(phonetic form,PF)的推送过程中,语言计算程序会访问词汇表,根据相关规则将最匹配的词项填入句法结构,此为“迟后填词”(Late Insertion)操作。DM的语法模型可以表示为图1。

图1 DM的语法模型

在DM框架下,在从拼读到音系式的推导过程中,可以通过特征拷贝和特征引入两种操作对句法推导的结果进行有限调整。这是本文分析的一个重要切入点,下面我们详细介绍这两个操作。

3.2 特征拷贝和特征引入

Embick&Noyer(2007)指出,句法推导生成层级结构,层级结构在拼读操作之后进入音系式分支,接受进一步的形态音系操作,以得出各节点的线性排序。音系式分支的操作又称作句法后操作,具有多样的形式,其中包括特征拷贝和特征引入两种,定义如下:

(12)a.特征拷贝:在音系式分支将狭义句法中存在于节点X上的某个特征拷贝到节点Y上。

b.特征引入:在音系式分支添加狭义句法中不存在的特征。〔7〕只能引入与语义解读无关的特征。

特征拷贝比特征引入更经济,因为特征拷贝是对句法结构中已经存在的特征进行操作,而特征引入则涉及添加新的成分,〔8〕在此,需要说明的是,特征引入操作并不违反“包含条件”(Inclusiveness Condition),参阅Chomsky(1995: 228,2001),该条件被定义为:语言运算程序不引入新特征。而特征引入操作是一种句法后操作,即发生在音系式的操作,不属于语言运算程序,因而不适用于该条件。相关论述亦请参考Embick&Noyer(2007)。其所受限制要多于特征拷贝,即引入的成分必须维持已经生成的句法结构和语义解读。

换言之,句法推导中的所有语素和可解读特征都出现在音系式层,但并非所有音系式层的语素和特征都是句法推导的结果。其中一些语素或特征可以为满足具体语言的语音或语法习惯而在音系式分支引入。需要强调的是,由于音系式分支的操作发生于拼读之后,与逻辑式分支无关(见图1),因此,在音系式分支添加的特征或语素不应影响语义解读,不具备句法-语义理据,仅仅是对句法推导所得结构做出的“修饰性调整”(ornamental adjustment)。也就是说,发生在音系式分支的特征拷贝和特征引入,虽然貌似修整了句法推导的结构,但实际上并不改变原始结构的语义,从而造成形式和意义上的错配。如此便为我们分析形义错配现象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3.3 词汇阵列和语段推导

分布式形态学理论与最简方案在基本架构上是一致的,进行推导的基本操作也是一样的,即合并。因而,我们的分析虽然基于DM理论框架,但同时与最简方案框架下的词汇阵列、语段推导等思想保持一致。

词汇阵列,也称词项集合,是句法推导的起点,指生成一个句法结构所需词项的集合,句法推导系统不能任意、直接从词库中提词造句,只能从词汇阵列中取词,而且句法推导完成之时即为词项集合中的词项用尽之时。词汇阵列不仅使得取消管约论时期的深层结构成为可能,而且更好地体现了普遍语法的经济性。一方面它减小了结构生成在所需记忆等方面的负担,使推导更具经济性;另一方面,它为推导之间的比较提供了一个参照集(reference set),使得经济原则具备了可操作性。

随着最简方案的不断发展,词汇阵列又逐渐衍生出词汇子阵列(lexical subarray)的概念;句子推导方式也从整句推导变成了按阶段推导,这个阶段就是语段,这种推导方式就是语段推导。与词汇阵列概念相似,语段推导也是经济原则的一种体现。它使得推导时只需要对一个语段所需词汇项进行运算,无需顾及词汇阵列中的其他词项,一个语段推导完毕,再进入下一推导过程,如此循环,直至推导结束。如此不但降低了工作记忆的负担,更使语言系统的运算量大幅减少,较好地体现了语言系统的运算性、经济性和效率性。

从句子层面来看,语段主要有两种,即所有题元角色都已指派的动词短语v P和具有时制、语势特征的完整句子CP。每个语段的推导均遵循“语段不可渗透条件”(Phase Impenetrability Condition, PIC),详见Chomsky(2001)。〔9〕语段可以表示为:HP=[α[H β]其中,α为边缘,H为中心词,β为核心域。那么根据PIC,在语段HP中,语段HP之外的操作不能作用于中心词H的核心域β,只能作用于中心词H本身及其边缘α。

3.4 推导模式

综上,采纳分布式形态学关于在拼读和音系式之间可以添加特征或语素的思想,同时融入最简方案中词汇阵列和语段推导两个核心概念,我们提出以下推导模式:

图2 推导模式

生成句子时,语言运算程序先从终端表中一次性提取运算所需抽象语素和词根,构成词汇阵列。然后,运算程序从词汇阵列中提取第一个语段需要的终端,构成词汇子阵列。子阵列中的终端用完后,再从词汇阵列中提取生成下一个语段所需终端,如此循环,直至整个句子推导完毕为止。一个语段推导结束时,推送操作把生成的句法结构分别推送至语音接口和语义接口。在从推送操作至音系式的过程中,运算程序访问词汇表,通过迟后填词操作将符合插入条件的语音形式插入句法结构,同时确定句法结构中各语音实现形式之间的线性顺序。在此过程中,因语言而异的合法性要求通过特征拷贝和特征引入两种操作对句法结构进行有限修改,导致语言中的音/形义错配现象。当句法结构到达音系式和逻辑式接口时,百科表介入,使推导结构在两个接口均得到解读。

4 我们的分析

4.1 准定语句的生成机制

如前文所述,准定语句是一种形义错配结构,其中的“的”既无句法上的强制性也无语义上的必要性,有鉴于此,我们认为,该结构推导的词汇阵列中不应包括“的”。据此,任何把准定语句中的“的”放在推导起始阶段(包括深层结构)的分析都是不合理的,那些认为“的”在底层结构中是领属义的分析则更加不合理,因为这类分析会导致原本存在于底层结构中的领属义在逻辑式无故消失的问题,不符合最简方案的基本原则。由此,我们提出如下基本假设:

(13)a.准定语句中的“的”不在其推导的词汇阵列中,通过音系式分支的特征引入操作添加而来。

b.准定语句、动词拷贝句和(部分)焦点句具有相同的词汇阵列,因音系式分支的不同操作生成三种句式。

下面,我们以例(14)中的三个句子为例,详细说明准定语句的生成机制。

(14)a.他的篮球打得好。 b.他打篮球打得好。 c.他篮球打得好。

其中,例(14)a为准定语句,例(14)b为动词拷贝句,例(14)c为焦点句。例(14)a中,“的”无语义内容,不在词汇阵列中,在音系式分支通过特征引入操作插入。例(14)b的词汇阵列与例(14)a相同,“他”与“篮球”之间的“打”字在音系式分支通过特征拷贝操作实现。例(14)c没有执行特征拷贝和特征引入操作。三个句子的词汇阵列相同,即是说,这三个句子在句法推导上是一致的,其差异来自音系式分支的不同操作。推导过程如下:

第一步,从终端表中提取需要的词根和抽象特征,构成词汇阵列:〔10〕本文采用DM和Minimalism融合方案,没有采纳DM的所有观点。认为词根在终端表中已初步具备语音和语义等特征,而在音系式分支通过形态操作插入的只是既没有意义又不促发句法操作的成分。

LA={他,篮球,打,得,好,v,T,C}

第二步,从词汇阵列中提取生成第一个语段v P所需要的成分,构成词汇子阵列LA1:

LA1={他,篮球,打,得,好,v}

第三步,按概念结构生成VP,〔11〕概念结构指基于动词题元结构形成的句法结构,包括域内主目、域外主目、实义动词和轻动词。域内主目通常位于实义动词的标志语位,域外主目位于轻动词的标志语位(详见程工1999:239-246)。概念结构与CP的区别在于,它只涉及句子的动词部分,而CP不但包括动词,还包括动词以上的时、体、焦点、语力等内容,属于完整的句子。略去细节后如(15)所示:

第四步,生成第一个语段v P:

第五步,将推导式(16)分别向逻辑式和音系式推送,在向音系式推送途中接受进一步操作。

第六步,此步骤涉及音系式分支的操作,应汉语习惯的要求,两个相邻的名词性成分之间需有连接成分、或停顿,〔12〕其实,这样的操作在英语中也很常见,如在两个名词性成分之间插入“of”或“-’s”。由此产生3种选择。选择一:特征引入操作介入,为使代词“他”和其相邻名词“篮球”之间有填充成分,插入“的”,形成准定语句:

选择二:特征拷贝操作介入,在施事“他”和受事“篮球”之间拷贝谓词“打”,〔13〕根据Hornstein等人的研究,当某个拷贝因为嫁接到另一个节点上,而在结构上不可见时,该拷贝可以有语音实现(参见Hornstein,Nunes&Grohman 2005:231-233)。此处,拷贝操作结束后,在原位留下的“打”之所以没有删除,是因为该结构中的补语“得好”在语音上必须依附在动词之后,“打”与“得好”融合为一个词,原位上的“打”在句法上已不可见,因而在原位保留动词“打”的读音。形成动词拷贝句:

选择三:不进行额外操作,形成焦点句:

第七步,从词汇阵列中提取词汇子阵列LA2:

生成第二个语段CP,推送至音系式和逻辑式,之后经百科表获得最终语义解释,推导结束,分别得到(14)中的三个句子,具体如下:

4.2 对相关事实的解释

我们以上述生成机制为基础,对准定语句的5个特征进行解释。

首先是形义错配性。准定语句中的“的”字在音系式分支通过特征引入操作插入域外主目和域内主目之间。需要指出的是,特征引入操作只能在两个相邻的成分之间进行,在这一阶段引入的新成分为构形成分,无语义内容,只影响语音,不影响句义。当句子进入音系式接口层时,轻动词位获得“的”的语音。由于这个“的”与表领属义的“的”字同形、同音,因而“他的篮球”表面看起来是领属结构,但在逻辑式层语义解读时,轻动词位只有动词义。结果造成语义解读与形式、语音序列的错配。

其次是准定语句与动词拷贝句的内在关联性。一般而言,准定语句可以转换为动词拷贝句。正如许多现有研究中提到的那样,从语义上讲,准定语句和动词拷贝句表示的都是“某人做某事的能力怎么样”。既然两个句式可以表达相同的语义,那么它们之间的互相转换也就不奇怪了。根据我们的分析,动词拷贝句是在音系式分支通过特征拷贝产生的,而准定语句同样是在音系式分支通过特征引入而来。动词拷贝句和准定语句是音系式分支的不同操作造成的不同句式,由此解释了它们的互补分布关系,即在同一个句子中,有“的”则无拷贝动词。如(23)所示:

(23)a.他的周瑜演得好。 b.他演周瑜演得好。

c.*?他的演周瑜演得好。 d.*?他演的周瑜演得好。

另外,我们也发现并非所有的动词拷贝句都可以转换成准定语结构,如(1)和(4),这是因为前者是由音系式分支的特征拷贝操作而来,而后者则是通过音系式分支的特征引入得到。虽然这两种结构都是句法后操作的结果,但由于特征拷贝较特征引入操作经济,因而得到更为广泛的运用;特征引入操作涉及添加新的成分,其使用因而更为受限。

第三是歧义性。对于“他的头发理得不错”这类句式的真定语解读,即“别人给他理头发,理得不错”,我们认为,其中的“的”字表示领属义,是直接从终端表中提取出来放在词汇阵列中的。具体而言,“他的头发”先构成一个DP,作为整体进入句法推导,生成于轻动词短语的标志语位,最后移到TP标志语位。在我们的框架中,真定语和准定语有着不同的词汇阵列,推导过程也不同。可见,“的”字直接通过词汇阵列进入推导,还是在音系式分支通过特征引入操作插入句法结构,是导致歧义的根本原因。

第四是非强制性。准定语句中的“的”字是构形成分,不出现在词汇阵列中,是句法推导完成后,在推送至音系式的过程中通过特征引入操作添加的,属于句法后的操作。所以说,准定语结构中“的”字不是句法推导的必需成分,是应汉语合法性要求而在音系式分支添加的。上文提及,为满足汉语的合法性要求,“的”字插入不是唯一的办法,还有其他两种选择。显然,这一特征与形义错配是紧密关联的。

第五是参数变异性。虽然动词拷贝句在汉语方言中都是合法的,但准定语句只用于部分方言,说明动词拷贝句的分布区域更广。这一事实也可在我们的分析中得到合理的解释,上文指出,在DM框架下,特征拷贝比特征引入代价小,受到的限制少于特征引入。这样即可解释动词拷贝句的普遍性。对于准定语句仅存在于北方方言中的事实,我们可以认为,特征引入操作在南方方言中受到的限制大于北方方言,或者说该操作属于参数设定范畴,在南方方言中设为不可用,在北方方言中则设为可用,结果导致准定语句的参数变异性。从历时角度来看,史金生和邝艳(2010)通过考察大量语料,证明动词拷贝句至少产生于明末清初,甚至更早,而准定语句最早产生于清代。这说明,动词拷贝句先于准定语句出现,这也能从本文的分析模式得到解释:动词拷贝句由特征拷贝而来,准定语句则由特征引入得到,前者的操作较后者更为经济。可见,本文的分析可以较为自然地解释动词拷贝句较准定语句在历史上出现更早、区域分布上更为普遍的现象。

5 结语

本研究采用了分布式形态学和最简方案相融合的方案,运用了分布式形态学关于在拼读和音系式之间可以添加语素的思想,同时吸纳了最简方案中的词汇阵列、语段推导等核心概念。本研究的基本假设是,准定语中的“的”字在其词汇阵列中不存在,是在从拼读向音系式推导过程中通过特征引入这一句法后操作添加的。根据因语言而异的合法性要求,音系式分支会添加某些语素。这些语素对语义解读毫无用处,因为在插入这些语素之前,推导就已分裂成音系式和逻辑式两部分了。如此便能较为合理地解释形义错配现象。

与重新分析法和动词移位法相比,本研究中的分析具有以下优势:首先,增强了语言事实解释的系统性。我们基于分布式形态学理论提出了一种涵盖从词汇阵列到音系式和逻辑式两个接口层的完整语法推导模型。并基于该模型,以词汇阵列为起点,同时对汉语准定语句的5个特征做出了系统、合理的解释。其次,认为准定语句、动词拷贝句和(部分)焦点句具有相同的词汇阵列,即在推导起点是相同的,实现了对三个句型的统一解释。第三,我们并未采用GP、NomP、羡余动词删略等现有分析的常用方法,没有特设条件,消除了现有分析过于繁复的问题,因此更加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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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工,男,1963年生,安徽人。博士,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句法学、形态学。

熊建国,男,1978年生,四川人。博士,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语言工程系讲师。研究方向为句法学、语料库语言学和语言信息处理。

周光磊,女,1978年生,江西人。博士生,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句法学、形态学。

A Distributed Morphology-based Approach to Clauses with Quasi-Attributives in Chinese

Cheng Gong1Xiong Jianguo2Zhou Guanglei2

1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58
2PLA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Luoyang Henan 471003

As a special sentence pattern in Chinese,clauses with quasi-attributives(CQA)have five major properties:the mismatch between form and meaning,CQA’s intrinsic link with verb-copying clauses,the ambiguity between quasi-attributives and real attributives,the optional presence of “de”,and parametric variability.Among these properties,the form-meaning mismatch has drawn wide attention from researchers due to its linguistic distinctiveness.In the framework of Distributed Morphology,we propose that postsyntactic operations such as Feature Copying and Feature Introduction may modify the structure generated by syntax,inducing the apparent mismatch.This approach not only captures the five characteristics of CQAs,but also eliminates some ad hoc stipulations common in many existing accounts.Moreover,our proposal is shown to be in line with ideas from the Minimalist Program,such as the lexical array and derivation by phase.

quasi-attributives Distributed Morphology form-meaning mismatch Feature Copying Feature Introduction

H146

A

1671-9484(2015)03-0225-12

2013年11月5日 [定稿日期]2014年6月23日

10.7509/j.linsci.201406.028987

*本文主要内容在“第二届中国句法语义(青年)论坛”(2013年10月16-17日,昆山)宣读时,承蒙顾阳、宁春岩、潘海华、胡建华、邓思颖等学者提出建设性建议;《语言科学》审稿人对文章进行了细致的审读并提出了宝贵意见,在此一并致谢。文中疏漏之处,概与上述各位无关,均为本文作者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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