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苗
一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危险。
但若这一室,是墓室……
于堪堪从七荤八素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时,屁股下不仅压着古墓道里阴湿绿厚的层层青苔,还有大凤朝新登基不久,龙椅都还没坐热的新皇陛下——
她屁滚尿流从皇帝腰上滚下,新皇手中紧紧握着的剑还淌着刺客淋漓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打在绿苔上,他胸膛上受了伤,又在落下墓道的过程中被她凌空这么泰山压顶地一压……
她试探了下他的鼻息,幸好幸好,还有气呢!
没成为史上第一位压死皇帝的司天监,于堪堪感到无与伦比的欣慰。
唉,新皇商臻是他们司天监遇到过最难伺候的皇帝。
多事之人必遇多事之秋,选个陵比人家选妃还矫情,非要自己出马眼见为实才觉得踏实,活该行踪泄露!在逃窜……不,新皇说那是战略性退后的过程中,途径一片由老树盘根狰狞交缠的林间时,忽地脚下一空,两人竟从裸露在外的根系间直直跌入下面深不见底的洞下。
天无绝人之路,这洞竟是个盗洞,后追兵将至,于堪堪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将洞口盖好拖着皇帝躲入墓穴深处。
堵好石门,她也就筋疲力尽昏厥过去了,等醒来后的第一眼,便看到应该刚苏醒不久的皇帝正直愣愣看着她,眼神诡异,似在凝望深渊。
她连唤数声,商臻却置若罔闻,后来回想起种种,新皇商臻,应该是那个时候就被歹人趁机给李代桃僵了。
但当时她只奇怪皇帝这是哪根筋摔坏了,一向温文持重的新皇居然在路上跟她开起了玩笑——
深不见底的通道里,皇帝一条胳膊搭在她肩头,一半力气由她扛着,于堪堪举着火把偷偷侧目,看皇帝喉头滚了滚,吐出一颗带血的龙齿。
……糟糕,司天监终于要被满门抄斩了吗?
他看向她,目光幽幽,将于堪堪的心虚狼狈抓了个正着。
“这就是你们司天监算出来宜出行的好日子?”
带着调笑意味的声音并无杀意,反而有种胸有成竹的自信舒畅,气息悠然,完全没将这片纵横交错、危机四伏的密道看在眼里。
“都拖陛下您的福啊,四海升平,人人心宽,心宽则体胖嘛……咦,这这……这条道真的是出口!皇上您,您,您可真是神机妙算!”
重见天日不久,于堪堪总觉得新皇陛下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为避免刺客寻来,皇帝勒令不准生火,她溜须拍马地问起那墓道纵横交错其中陷阱众多,皇帝是如何慧眼如炬地一找就中的呢?再说,半途墓道上还窜出了个顶着骷髅头的粽子,来势汹汹,但再见到皇帝后便吓得屁滚尿流,骨头架子散了一地。
她做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模样,皇帝靠在树下,轮廓分明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只听他漫不经心地说:“寡人所学,岂是尔等能知晓的。”
“那是那是。”郊外夜冷,她一边冷得牙齿打战,“陛下您学富五车,龙气充沛,一切妖魔鬼怪皆无所遁形,哈哈。”
皇帝望向一侧,随口道:“秦将军要是再找不到咱们,未免太失职了。”
“……”她愣了愣,张口想说这回陪圣驾出行的,明明是邓将军啊!
这句话似一道劈亮天际的闪电,将她混沌的脑子炸得倏地一亮,那一幕幕大相径庭的行为,性格大变的性情——
“你,你不是皇帝,你……你这个披着皇帝脸的恶徒,你将皇帝弄哪儿去了?”
二
最近,宫中都风传于家主坟定是青烟大冒,否则她于堪堪是走了狗屎运才能与皇帝共经患难,混上个护驾有功忠心护主的名头,再说孤男寡女兼之男未娶女未嫁,荒山野岭几日,随时随地都有鸡犬升天的机会啊!
于堪堪简直对这帮只会八卦的臣子们绝望了!
你们的主子都被掉包了,难道就无一人发觉不妥吗?
“你,你是不是趁着我们晕过去就把皇上换走了?”
对,自己必然是遇到了惊天大阴谋,当于堪堪脑子瞬间空白一片,也顾不得那儿是荒郊野外,自己势单力薄,张口就问,假皇帝挑眉看她,长眉恣意,褪去了之前故作的笑意,新皇登基前为瑞王,骨子里究竟有多少阴谋诡计暂且不提,至少表面是以谦谦君子温文著称的,哪似这歹人眉目森然,说不出的强悍霸道。
“是啊,我是假的,那你又能如何,你觉得说出去有人会信你吗?”
“你——”于堪堪步步后退,“你不要以为自己天衣无缝,鱼目永远不能混珠,你——”
自称为谨珲的歹人毫不掩饰脸上洋溢的坏笑:“你说,寡人的话,你的话,群臣听谁的?”
大臣们就算了,大多是秉烛夜读上来眼力不好的书呆子,但明明前来救驾的邓将军是皇帝心腹,心腹啊,一定能看出端倪吧!
在获救后回宫的途中,于堪堪就无数次的暗示邓将军,甚至绘声绘色讲了个有关李代桃僵的故事,邓将军若有所思地听完,她以为自己大功告成,谁知第二天上路前,邓将军就屁颠屁颠告诉她。
“陛下昨儿说路途乏闷,我就将于大人说的故事讲给陛下听了,陛下可喜欢了,叫于大人去车里伺候着,多讲几个呢!”
“……”
不怕豺狼虎豹一样的敌人,就怕蠢如猪的队友!
那一刻,于堪堪深刻体会到屈原举世皆醉我独醒的痛楚!
于堪堪顾及司天监以及自家府上百十条人命,不敢贸然出声,回宫一路她提心吊胆,而那歹人居然也没将她灭口,反而夸她忠心护主,得赏,但又鉴于她压掉了皇帝一颗龙齿。
“所以将功抵过,就罚五年俸禄吧!”
她跪在金銮殿上,恨不得跳出来剑指龙椅揭破这伪君子真面目,她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大太监扯着嗓子:“隆恩浩荡,于大人怎么还不谢恩呢?”
算了,时候未到,不能轻举妄动,若连唯一知晓真相的自己都折损了,那还有谁能救国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传闻江湖中有人皮面具,能做到易容得惟妙惟肖。
在无旁人的私底下,她偷偷研究过谨珲的脸皮,可怎么看怎么真,找不到一丝不似的地方,有天她趁着这厮睡着,拿指甲去抠他脸颊找缝隙,被谨珲抓了个现行,她硬着脖子说微臣这是见到有蚊子吸龙血,帮您除害呢。
谨珲不跟她计较,懒洋洋搁下手,忽地脸色一紧,视线望向一边:“你看那边!”
“怎么了?!”
于堪堪下意识跟着望去,就在转头一瞬,额头被踏踏实实弹了下。
谨珲屈着手指哈哈大笑,看她茫然无措捂着额头的样子十分得意,敢情是玩了出调虎离山计,于堪堪疼得嗷叫,捂着额头奔向铜镜,放手一看竟然红了一圈,女为悦己者容,可怜她最近心力交瘁,本来眼眶就多了一圈青黑,现在还要遭冒牌货弹脑袋,简直冤比窦娥!
看她呜呜掉起眼泪,青年也愣了下,上前探了探身:“喂……没事吧?寡人也没用力啊!”
于堪堪顶着一张哭花的脸回吼:“什么寡人,说你是胖子你还喘上了,你就一西贝货,装什么寡人,你说,你处心积虑假装皇帝想造什么孽?!”
青年没听她说什么,于堪堪生得白,额头中央那处红就格外惹眼,像春天摇曳不停的花,嫩嫩的一抹惹人怜惜,青年禁不住伸出手指,于堪堪却当他又要下狠手,连忙避开,愤愤道:“你说,你是不是昭国派来的刺客,想颠覆我国?你究竟把皇帝弄哪儿去了啊!”
青年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他施施然收回,音调平平。
“是啊,于大人好聪慧,就是这样啊,寡人明天开始就要杀良臣近小人了。”
“你,你不要脸!”于堪堪气得直跺脚。
谨珲伸过脸去:“不是想看寡人有没有贴面具吗,来啊,你摸一摸就知道寡人的脸长在哪儿了。”
于堪堪没招了,她觉得好累,她只是司天监里最不成器的一个,平时动动嘴皮子拆下八字,说下姻缘,哄哄宫里女眷罢了,她不坚强,还很怕死,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所以才憋屈至今,不敢将这个阴谋秘密说给任何人知晓。
“商臻……你不要伤害他,拜托你——”
她不知道谨珲是怎么在那个密室中将商臻换走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世间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人,她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哪怕知道这点请求是毫无作用的。
青年听着她的乞求,深黑得没有底的眼瞳似乎划过一丝涟漪,一圈一圈,如被小石惊扰的水面,半天没有恢复。
“你真关心他。”谨珲挑起嘴角,“喂,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看着于堪堪涨红了脸,平日话痨的嘴一个字眼也吐不出逃难一般奔出书房后,青年视线一路追随,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外,他才收住笑,坐回到椅子上。
书案上按照紧急程度、管辖地区整齐地堆叠着各地送上要批送的奏折,青年随手抽了本,用朱批批好,扔在一边。
他没准伺候的人进来,只燃着熏香,除他之外空荡无一人的房内,青年忽然开口。
“哥,她还真以为我是披着面具的西贝货呢,你说她是傻呢还是傻呀?
“嗯……好啦,我不欺负她了,好好,我反省,我承认是有点想欺负她,谁让她那么傻。
“哥,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乏味。
“哥,哥?”
此时房内熏香依旧,一人一影,再无其他。
三
于堪堪觉得再这样下去,她肯定就要操劳过度,满头华发了。
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礼部上书,大意是说皇帝您登基也好一会儿了,后宫空虚,您看这后宫三千华楼,总不能空着养蜘蛛啊!
群臣难得有不开撕不闹不吵立场一致的时候,毕竟后宫就是他们争名夺利的第二战场,多少有闺女的人家等着借此翻身呢。
皇帝没表示出多大兴趣,但也没拒绝,就让臣子自己去操劳,但有人坐不住了。
于堪堪眼看那些黄花闺女要落入魔掌,她能不思虑过重气急攻心吗?她去劝说,姿态是很替谨珲着想的:“你住了人家的宫殿,还要睡人家的老婆,不好吧兄弟!”
青年眨眨眼:“一如既往的坏,就要坏得彻底嘛。”
她哽了哽,往后一看,身后伺候着的宫女们都低着头站在后头,只当他们在赏花,并没露馅,她追上去,又劝道:“很多秘密是防不住枕边人的,你看你现在脸皮黏得是挺紧的,万一天潮湿了,就松了,被张妃秦妃王嫔李贵人发现了咋办呀?”
青年眉头皱了皱,低头看她,她以为自己一语中的,眼中泛起了希望的光。
“嗯,于大人所言甚是啊!”假皇帝摸了把下巴,自言自语,“要又能知道寡人秘密,又能入后宫的,又安全的……好像……”
“好像没有是吧!”于堪堪看到了胜利曙光,连连点头。
“好像人选就近在天边啊!”
谨珲的目光灿若春光,好巧不巧,正落在于堪堪身上。
于堪堪没说什么,但她警惕地回瞪,竖起的眉毛,还有全身释放的拒绝,就足以让对方清楚自己的态度。
御花园里正值春景,一片片姹紫嫣红的热闹,谨珲别开眼,似在看花,虽然那份热闹半点没落尽眼底。
“寡人开玩笑的,于大人这都听不出吗?”青年笑。
“何况,寡人要的人,心里可不能再喜欢着别人。”
于堪堪觉得,谨珲背后的势力很大,非常大。
大到竟然能调查出多年前,她与商臻那点陈年烂谷子的破事。
当年与商臻那半桶子水的暧昧,起源于数年前的一次赌局。
那时她初出茅庐,有次替待嫁的十七公主批姻缘,因说得太实诚惹得公主不悦,正尴尬得不上不下时,隔壁就有人出声了。
说话的是坐在东侧,前几日才从北域边疆回来的瑞王商臻,身边除了伺候的人再无旁人——
是皇子又如何,生母低贱,刚一出世皇上就下旨将他过继给无子的瑞王,为废棋,每次进宫都不遭人待见,他倒似是对这些无所谓,风度翩翩含笑问她:“小丫头,看来还学艺未精吧,本王再考你一回如何?”
当时商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深邃漂亮,当真是耀眼如玉,俊雅非常,只见少年下巴一抬,茶会是在御花园西边的小镜湖边摆的,正值夏季荷花盛开的时节,不远处,几位宫女捧着莲子羹朝这儿盈盈走来。
“你若能算准她们来时走的是哪条道,本王这随身玉佩,就算输你。”
镜湖边小道众多,她哪里算得出这些,假装摆弄着阴阳卦,背后湿了一身汗,她以为商臻是要落井下石,暗暗瞪眼过去,谁知与对方视线相撞。
少年拍了下自己的腿,迅速地用唇语说了一句话。
“下官预测,她们哪条道儿都没走。”于堪堪硬着头皮说,“因为她们走的是水路。”
片刻后,那走在湖边的宫女忽地扭了一脚,牵连周遭数人,惊叫连连地摔下湖边。
众人啧啧称奇,原本想找她麻烦的十七公主也不得不憋下气,她心下万分感激,而商臻只是莞尔一笑,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玉佩,隔空扔来。
“于大人好本事,本王佩服佩服,瑞王府刚修缮完,不知是否能邀于大人过府一聚,帮本王看看风水呢?”
她只当这句话是客套,是商臻心肠好给她的台阶下,谁晓得自那天起,只要她在司天监值班,瑞王府一定会递来帖子——
猫儿走丢了,要她算算在哪儿。
弓箭弄断了,要她算算凶吉。
“本王最近额上泛红,难道是有大凶之兆?”
于堪堪:“……王爷,您这是在发烧。”
“既然如此,那于大人不妨就卜一卜这烧什么时候停?”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喜欢去值班,开始眼巴巴等着有人找她干活,哪怕是与他说上几句话,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情总是不知所起,点点滴滴,毫无知觉得让人不知所措。
明月照窗棂,夜半夏蝉鸣。
于堪堪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人在白天往往比较坚强,有尖锐的皮甲去对抗敌人,欺骗自己,但到了夜晚,那身自以为刀枪不入的盔甲,却眨眼丢盔弃甲。
“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当日御书房中,与商臻一模一样,英俊的青年如此问她。
这句话成了淬过毒的刀刃,从她裂了缝的盔甲中直直插入,鲜血淋漓,不忍直视。
“胡,胡说——”
她当时气急败坏地否认了,但骗谁啊,直到现在,那么多年后的现在,她都记得商臻说喜欢她的样子。
那时年少,那时懵懂,所以在初春的瑞王府小院里,当商臻借着她仰头看海棠花的片刻轻轻牵她的手时,她以为这会是长长久久的开始。
“本王听说于大人善观人姻缘,那不知帮本王看看会如何呢?”
还处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商臻朝她伸出双手,两掌向上,好像将自己一颗心也一并捧上给她。
她还比较迟钝,真认真看了半天,她抬起头时,少年也直直看着她,眼神专注,真挚,当时她心中就觉得。
他真好。
这个世界最美丽花,最璀璨的星,最美好的未来,都尽在他的眼里。
“恭喜瑞王,这可是比翼双飞的吉兆呢。”
“是吗?”少年偏着头,在她还未来得及收回手时,忽然合紧五指,一向少年老成、做事滴水不漏的瑞王竟然极其难得地带上了少年人该有的腼腆紧张,顺势将她的手包在里头。
于堪堪被吓了一跳,继而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那时的样子一定特别傻,风大了起来,海棠花缤纷地落在她头顶,她也不敢动,整个人,包括灵魂都像被人握在手里,分毫不能动弹。
她听到耳边的声音轻轻说。
“是吗,既然本王有如此好的姻缘,那于大人以后一定会很幸福吧!”
四
什么是幸福?
幸福的形式有很多种,但绝对不会诞生在后宫这个罪恶的温床中。
“哎呀,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呀。”
望着源源不断送入宫的姑娘们,于堪堪负手兴叹,今儿是个礼部选的良辰吉日,各地花轿密密麻麻停满了整个宫门,所幸一般选妃是皇帝高坐在上,隔着帘子,帘外佳丽一轮轮上,一轮六位,皇帝若是有意太监才能留牌。
而于堪堪自告奋勇,负责来审佳丽八字如何。
可惜她搅局搅得并不高明。
一会儿说这位与皇帝八字相冲,一会儿说那位鼻梁克夫,一会儿说眼白过多必搅乱后宫,总归漂亮的全都有问题,留下的一群要不是歪瓜裂枣,要不是身壮如李逵。
“这个欧阳将军的嫡小姐,八字可是与陛下最配,天生的一对啊!”
脸上麻子点点,臂弯强壮,光身形就能抵抗千军万马的欧阳小姐娇羞一笑。
谨珲说是不错,宫中暗箭颇多,有如此贤妻在侧,一定十分安心。
礼部尚书早就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太监总管看不过眼要呵斥她,皇帝反而要笑不笑地摆摆手。
“于大人的心意寡人懂了,女人看女人,多半是这样的结果,就依于大人的意思办吧!”
奇怪的是,那一瞬间,于堪堪被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击中。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只觉得这时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年少的时候,也曾有过的温柔。
熟悉是一种感觉,无法形容,唯有爱过的人方熟悉对方说话的起伏语调,暗藏温柔的,绵长的气息,她很恍惚,再仔细看去时,青年已经收回了眼,坐在龙椅中半撑脸颊,再没看到。
好像那一霎而过的熟悉,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她已经自作多情过一回,绝对不能再行差踏错了。
“堪堪,回去一定要认真考虑下我,可能我们的未来会有很多障碍,但请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海棠花下,他如此做着信誓旦旦的承诺。
于堪堪的心怦怦直跳,响了好几天,她不是没想过两人身份的差距,各种的现实,但既然他说要相信,她愿意一起克服这份困难。
再一次见面是在宫中,下朝后她从长廊一边追上商臻,少年歪头看了看她,明显的不耐烦让她愣了愣。
“那个。”她结结巴巴扯住他王袍一角,“你上次说的事,我觉得挺好的。”
“……”
“如果有很多障碍,我们一起克服就好了,我,我相信你,真的。”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她也不要脸地握住他垂下的手,仰头看他,笑得灿烂,没心没肺。
然后那只手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她。
于堪堪呆愣在原地,仿佛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她还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谁啊?”商臻冷漠得像冬天的一块寒石,被风雪打磨得棱角分明刺人,“有病吧?”
这时,远方传来脚步声,一群同样从边疆回来的将军经过,约商臻一起去听曲。
他们从于堪堪身边经过,一群人渐行渐远,但又远得不至于让她听不到声。
“咦,那不是司天监的女官吗,瑞王与她认识?”
“谁知道是谁啊!”
艳阳天下,身着王袍华服的少年懒洋洋地回道。
还是同僚劝她的话是老实话。
“京城的公子们哪个不喜新厌旧,情呀爱呀就是煮沸的水,到了最热自然就会冷。”
他们之间的这半桶水,还未热到那步,就迅速冷成冰碴儿,她于堪堪的自尊不是面粉做成的,也是有骨有脊,既然他觉得在别人面前承认彼此的关系是件羞耻的事,那就如他所愿,彼此陌路吧!
从此,瑞王府再递来的请帖,她一律不再理会,冬至那日,她从宫中回府,纷飞的鹅毛大雪刮得府前灯笼乱晃,扯得那抹人影支离破碎。
是商臻,他不知等了多久,肩头覆着一层莹白的雪,睫毛尖凝着碎冰,像被冻僵的眼泪。
“堪堪,你的答复呢,为什么要躲着我?”
她搓着手,哈出的热气一阵阵的,只觉得可笑,人前装不识,人后扮深情。
她说她爹已经准备给她定亲了,翰林院王大人的嫡子,门当户对,也不算谁高攀谁。
“下官福薄,您的比翼双飞,我受不起。”
第二天,她就听到瑞王自请常驻边疆的消息,直到七年后皇帝病危,五王夺位作乱,太子身亡后才回京主持大局,临危受命被立为太子。
再见面时,她还是司天监小小女官,而他,却已黄袍加身,坐拥天下。
五
其实,于堪堪还有个秘密。
那天她从御书房被一语道破心事逃逸走后,半途想起自己披风遗在了那儿,中途折返,故无意中将皇帝那番自言自语听了个全。
全身冒汗的同时,她不禁想,一个人的身体里,会同时共存着两个灵魂吗?
的确,于堪堪常有谨珲与商臻其实在交替出现这样的感知,比如谨珲性格外放,直率,最喜作弄她,谨珲走路步伐随性,加上腿长,经常后面的宫女得用小跑的速度才能跟上。
那种步伐姿态,是叱咤沙场铁马金戈惯了的人才有的气质。
但现在,前面的人步姿优雅翩翩,每一步都透着天子威压,令人望而生敬。
比如昨日她说起自己可能克夫,未婚夫定亲不到三日就染病身亡,她笑说。
“当年商臻假装不认识我,看来还是很明智的嘛。”
然后她就见万事处变不惊的皇帝局促地坐直了身子,一副欲言又止,后悔万分的样子。
“那个……当时我——”
她隐隐觉得,当年那个对她视若无睹的青年,也许就是眼前的瑾辉。
皇帝留于堪堪在宫用午膳,宫中上下包括朝中众臣都误会了两人关系,宫女见怪不怪地摆好餐具,于堪堪多留了个心眼,把一盘撒了葱花的菜移花接木地挪到青年面前。
“最近上火了吧,多吃点菜呗?”
皇帝嗯了声,而后心情怪不错地频频夹菜,于堪堪表面没什么,内心简直有万马呼啸而过。
……之前用膳时勒令她夹走所有葱花的魔鬼是谁!闻到葱花就犯恶心想吐的人是谁!
想吃葱油饼不加葱的人究竟是谁!
她咽了咽口水,埋头吃饭时无意提了句。
“对了,听人说瑞王府的花今年开得特别好。”她说,“花旺人旺,商臻肯定会平安无事的,对吧?”
皇帝放下银筷,有些诧异:“竟然开花了?也是,海棠性喜阳,近来日光充沛,老树开花,也是吉兆。”
她继续埋头吃饭,听青年在一旁说“既然开花了,那就去赏赏吧”。
商臻爱花,谨珲则不然,他总说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哪有大漠孤烟直的气魄。
她一点点观察,记下琐碎的日常,慢慢竟摸清了一些规律。
白天的话,在朝堂上处理政事的更像商臻。
而下了朝,从午时到酉时这段时间她面对的,应该是谨珲。
少时商臻就有洁癖,不喜有毛的动物,但谨珲却爱极,寝宫里养着七八只长毛碧眼猫,宫里散养着的猫都被皇帝用小黄鱼引诱了过来。
谨珲拉着她一起端着盘子去宫墙边上叫唤,青年不顾帝王形象,喵喵叫,高立墙上的大猫冷眼相看,却往于堪堪怀里一跳。
于堪堪得意地说:“哎哟,这猫不仅有灵性,还有眼光!”
这猫估计是只公的,吃完小黄鱼就将双爪趴在于堪堪胸口,她倒无所谓,旁边青年脸黑了起来。
“别抱了,这坏胚子……让它自己一边玩去。”
看,像这样阴晴不定的,一定就是谨珲,她现在多少摸清了规律,知道眼前人并非什么心怀不轨之徒,看他弯腰逗猫的举动,甚至都觉得可爱起来了。
谨珲被大猫抓了脸,万般无奈看猫儿翘着尾巴扬长而去,她也蹲在假山边,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为什么那么喜欢猫呀?”她问。
青年挺无所谓地回:“小时候没人陪我玩,特别是被关在柴房的时候,只有猫能挤进来。”
“如果是刚刚那只的体型肯定就进不来了。”
谨珲大笑,眼底阳光灿烂:“别看猫儿傲气,其实挺记恩的,有次我被饿了三天,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忽然闻到馒头的味,那猫儿记得我喂过它,每天给我叼吃的呢。”
说完,他忽然手指往假山那儿一指:“你看!”
于堪堪这个不记打的又跟着一看,一侧掠过风,她惊叫一声,以为又是他要故技重施地弹人,不由得紧闭双眼,谁知迎来的却不是疼痛,而是轻柔的吻。
青年单手撑在她肩旁边的假山上,用臂弯圈住她,于堪堪背靠在假山边,无处可逃。
谨珲像一只骄傲透顶的猫,用自己特有的试探靠近她。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觉得如何?”
她怔了怔,尚不及开口,谨珲的脸原本离她极近,却骤然间像被什么力量拉开,猛地往后仰了下。
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但她心里清楚,谨珲消失了,现在这个目光哀沉的人,是商臻。
“不要答应她,堪堪。”
“我无法……容忍你与别人一起,哪怕那个人,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六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于堪堪真的很难相信这是事实。
天有阴阳,但人呢,一个人的身体,怎么会分裂成两个灵魂?
皇宫是世上最不缺秘密的地方。
瑞王无子,先皇为安抚这位手握重兵的皇弟,便从十数个皇子中挑选了母族最孱弱的张答应之子过继,那时商臻只有四岁,什么都很懵懂,以为母亲的哭泣只是因为离别,而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瑞王年轻时骁勇善战,是个人人赞颂的英雄,可英雄也有老去的时候。”商臻说起自己的过去,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闲事,无关痛痒,好像故事里的所有悲伤煎熬都与他无关。
“他有次从马上摔下来,伤得极重,再无可能有子嗣,他变得暴戾,甚至厌恶一切别人的小孩,特别是那些体魄健康,可以拥有未来的男孩。”
他被毒打后伤痕累累地被扔进柴房里,寒冬腊月背负着岩石在院内蹲马步,膝盖错了位,疼得几乎昏厥,曾有心善的仆人偷偷给他送暖汤,被瑞王一鞭一鞭抽死在雪地里。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皇宫里的父亲只是不知道他的境况,他好不容易盼到进宫,在目睹了身上所有的伤痕后,皇帝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眼。
“父亲管儿子,天经地义,别做妇人之态了。”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无尽的痛苦中,他不止一次幻想如果有人能陪伴着自己就好了,哪怕是同他说说话。
“然后一天,谨珲出现了,他替我去受罚,替我承担最痛的时候,我们互相安慰,鼓励,并且轮流出现,一份痛苦两个人承担的话,总归是没那么难熬。”
于堪堪心口疼得几乎要窒过去,被父亲母亲疼爱着长大的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些恶毒至极的画面。
“你……你当年怎么不跟我说,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因为这是秘密,我与谨珲的事若被别人知晓,只会当妖物杀掉,再说,我也有自己的秘密,我们虽无话不谈,但总有心事,不愿被他所知。”
商臻抚着她的脸颊,轻道:“堪堪,你就是我不愿与人分享的秘密。”
谨珲一开始并没注意她,直到墓中意外受伤被她发现了蹊跷,谨珲才生出捉弄的兴趣,继而生怜生爱,这是他再竭力避免,却又无力阻挡的命运。
而他已欠谨珲太多,这个为他承担过痛苦,绝望,哀伤的自己,他欠他的。
这份爱情若注定拥挤,那他愿意选择退场。
七
于堪堪不懂,为何已经告知自己真相的皇帝,又开始疏远自己。
她也不是没纠结过这事,可后来想想,有些人在人前人后还两个样呢,既然自己过去喜欢,现在心动的都是一个人,那有什么好矛盾纠结的呢。
佛有千千面,人为何不能有不同的面貌?
她几番去御书房找他都被侍卫拦在外头恭敬地请了出去,只能遥遥看着皇帝被一大群人众星拱月簇拥离去,于堪堪从没看过皇帝那样的眼神,黑得一望无际,好像即将腐朽的枯木。
“他走了,无论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再回应我。”
谨珲不再朗声大笑,也不再逗弄于堪堪,他隐忍着对她一切的爱慕,好像只要这样,商臻就会像从前那样回应自己。
国事总是比家事要多,两人胶着不下之际,朝中迎来了八王来京朝拜。
礼部联名上书,说此次骏王上京带的嫡女宛凝娴静淑德,容貌倾城,宜为皇后,于堪堪听同僚说,这些都是虚的,为什么这回兵部那帮大老爷们也一起上书?因为人家的陪嫁,就抵明年一年的国库!
于堪堪心塞不已,这前脚还说喜欢自己,后脚就跟郡主赏月看花,什么德行!
她藏在假山中窥视,谨珲陪郡主的风姿倒有商臻八分真传,不是她这样火眼金睛根本分辨不出,谨珲心中其实万分烦躁,扫眼而去,发现于堪堪鬼祟躲在假山后,怀中抱着自己最疼爱的大肥猫,手中小匕首明晃晃的,大意是你来不来,不来我阉了你家宝贝!
谨珲连忙喊人送郡主回去:“于堪堪,别舞刀弄枪的,快放下。”
“哼,看都不看我,胆小鬼。”
青年抿着嘴,撇开眼,十分委屈:“我哥气我跟你告白,都不理我了,你以为我不想看吗?”
于堪堪说,好,商臻你不肯出来是不是,你会后悔的。
说罢,她翻身从桥中央跃下,扑通一声落入刺骨冰寒的湖中。
因为她知道,谨珲不善游泳,能救她的,只有商臻。
在她入水的那一刻,谨珲表情惊变,想也没想跟着跃下,他没来得及捉住她的手,湖中倒影的明月被他们打得支离破碎。
谨珲是个旱鸭子,而且惧水,因为他曾被瑞王抓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摁在水中,窒息的痛苦让他全身抽搐——
于堪堪不停地下沉,乌发沉浮在水中,她还是睁着眼看他,模糊地朝他说。
“商臻,你不管我和谨珲了吗?”
他拼命地伸手,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似远在天边——
哥,你从不欠我什么,哪有自己欠自己这一说呢?
在那个堆积着秽物冰冷的黑屋里,在他即将被死亡侵蚀掉的时候,有个声音告诉他——
乖,别怕,我陪你一起。
八
一碗加了数种药材的热汤摆在了于堪堪面前。
喝与不喝,这是个问题。
于堪堪打着哈欠,鼻涕连连地装乖卖傻,双手合十:“谨珲,我已经好得差不多啦,你看那么苦,你最疼我的对吧,咱们瞒着商臻,把这碗不仁不义的东西倒了吧!”
青年思索了下,于堪堪装乖的样子真是太可怜了,他无法拒绝。
“嗯,好吧,就瞒着哥一次好了。”
她将药汁就近往商臻养的牡丹花盆里倒,正倒得乐呵,手腕一抖。
“哦……我说怎么最近花死了那么多,原来是你俩在搞鬼。”
语调一变,那是属于商臻的气息。
于堪堪哭着被拎回床上了:“刚刚是你装的吗,好啊,你们都轮着骗我!说好两个时辰换一班的,你插队!”
“喝药,撒娇在我这儿没用,张嘴。”
从今天起,我再也不离开你,哪怕是风,是雨,是没有尽头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