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芸欣
初云放喝醉了。
被几个妖娆妩媚的桃花妖灌醉在聚仙林的桃花树下,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一头乌黑的墨发散在光洁的锁骨上,玉白通透的手臂随意地搭着,俊美的脸庞在雪中徐徐绽放。
穿粉色裙袄的小妖低下身去逗他:“小哥哥喝得这么醉,不如随我回我家吧?”
他伸出手,像是要人家抱他的模样,我踏步流星地走了过去,直接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喂,你是哪里来的丑八怪,敢和我们抢男人?”差点得逞的桃花小妖一副要和我干架的架势。
“男人?”我笑起来,把初云放的手抬起,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地往下一折,随着清脆的响声,一只手臂瞬间变成了一节雪白的莲藕断落在我的手心里。
“啊!!!”周围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看清楚了,这可不是什么男人。”
在尖叫声中,把我初云放又折了四折,最后像丢木柴一样丢到了随身携带的竹篮里。
聚仙林白雪纷飞,可桃花却依旧灼灼盛开,我摘了几枝桃花别在竹篮上点缀。
“颜若雪,你每次都要这么粗暴吗?”竹篮里传来美男子悦耳的抗议。
几节雪白的莲藕在竹篮里活蹦乱跳,却怎样也跳不出我设的结界。
我把手搭在他的头上,轻声说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初云放不是人,他是我按照凤云帆的模样做出来的藕人。
洛天大陆十国九天,有七十二城,居住着三界之内所有的妖灵,他们在自己的领域里修炼仙术,渴望早日羽化飞仙。
我的父亲曾是朝歌城赫赫有名的控星师,他存在的使命就是借助星象的灵力为城主保护朝歌城的修仙命脉“寒冰泉”。
可惜朝歌城在三百年前被香浮海市侵占,城中老少因为失去了“寒冰泉”无法长活,他们还未修炼成仙,便化成了冰泉,流入了九曲河。
我被一只独角兽救下,他以血肉喂养我数月,却在一次天劫中被雷电劈得神形俱毁,我感念他的恩德,将他的元神放在冰瑶池的莲藕身上,制成了这个藕人。
谄媚讨巧,自恋自大,撒娇卖蠢是他身上的全部特点。
回到星海斋,我把篮子里的四节莲藕丢入紫金缸中,撒一把连身粉,清透的冰水汩汩地冒出熏香的气味,不一会儿工夫,一张美男的脸从紫金缸里伸了出来,剑眉薄唇,湿发拂面,琥珀色的眼中透着水雾的迷蒙。
一张迷倒万千少女的精致脸庞。
“快给我拿一件衣服来啊!”他冲我叫嚣。
“没经主人同意私自外出,罚你一天不许出来。”我戳戳他脑门,按下他那张不服气的俊脸。
“主人,你看我长得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不穿衣服不合适啊!”他伸出玉白的手,嬉皮笑脸地拉着我衣袖。
“没经主人同意向别的姑娘伸手求抱,罚你晚上不许吃饭。”想到这个我就来气。
他见我真的生气,只好收了手,把脑袋搭在紫金缸的边缘,歪斜着脑袋可怜兮兮看着我说:“你要舍得不给我饭吃,那我就不吃饭好了。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玩偶,你根本都不会心疼我。”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不表示表示好像显得我太过小气。
我一把扯下挂在院中的墨色长袍丢给他。
灵光一闪,水花四溅,身着墨色长袍的初云放含情带笑地站在我的眼前。
他一只手挽着我的胳膊,脑袋在我的脖颈上蹭了蹭,甜甜地说:“主人就别生我气了,我保证以后出去都和你说,保证不让别的女子碰我,保证乖乖地听你的话。”
我扒开他黏死人的手,白了他一眼:“去去去,练功去。”
打桩的声音在院中清脆地响起,初云放心不在焉地做着我安排给他的日常功课。
在秋风沙沙的午后,他身上的长袍随风掀起阵阵涟漪,仙风道骨的身姿,眉宇间像极了凤云帆。
凤云帆是香浮海市新任的王,是他带兵入侵朝歌城,将整座城据为己有。
几百年来我在痛苦中煎熬,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将他手刃。
在做藕人的时候,我本想将它做成另一副模样,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仇恨太深,我做出了一张几乎和凤云帆一模一样的脸来。
我恨凤云帆,可是我仅仅只能恨他。
我的法力就连一个守城的士兵都打不过,更不用说手刃他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天罗幻境拜师,想求得至高仙法再来对付他。
去之前我把初云放打晕了丢在洛珠国一户大户人家门前,我打听过了,这家小姐年芳十八生得沉鱼落雁,提亲的人几乎踏破她们家的门槛,她的父亲正准备给她寻一位上门女婿。
就凭初云放这张脸,入选肯定没什么问题。而且惬意舒适的生活,最适合他这种懒散的性子。
丢掉他之后,我一路跋山涉水去往天罗幻境。
天罗幻境有十大上尊,教导着三界各族天资聪颖骨骼清奇的人才,我没有强大的背景,也没有傲人的天赋,在选拔比试中胜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为了留下来,我只好报考了门可罗雀的无量上尊门下。
无量上尊,终年以蚀骨疼痛修炼仙法,这种几乎自虐的修仙方式让许多人望而却步,特别是当我站在万蛇深渊的时候,我才明白所谓的以痛修炼是何意思。
所有人都吓得纷纷逃窜,只有我闭紧双眼跳了下去。
万蛇钻心,如凌迟分骨,那种疼绝非常人能受得住,我咬紧牙才忍了下来。
当我被无量上尊从万蛇深渊拉起来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像死过千百回。
无量上尊将一枚菩提叶放在我的面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无量的徒弟了。能吃大苦,方得始终。以后星海斋便是你的住处。”
我用最后一丝气力接过菩提叶紧握在手中,拖着血肉模糊的身躯走去星海斋。
夜风漫长,晴花海冒着冰凉的湿气,我走在半山腰的菩提桥上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一个坚硬的身体将我拖住,他的身体硌得我生疼,我颤巍巍地睁开眼睛,一张风尘仆仆残破不堪的俊颜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初云放,虽然他的藕身藕面都已经缺了无数的角,可是那么清晰的眉宇,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他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我的脸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主人你好可怜,谁让你丢下我的,你真是活该啊,呜呜呜,主人你疼不疼?”
我不知道他一个没有法力的藕人是如何穿越千山万水来到天罗幻境,只是当我听到他埋怨又心疼的声音之时,我孤独的心里突然多了一点点温暖。
被人记挂的温暖,对于一个孤身的雪妖来说,实在是太珍贵了。
三百年来,他同我一起住在星海斋,同我一起修炼仙术。
如果没有他,我想我一定没有办法坚持到现在。
学艺初期,我几乎每天都一身是血地从万蛇深渊里出来,那种被咬到头皮发麻的疼几乎日日夜夜都在吞噬我的忍耐。
还好初云放总守在万蛇深渊的桃花树下,在我从万蛇深渊爬出来的一瞬,他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我抱在怀里,他知道自己的莲藕之身会硌得我生疼,他就连夜做了一张云丝的毯子给我铺着,一路把我抱回星海斋去。
每日我都疼得无法动弹,连起身都费力,他给我熬粥,一口一口喂到我的嘴里,见我疼得无法入眠,就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民间故事念给我听。
他喜欢把我的头枕在他的藕腿上,细细地抚摸我的长发,红色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通透白皙,薄唇立眉的一张俊颜在我的眼前摇摇晃晃。
他的故事说得很生硬,没有一点感情,像是小孩在读念白,每读完一个故事他总会兴冲冲地低头问我:“主人,美男讲故事是不是特别好听?”我还没有开口回答,他立刻打断我,“你不用说了!从你如痴如醉的眼神里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仰着面看他,那一张得意又傲娇的神情真是十分欠揍。
可是又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
星海斋内红色的烛火一根一根燃尽,他就这样连续给我说了三个月的故事。
无量上尊在我这一代仅收了五名弟子,三个月之后,还留在门中的仅有我一人。
我逐渐在至痛的煎熬中掌握了控制疼痛的法力,将它们运用得炉火纯青,我渐渐变成了无血无泪无疼痛感的人,所有的疼都在我掌控之中。
天罗幻境别的上尊弟子都在背地里说我是怪物,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并不在意。在我看来,我不需要任何朋友,我身边有初云放这样一个藕人不离不弃,已经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赐和垂怜。
他常常跟在我的身边,我修炼他就懒洋洋地泡在水里吃着手里的糕点,他喜欢在水里滚来滚去像个长竹筒,在我走过来的时候笑着从水里爬起来伸手说:“主人,抱抱。”
我无法拒绝他那张笑得甜腻的脸,只能任由他湿漉漉冰冰凉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定格。
清辉之下,他倚在我的耳边说:“主人,如果可以这样简简单单的一辈子,那该有多好。”
他每次同我这样说,我的心里都会漫出无限的温柔,像是心里的那道冰冷被温暖治愈了。
可是,对于一个雪妖来说,一辈子太长了,不老不死只能让我在痛苦中被折磨,所有的温柔都太过短暂,简简单单就是个奢望。
我在天罗幻境的第四百年,修炼的法力已经可以打败天罗幻境的任何一个弟子,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我想,以我此刻的法力,应该能与凤云帆抗衡一二。
我萌发了离开天罗幻境去往香浮海市的念头,可是天罗幻境有门规,没有得到师傅的允许,谁都不得擅自离开。
其实早在一百年前,师傅就以星象算出我来天罗幻境拜师的目的,他劝我放下仇恨,我始终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直到我的仙法将所有的同门都打败,师傅怕我出去惹事,不得已把我关在了浮屠塔内。
我知道师傅是为我好,可是这样的好我根本不需要,我连香浮海市的门都没有踏入,连凤云帆的脸都没有再见到,我怎么会甘心就这样放下。
在浮屠塔待了数月,对我来说简直度日如年,我使用了所有的法力都无法从这里逃脱出去,我气得在里面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特意通过传天镜发送到师傅的寝殿。
但是师傅根本不为所动。
当我第一万次上演上吊自杀的时候,我听到浮屠塔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塔外的天地陷入一片混沌中,初云放打破结界冲了进来:“主人,我推动了虚荫之门,现在天罗幻境的时空全都定格了,你快点走吧。”
虚荫之门乃天罗幻境的太极门,每启动一次,时空便会定格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万物皆有所改,推动的人会遭受一次巨大的天劫。
初云放拉着我御剑飞在漆黑的夜空中,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既暖又凉。
“你没事去推动虚荫之门做什么?”
“这是让你离开天罗幻境的唯一方法。”他头也不回,笃定的声音迎着风声吹入我的耳畔。
到了天罗幻境的边界,黑白太极八卦正在逆转时空,他将一枚翡翠翎放在我的手中:“你拿着翡翠翎,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寻得到你。”
“你什么意思?你不跟我走?”
“翡翠翎只能护一人,我做的错事,我理应自己回去承担。”
“不行,我不能留你一个人。”我死死地拉住他。
“你不用担心我,我是藕人,即使是死了,也还留着独角兽的元神……”他有些怅惘地看了我一眼,“本来还想与你过一些简单的日子,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你乱讲什么?等我杀了凤云帆,我就回来找你。”
“走了,就不要回来。”他凝视着我。
那一刻,我很想和他一起留下来,可是我知道,这是我离开的唯一的机会,如果我错过了,我会一辈子活在悔恨之中。
我只能辜负他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那张平日里嬉皮笑脸此刻却温情如水的脸。
“去吧,只要是你想的,我都成全你。”他的脸颊贴着我的手心,暖得像个真人。
天罗幻境的大门缓缓闭合,我悄然背过身去,风雪覆盖在我的头顶,我手里捏着初云放给我的翡翠翎,始终没有转回头。
回到朝歌城的那一日,大雪纷纷,整座城都埋在一片冰白的雪地之中。
我踏进这座几百年都没有来过的旧城,这里的景象依然完好无损,只是熟悉的面孔早已不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我不敢去想推动了虚荫之门的初云放会怎么样,我只有一个念头,接近凤云帆,解决他,留着自己的命回去找初云放。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从我踏进朝歌城开始,我的法力就一点一点地在流逝,那些用了几百年换来的至高法力,竟然完全使不出来。
我找了个酒肆座下,小二和我说,香浮海市早在三百年前就被灵巫施了法术,但凡进入朝歌城的人,所有的法力都会尽失,包括朝歌城的子民,他们这三百年来,再无无边仙法,全靠辛勤劳作生活度日。
我看着自己身体里的法力耗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有法力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杀死凤云帆,这让我颇为沮丧。
我去了皇宫周围几次,均有重兵把守,听城中子民说,凤云帆近百年来鲜少出宫走动,除了一年一度的祈福大会,几乎没有人能见到他。
香浮海市本没有祈福大会,自从凤云帆入主了朝歌城之后,每年都要举办一次,为朝歌城逝去的子民。
这些看似怜悯的祈福,在我看来,不过就是对自己恶行的忏悔。
我在城中晃荡了几日,寻找伺机下手的法子,可是凤云帆真如外界传闻,从来不踏出宫门一步。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我寻仇无门的时候遇到了一行即将进宫表演歌舞的仙乐班在招纳,她们有个舞姬在前几日偷盗宝器被班主打伤,现下他们急需一名舞姬代替她。
雪妖生来擅舞,在曾经的朝歌城,无人不会跳舞,丝竹管弦笙笙,长袖歌舞升平。
虽然我几百年没有跳,可是进一个仙乐班已是绰绰有余。
果不其然,不过随意的纤云弄巧,我便代替了那名舞姬进入了仙乐班,经过几日的训练,我随着舞师来到了香浮宫里。
香浮宫是香浮海市的皇宫,幼时,我常随父亲来这里玩耍。对这里的场景布局再熟悉不过。
祈福大会定在翌日,所有的舞姬都早早睡下,只有我,在入夜后的黑暗里,倚窗看落雪。失去了法力的我,只能靠仅存的武功来对付这一场看似很难圆的局,我从袖袋里拿出翡翠翎,感觉像是拿着一个四百年的笑话,若早知道所有的法力都将变成虚无,那我又何必去苦苦修炼。我早该在四百年前带着初云放直入皇宫,放命一搏。
也不用到如今,连累了初云放。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我多想,我拿着匕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翌日,我们来到了举办祈福大会的仙檀宫,就在这香浮海市的东南角,丝竹管弦的乐声响起,空中开始飘起晶白雪花,宫主挥舞着绫罗长袖,所有舞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我藏在众人中,想找寻凤云帆的位置,可是他坐在很远的竹椅上,让人看不清样貌。
在乐声跌宕彼伏之时,我寻到了一个机会正要朝他的方向飞过去。
身后的一团火烧云利箭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心脏。
一阵剧痛穿心而来,许久没有疼痛感觉的我,在四百年来,第一次初尝到了疼痛的滋味。
在我坠落的瞬间,有一个温暖的身体将我一把抱住。
黑发束冠,冷然明澈的一双眼眸,那张我思慕已久的熟悉俊颜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了初云放伏在我的身上,嘤嘤地哭泣。
可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拧紧了眉头,深深凝望着我。
我蓦然意识到,他不是初云放,她是我日思夜想要杀掉的仇人凤云帆。
他就近在咫尺,可是我努力地抬了抬手,发现自己使不出半分力气。
额上的汗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能感觉到我身体里的烈火正在将我一点一点地焚毁,凤云帆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怕,我带你回去疗伤。”
我最后的一丝气力,在他的这句话之后,彻底地消失殆尽,疼痛让我失去了知觉,我再也无力抵抗,只能不受控制地昏了过去。
醒来是三日后的清晨。
天光乍破,浮花满园,冰白的香菱殿中透着幽然的芬芳。
身体上伤口如撕裂般疼痛,却已经在缓缓地愈合。
凤云帆坐在我的床榻旁,宽大的手掌将我的手牢牢紧握,那样暖,让我心里沸腾,又充满杀戮。
我抬手,却使不出半分力气,我不甘心地继续抬起来,手还未到他的脖颈处,就不受控地垂落。
殿内细碎的风铃响动,萦绕在耳畔,凤云帆睁开眼。
四目相接,剑目朗星的俊颜仿佛和初云放相叠。
“你醒了?”他抚开我额前的碎发,亲昵得宛若故人,“你中了烧云箭,折损过大,不宜走动,国医说要疗养数月方能恢复体力。”
他的声音温润,不急不缓,仿佛有种娓娓道来的魔力。
虽然和初云放有着同一张脸,可是性子却截然相反。
“你暂且现在香菱殿住下吧,待伤势痊愈了,我再送你出宫。”他端过桌边的百花玉露羹放至我嘴边,“国医说你气血不足,要多补补。”
无微不至,细致得几乎找不到一丝破绽。
我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仿佛行尸走肉般咀嚼着他喂我的食物。
殿外的香浮花飘落尘絮点点,仿若玲珑的月夜,有种倾心的温柔。
“没想到,今年的雪,来得这样早。”他端着翡翠盏走到窗畔。
风雪潇潇,倚楼独歌,他的侧脸静谧得犹如一幅画,良久之后,他侧过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离。”我随口编了一个假名。
“酒醉歌前月,离人花知否。真是忧伤的好名字。”
我就这样在皇宫里住了下来,带着法力尽失,武功尽废的身躯。
凤云帆常来看我。
一袭青衫款步而来,乌发上缀着几缕门前的花絮,一张清朗的俊颜像是染上了无限霜华,他来时从不会空手,定会带上许多吃食,各种各样玲珑的糕点放在我的面前。
我行动不便,他亲自做了一辆竹车,推我在宫内行走。
我像是个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病人,却又无从拒绝。
宫内盛传,百年来未曾纳妃娶妻的国主恋上了一名舞姬,族中各大长老都在劝他莫要沉溺,他权当听不见。
我不明白他为何待我如此亲厚,不追问来历,不揣测用心,这么安心地就把我留了下来。
对于他的好,我心里十分痛恨,我来到朝歌城,是为了快速地解决他,而不是像如今如同废人一般,与他花前月下,风花雪月。
因此我鲜少与他说话。他每次来,我都埋在光影下,不愿面对他。
他并不气恼,只是走过来,将我抱起,低声问我:“阿离,今日可好些?”
也不等我回答,就从怀里拿出一些好玩的物件:“这是我拿轩辕石凿的滴水珠,夜里你若怕黑,就将它放在手心,为你驱赶黑暗。”
看我不接他的东西,便径直放在我的床榻旁,推我出去看雪。
凤云帆十分爱看雪景,宫内的雪景看完之后,他便带我出宫,也不带侍从,独自架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城外的绿湖。
朝歌城经过四百年的变迁,比往日更加安宁平静,以前所有人都在练习仙术渴望羽化飞仙,可是现在的人都安安分分地耕作劳动,虽然十分辛苦,可是看上去却万分幸福。
这座城并没有如我想的一样毁于一旦,相反在原有的景致上更增添了生气,以前这里白雪茫茫,现在四季分明,峰峦叠翠,如诗如画。
凤云帆常在绿湖边把我搂在他的怀里,看着绿色的碧波道:“如果时间能带走所有的伤痛,那该多好。”
他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总带着淡淡的忧愁。
我捉摸不透凤云帆的举动,他对我的好,远远地超过了我能理解的范畴。
三个月后,我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终于可以下床走路,四肢也慢慢开始恢复知觉。
倒是凤云帆,脸色开始愈加苍白,国医来看过数次,说只是感染了风寒,调养几日便会好。
他生了病,难得不来香菱殿了。
我尝试着去拿一直藏在妆奁里的匕首,冰冷的匕首贴着我的肌肤,几百年来的仇怨,仿佛一夕间便全数回到我的身体里。
报仇的念头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紧握着匕首,看着它在漆黑的月色下熠熠发光。
我终于又有了复仇的能力,终于又可以手刃凤云帆,可是那一刻,我却迟疑了。
我仿佛在剑柄上看到凤云帆温润如水的脸庞,看到他款步朝我走来,我坚硬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我把匕首藏在袖中,去往凤云帆居住的寒冰殿。
寒冰殿是用万年沉冰雕筑而成,常年冰冷湿寒,凤云帆就躺在冰床上,脸色苍白得如同白雪。
他身体向来不好,国医说他需要常年在冰床上养着。
寒冰殿空无一人,所有侍从都退离得干干净净,凤云帆睡得很沉,连我走到他的身边都没有察觉。
他的眉目如画,俊朗非凡,闭上眼的样子,更似一尊完美的塑像,我拿出匕首紧紧地握在手中,几百年来一直想要完成的心愿,就在我落刀的瞬间就能实现,可是我怎么也下不去手。
父亲死后,这世上除了初云放便是凤云帆待我最好,天意真是弄人。
寒冰殿的寒气让我打了个战,手里的匕首却掉在了地上。
空旷的殿中,匕首的声音十分刺耳。
凤云帆睁开眼,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他看着我,云淡风轻地说:“阿离,你来了。”
我受不了他这种遇到何事都镇定自若的模样,明明已经发现,却还佯装无事。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你早就知道我要来杀你,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可是你不戳穿我,你就像看一个小丑一样看着我,这样很有意思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阿离。”
“我不叫阿离,我叫颜若雪。那个被你毁家灭国的朝歌城的姓氏!”
“我知道。”他缓缓地,“从你踏进香浮宫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的目的。”
“你知道,你却装作不知道,你故意照顾我,关心我,就是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
“是,这四百年来,我和我的子民都活在忏悔中,我们不再使用法力,我们为你们祈福,虽然这些都微不足道,却是我们真心去做的。”
“别说得那么好听,那些不过是用来安慰你们自己的说辞!”
“如果我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拿走寒冰泉会让你们消失,你可信?”
“不知道?”
“当初,我们海市马上要消失,我找遍了所有让海市留下来的方法,后来,喜乐地的陆司和我只要拿走朝歌城的寒冰泉我们就能活下来,可是我真的没想到,我拿走了寒冰泉,朝歌城就化成了冰海啊!”
“你一句不知道,就想抹杀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不知道,让我们万千子民死于一夕,你的不知道,可真残忍。”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就这么恨我?哪怕我在你身边陪了你这么久,都无法挽回吗?”
“是!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那你刚刚为什么迟疑了?”
“我……”
“你对我,是不是有着一点点不舍?”
“没有,一点都没有。”我不会承认。
“没有……”凤云帆悲伤地笑道,“四百年了,都不过是自己的痴念妄想。”
他垂下眼:“罢了,若你觉得杀了我能解你心头之恨,那你就动手吧。”他把匕首放回我的手心里,“朝着我的心脏用力地刺下去,我现在是凡人之躯,只要一下,即刻毙命。”
我握住匕首的手开始忍不住地颤抖,凤云帆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如果你觉得我的死,可以让你真正开心快乐,真正地放下仇恨,那我愿意把我的命给你。”
“你以为我不敢?”我举起匕首。
“动手吧。”他闭着眼。
“我……”
就在我迟疑的瞬间,寒冰殿的大门被人推开,一团火烧云从远处飞了过来。
“小心。”凤云帆大喊一声,一把将我抱住。
凤云帆替我挡下了这一箭,火烧云不偏不倚地刺入他的身体里,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我看到凤云帆抱着我缓缓地在我面前倒下。
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被烧毁,这团火烧云,比上次刺伤我的还要灼热百倍。
“云帆哥哥,你好傻啊!你为什么要替她挡这一箭啊!” 一身樱色雪纱裙的女子冲过来,跪在他的身体边纵声哭泣,“她死了……你就不用……不用再这么苦了……”
他低低地笑起来:“爱一个人,恨不得将全天下奉与她。又怎么会觉得苦呢?”
凤云帆握住我的手,深深地看着我:“四百年了,我一直希望可以让你放下仇恨,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他颤巍巍地拿起我的手贴着他的脸,“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过一些简简单单……的日子啊……”
“若雪……星海斋的荷花又要开了……可是……我已经不能陪你……去看了……”
凤云帆的身体在说完这句话后,化作了一缕尘烟,冰冷的殿中,一枚菩提叶从稀薄的密空中飘落到我的手心里。
那是我拜师那年师傅给我的菩提叶,初云放总说喜欢,缠着我要,我便给了他。
“云帆哥哥真的好傻,当初为了救你,以血肉喂养你,好了之后又遭受了巨大的天劫,你将他做成藕人,他便翻山越岭跟你到天罗幻境伺候你,为了让你离开天罗幻境,他不惜毁了千年修行推动虚荫之门,明知道你要来杀他,他还耗尽灵力救你,我真的不知道,这几百年,他到底图什么?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那一瞬,我才恍然明白,凤云帆和初云放,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不论是撒娇卖萌或是温情脉脉,都是他,这四百年来不离不弃陪在我身边,用他所有的爱给我温暖,教我慈悲与放下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他啊!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成全你。”
这是我离开天罗幻境之时,初云放对我说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现在想来,却是他给予的,最重的承诺。
我离开了朝歌城,出城的路很顺畅,没有人为难我。
这是凤云帆在死前,写在太羽之上的密令。
那个穿樱色衣服的女子叫璎珞,是国医的女儿,从小与凤云帆一同长大,她告诉我,凤云帆为了救我,几次三番以命抵命,在我离开的这四百年,他用幻象制成一个虚空的人留在朝歌城,只为跟随我去天罗幻境,在这漫长的虚耗中,他的身体日渐凋零,早就是残躯一副,国医多年来一直拿仙灵草给他吊命。
在祈福大会上,凤云帆知道我要来刺杀他,他已经准备好了受死,是她放了烧云箭杀我,可是凤云帆却把他体内的仙灵草给了我,我与他相处的三个月,不过是他生命最后的光景。
他一直在等我来,一直在等待兑现那个“成全”我的诺言。
璎珞说,凤云帆很喜欢城外的那片绿湖,每次他有什么心事,都喜欢到那里来走走。
我漫步去了那片湖绿,在碧波散漫的云层之下,粉色的荷花艳艳地开满了整片湖水,从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开始,我蓦然想起我百岁那年,自己偷偷跑出朝歌城玩耍,有一少年,恰巧掉入这冰冷的湖水中,我将他救了上来,将自己的羽衣披在他冷得发抖的身上。
他抱着湿漉漉的身体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颜若雪。”
“我会再来找你的。”
那时,他俊朗好看的眉眼透着月华的姿色,我只是轻轻一笑,又跑回了朝歌城。
就此一别,我便将他忘了,可是他却长大成人,成为香浮海市的王,带着香浮海市的使命来到了朝歌。
多年前在绿湖边的匆匆一瞥,竟成了几百年的痴妄。
我站在绿湖畔,折下一朵荷花,上面的露珠晶莹透亮,我仿佛看到一张灿灿的笑脸,他款款朝我走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轻声道:“若雪,走,我们回家。”
海市梦境,皆是虚幻,懂得慈悲,方能放下。