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卡
言止书捧着一杯茶坐在相思木椅上,石青色长袍,袖角浅绣一丛细篁,秋风穿过格窗沾着碎金的阳光,拂过他温和近乎漠然的眉眼——他像一块被时间细磨的玉,温润,缜密,坚硬。
边上满脸好奇的少年一一打开言止书从海外经商带回来的几口箱子,“咦”了一声。
在红彩波斯文盘、五色石砚、说不出名字的香料和宝石中间,居然夹杂了一个空墨盒,一本书。
“小止,说你是个俗人你还不乐意,你把几文钱的话本、废墨盒跟这些珠宝古玩放一起,简直是……”
“小什么止,我和你家大哥同岁,就你没大没小。”言止书看着他一笑,眸底的冷漠便不动声色地掩去,语调亲近宠溺。
书幽言冲言止书吐舌头,把话本往怀里一塞,牛饮了他杯中的茶,边往外溜达边摆手道:“我家里的大哥我连名字都懒得叫他。”
“等等。”
“别那么小气,又不是名家珍本,就当是书二少我欠你几文钱……”
书幽言下意识抬手,接住言止书丢过来的东西,细看去是一把线香。
“你总没个定性,这香能凝神,看书时点吧,不然你翻不了两页就要把我的好书给垫床脚了。”
言止书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他,道:“反正,你欠我的也不止几文钱。”
言、书两家是世交,只看彼此把对方家族的姓氏放进子孙的名中便可见一斑。言止书与书幽言的父辈就曾被指腹为婚,结果那一代两家都是独子,到了言止书刚出生的时候,他父亲又和书家定了婚约,结果书家也得了个男孩。
言止书与书家长子从小关系亲密,两人长到舞勺之年,书家长子拍着言止书的肩膀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母亲……再过半年,我家一定给你个媳妇儿。”
于是又过了半年,书家二少,书幽言出生了。
书幽言被溺爱的主母惯得有些养尊处优游手好闲,上面又有个优秀的大哥对比着,常是被父亲忽视的一个。好在言止书一直对他多有照拂,倒让他父亲也高看了他一眼,让书幽言也更喜欢与言止书亲近。
书幽言回了自己小院,莫名做贼般先把头伸出窗外左右瞧了瞧,然后亲自关门封窗,认真地净了手,又找了个细瓷胭脂红的睡莲香座小心地把言止书给他的线香焚了,才靠在花梨木小榻上翻开了书。
虽然他嘴上说这是几文钱的小话本,可是他心里却不这么想。这可是那个言止书夹在珠宝香料里一块儿带回来的书啊,言止书那个人,虽与他大哥同龄,却早已支撑起偌大家业且十三年前九死一生辟出了言家与海外的商路。
如今的书家连言家的项背也难以企及,他父亲就常常眼红言家的滔天富贵,恨不得拿他大哥去换了言止书过来做儿子,或者,把他书幽言变成个姑娘送给言止书做媳妇。
书幽言心里揣着这些对言止书不可说的揣测,以一种寻找商路机密的专注去看那本手抄的才子佳人话本,恨不得把每一句每个字都拆开嚼碎了咽下去,不知不觉便有些痴迷之意。
胭脂红睡莲香座心上一线青烟慢慢绕过书幽言的眉目,又顺着他的眉尖纠缠进了书里。
书幽言只觉得屋子一晃,眼前光景大变。
书幽言头脑有些昏沉,恍惚觉得自己是小楼宴罢醉酒夜归,十二楼的笙歌还响在耳畔,罗帕上的胭脂香还沾在鼻尖。
细雨风凉,春夜花灯。
他一抬头,就看见沈清词站在一丛细篁边上,天青色纱裙外披着一件烟青色外衫,露出的侧脸有婉约的弧线,千盏灯影从她的眸底滑过,像寂灭的烟火。
“小心!”书幽言按上腰间软剑,他有一瞬间恍惚,自己一个文弱纨绔腰间为何会有软剑?
然而只是刹那,他的身体已经贴着软剑一起扑了出去,像一只遇敌的鹰,迅猛,轻盈,手腕反转间挑开了几个忽然从暗处对沈清词扑来的黑影,脚尖一点,便揽着她滑出了数十尺。
沈清词微凉的手指按住他持剑的手,低声道:“公子,跟我来。”
她拉着他穿过熙攘人群,灯火暗巷,朝护城河跑去,让书幽言抱着她飞掠至一艘空置的画船。
画船中挑着琉璃灯,船内摆着新鲜的蔬果鲜花,还有一壶正热着的酒。
沈清词拿起素彩折枝莲花纹的高足杯盛了一杯温酒给书幽言,缓缓笑道:“我是这芸香城主沈清词,公子是?”
书幽言这时才慢慢回过神来,他分明记得自己在榻上看书,怎么转眼间就穿成了少年剑客的模样出现在这里?
他也从未听过什么芸香城,更不曾习过剑法,刚刚那从岸边飞跃至湖中画舫的绝世身法更像是书中所写……书?对了!他初见这女子心中便已知她叫沈清词!这分明是言止书那话本里人物的名字,那话本中的任侠男主第一次出场,便是在十二楼前搭救了芸香城的主人沈清词!
这是梦吧?
书幽言抬头看到沈清词仍然举着那杯酒,浅笑看他,低头便扯了软剑出来往手上一划!
伴随着沈清词的惊呼,血和痛楚一块从书幽言的手上传来,他强忍住几乎要抽搐的五官,任由沈清词慌忙起身为他上药包扎。
“公子何必如此?”
“我……”书幽言清了清因忍痛喑哑了的嗓子,一副看透世事的淡然道,“我只是想醒过来。”
沈清词轻轻叹了口气:“你们都想离开,他们是这样,你也是。”
“他们?”
“刚刚被公子击退的那些人是这城中的子民,他们想要挟持我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
沈清词静静地看着书幽言,言语轻细像是怕吓到他:“这并不是梦,这是书中的城。公子来前,想必是正在看一本书吧?”
书幽言眼神一动,心中仍是半信半疑,但是他从没做过这样的梦,太真实,他手心的痛和托着他手背的温暖都无比清晰,可是他和沈清词不一样,他在这城中没有影子。
“怎么离开这里?”
沈清词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着头引着书幽言到了船边,伸手一推。
书幽言毫无防备地跌入水中,手脚挥舞着从榻上滚了下去。
屋内看书时点燃的那支香已经熄灭,他怔怔地抱住话本,眼前仿佛还是细篁灯影,和一双滑过寂灭烟火的眸子。
他爬起来,脚下踉跄了一下,缺乏锻炼沉重麻木的身体,和在梦……和在芸香城中的矫健轻盈完全不同。他又想起自己抱着沈清词脚点清流飞跃至画舫时呼啸过耳边的风,何等风流俊逸,一如年少时幻想过的自己最喜欢的模样。
他抱着书披了件外袍便冲出府去,正撞上从商行回来的父亲,他跑得更快,把他大哥沉下的脸和他父亲尖锐的呵斥都甩在身后。
“家主,书……”
仆从的通报还没说完,书幽言已经一把推开了门,喘着粗气瞪住言止书。
言止书笑笑,挥手让人上茶,书幽言却把满屋子的人都赶了出去,冲着外面大喊一声“都不许进来”!然后把门窗关得严实了,大踏步走到言止书面前,又忽而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倒是言止书打量了他几眼,抽出他怀中的话本,翻开,见开场几幕已经成了白纸,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书幽言的袖子,将空白那几页摊在他面前,笑着道:“你这是已经看了书?”
书幽言点点头,这原就是言止书的书,他既看过,一定知道些芸香城的事。
言止书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摇头:“这书只有一个人能读,你看,你读过的内容都已经成了空白。”
书幽言不由得有些失望,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地坐下来,听言止书慢慢讲那话本的由来。
他这些年为了言家的生意,去过很多地方,走到天之西北的时候,因缘际会在传说中的仙山昆仑脚下遇到一座住了很多妖怪的奇怪城池。在城墙的背面有一间小货铺,里面不但稀奇古怪的货物琳琅如天上星辰,而且十分有趣。
中原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们那儿最不值钱的却是光阴,据说都是别人不珍惜丢掉被店主捡来的,做成铜钱的模样扔在一个破瓷罐子里。
“那你怎么没买些回来?就算是自己用也好啊,小止你不想长命百岁吗?”
言止书失笑:“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那些光阴虽然便宜,但却不是人人用得——我在那店主的热情推荐下花了身上全部的钱买了这本奇书,自己还没看,就被你抢了去。”
书幽言难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也没敢问言止书花费了多少。
“我既没看过,多的我也不知道,隐约记得店主说谁看了这故事,谁就会化身成故事里的人物进故事走一遭,想出来时便从那芸香城外的护城河跳下去。”
言止书喝了口茶,有些揶揄地冲书幽言笑了笑:“好像书中男主是个剑客,这不正好是你最喜欢的吗?这故事里的姑娘,美吗?”
书幽言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也不好意思去瞪言止书了,又跟来时一样一个人推开门跑走了。
晚秋的夜风带了些寒意,糅了月光铺在言止书的眸底,像蒹葭上的薄霜,被等待消磨得苍凉。
书幽言回到书府,也没敢惊动人,被冷风吹得冷静下来才开始惧怕起他父亲的训斥。
他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也不敢点灯,怕招来父兄的问询和责备,心里不禁有些疲惫——他堂堂的书家二少,虽然名头好听,却总是受父兄的管束。在他们以为的该休息的时辰,他便连点一盏灯的自由都没有。
他烦躁地换下外袍,月色下却见自己的袖子上莫名染了好些墨迹,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是在哪里沾到的,便把衣服随手往边上一丢,径直扑上卧榻。
书幽言在书中自己的潇洒肆意和书外自己的压抑反差中辗转入眠,没注意到被他扔在地上的袍子,慢慢被袖子上的墨迹吞噬,渐渐消失在虚空。
书幽言再次来到芸香城时,于他不过是过了一天,书中竟已从深秋跳到了隆冬。
沈清词正抱了一个手炉,围在煮了茶的小火炉边上看雪,院子里忽然出现个人影,把她吓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的手炉砸出去。
“原来是公子你,上次仓促,还没来得及感谢你的搭救。”
沈清词接过侍女手中的纸伞,亲自走到院子中,为书幽言挡开漫天白雪。
“我叫书幽言。”
沈清词点点头,轻声重复了一遍书幽言的名字,对他笑道:“记下了。”
书幽言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人念起时居然会有奇怪的脸红心跳,就像美丽的姑娘在他心上踩着鼓点跳了一支舞。他下意识地别开头,看着白茫茫一片的院子说:“这冬天的院子看来好是无趣。”
沈清词笑笑,待他暖了身子,便取了一袭鹤裘亲自替他围上,屏退侍从,领着他往院子南边走,刚走了数十步,地上的冰雪忽而不见,一池夏莲开得正好,暑夏的烈日刹那便烤得书幽言汗流浃背。
他解开鹤裘,回头却见沈清词站在满天飞雪中持伞笑望着他,边上的院墙半墙蒹葭,半墙荼,两人之间一线之隔,竟隔开冷暖两极,四时风景。
书幽言下意识地往沈清词那里迈了一步,一瞬间从盛夏迈入寒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清词握住他的手,像一个要向人炫耀自己玩具的孩子,笑着说:“跟我来。”
芸香城中的时间是恒定的,书中的某个情节发生在什么场景,那个场景就永远是情节发生时的时辰和季节。
所以书幽言第一次见到沈清词时的那丛细竹还立在晚秋星光中,而细竹之外的半条街道却正是夏夕落阳,满天的云霞在沈清词素净的脸上染出一抹艳色。
“你这次能在这里待多久?”
“……一个时辰吧,晚上,我是说书外面,我家里有一个晚宴,我得出席……”
沈清词安安静静地听完,眼神里有些雀跃道:“那你带我去看昙花吧,我还没看过呢,我去的时候,它总是不开。”
书幽言微微一愣,看了看时辰,有些不确定道:“这个时辰昙花会开吗?”
沈清词点点头,带着他走过一处溪水月桥,在一个院落门口停下,示意书幽言推开院门。
刹那风华,满院倾城花放。
书幽言从来不曾见过那么多的昙花在瞬间一起绽放,院子里的夕阳不知何时退去,换成了玉蟾清辉。
飞光流霞,光转星移,仿佛全天下的璀璨美景都被堆在了这个院子里,只为他推门刹那的惊艳。
“这个故事是属于你的,你什么时候推开这扇门,满院的昙花便什么时候开。”
所以即便沈清词是芸香城的主人,她也不曾见过这样的花开。
书幽言从护城河离开后,沈清词依然撑着那把挡雪的伞,她低头像是在想什么,一个人慢慢顺着她和书幽言走过的路往她的小院子走。一些青烟似的影子呆呆地站在他们走过的地方,仔细一看,竟然有几分书幽言的模样。
沈清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们便慢慢凑在一处,凝成一抹颜色更深的影子,缓缓走进人群,消失不见了。
沈清词转头看了看银杏树下面那株徘徊花上的蝴蝶,它正扇动着黑蓝色的翅飞舞在花间,一如几十年来的每一天,每一个瞬间;边上觅虫的母鸡永远只会点着头顺着河边走十五步,然后原路回去再走过来,一如它边上只会叫三声就呆住的黑狗;边上穿布衣的书生永远仰着头在看银杏树上的叶子,正如十步外抱着布匹的妇女总是面对面站着像在讨论花色。
沈清词裹紧身上的披风,快步穿过这些永远不变的人和物,这条街道还是深秋,她却觉得无比森冷——因为她看到初次遇到书幽言的小楼前,那个青烟聚成的书幽言摇摇晃晃从楼内走了出来。
书家的晚宴很是无趣,至少书幽言是这么觉得的。
他甚至是满怀怨怼地参加晚宴,他认为自己没有摔杯离席便已经很有大家风度——他这个书家正经少爷居然只分到了一个陪席末位,前面竟然排着他大哥的商铺管家和才八岁的稚子。
他整个晚宴都兴致缺缺,连对面的客人偶尔提到他时他也懒得应对,几次冷场。
宴席散后不出所料地和他父亲大吵一架,他父亲指着他大怒道:“你不务正业不学无术,让你坐在正位又有什么用!这位客人是你大哥谈下来的生意,而且也带了自己家里的少爷来,让你侄子坐在前面陪着有什么问题!”
书幽言冷笑了一声:“什么叫大哥谈下来的生意?他们家祖上便和书家有生意往来,难道是父亲想把书家全给大哥又怕他无能,就把这些经年的功劳都往大哥身上堆?”
书幽言说完一把推开边上站着的小侄子扬长而去,听到他摔在地上大哭的动静,心里十分痛快,却又慢慢觉得沉重的悲哀,枷锁一样,迷宫一样,无力而无奈。
沈清词把几文钱放进路边乞丐的碗里,一抬头就见到书幽言立在人群里,满目戾气。
“怎么了?”
书幽言抿着唇,沉声问:“我既然是这书中的少年任侠,哪里有可以剿灭的匪类?”
沈清词怔了怔,引着书幽言往城郊走,那里常年有一处流匪。书幽言脚尖飞点,箭一样掠出去,冷剑出鞘时还有一丝犹疑,但剑锋划开第一个流匪的身体时,他并没有感觉到恐惧和愧疚,反而只有打在沙袋上的畅快,而这沙袋还会发出痛呼,恐惧地看着他想要逃跑或者讨饶。
他手中的剑越舞越熟练,轻盈矫健的剑客之身让他在这群本该凶悍的流匪中肆意纵横,直到他觉得心中一口气散了,才有些倦怠这杀戮的游戏,一个飞跃落回沈清词身边。
沈清词抬头看他时,依旧是温婉的模样,用柔软的丝帕为他擦去额角不小心沾到的血迹,仿佛那双手从来没有在刚刚的旁观中紧握颤抖过——正如书幽言从来没有关心过,她一个书中的弱女子,是否会对这样的情境惊慌害怕。
城郊的夕阳就挂在将落未落近黄昏的位置,如那月桥花院中只会开放不会凋谢的优昙,就为书幽言停在最美的刹那。
有一个小男孩从流匪的营地里跑出来,抱住书幽言的腿,怯怯地眨了眨眼,抬头看着他。
沈清词说:“这是被流匪抢来的孩子,要不要送他回去?”
书幽言点点头,陪沈清词将孩子送回去。
孩子的父母千恩万谢,村子里的人们闻讯赶来,村长开了只在丰年年关才会摆出的流水宴。长桌连着长桌,灯火叠着灯火,老村长亲自将书幽言请到上座。汉子们挨个儿来向书幽言敬酒,满眼憧憬地听他说杀匪时的情境,艳羡地看他手中长剑;年轻的姑娘躲在老人后面偷偷看他,悄悄红了娇靥,在姐妹们的怂恿下,端了一杯甜酒,低着头从席尾朝书幽言走过去……
一直关注着人群,享受着众人推捧的书幽言猛然一惊,那向他走来的姑娘竟凭空不见了。
一直沉默到让书幽言几乎忘记了的沈清词猛然站起来,拉着书幽言往护城河的方向跑,他们身后的长桌、灯火、人群,甚至边上的小溪茅屋都伴随着撕裂纸张一般的“刺啦”声迅速而诡异地消失在虚空。
“护城河!”
书幽言在沈清词的疾呼中下意识运起身法,眨眼间抱着沈清词轻盈落在河中画舫上,沈清词顾不得说话,站稳后便把书幽言用力往水中一推!
书幽言猛地一惊,从自己的书桌上抬起头,燃了一半的线香被拦腰折断,香末捻得到处都是,自己摊放在书桌上的话本已经被撕碎大半,细细去看,正是他前面所经历的部分。
书幽言唤了仆人进来,问有什么人进过他的屋子。
仆人吞吞吐吐地说:“是小少爷,小少爷刚刚来找二少您玩,见您没在,就拿您的书玩了一会儿,小的……小的拦不住……”
书幽言一想到自己在书中的惊心动魄原来竟然是小侄子的随手之举,不由得大怒,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折辱,当下问清他侄子的所在,便冲了出去。
一脚将正在他母亲屋内撒娇的小侄子踹飞,在他母亲的惊呼声中反手扇开想要上来阻拦的大嫂,抬起边上的三足凳便对着八岁的幼童狠狠砸下去!
他父兄闻讯赶来,令家中众仆一拥而上将书幽言捆住,书幽言像在书中一样下意识要拔剑,却只按到自己空空的腰间束带,欲用游龙一样的身法挣脱,却几番挣扎都没能成功,失落反差卷着羞愤,让他眼睛都开始发红,像被困的野兽。
他父兄也被他这副模样吓住了,他们印象中的书幽言,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少年,几时变成了这样暴烈的疯子,两个人对视一眼,心中都隐隐发沉。
郎中看过了书家小少爷,伤得极重,好在书幽言虽然下了狠手,但他在真实生活里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因而好歹为那孩子争出一线生机。
书家父子撤了书幽言所有的随从,收了他所有的用度,将他丢在他自己的小院子里,好像就当书家没有这个人一般,连仆从都被特意吩咐过,即便书幽言对他们打骂呵斥,也全当没看到他。
素来溺爱书幽言的书家主母,也因这次目睹了自己宝贝小孙子被书幽言毒打的经过,而心冷地不肯再管他。
书幽言如今在书府,如同一缕被遗忘的幽魂,无论他做什么,都没人给他一点回应,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我才不在乎!”
书幽言将话本重新粘好,见后面的部分还未损毁,便迫不及待地点了线香,逃一般进了芸香城。
沈清词正等在那条护城河的画舫上,仿佛一直没有离开过。
“我不知道芸香城中有哪些地方被撕毁了,所以没敢到处走,现在你回来了,想必已经没事了吧?”
书幽言胡乱点了点头,袅袅茶香却没能安抚他纷乱的心。他细细地打量沈清词,这是个美丽的女子,然而美不过这芸香城,所以他至今,都不曾将过多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此时细想,却能想起初见她时的心动,想起她轻声细语同他说话时微扬的嘴角,想起她安然自若守他回来的温婉的浅笑。
她身为这书中人,一定死心塌地地喜欢着身为主角的他,就如这城中永远只为他绽放的鲜花和星光。
“初见你时,你曾说那些追杀你的人,是想要知道离开芸香城的方法?”
沈清词为他斟茶的手一顿,有几点茶渍点在相思木卷足几上,她用丝帕不动声色地擦去。
“那么,你知道离开芸香城的方法吗?”
沈清词笑了笑,道:“知道啊,从这河中跳下去嘛,你不是每次都这么来去?”
不等书幽言急切地接话,她又幽幽笑道:“可是,这书中的人想要出去,却是不可能的——这条护城河,在你看来是河,在书中的我们看来,却是空旷的平地。”
书幽言挫败地坐回软垫,有些茫然地看着不远处不会凋谢的鲜花和每过几刹就会飞一次的流星,喃喃自语:“你不能离开,那我留下来呢……”
沈清词猛地抬头,她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曾有一个少年,玉一样温润坚定,他握着她的手,眸底有灼灼星火,他说:“清词,我一定会带你走,不论我要付出什么,不论我要等多久。”
她眸底寂灭的烟火忽而盛放,像一盏盏等在归途的灯终于被归人点亮。
书幽言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便坚定下来:“是,对!你不能离开,我留下来呢?这里这么好,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我留下来,好不好?”
沈清词踉跄着站起来,眼泪纷纷滚落,她扶着笑着要给他擦眼泪的书幽言站到画舫边上,尽量平静如以往一般轻声道:“你再说一次?”
“我留下来,我愿意为了你留下来。”
沈清词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放空,是喜极悲极之后用尽情绪的茫然。
脚下波涛的摇晃让她猛然回过神来,她痴痴地看着忽然出现的这条传说中的护城河,用力推了书幽言一把——与以往不同,这次她是把他推向了画舫的里面,她的声音是近乎颤抖的嘶哑:“谢谢你……对不起!”
沈清词倒退一步,在书幽言回神前,纵身跃入河中。
书幽言扑到舫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河水瞬息化为焦土,无论他跳多少次,都依然没有变化。
他茫然而恐惧地奔跑在这座永远不变的城池,有无数的青色影子慢慢围过来和他聚在一起,他终于和这城中的人一样有了影子,他终于成了这芸香城中的人——一本书中的人。
沈清词脚下一软,被一个人稳稳抱住,温暖的怀抱恍若隔世旧梦。
她耳边有低低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掩了哽咽的叹息:“好久不见,清词。”
她在月色下抚过言止书的眉眼,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稚嫩少年的模样,月色下墨发蒙着白霜,竟然多了几分苍老。
她笑笑,眼泪一滴一滴滚在他的手心:“是啊,好久不见,你差点都要老了,你要是老了,我就立刻回书里去和那少年在一块儿啦。”
言止书没有说话,他枕在沈清词颈间,垂眸看手中已经完全变得空白的书,那原本是属于言家浩渺藏书中的一本,被他年少所得。
他和书幽言一样在少年轻狂的时候进过芸香城,遇到城主沈清词,只是他和书幽言不同,他从来没觉得那书中的世界有什么好,相反,他从一开始,便决定要带沈清词走。
他在西北那座古怪城外的杂货铺里买的,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盒墨,那墨可以让他在空白的书中再造一个世界,将现实中的人拖进书中——因为芸香城中的人想要离开,只能有另外一个心甘情愿为她留下。
书府早已是一个空壳,拿一个不成材的孩子换一府兴隆,实在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只是毕竟是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书府总是有些犹豫,于是言止书送了书幽言一些可以让人心浮气躁脾气暴烈的线香,终于让书府彻底厌弃了他。
如今两人所在的屋子,原本是书幽言的房间,而今已经被改头换面,成了女子的闺房。
书府的主母看着新上的鲜果,下意识对仆侍道:“把这碟给二少送……”
后面的话被她丈夫和长子的咳嗽声打断。
她恍然回神,是了,从此以后,书府再也没有什么书二少,只有一个从小与言家订下婚约的书二小姐。
言书氏很少会再想起一个莽撞的少年,那少年原本就完全不是她会喜欢的模样。她偶尔会有的一些愧疚,却总是很快就消失在一日三餐的操持中。
言止书把一捆柴扔在地上,接过言书氏递来的茶大口灌下去,粗涩的茶味由于多次冲泡而显得浅淡寡薄。
他反手粗鲁地抹去嘴边的茶渍,被粗糙的手蹭得皱了皱眉。言书氏扑哧笑了一声,想拿帕子给他擦一擦,却在握住那同样粗糙的帕子时顿了顿,于是在言止书的挑眉中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踮起脚,轻轻地吻去了他唇边的碎茶。
这是她嫁给言止书的第五年。
当年写那本书的墨,是言止书用他一生的财运换来的,在他换完墨后,言家的生意其实就已经一落千丈,不过是靠经年累积买通书家,勉强撑到沈清词从书中出来,风风光光门当户对地娶她过门。
而今两人就靠织布砍柴为生。
曾经一个富商,一个城主;如今一个村夫,一个村妇。
沈清词轻声问:“你后悔吗?”
言止书微微一笑,道:“还没有。你后悔了吗?”
沈清词没有说话,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都带了薄厚不一的茧。
言止书将她的指尖合在手中,抵在唇边,沈清词垂下头,和他靠在一起。
如果你后悔了,别让我知道。
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