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磊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医疗界的两位知名专家有过一场“隔空”争论: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痛批“支架滥用”;而全国政协委员、中华医学会心血管病学分会主任委员霍勇回应说,这个说法是非常不负责任的,不排除有个别病例存在问题,但中国的心脏介入手术总体上数量严重不足,更遑论“支架滥用”。
我在美国是做心血管内科的,我们最常见的急救工作,就是对急性心肌梗死的病人进行处理。在美国,病人进急诊室后,需要在90分钟之内给病人做球囊扩张和支架放置手术。这个90分钟的时间规定,是从大量临床数据得到的,并且进入了美国的临床指南。然而在中国国内,目前除了几个大医院有这样的能力,下面的大部分医院包括市级医院还做不到。
从这个角度来看,霍勇所说的,“不仅没有滥用,相反,我们的支架做得完全不够”是有道理的。在国内,急诊支架的使用率才达到5%,剩下90%到95%的急性心梗病人得不到治疗。
那么,钟南山院士的指责错了吗?实际上,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他所指出的问题是:很多病人在指征不足的情况下也被安放了支架。例如,在美国,稳定型心绞痛一般是不放支架的,有的病人虽然有70%、80%的梗阻,但因为他是稳定型的,药物是可以进行良好控制的,所以按临床指南的要求就不需要放支架。但是,在中国,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临床医生却偏偏给这种病人放支架。
霍勇和钟南山两个人说的都没有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答案也许是中国的临床医疗错了。从钟、霍二人所提出的问题来看,心脏支架在中国存在着“该用的不用,不该用的滥用”的现象,而这种现象背后直指中国医疗界最突出的问题——临床医疗行为不规范。
我在中国做了五年医生,后来一直在美国从事临床工作,依我对中美两国医疗行业的了解,我愿意对两国临床医疗的差距做一些分析。
美国有一套很规范的医疗制度。比如说,美国的医学生培训、住院医生和专科医生培训,包括做医生之后的继续教育等等都是很规范的。规范化保障了医疗高水平的一致性。也就是说,不管医生是在哪个医院培训出来的,他们看病的思路、诊断和治疗的方法一般都是一样的。例如,我们看到一个肺炎病人,不管医生是从哈佛医学院出来的医生,还是从另外一个普通医学院毕业的乡村医生,在处理病人时,他问诊的方式、检查的次序、拍胸片、做血培养、给药治疗,这两个医生的诊断过程和最后给的药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中国的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一个医学院的毕业生,毕业之后分配到不同的医院,最终的水平就会不一样,而且差距会很大。一名医学生毕业以后如果分配到了协和医院,他就有机会受到很好的培训,成为一个比较优秀的医生。而如果另一个医学生毕业之后分配到一个县医院,他受到良好培训的机会就少很多。五年之后,他就不能和协和的医生相比了。
而进一步来看,就算是在中国最好的医院,医生的很多处理也是不够规范的,其中夹杂着很多主观的东西。中国的医疗培训基本上还处在师傅带徒弟的阶段,“三级查房”制度束缚了青年医生的能动性,低年资医生很难独当一面。这就带来了临床工作的规范化程度不够的问题。
在美国,每一个疾病、每一个处理都有临床指南。中国其实也有,美国每新出一个指南,中国都会有翻译,而且中国也制定了很多自己的指南,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去执行。这种情况就相当于“有法不依”。
再举个例子,我有一个朋友,他父亲得了癌症,在一个市级医院看。医生说,“你这个病得做化疗,可是你都70多岁了,我怕你身体吃不消,化疗我们就用半量吧。”听说此事后我就对朋友说,你把美国的指南带给他看,指南怎么说,你就跟医生建议怎么做。因为这个指南是根据成千上万个病人的资料制定出来的,癌症治疗的方案和效果不能靠想当然。医生制定化疗方案的唯一依据就是临床指南,医生不是饭店里的大厨——可以“看人下菜碟儿”。
中国在医疗技术上到底比美国落后多少?以中国今天的经济实力,无论怎样先进的医疗设备,中国的医院肯定都有能力拥有,但硬件设备并不是比较临床医疗水平的关键。可以说,中美之间医疗水平的差距是全面的,其中最关键的就在于,中国临床医疗的规范化程度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